《伤寒论》“灸厥阴”探析
2022-10-26牛建勇
牛建勇,曲 夷
(山东中医药大学,山东 济南 250355)
“灸厥阴”见于《伤寒论·辨厥阴病脉证并治》第343 条,后世医家多认为该条所论病证属少阴脏厥,施灸当从脾经、肾经取穴,但对该段原文为何出现在厥阴病篇以及为何提出当“灸厥阴”等问题,后世医家多避而不谈。 本文试从病证分析、施灸取穴、临床应用等方面探讨“灸厥阴”本义,考查施灸的具体部位,以期对指导临床有所裨益。
1 病证分析
厥阴病篇第331~357 条提示了不同类型厥证的鉴别对比。 其中第343~348 条所论为厥之死证,厥、利并见且多伴见有“躁”“躁不得卧”,或“发热”“汗出不止”。 原文 343 条提出:“伤寒六七日,脉微,手足厥冷,烦躁,灸厥阴,厥不还者,死。”症见“脉微,手足厥冷,烦躁”,运用“灸厥阴”法,手足厥逆未见缓解者即为死证。 可见“灸厥阴”之法适用于重证。
根据上述特点,后世多有医家将343 条与338 条所论“脏厥”相联系,认为此属脏厥重证。 脏厥指脏腑阳气虚损导致手足厥冷的病证。 症见“脉微而厥,至七八日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者”,338 条重在提示脏厥与蛔厥的对比鉴别,未涉及脏厥的具体治法。此脏厥属于心肾阳虚所致的少阴寒厥,还是厥阴肝阳虚损所致的厥阴寒厥,后世医家多有争议,如陈修园认为此处为“借少阴之脏厥,托出厥阴之蛔厥”[1]455,柯琴认为此条所论脏厥应属于厥阴,治疗上应“急灸厥阴救之”[2]157。 以下从原文分析的角度加以说明。
首先,少阴脏厥与厥阴脏厥症状表现不同。 343条所述为厥阴脏厥重证,根据条文所载“厥不还者,死”,可知若病情持续发展,肝阳进一步虚损,阳气耗亡、阴寒独盛,可致“有阴无阳”,此时即为厥阴死证,当表现出344~346 条所述厥阴死证。 少阴死证见于少阴病篇295~300 条。 死证多为脏厥重证失治后导致,通过对比分析少阴死证与厥阴死证的相关原文,可以总结出少阴脏厥与厥阴脏厥在症状表现上的异同。 见表1。
表1 少阴死证、厥阴死证症状表现异同
由表1 可知,厥阴死证与少阴死证皆可出现厥、利、躁,其中四逆与厥的意思相同。 在症状上,相对于少阴死证,厥阴死证表现有“发热,汗出不止”,提示厥阴脏厥重证兼见有阴尽阳生导致的发热、躁烦,而少阴脏厥重证的表现主要是阳虚导致的恶寒、身蜷等寒证。 再者,厥阴脏厥有轻证、重证之别。 厥阴脏厥重证若能得到及时救治,则病情减轻,谓之“厥还”,表现为手足厥逆的程度减轻,即“厥少热多者,其病当愈”(341 条),厥冷由全身手足厥寒转变为“指头寒,嘿嘿不欲食,烦躁”(339 条)。
可见,脏厥分为厥阴脏厥和少阴脏厥。 厥阴脏厥根据其轻重程度,又有脏厥轻证与脏厥重证之分,为厥阴脏厥轻证时,患者表现为“指头寒,嘿嘿不欲食,烦躁”;为厥阴脏厥重证时,表现为“脉微,手足厥冷,烦躁”。
2 施灸取穴
厥阴脏厥与少阴脏厥在症状表现上有所不同,在救治方法上也存在差异。 292 条和343 条原文提示,患者表现为少阴脏厥时,为心肾阳虚所致,当“灸少阴”;患者表现为厥阴脏厥时,为肝阳虚损所致,当“灸厥阴”。 在救治方法上有“灸少阴”“灸厥阴”的不同,取穴部位也存在差异,张仲景明言少阴脏厥“灸少阴”,厥阴脏厥“灸厥阴”,少阴脏厥应取少阴经上的穴位,厥阴脏厥应取厥阴经上的穴位。
历代医家选穴标准分为三种,第一种在厥阴经选穴,代表医家有清代柯琴,在《伤寒来苏集》中提出“灸足厥阴五输穴可使阳回也”[2]147。 近代曹颖甫先生遵从柯琴说,但除五输穴外,提出尚可选取“大敦、太冲、膝关、五里等”[3]。 清代陈修园在《伤寒论浅注》中引用沈丹彩观点,提出“可灸太冲穴,以回其阳”[1]456。第二种在任脉选穴,代表医家有日本伤寒名家丹波元简,在《伤寒论辑义》中提出当以“气海、关元为得”[4]。第三种将厥阴经与他经配伍选穴,代表医家有清代张锡驹,在《伤寒论直解》中提出“灸厥阴,宜灸荣会、关元、百会等处”[5],其中“荣”指行间穴,“会”指章门穴。 近代承淡安[6]提出除张锡驹所选穴位,还应当“以多灸神阙为是”。
由上文可知,“灸厥阴”当取厥阴经上的穴位,以下从厥阴经上的相关穴位讨论施灸取穴。 膝关穴、五里穴首次提出见于《针灸甲乙经》,晚于《伤寒论》成书年代,故不予讨论。
2.1 章门穴——脾之募穴,八会穴之脏会
章门穴,又名季胁、季肋等,为足厥阴肝经上的穴位,同时还是脾之募穴,在《难经·四十五难》中作为八会穴中的脏会显示出治疗作用。 “热病在内者,取其会之气穴也”。 章门穴多用于治疗五脏热证,若五脏热证为实热时,当泻章门;若五脏热证为虚热时,当补之。 厥阴脏厥为阳气虚损、阴寒独盛,虽有发热,此当为虚热,应通过施灸,补章门穴,以使阳气生而手足温。
章门穴同时为脾之募穴,脾为后天之本,可通过调脾而调治五脏病变。 通过梳理古代及现代针灸文献中章门穴配伍应用,证实了章门穴对治疗脾胃系统疾病具有显著疗效[7]。 考虑到章门穴为脾之募穴,适用于厥阴脏厥轻证,此时阳气稍有虚损,但不甚重,且有“嘿嘿不欲饮食”的脾胃功能失调症状,故符合章门穴通过调脾使阳回厥愈的功用。
2.2 足厥阴五输穴
五输穴是十二经脉各经分布在肘膝关节以下的五个重要腧穴,即井穴、荥穴、输穴、经穴、合穴。 足厥阴经五输穴为大敦穴、行间穴、太冲穴、中封穴、曲泉穴。
《灵枢》不同篇章对五输穴治疗作用的描述有所不同,有的是对于一类腧穴作用的描述,有的着重分析四时与五输穴的对应关系。 如合穴的应用,《灵枢·四时气》曰:“邪在腑,取之合”,《灵枢·邪气脏腑病形》提出“合治内府”等,可见合穴主要是用来治疗六腑病的穴位。 对于荥穴,《灵枢·癫狂》曰:“风逆,暴四肢肿……肉清取荥”,风寒之邪侵入,取荥穴可温阳祛寒, 治疗寒痹。 井穴和输穴可用于治疗脏病,如《灵枢·五邪》曰:“邪在肾,则病骨痛阴痹……取之涌泉”“邪在心……调之其输”,强调输穴可用来治疗五脏病。
关于依据四时选用五输穴的规律,《灵枢》中有明确记述,如《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曾明言:“冬刺井……春刺荥……夏刺输……长夏刺经……秋刺合。”将文中所提到的春夏秋冬及长夏解读为以四时取穴过于机械,违背因人制宜的治法原则。 参照《素问·玉机真脏论》提出“春脉如弦……夏脉如勾……秋脉如毛……冬脉如石”的四时脉可知,临证需依据四时脉象所反映的阳气多寡选取合适的穴位,从而治疗疾病。
厥阴脏厥重证的病机为阳气虚损,且在脏厥重证初期到末期存在着阳气虚损程度的不同,即阳气的相对多寡,此时当依据四时脉象选取相应的施灸穴位。 把四时脉与五输穴的配伍规律应用在《伤寒论》343 段条文“灸厥阴”中,即通过患者的脉象,来确定应该施灸的穴位。 当患者为弦脉时,灸足厥阴经的荥穴行间穴;患者为钩脉时,灸足厥阴经的输穴太冲穴;患者为脾土脉时,灸足厥阴经的经穴中封穴;患者为毛脉时,灸足厥阴经的合穴曲泉穴;患者为石脉时,灸足厥阴经的井穴大敦穴。
2.3 太冲穴——输原合一
足厥阴经五输穴中的太冲穴具有双重属性,既是足厥阴经五输穴中的输穴,又是足厥阴经的原穴。《难经·六十六难》提出:“肝之原,出于太冲。”《灵枢·九针十二原》亦云:“肝也,其原出于太冲。”在《素问·气交变大论》与《素问·至真要大论》两篇中多次提到“太冲绝者死不治”“太冲绝,死不治”,可见,诊察太冲脉在先秦时期曾作为判断病情轻重决生死的重要方法。 同时《素问·刺虐》中记载的“足厥阴之疟,令人腰痛少腹满,小便不利如癃状,非癃也,数便,意恐惧,气不足,腹中悒悒,刺足厥阴”,与《黄帝明堂经》中太冲穴的主治“腰痛少腹满,小便不利如癃状,羸瘦,意恐惧,气不足,腹中悒悒”相比较,二者在症状描述上非常接近,在治疗上也应选取同样的穴位。《素问·刺虐》提出“刺足厥阴”,而《黄帝明堂经》选用太冲穴,可推知刺足厥阴当与刺灸太冲穴同义。 由此可见,太冲穴既是重要的诊察部位,也可用于施灸治疗。
《难经·六十六难》有言:“十二经皆以输为原者,何也?然,五脏输者,三焦之所行,气之所留止也。”由此可知,五脏之“输”之所以为“原”,是因为元气通过三焦线路运行留止并注于阴经的“输”穴之处,为元气所“注”的部位,从而出现“输原合一”的情况。 对于原穴的应用,《灵枢·九针十二原》 提出:“五脏有疾,当取之十二原”,《难经·六十六难》进一步阐述:“五脏六腑之有病也,皆取其原也。”而之所以原穴可以用来诊治五脏之疾,在《难经·六十六难》也有阐释:“三焦者,元气之别使也,主通行三气,经历于五脏六腑。 原者,三焦之尊号也,故所止辄为原。”可见,原穴之所以能够治疗五脏六腑的疾病,是因为元气以三焦为通路,行于五脏六腑,从而起到治疗五脏六腑诸疾的作用。 具体到太冲穴,则为太冲穴所激发的元气以三焦为通路,行于厥阴肝脏,从而起到治疗厥阴肝脏诸疾的作用。 由于其“输原合一”,可以将阴经的原穴作为输穴,以四时脉法取穴治疗疾病。
经过分析,“灸厥阴”当取足厥阴经上的穴位进行施灸,从而治疗厥阴脏厥。 当患者处于厥阴脏厥轻证时,可取章门穴;患者处于厥阴脏厥重证时,可依四时脉法,选取适当的五输穴;太冲穴为厥阴经原穴与输穴,既可判断病情轻重,又可治疗厥阴肝脏疾病,集诊疗于一体。
3 分析与思考
《伤寒论》中多条应用灸法治疗疾病的条文,均没有指出具体的灸疗部位。 这反映了该类疾病在临床中有多种不同情况存在,应以临床实际所见,依据主病选择治疗穴位。 以灸法治疗重证,在《伤寒论》中多有涉及,反映了灸法在两汉时期的普遍性与重要性,然现在却少见两宋及以后时期的灸法应用案例。以下将从两方面来分别阐释。
3.1 在厥阴经上灵活取穴
《伤寒论》中针对不同病证条文,有的明确指出应当取何穴治疗,如“当刺大椎、肺俞、肝俞”(171条);有的却只笼统而言,并不明确指出当取何穴,如“针足阳明”(8 条)、“灸少阴”(292 条)、“灸厥阴”(343 条)。
首先,据证灵活变通。 这一原则方法在经方中经常出现,如20 余首桂枝汤化裁方及小柴胡汤方后注,均举例说明了据证加减用药的方法。 以小柴胡汤为例,小柴胡汤为治疗少阳病的主方,许多方后注在其基础上进行加减,如“若胸中满而不烦者,去半夏、人参,加瓜蒌实一枚;若渴,去半夏,加人参,瓜蒌根”等,均提示虽然在治疗上有主方可选,但同时也要观察患者现实情况进行合理加减,切不可以固执一方,不加辨析进行施治。
在运用针灸治疗时,也遵循了这一思想。 当患者病情复杂,涉及到疾病轻重程度不同,无法以一个具体穴位来概括治疗时,张仲景倾向于直言经脉名称,由医者在临床上依据病情轻重缓急灵活取穴治疗。 具体到厥阴脏厥,有轻证与重证的不同,因此在治疗上也选取不同的穴位进行施灸。 在重证中,当可确定选择五输穴进行施治时,再根据四时脉象区分出病机的不同,从而选择五输穴中的某个具体穴位施灸。
其次,针灸取穴常有“宁失其穴,勿失其经”之说。 “宁失其穴,勿失其经”见于《针灸大成》,对于这句话应该如何理解,后人多众说纷纭。 ①对于初学者来说,因其针刺时偶有不中穴位之误,此时只需保证刺中其受病之经即可。 ②从“穴”与“经”所指代的具体含义理解,“经”当指受病之经,而“穴”指与受病之经相表里经脉上的穴位,故此话本来的含义应该是“宁可不选表里经之穴,也不能不选受病之经上的穴位”[8]。 且杨继洲说到:“言能识本经之病,又要认交经正经之理,则针之功必速矣”。 依此分析,“宁失其穴,勿失其经”更多是在强调应该正确选取受病经上的穴位。 ③治疗时,即使不能确定具体应该针灸哪个穴位,也要保证针刺点在受病经上,不能偏离受病之经。
以上几种观点虽有不同之处,但是均认为治疗时应该在受病之经上选取穴位,不能偏离受病之经进行治疗。 因此,当患者表现出厥阴脏厥时,张仲景明确指出应“灸厥阴”,此时可以明确的是应在厥阴经上选取穴位进行治疗。
3.2 灸法在重证治疗中的作用
《伤寒论》中在7 处明言可治以灸法,其中5 处运用于急重证救治。 西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灸法因其疗效显著,且简便易操作,具有很强的普适性,这一点从当时《曹氏灸经》《黄帝虾蟆经》等关于灸法书籍的盛行就可看出一斑,且《三国志》《南齐书》《魏书》等史书中也多处记载应用灸法治疗疾病的病案,这些均反映了灸法在西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盛行。 宋代之后,灸法逐渐成为民间保健疗法,较少用于急重证治疗,于赓哲从社会学的角度提出这是由于“医疗资源的丰富……及社会观念与社会技术水平的发展,灸法的社会地位逐渐下降”[9]。
从气候角度而言,两汉时期处于冷期,人受风寒之邪侵袭,多伤寒之病。 灸法以火为源,通过光热和(或)药物刺激穴位,在治疗寒性病方面有其独特优势。 两宋时期,气候处于暖期,热性病发病率相较于寒性病有所增长[10],南宋郭雍首倡新感温病学说也可佐证[11]。 灸法应用于热性病显然不合时宜,故社会地位较两汉时期有所下降。
除此之外,是否与急重证疾病谱的演变等客观因素相关,还需进一步考证。 整理经典医籍中灸法的应用方法,尤其是挖掘出其在急重证救治中的作用,结合现代技术、工具,将其应用于临床具有现实意义。
4 结语
对于343 段条文病机以及施灸取穴的争论由来已久,经过对条文的前后梳理,笔者认为343 段条文当为厥阴脏厥重证,是厥阴脏厥轻证的进一步发展,若“脉不还”,则会进一步发展为厥阴死证。 治疗上,在有些条文中,不明确指明施灸部位,而是由医者依据患者病情的轻重缓急灵活选穴,343 条所述“灸厥阴”正是这一思想的具体体现,张仲景以“灸厥阴”明确取穴范围当在足厥阴经,再以厥阴脏厥的轻重缓急灵活选取章门穴或五输穴进行施灸。 具体表述为当症见“指头寒,嘿嘿不欲食,烦躁”时,为厥阴脏厥轻证,可取章门穴施灸;症见“脉微,手足厥冷,烦躁”时,为厥阴脏厥重证,可取五输穴进行施灸。 再以四时脉法为依据,若见弦脉,取荥穴行间穴施灸;若见钩脉,取输穴太冲穴施灸;若见脾土脉,取经穴中封穴施灸;若见毛脉,取合穴曲泉穴施灸;若见石脉,取井穴大敦穴施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