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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证思想:周必大奏议中的问题意识

2022-10-24王晓彤

南昌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孝宗

王晓彤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一、引 言

周必大(1126—1204),字子充,又字洪道,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作为赣鄱文化的重要代表人物,周必大的政治观点与文学素养在奏议文中得到了很好的融合。现存周必大集中的奏议文首篇为高宗朝绍兴三十年(1160)正字轮对札子《论荆襄两淮利害》,末篇为绍熙五年(1194)光宗朝任礼泉观使日答光宗的《求言诏》,共约百四十篇奏议文,数量庞大,其中多数为孝宗朝(1163—1189)所奏。

周必大作为南宋朝前中期的政治家、文学家,其奏议文中所体现的文学、军事、人才观多有关注。杨瑞的博士论文《周必大研究》第四章谈到奏议文中所体现的文学性的特点。郭兰的硕士论文《周必大研究》以周必大的为政思想为切入点分析了其奏议文中的用人以及军事主张。硕士论文《周必大散文研究》从吏治、人才、奖惩等入手分节论述了周必大政论文的思想内容。周必大“深切明白,务在可行”的文风在奏议文中得到较好落实,其执政思想也在奏议文中得以彰显。邹锦良《三十年来南宋名臣周必大研究评述》总结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周必大研究在其政治家、文学家、学者身份认知方面日渐丰富的学术成果,也指出了周必大研究在家族及姻亲关系、思想家形象、周必大生活世界描绘以及《文忠集》解读等方面的研究欠缺[1]。21世纪初期,周必大思想方面的研究仅有邹锦良关于军队建设思想、人才思想、民生思想的系列文章,如《论周必大的军队建设思想》[2]《“博求分格”与“振风考实”——论南宋周必大的人才选用思想》[3]《“节用惠民”与“戢兵督劝”——南宋周必大民生思想及劝农实践》[4]。另外,李超《周必大、朱熹与吕、范解仇公案——兼论南宋政治上的调和思想》一文通过吕夷简与范仲淹解仇公案从而由事件引入政坛论述了周必大的调和思想[5]。王瑞来《圣经元自许传疑——周必大儒学思想例论》一文通过周必大具体的文章择例分析其儒学思想[6]。虽有众家对周必大的思想进行了探讨,但尚有很多新的视角可被发现。历任高、孝、光、宁四朝,在长达三十五年的奏议之路中,周必大的辩证思想尤其值得注意。

周必大的奏议文多集中在孝宗朝,其中的论题涉及到南宋朝建设中方方面面的问题,有民生、官制、选才、军队、马政等等,小到章服等差,大到国家兴亡,事无巨细,陈述问题皆有理有据,以德服人。纵观周必大奏议文的核心指向,皆以南北问题为基础。孝宗皇帝因品德出众得高宗赏识而禅位后,就计划开始一系列抗金举措。周必大在抗金问题中以“内修政事,外攘夷狄”[7](P2112)为主,不断建言献策。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其居危思危,不安于片刻和平,奏议中就南宋朝士大夫的辨儒之论及虚实之争,在久任将守问题上的近效与远图,平茶贼之患中进退有度、宽严并济的措施等均体现了周必大的辩证思想。

二、辨儒与真儒之虚实

唐开元天宝年间士大夫有“清浊流”之论,清流士大夫以张说为领袖,居清要之职,儒风见长;浊流士大夫以李林甫为代表,以吏干之才闻名。其实,为国择人本无清浊之分,之所以以此区分,无非是简单地回答了选文才还是用吏干。通俗地认为,以儒学见长的士大夫具有兼济天下的德行,但尚空谈;而以法家为业的士大夫虽专为营私,但办实事。这就涉及到士大夫的个人品德和才能问题。周必大在孝宗朝就此而上奏辨儒并以实际举荐之才证明大对数儒臣是为国家长久之计考虑的尚实,就此为真儒正名。

1.辨君子之儒与小人之儒

《资治通鉴·周纪》总结才与德的关系为:“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可见,“德”是择人的首选。那么,是否崇儒的士大夫都具有如此美好的德行呢?从孝宗乾道六年(1170)五月甲戌下诏为约束士大夫习性一则看,南宋朝士大夫整体的德行操守并不乐观:

而百执事之间玩岁愒日,苟且之俗犹在,诞谩之习尚滋。便文自营以为智,模稜不决以为能,以拱默为忠纯,以缪悠为宽厚。隆虚名以相尚,务空谈以相高。见趋事赴功之人,则舞笔奋辞以沮之;遇矫情沽誉之士,则合从缔交以附之。……岂廉耻道丧之日久,而浸渍所入者深欤?抑告戒恳恻,未能孚于众也?[7](P1082)

此诏点明了孝宗皇帝对士大夫的态度,士大夫以才见长但拥才自高,好举古例而难下今论,仰仗虚名而高谈阔论,倚文卖忠。南宋朝士大夫在孝宗眼里被扣上了汉儒“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的帽子。其次,士大夫崇尚道学,很容易彼此相投,在朝中形成党派,这也是孝宗最为忌讳的问题。复次,儒臣办事不利,贪生怕死,昏昏于道丧,恐说教论道不能使人信服。这确是部分儒臣之弊。七月壬辰,周必大入和宁门,对于后殿。丙申,孝宗提拔周必大为秘书少监兼直学士,制词后半部分为孝宗所书如下:

若夫是古而非今,矜名以眩实,如俗儒所为者,朕实鄙之。宜知所趋,以对休命。[7](P3182)

又《宋史·周必大传》记载:

郑闻草必大制,上改窜其末,引汉宣帝事。必大因奏曰:“陛下取汉宣帝之言,亲制赞书,明示好恶。臣观西汉所谓社稷臣,乃鄙朴之周勃,少文之汲黯,不学之霍光。……使宣帝知真儒,何至杂伯哉?愿平心察之,不可有轻儒名。”[8](P11966)

孝宗在郑闻为周必大草奏的擢官制书中增加了汉宣帝不知儒的典故,表明自己愿得真儒辅佐,以示对儒臣的期待。周必大由此在九月上奏《论汉儒》,为孝宗开出了“辨儒”的药方。儒学的核心是“仁”,为官以仁才能造福一方,树立朝廷的光辉形象。周必大借汉宣帝不知儒而亡国的事件辩证地看待儒臣,严格区分了“君子之儒”“小人之儒”。周必大信奉的是“二帝三王之时,稷契伊周,道德隆备,功业光明,此君子儒也。”[7](P2113)而对于“春秋战国之际,以诈谋相高,以功利相倾,此小人儒也。”至汉而“周勃鄙朴、汲黯少文、霍光不学”,此汉之伪儒也,更不易辨别,所以当世用人须提高警惕。小人之儒易辨但伪儒难察,这是周必大选人用人辩证思维的体现。就此可反向而得真儒的条件有二,国家层面上需德行高尚、辅佐有方、建立功勋;个人层面上儒雅、通文、勤学、非利功慕名之人。如此,方为真儒。周必大自己朝着孝宗的所期努力,亦寄希望于由“君子之儒”选人,从而实现光复宋朝的霸业。

2.真儒的虚实之辨

周必大在孝宗朝对人才的举荐,不唯儒是举,而是充分考虑到德才兼备,且其所论“德”,必是无愧于天地的廉政勤勉之人;其所论“才”,必是有文才、政才或吏才的真儒而非小人之儒。孝宗皇帝即位后欲雪仇耻,求贤若渴。周必大作为孝宗朝的政治家、文学家,在举荐人才上不遗余力,多次保证所荐人才的可靠性,并表示如若不实愿为连坐之罪。绍兴三十二年(1162),任起居郎兼中书舍人的周必大在《举官状》中所荐人选及荐辞如下(节选):

吴概:律己甚廉,禀资尤粹。严于束吏,宽以待下。老成儒雅,动无过举。

赵公说:文学政事,议论智略。循吏之风。同姓甚少,尤宜拔擢,以示激励。

李浩:刚毅木讷,孜孜为国。持论劲正,议者伟之。必不偷懦,以辜任使。

赵善养:详练疏通,不为表襮。久丞大理,甚修职业。

宋敷:名臣之后,廉瑾练达。顷宰萧山,人以为能。

郑垌:颇勤儒术,深达吏方。廉平明敏,所至办治。

孙升:安贫守道,厉节奉公。既不谄附,亦不矫激。勇于为义,勤于恤民。

黄文昌:才气少双,志趣不苟。不畏强御,不惮繁剧…民怀之。宜加拔擢,以振士气。[7](P2101-2102)

官的本质是“管”和“断”。“官”,《说文》解为“官:吏,事君也。即奉事国君的人,并注释‘以宀覆之,则治众之意也。’”[9](P2121)从周必大对上述人员的举荐评价中可以得出其择人任官的准则。一是勤于儒学。吴概的“老成儒雅”,李浩的“循吏之风”,郑垌的“颇勤儒术”等都是后备官员的学识准的,唯勤于儒才能得道,得道而能治众。二是廉以律己。吴概的“律己甚廉”、宋敷的“廉谨练达”、郑垌的“廉平明敏”、孙升的“安贫守道”等等均从廉政的角度评价所举荐官员的品行。三是正直务实。李浩的“刚毅木讷,孜孜为国。持论劲正,议者伟之。必不偷懦,以辜任使”、郑垌的“深达吏方”、黄文昌的“不畏强御,不惮繁剧”等充分显示了他们刚正不屈,秉公执法,勤政为民的态度。“儒学”“务实”“廉洁”正是周必大心目中儒者的形象,也是他对任官治众的理解。而《举官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周必大当时举荐赵公说时说“同姓甚少,尤宜拔擢,以示激励。”孝宗朝为防止朋党乱象,严厉打击结党营私,而周必大所言既推荐了有德之才,又打消了孝宗心中的顾虑,还可激励他姓士子踊跃入仕,营造良好的政治风气,可谓一举三得。而黄文昌的“不畏强御”在某方面也暗含着对于朝中不良势力的抵制,而周必大对于这样的人才是欣赏的。

然而,孝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一心收复中原,较为重视吏干之才,对儒臣是否有执政能力颇多疑。例如乾道三年(1167)何逢原除金部郎官(1)金部郎官:金部郎中,北魏官职,宋朝沿其制。乘掌库藏、金宝、货物、权衡、度量等事。时孝宗“恐儒者不肯留意金榖事,如吕搢问簿籍都不知。”[10](P1021)另外,孝宗认为儒臣思想陈旧,不知变通,“儒生之论,真不达时变。昔徐庶言:‘通世务者在乎俊杰。朕与卿等当守此议论,他不足恤。’”[10](P1029)乾道九年(1173)孝宗为整治士大夫的不通世务而下诏,可称最早的“读书无用论”,曰:“士大夫虽该博,然亦须谙练疏通。如朕在潜邸,但知读书为文,及继位以来,今十余年,谙历物情世故,岂直读书为文所能该贯?虽博学,要须为有用乃可。”孝宗皇帝抑儒扬法,此诏直指儒臣读书无用。作为臣子,留正与周必大似乎更有远见,他们不仅看到了读书的正统,也看到了读书的传承,还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虚中之实”:

臣留正等曰:“学固贵有用,古之人所为,用之家国以及天下者,俱有条序。其宏远似迂,而于理切实也;其纯正似拘,而于事物实无不通也。……夫必严其所守而后求通,则通不失正,今乃重于通而轻于守,则通之敝犹甚于泥也。”[10](P1173)

学而用在当下固然见立刻之效,但学应不求短视之效,更要追求长远的治效。自古而今,看似读书人迂阔而不通,实则他们所坚守的道理切实而可行。而且长远来看,如果只看到眼前的“通”而不顾长远的“守”,必然弊大于利。所以,应该辩证地看待真儒的“虚”与“实”。

周必大在孝宗朝的仕途渐广,他深知孝宗的顾虑,但也仍旧坚守着举荐之人的“通儒明敏”,从德行和才干上讲,既通儒又干练廉洁的人才是任官的首选。试看淳熙三年(1176)《荐监司郡守状》中举荐尤袤和石垫任地方监司所言:

尤袤:岂弟廉勤,处事精审,到任以来,境内连经灾伤,悉意抚摸,人以按堵。

石垫:笃实通明,审有所守。戢吏安民,推诚化俗,有古循吏之风至今人思其政。[7](P2147)

监司一职是皇帝在地方的耳目,也是一方的父母官,所以选人不可不慎。尤袤不仅勤廉且处事精审,完全符合孝宗所需。且有例为证,尤袤对于所辖境内的灾伤,皆能安抚百姓,使百姓安居,做到了尚实。石垫亦既敦厚贤明又有循吏之风,在他的治所内,百姓安居乐业,风俗淳朴,其政绩被乡人怀念,这便是儒学的传承,是实实在在的政绩口碑。后周必大在淳熙四年(1177)的《论四维》中重申了读书学礼的作用,并认为礼法并用,二者不可偏废:

臣闻古者治天下有要道,所以陶成风俗者,礼义廉耻也;所以维持纪纲者,法令赏罚也。二者相须,缺一不可。故未有风俗不正而能立纪纲者也。及至后世,谓礼义廉耻为迂而难行,法令赏罚为切而易见,是徒采其名耳,未究其实也。[7](P2153)

礼义廉耻是长久基业的根,效果虽不能立竿见影但可以潜移默化陶冶思想,移风易俗。法令赏罚是法家治国的手段,是为了维护最表层的社会秩序,礼法治国缺一不可,犹可见读经典的重要性。淳熙五年(1178)《荐察官札子》中举荐吴燠、詹仪之,以及光宗绍熙五年判潭州上《同诸司列荐陈自修苏森奏状》中举荐陈自修、苏森,无一不是以德才为首要考虑对象,现摘录如下:

吴燠:性资静重,才术疏通。更立州县,人皆言其廉政。

詹仪之:清心寡欲,居官可纪。资历稍深,重纲纪也。[7](P2163)

陈自修:性资端亮,识虑通敏。所居之官,公而忘私……治效卓然。

苏森:开爽练达,恪守家法。[7](P2204)

其举荐之人皆晓通儒学,笃实明敏,性格或沉稳或爽达,都能公而忘私,得其廉政,而非世人所言的只会空虚卖弄,无实干之才。另外,淳熙八年(1181)奏《同赵相王枢因四朝史志成书乞与李焘推恩》中推荐李焘:“博考旧闻,网罗逸事,修成续资治通鉴长编一千卷。其自熙宁至靖康六十年中,朝廷之所施设,群臣之所议论,推原审订,登载甚详。今之史志,摭取实多。又其间地理一志,全出焘手。”对于孝宗外任李焘的任命,举出徽宗朝汪藻修书之例,希望“稍赐甄别,特予转官。”[7](P2197)士大夫虽说教为多,但一旦形成文字,就是国家的文献著作,此为儒生由虚转实之例。

周必大对人才选用的旨归无外乎“练兵以图恢复,而用将之道或未尽;择人以守郡国,而责实之方或未至。”[7](P2119)对于武才来说,重在练兵、选将打胜仗;对于文才来说,重在守地方,尽实效。周必大以身作则,辩证地看待儒臣的真与伪、虚与实,并担当好儒臣形象,树立儒臣典范,并以举荐为时机为孝宗择精干重用之人,直至成就宋朝霸业。

三、久任将守的远图与近效

翻开周必大的奏议文,出现次数最多的莫过于“久任”。论将帅、监司久任之利的奏议,自孝宗朝至光宗朝数次强调,究其原因,无非有三:一是高宗朝大臣秦桧擅权误国、专横跋扈,相权专权而架空皇权。孝宗皇帝对此颇为愤懑,也决心在当朝根除这种状况,并杜绝朋党,绝不给权臣厚植势力的机会,故而对朝臣心怀疑虑,频繁更换。二是孝宗朝现状是急于收复中原,故而更加注重对皇权的掌控,对外任监司、将帅也数易其主。三是孝宗求实求功心切,多招纳具有果断处理实际政务的人才而不喜高谈阔论的儒生,更厌恶假儒学而清谈之人。所以一旦有任何政见不符之人,或上任后无实际作为之人,便加以更替。

久任的政事话题,非始于孝宗朝,问题的发现也不源于周必大。孝宗朝乾道二年(1166),司农少卿莫济就曾乞久任,奏言:“为治在于任人,任人在于责实。任人而不能久,则贤而能者无以见其长,恶而不肖者得以逃其罪,虽有责实之政,将安所施?今辅相大臣或数月而已罢,寺监丞簿、郎曹、卿监不踰岁而辙迁,恐进退人才,似乎稍骤也。”诏曰:“所论甚当,凡百执事,各勤乃职,期底于治。”[10](P1010)任人为一方官员,要求有政绩但无法保证任期,这在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南宋朝致力于做出政绩的基层官员的积极性,且莫济提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肖者得以逃其罪”,抛开政绩不谈,地方官危害一方将会造成严重的地方反抗情绪,不利于孝宗的抗金大计。孝宗深知不久任有长远不利,但他更看中的是眼下无朋党作乱的皇权掌权。

周必大在孝宗朝仕途渐佳,他充分考虑到孝宗的顾虑,但也认为孝宗皇帝是一味追求近效而未见近效之弊。周必大认为将帅监司“不久任”确实可以在近期内达到孝宗的要求,不过从长远来看是有危害的,故而上《论久任边帅》以陈其利弊:

此奏折陈述利害,点明了孝宗的心结在两淮,虽呕心沥血经营内政外交但垒未固、田未垦,欲行收复大计而不可得,皆因频繁更换将帅,致使孝宗对两淮用力虽多,百姓却未享安居之乐。首先,周必大在奏议中远而列举了赵将李牧、晋将羊祜的积年经营成果以视上听,近而陈述了太祖、太宗朝的将领李汉超、郭进等“内平僭伪,而外无边尘之警”的例子以列家法。李牧能够在军中自谋营生犒赏将士,不仅大大激发了将士的作战豪情,更节省了朝廷的军费开支,所以能做到“逐单于,抑强秦,支韩魏,赵几以霸。”羊祜“垦田八百余顷”饱将士,做到从“无粮”到“十年之积”的转化,必须需要一定的时间完成积累。这些都是君王对将帅的久任之功。其次,周必大从皇帝授权朝臣的角度分析了久任可内利军队、外防异军,这也正是南宋朝面临的头等军事问题。最后,周必大希望皇帝在审视完郭棣、郭刚两位将领后,能够安心放权,让他们在所驻守管辖的地域内有一定的话语权。不可否认,孝宗对将帅的担心是必要的。因为二郭驻守的维扬(今江苏扬州)、历阳(今安徽马鞍山)两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两地属淮南东路,严守长江,是抗金的第二道屏障。若将临安府比作张弓之箭的操作室,那么扬州、历阳便是直指金人的两个箭头,也是保护临安府的有力据点,其战略位置不言而喻。所以,周必大提出对二将“审知其可用”的前提下使久任,不然经常更换将领,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则无法形成内在的凝聚力而团结作战。一旦金兵大举入侵,必然指挥无力,溃不成军。

严加考核久任之人,致力于形成良好的从政风气。对于孝宗所考虑的无法保证久任之人皆一心为国,或者久任后确无实际政绩之人,周必大认为应该严加考核。其《论黜陟郡守》中提到:

法虞舜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之遗意,询事考言,取郡守治效著闻者,峻擢三二人,以风晓四方。又取治状不进者,黜遣三二人,以策立其余。……此似迂而实切,似缓而实急。[7](P2175)

光宗绍熙五年(1194),周必大任礼泉观使,同样在《求言诏》里表明“舜以三载考绩,九年然后黜陟幽明。”[7](P2207)即指出给臣子一些时间,三年一考核,考核三次再论是否迁擢。对于政绩斐然的郡守,要着力提拔,树立典型并形成风气,反之则遣黜以示惩治。以此而慢慢地改变朝中的从政风气,这种方法看似效果缓慢但确实能起到长久之效。对于孝宗急于求成、选人重吏干而不重德行且往往越级提拔的选才手段,周必大在《论官吏躐等数易之弊》中指出:

始也审度才力,随其大小,付之以事,而勿使躐等。终也考覈功劳,或增秩,或赐服,而勿使数易。盖不躐等则侥幸之望息,而速进之念绝;不数易则营职之心勉,而厌倦之意消。[7](P2158)

周必大告诫孝宗选人之始便做好辨别工作,分格进行可用得所长,不可超越等级破格录用。应该利用虞舜的考核办法,给予一定的精神和物质奖励,而不要频繁更换。这样做的好处在于,不越级提拔士人便不会有侥幸心理,渴望一步登天;不频繁受职臣子便会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领地内的工作,造福百姓,利于国家。另,频繁更易官员会造成大量的浪费,南宋的交通多以水路,车马为主,官员等待铨选的时间,上任时耗费在路上的时间以及到任后来往的迎送礼节,往往劳民伤财,且对官员自身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内耗。故而周必大淳熙二年(1175)在《论任官理财训兵三事》中说:

现在吏部者,大率十余年仅成一任。凡往来之费,待阙之紫,皆仰给于三年之俸。故贪者益贪,懦者益懦。低首下心,便文自营,以冀官满而去,尚何敢与上官抗衡是非,为下民辨白枉直哉?[7](P2130)

淳熙五年(1178)在《论监司帅守接送侈费》中周必大又重申了“臣窃惟久任守帅,古今不宜之理”[7](P2165),并具体论述了历任接送监司帅守的所需花费。如果朝中臣子的所有物质和精神消耗都寄希望于在任期间获取满足,则极易助长其贪腐之心,官官相护,各自取利而不敢为百姓说话,宋朝的基层建设将受到影响,皇帝欲建立收复之功将遥遥无期。

周必大建议“久任”的前提是前期对所任官员有充分的了解,审定其德行能力,在任期内再进行考核,以充分发掘其治理之政绩再谈久任,而非空想久任之利。从周必大对于久任的奏议文中可见其对远图与近效的把控,辩证思维在远与近上的思考,这样既不一味追求近效也不盲目追求远图,论述详细深切,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四、平茶贼的进退与宽严

宋代的茶叶经济是国家的经济支柱和军费开支的重要来源。政府把控茶利而剥削茶农,低价收购高价卖出,且往往价不对质,引发了一系列社会矛盾。敷文阁直学士李椿曾论渡江后茶法之弊,谓官执空券市之园户,州县岁额配之于民,卒有赖文政之寇[10](P1391)。鉴于此,宋朝部分茶户、茶贩、茶商自发地组织起来,为维护私贩的利益开始了自卫反击,其中,江西、两湖、两广地区是茶叶贸易重地,因此与官府的斗争也更为激烈。站在南宋统治者的立场上,这些对抗官府的人便被称为茶贼。据关履权《宋代的茶禁与茶户茶贩的反抗斗争》[11]中记载,仅南宋朝百年间就发生了七次因茶起义事件,约25年时间,即南宋立朝后的百年间,约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平叛茶贼。

孝宗朝地方官员在平茶贼的过程中屡屡失败,朝廷动用正规军队平叛也很难取胜。周必大多角度辩证地考虑战法战术,在奏折中对战之用兵、平之方略等逐一说明。首先,周必大表明兵不在多而贵在精,这就要充分发挥将帅的领导作战才能,运用战略战术,斗智斗勇。

周必大在《论任官理财训兵三事》中论述:

然兵贵乎精,而不贵乎多。今虽日下招填之令,而诸军未尝以为足也。昔寻邑百万而败于光武之千骑。苻坚百万,而败于谢玄之数千。兵果在多乎?……但令将得其人,自然人百其勇,兵之多寡,非所问也。[7](P2132)

周必大认为官军兵败的首要原因是轻敌。以政府之官兵对乡间之草寇,看似以石试卵,但轻敌冒进便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例莽军将领王寻、王邑号称率百万师主力出战,骄傲轻敌,但依旧被刘秀从后方袭击,以少胜多;前秦苻坚刚愎自用,谢玄运筹得当,大破前秦。兵的数量多少只是斗智后的客观现状,重要的是“智战”。而计策中体现出的就是刘秀不从正面对抗寻邑二军,两军对垒,虽处弱势而愈发勇敢,鼓舞士气,并积极应战,迂回到敌军侧后发起猛烈攻击,取得胜利;谢玄放低姿态,请求苻坚先退后一点让出作战场地,而在前秦军后退时突变画风,制造敌军溃败的消息,淝水之战一举取胜。如何做到“将得其人”“人百其勇”,两军对峙,处于弱势的一方必然不敢轻敌,必然不敢冒进,非得将有奇谋,兵激其勇才能取胜,周必大以莽军、苻坚的失败为例来论证兵力多少,其实际目的应该是批评官军将无大谋,轻率冒失,骄傲自大。再看周必大在《论平茶贼利害》中表明兵数不在多而在精,用兵斗智而不斗力,此意正在“斗智”:

臣观自古用兵,斗智不斗力。以曹操之谋略,然用青州三十万之众,则为吕布所败。及退而归许,乃以二万人破袁绍十五万。[7](P2135)

臣闻贼魁数辈,自知罪恶贯盈,不可幸免,往往劫制胁从之人,为必死之计,悉力以抗官军。使彼虽欲自拔,势有不敢。向来朝廷虽有杀并之赏,而未闻开其徒悔过之路。……贼中胁从之人,本非得已,如能翻然悔悟,杀戮贼首,不惟可以赎罪,自当格外补官,重行赏赐。庶几转相告报,离散党与,指日平殄。[7](P2135-2136)

周必大以曹操对战吕布、袁绍的例子,分析曹操取胜的关键不在兵力而在战术。对于茶贼的骄横,取胜之道无外乎知己知彼。首先,周必大分析其内部成员结构,得知茶贼往往打着护利的旗号对抗官府,挟制平民作战,且残害无辜百姓,所以其内部纪律并不严明,且不得民心。利用这一弱点,官军制敌可以宽严并济,对有悔过之心的贼寇可以准其内应,瓦解茶贼,立功行赏。智取是以退为进的上策,从平茶贼可窥见抗金大计。其次,周必大分析了官兵失败的原因有三:一是对地形不熟;二是正规军对“非正规军”作战,在战术及策略上相对死板;三是有人藏匿茶贼的行迹,而暗中将官军的据点透露给茶贼。所以,官军在以往平茶贼的战斗中在天时、地利、人和上都不占优势。淳熙二年(1175),茶寇赖文政作乱,辛弃疾数年内在江西、两湖地区为官,创建飞虎军以与之斡旋。周必大在《论步军司多差拨将佐往潭州飞虎军》中强烈推荐辛弃疾所带领的飞虎军,认为辛弃疾所组织的当地人较为熟悉环境且其所用军器比较适合灵活的作战:

臣窃见湖南帅臣辛弃疾以本路地接蛮猺,时有盗贼,创置飞虎一军,免致缓急调发大兵。……臣闻蛮猺僻在溪洞,惟土人习其地利,可与角逐。所用锋牌器械,专务便捷,与节制之师全然不同。此则辛弃疾创军伍之本意。今若一切教以三衙战阵之法,深虑所招新军用违所长……[7](P2189)

如果官军强制要求加入,表面上增加了军事力量,但因各自为师又无法统一作战,若按照禁军的战术作战,必然又陷入不利之中,故而应该充分发扬飞虎军之长而抑节制之师之弊。难能可贵的是周必大虽识得辛弃疾的短,“但观其为人,颇似轻锐,亦徐戒以持重。”并且指出过其带兵之弊,“今闻辛弃疾所起民兵数目太多,不惟拣择难精,兼亦倍费粮食。今乞令精选可用之士,毋贪人数之众”[7](P2135),但也能充分认识到其长处,做到了不偏不倚,将得其用,用其所长。

需要指出的是,周必大对辛弃疾军事才能的赏识也是其用人之长。孝宗朝“归正人”颇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真的“归正”,一心为宋。《宋史》记载:“乾道元年冬十月……归正人右通直郎刘蕴古坐以军器法式送北境,伏诛。”[8](P632-633)隆兴四年(1166),“禁归正人藏匿金人者。”[8](P644)周必大对于当时特有条件下的“归正人”按地域分“若是山东、河北之人,忠义尚或可保。缘内有燕山、女真、契丹、渤海遗种,狼子野心,根于天性。”[7](P2121)虽有失偏颇,但实属无奈之举。辛弃疾作为由山东过淮北来的“归正人”,从南归初(1162)授右承务郎到淳熙八年(1181),仕历二十余任,辗转于安徽、江西、湖南、湖北一带,以抗金为主,积极进言献策,且无论官职大小,都辛勤耕耘政绩,安乐一方百姓。淳熙二年“以仓部郎中辛弃疾为江西提刑,节制诸军,讨补茶冦。”[8](P659)在平茶贼上显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

平茶贼仅为用兵之一隅,而更强大的敌人在于中原金统区。《孙子兵法·谋攻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周必大以古所未有之政策,借归正人辛弃疾战术上的有利条件和深入茶贼内部的策反工作,软硬兼施,充分发挥了兵法上的辩证思维之利,为南宋朝在茶寇事件中提供了新的思维方式。

五、结 语

周必大在《乞考初元之政》中曾告诫孝宗“光明盛大之朝,而凛凛然常若危乱在朝夕”[7](P2186),故而唐太宗有贞观之治,宋仁宗得庆历之盛。南宋只偏安东南一隅,虽安而危。在南宋与金的对峙过程中,时战时和。战时兵临城下,人人自危是最低级的危险;和时有城下之盟而换得片刻安宁,最容易因侥幸而偷安。不知敌人何时撕毁盟约,再次入侵,才是真正的危险。周必大时时以清醒的头脑,辩证地看待时政,从各个角度分析利弊,提醒当政者精修内政,以待时机抗金复国。在南宋朝最棘手的儒臣虚实之风问题、久任将守问题以及平茶贼问题上都给出了辩证分析的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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