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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是为了什么(短篇小说)

2022-10-24朱彩辉

椰城 2022年10期

◎朱彩辉

老吴打电话来说要到我家坐坐的时候,我正在生小璋的气。那小子发微信来说他今天又辞工了,准备去杭州,那儿有他的朋友。小璋大学毕业三年,翻过年就二十八岁了,还家不家业不业的,今天深圳,明天上海,还不如回来,老子直接养着省心。

我开了客厅的灯。沙发像个成衣摊子,堆满了朱无艳的胸罩、短裤、袜子以及各类花花绿绿的衣服。茶几上杂乱地放着糖果盒、茶壶、水杯、烟灰缸、抽纸、牙签盒……朱无艳宁肯每天花一个小时画半条眉毛,却从不想花十分钟打扫卫生,收拾一下常年四季堆在沙发上的衣服。我讲过她几次,她总是笑靥如花地回答:臣妾做不到。这倒让我时常怀念前妻秀秀的洁癖来,虽然秀秀是农村民办教师转正后随我进城的,但她爱干净的习惯却是与生俱来,家里从来一尘不染,家具像是落地生根,哪怕沙发上的抱枕都有规定的地方。她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一块白抹布,到每个房间巡视,看看哪里不干净哪里摆放乱了。家里来几个客人,她如临大敌,好像来的不是客人,是一群病菌。同是女人,差别咋那么大呢?

我把沙发上的衣服一把抱到卧室床上,刚到餐厅把水烧开,就听到了门铃声。

“开宝马就是不同,说来就来,分分钟的事。”我打开门迎老吴进来。他剃了个光头,T恤皱巴巴的,像才从坛子里面扯出来的腌白菜。

“老兄你莫挖苦我。”

我没有挖苦他的意思,他开二手宝马是真,一身是债也是真。他自从摆脱掉第一个老婆,好像领悟了婚姻的真谛:两个搭伙过日子的男女,喜则合,不喜就分,绝不将就。这十来年,他换老婆真就像女人换衣服,什么料子,什么款式都被他穿了个遍。好在他身体好,身材也不差,年年有新款时装,找一件自己喜欢的衣服并不是件难事。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他应该是四婚了,这还不算那些明里暗里没有明媒正娶的。当然,这些年来,他的人生也进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不过,这世界,谁的日子又不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呢。现在全世界离婚率一直呈上升趋势,比他妈A股稳定多了。常态的东西,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一个人在家?朱老师呢?”

“她逛街还没回来。”我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给他换上,把他领到客厅。

“你随便坐。”地毯上有一条朱无艳的短裤,应该是我刚才抱去卧室时掉落的,我有些尴尬,弯腰捡起来嘀咕了一句:“家里乱七八糟的,莫见怪。”

“大家半斤八两。”老吴笑了笑,在靠门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我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泡了一杯绿茶。

“听说你在一家宾馆帮忙?”

“朱无艳娘屋哥哥的私人旅店,只做了一个月,没敢做了。那地方,不太干净,半夜三更三教九流的人进进出出,怕哪天惹一身麻烦。朱无艳一肚子的牢骚。”

“管她那么多,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眼看要退休享清福了,稳当一点好。”

“你呢?开发公司的福利还在发吧?”老吴也在机关上班,县政府成立了一家开发公司,老吴钻破脑壳抽调过去,单位的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开发公司另发一份补助。

“屁!到处有人告状,早停发了。我的信用卡超过六个月没还款,农行到刑经队备案了,昨天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找到我们单位,说是再不还,涉嫌恶意诈骗。今天下午去找了建国和庆国,一个比一个穷。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吴拿起小茶几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长长的吸了一口。一缕白烟像个女子一样,优雅地伸腰展肢。老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我们是老乡,又是战友,一起在可可西里当兵十年。当年高原反应、冬天极寒让我苦不堪言,若不是老吴明里暗里帮我,替我值勤,当挡箭牌,恐怕我老早就打包回农村了,哪能一身荣誉回到家乡分到机关工作。这些年来,我们相互帮衬也不是一回二回了。

“你那是暂时的,过几年就好了。”

“我都不晓得这几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老吴的声音有些哽咽。老吴解除第二次婚姻的成本比较高,为了还债,老吴有半年天天跑滴滴,吃住都在车上,人瘦得跟猴子一样。

“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我不痛不痒地安慰他。

“人这一辈子不晓得要怎么过才算是称心。”老吴喝了一口茶,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是呢,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我又想起了小璋,都快三十岁了,还四处漂流。秀秀在世时,我从不操心这些问题,现在,这些问题都成了我一个人的问题。

老吴一时无话,闷闷地抽烟。

门铃又响了。我起身开门。朱无艳回来了。她提着大包小包。

“朱老师越来越年轻时髦了哎!”老吴回头和朱无艳打招呼。

“呵呵,老吴来啦,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朱无艳站在玄关那里弯腰脱鞋,乳沟突现,一对奶子颤巍巍地垂着,像两只并排倒挂的吊钟,无风自摇。

“我专门来分享你们的幸福生活。”老吴低头喝茶。

“哪能跟你比,娶了一个财神菩萨。”朱无艳换了衣,竟直去餐厅泡她天天必喝的柠檬蜂蜜茶。老吴的二手宝马是老吴的老婆结婚时带过来的。不过,她除了带来一辆二手宝马车,还给大家带来了神秘莫测的人生背景。当初大家都以为老吴娶了一个富婆,可从老吴的脸上颈上经常一道道红印子来看,如今谁也不晓得他娶的是富婆还是巫婆。

“假期没出去玩?”老吴掸掉手中的烟灰。

“我倒是想去,但老公不给力。”朱无艳笑笑道。

“老公给不给力,全看朱老师配合得好不好啊。”老吴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自然晓得自己与朱无艳当初的期望值有一定差距。你想想,一个丧偶男人跟一个二婚女人搭伙过日子,又还各自拖着一个未娶未嫁的孩子,日子哪里会风清明月。朱无艳和秀秀同事,比秀秀小十岁。我初认识朱无艳时她幽默又开朗,时尚又秀气,长年四季穿短裙短裤,两条长腿跟嫩藕似的。大家都说我是老牛吃嫩草。虽然,朱无艳这把草已经不嫩,但与她做那事确实比秀秀强多了。她的思想新潮得就好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什么名牌、超前消费,还跟我讲什么中国老太太和外国老太太的消费区别。秀秀则完全是另一种性格。当然,秀秀生前也是爱钱如命,掌控家里的经济大权。但秀秀是死抠,想要再从她手上拿出来基本上不可能,连她娘家姐姐借钱都不肯,但她对自己也抠门,她的衣服都来自天宁市场,一件棉衣不会超过一百块。我虽然从来不清楚家里有多少存款,但心里踏实,觉得她就是家里的保险柜,她的钱就是我的钱,将来都是留给小璋的。我和秀秀夫妻十八年,也吵也闹,就像牙齿偶尔咬了舌头,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夫妻的日常。我心里一直有一杆秤:我的这两次婚姻,就像做同一个项目,做着做着突然之间换了新的投资人,做什么说什么都觉得隔阂。

朱无艳的话让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在老吴面前发作实在有失风度。我瞪了朱无艳一眼。朱无艳端着茶杯没心没肺地竟直走过来,斜靠在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

“老吴,你老婆是理财高手,现在讲究资源共享,你把她收得那么紧干嘛。”朱无艳边说边撮起小嘴抿了一口柠檬茶,可能是有点酸,咽下的刹那,双眼眯成了一条逢。

“哪里!她又不是稀世珍宝,我藏她做什么。”老吴的口气里有听得出来的无奈和敷衍。

“她是宅女。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步行街家家店铺门槛都被你踩矮了三分。”朱无艳讲话从来都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我怕老吴不高兴,赶紧接过话题。不过,其实我自己也一直很纳闷,据说老吴的老婆是地地道道的浙江宁波人,十七八岁就广东上海满世界跑,可自从和老吴结婚,来到这个小城居住,她基本上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她和老吴是在网上认识的,第一次从深圳来小城见老吴时,她一身唐装,长袍拖地,长发及腰,简直就是山水画里走出来的女神仙。可这二年从老吴断断续续的口风里,晓得她百分百不是吃素的,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呵呵,那不算什么的,自从有了淘宝,我们家没有哪天快递员不上门,不是买东西就是退东西,她的淘宝购物车里连宝马都有,好像只要她轻轻点一下鼠标,那些东西都成了她的。”老吴嘴角泛起苦笑。

“国家不是天天嚷嚷着要拉动消费嘛,县政府应该给我们颁发特殊贡献奖。”朱无艳一本正经地说。

“这么说来,朱老师还是个爱国人士。”

“我不光爱国,更爱家。”朱无艳兴致盎然地鬼扯。

“哈,爱家等于爱我们一守老兄。”老吴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朱无艳到底有多爱我,现在我还真不敢妄下论断。不过,每年我生日,她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我买一套圣得西西装,再买一双好皮鞋。她曾经说当年看上我的原因,是因为那么冷的冬天,我穿着笔挺的西装在老师办公室捡拾秀秀遗物,一脸落寞和伤情地的样子,让她动了心。

“你难道不爱你老婆?”

“我们只过日子,不谈爱。”

“你是鸭子煮熟嘴更硬。”朱无艳又喝了一口柠檬茶,可能是柠檬和蜂蜜已充分中和,酸酸甜甜正开胃,她接着又大大地喝了一口。

“现在样样东西都贵得要死,更何况爱呀情啊这些侈奢品。”

“是呢,我这些天城南城北四处看房,没想到这小小县城房价涨得无法无天了。北京公馆、西湖小镇、阳光水岸这些稍微好一点的地盘,每平米五六千,一套房没得百万,莫想住进去。”

“朱老师厉害呢,一声不响又买房了。”老吴坐直身子道。

朱无艳的话把我也吓了一跳,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要买房的事了?这几天我以为她天天在茶馆打牌。我们结婚后,朱无艳三天二头跟我嚷上班不方便,受不了每天起早摸黑赶公交车,去考了驾照后,每天跟我软磨硬泡要买车。我原计划是儿子不管在哪里安家,婚房就用我们现在的房子,但一定给他买辆好一点的车。秀秀在世时的存款我一分未动,全部存在小璋的名下。这也是秀秀的遗愿。与朱无艳结婚,添置新电器、床上用品以及办结婚酒,前前后后共花了四五万,是我那一年的工资和年终奖金。我正准备松口的时候,秀秀的三个姐姐,我的前姨姐们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齐涮涮杀到我单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痛斥我忘了小璋还未娶妻生子,任由朱无艳胡搞。为防夜长梦多,还逼我把存折交由她们三姊妹代为保管。朱无艳见我变卦,自然也就变了脸。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都像是被朱无艳抽走了,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根本不想呆在家里,晚上放了碗筷就出去散步,从溪子口走到凤凰山,有时候甚至走到苦藤铺,不走得筋疲力尽不回家。幸而后来她女儿小孜进入高三,小孜嘴巴叼,吃不惯学校伙食,于是,朱无艳便天天叫我给小孜送饭。

“没有,没有,我同事要买房呢。”朱无艳连忙解释。

“买房又不是买一把白菜,我是猪八戒做梦娶媳妇。”朱无艳看都不看我,再次辩解,她边说边将两眉往中间一皱,眉心拧出一个川字。

“有梦想是好事,万一实现了呢。”我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热茶,水雾像一道屏障一样,将我们隔开。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老吴站起来,掐熄了烟蒂。

“再坐一坐嘛,难得来的。”朱无艳站起来道。

“你们二人世界,我不能老在这插足。再讲,这个时候,我儿子该吵着要睡了,我老婆一个人搞不定他。”老吴边说边走出书房。

“还真是模范丈夫哎。”朱无艳跟在后面道。

“我和你一起下楼。一天窝在家里,出去走一走。”我也换了鞋子,顺手从鞋柜上取了钥匙。

走到小区门口,我对老吴说:“附近有自动取款机,我给你取钱去。”

“算了,我再想办法。”

“没事,兄弟之间莫计较那么多。”

老吴的车子开出小区后,我独自横过马路去超市。小城这些年修了许多高楼,抬眼一看,黑空中密密麻麻的灯光,宛如满天的星星。才进城工作时,我特别迷恋这些灯光,让人感觉到世俗的明亮和温馨。每一盏灯光代表一个家,这些高楼该有多少个家?我买了一个电插板,又到水果区转了转,看到石榴正在打折促销,几个老婆婆正围着挑选。我和朱无艳都喜欢吃石榴和无花果,这恐怕是我们俩口子唯一的共同喜好。有人说,婚姻生活,只要有一个共同点就可以坚持下去。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我和朱无艳的共同点。我挤到老婆婆们中间。石榴又大又红,秤砣一样,一个少说也有七八两,我挑了四个。

回到家,朱无艳正坐在沙发上在看韩剧。我把石榴取出来放在茶几上。

“听说老吴的老婆炒股炒期货,亏死了,四处借钱,你小心点。”朱无艳眼睛盯着电视机,眼角扫了一下石榴。

“做什么都有亏有赚,总赚那还了得。”我一屁股坐在她身边,随手拿过摇控器转台,体育频道、电影频道都没什么好节目,又转回到电视剧频道。

“他是来借钱的吧。”朱无艳穷追不舍,说着抬起屁股一手取水果刀,一手抓起一个石榴,手起刀落,石榴一分为二,樱红的红榴籽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朱无艳随手分了一半给我。电视屏幕里一个韩国妇人正是厨房里煮汤,热气腾腾的,勾起了我的食欲。自从她女儿去年高中毕业,去了杭州一所大学读书,我们家都不正儿八经吃晚饭了。网上说,晚餐是替医院吃的。朱无艳坚信无疑。

周末没有特殊情况,我都会参加老乡微信群组织的徒步。我之所以爱上了徒步,还是缘于秀秀,她的突然过世,给我敲响了警钟:死原来这么容易。我把自己的周末从牌桌和餐桌上解放出来。这几年,我们把附近稍微好看一点的乡村都走了一遍。朱无艳同我去过一次后,便再也不肯去。一群人在乡村山林间行走、观景、采摘、用餐,既无单位人事的功利之争,亦无家庭的一地鸡毛,还蛮有味。慢慢地,我发现徒步不只是徒步。这天我们去的是蒙湖,一共有十二个人,那天老吴和她老婆带着孩子也破天荒参加了。老吴的老婆又是一身唐装,长袍拖地,长发及腰,像极了山水画中走出来的女神仙,惊艳了所有老乡。我们从凉水井下公交车后,开始徒步。大家有快有慢,不多时就各自三两成堆。与我走在一起的两个女人,一个姓刘,一个姓崔,年龄都比我小。我统称她俩刘妹妹、崔妹妹。刘妹妹离婚十多年。当年,她前夫赌博挪用一百多万公款后不知所踪,在我们这小县城里可谓轰动一时。这些年,刘妹妹也一直想重新找一个,但不晓得为什么一直没找到。秀秀去世半年后,有一天她突然主动加了我微信。之前,我们一起徒过几次步,倒还合得来节拍。刘妹妹天生有一种忧郁气质,用她自己的话讲,她是个苦命人。她偶尔也跟我说些掏心窝的话,语气总带些儿暧昧和依赖。蒙湖我去过好多次,湖面宽阔清净,沿湖走累了,随便走个地方躺一躺,睡一觉,都是个不错的地方。

中午,我们在蒙湖农庄用餐。农庄老板跟我和老吴是同年战友。我后来才晓得,老吴在蒙湖农庄有股份。饭后,老板请我和老吴两口子喝茶。说在网上新买了一套功夫茶具和好些安化黑茶。聊天时,老吴说起朱无艳看房的事,老吴帮我分析说,朱无艳应该在准备买房。那天他一语道破的时候,朱无艳的脸即刻红了,像做贼被捉一般。

我说,朱无艳与她前夫离婚时,房子判给了朱无艳,她前夫不负担孩子的抚养费,算是两清。那套房子小,在鸳鸯桥下,位置又偏又远。我们结婚不久,她就把那套房子便宜处理了。当时,为这事,她女儿小孜还跟她赌了一场气。据朱无艳说小孜习惯了住那老房子,离她奶奶家又近。我晓得,小孜是不想住到新家来。小孜对她妈说,我爸千不好万不好,但对她是好的。母女俩搬过来不久,朱无艳就自作主张换了床和沙发。为此,我大为恼火,忍不住对她发了一顿脾气。可是她说那些家具上全是秀秀的气味。我无语。后来她又换了许多小物件:窗帘、桌布、碗筷、衣架……听她口气,什么都想换新的。

老吴的老婆在一边冷冷地说了一句,婚姻就好比一个私人银行,夫妻双方互为账户,既存也取,你不能只让她存不准她取。再说,你买她买都不是一样?夫妻关系存续期间购买的房产是夫妻共同财产。虽然我对她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但我和老吴都向她投去佩服的目光,不亏是从大城市里来的,见过世面。上次老吴为银行贷款焦头烂额的时候,老吴的老婆打了几个电话,第二天立马就有商业银行推销员找上门来,老吴办了卡。后来,老吴无师自通,在这个小城里所有的商业银行都办了借记卡,为提高信任额度,还买了一个什么POS机,天天刷卡,手头迅速活络起来。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我正独自窃笑老吴多疑。有一天早上,我正换衣准备去上班,朱无艳突然站在卧室门口说,她想要给小孜买套房,首付百分之六十她用自己之前卖房子的钱,余下二十来万的贷款也用她自己的工资,不过,要用我的工资作共同贷房的担保,那样,她的贷款额就会高许多,让我到单位开个工资证明。我心里很有不乐意,但不乐意归不乐意,我还是到财务室复印了工资条,开了证明。我安慰自己,又没动我的工资,再说我们毕竟是夫妻。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问题跟着来了。我们结婚后不久,我就将工资本和福利本都老老实实交给了朱无艳。那天,我问她要六千块钱续儿子小璋的“六六鸿福”保险,那是秀秀在世时一直交着的,再过两年就满期了。她竟然说没有,还让我看工资本和福利本,里面也真只剩几块钱。我当时就把两个本子收了回来,说以后各管各的工资,家庭开支AA制。为此,她像是天塌了下来一般,跟我闹了好久,还搬出去住了几天。在我以为她会一去不复返的时候,有一天她又突然搬回来,也不提钱的事,家里的日常开支,她装聋作哑,我有时候忍不住在她面前啰嗦,她对我吼: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朱无艳买的是现房,没多久就拿到了钥匙,但房产证还要等几个月。她对我说,她要趁热打铁装修房子。我自然是反对,但朱无艳一旦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的反对无效。

那天,我第一次陪朱无艳去看新房子,碰到我一个老乡,他的房子刚好和朱无艳买的新房在同一个小区内,听朱无艳说正准备装修房子,他热情地说装修房子后剩了一百多块砖,免费送给我。我花了一个中午,从朝阳阁四楼挑到骄阳阁六楼,来来回回挑了八趟,肩膀都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痛了好几天。

那些日子,朱无艳明显比以前勤快了许多,家里经常收拾得干干净净,沙发上再也看不到她的衣服,甚至还专意去菜市场买过几次鳜鱼和排骨。不过,没几天,我便看出了她的司马昭之心。她终于提出来,要我出些钱装修房子。我想,既然朱无艳这么急急忙忙装修,应该是准备自己住。我们是夫妻,我出一些钱也是应该的。再说,她女儿口口声声称不会回来找工作,即便那房子以后归她女儿,可将要住在里面的是我和朱无艳。朱无艳没有费多少口舌,我给她了四万。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装修不知道自己钱少。事实上,我看不出朱无艳到底有多少私房钱。

“我今天在建材街转了一下午,现在流行的欧派整体橱柜真的好漂亮,我想把新房装一个。不过,有点贵,没得二万拿不下来。”朱无艳天黑才回家,换了衣,泡了柠檬茶靠在沙发上。朱无艳对装修房子投入极大的热情,每天跟我聊的所有话题都是围绕着她的新房。这些日子,世界杯踢得没日没夜,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足球上,尽管这场球赛跟我们中国并没有多大关系。

“有多大一条腿就缝多大一条裤。”我晓得她的意思,她是想让我再拿钱出来。我明确告诉她,秀秀生前存下的钱是留给小璋的。朱无艳要我学老吴,办二张银行借记卡周转,我没有理睬她。

正当朱无艳紧锣密鼓买家具的时候,小璋的外公突然中风去世。秀秀五姊妹,没有兄弟,她娘家的事向来都是我拿主意。虽然秀秀去世几年,逢年过节,我都会去看望前岳父母。我从医院忙到灵堂,几天没归屋。朱无艳从网上订购的各种家具要上楼,要组装,我一时脱不开身,朱无艳打电话骂我骗子、窝囊废、吃里趴外的东西……她骂得如此凶狠、恶毒,声音之大,盖过了灵堂播放的哀乐,招来满堂目光,把我羞得无地自容,怒斥了她一声:你个泼妇!二话不说掐断了电话。

小璋的外公丧事过后,我也没去新房。朱无艳开始跟我三天两头吵架。她要么在外面吃了才回来,在家做饭也只做她一个人的,吃不完,全倒进下水道。她每日反锁了主卧室门,我不得不睡小璋的房间。我们俩变成隔世的仇人。有一天,家里脏得像牛栏,我骂她,她双手叉腰,突然跳到我面前歇斯底里冲我吼了一句:“这是我的家吗?!”我被她的样子吓得倒退了二步,高高举起拳头,准备狠狠揍她一顿,看到她愤怒而委屈的泪眼,我摔门而出。

国庆长假,小璋和小孜都回来了。他们是一起回来的,我有些纳闷。小孜是小璋大学毕业那年暑假搬过来的,小孜对新家表现出高度的警惕和戒备。原本话不多的小璋自从他妈突然离世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一开始,孩子们像两只老鼠各自窝在自己的房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式。有一天,小孜拉肚子,在客厅给她妈边打电话边哭,小璋走出来说陪她去医院。隔几日,小孜又耍妖蛾子,要她妈陪她去爬二酉山,朱无艳哪里肯去,最终还是小璋作陪。听朱无艳说,小孜那天玩得比较尽兴,两孩子还去看了电影,互加了微信。暑假后,小璋便去了南方打工。小璋说他现在在杭州一家旅游公司做文员,离小孜的学校近。小璋壮实了许多,小孜却瘦了。朱无艳放下装修的事,每天想着法给小孜做好吃的。小璋的外婆听说小璋回来了,带信来要小璋回乡里去一趟。刚好老乡群里有人发起去洪山界徒步,我便报了名。去的人并不多,男男女女不过十个人。除了刘妹妹和我,其他四对全是夫妻。

我们先坐公交车到五二厂公路入口,下了车,大家便三三两两各自成伴。十月的阳光依旧猛烈,我们走的又全是上坡路,没转几个坡,行进速度明显缓下来。经过一片油茶林,花期正盛,染白一片山峦。有女人捡得一棒板栗,又有男人摘到几个野生猕猴桃,招来一片欢呼,惊飞灌木丛中的长尾鸟,“哗”地一声从我们头顶掠过。这次我仍和刘妹妹、崔妹妹自动走在一起。她们一前一后将我夹在中间,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老家彼此熟悉的人和事。崔妹妹似乎并不忌讳家丑不可外扬,婆媳夫妻间的长短龌龊,云淡风轻一笔带过,似乎婚姻原本就是鱼目混珠,哭笑相揉。一路并没有特别的景致,密不透风的灌木,尚未成材的树木,满目皆是苍郁的绿、沉重的绿。许多农田已经荒废多年,成片的蜡烛草,或是芦苇威然壮观,倒成了特别的风景。一路上,刘妹妹对我蛮关照,要么塞一块巧克力给我,要么给我半边柑橘。中午,我们在蜘蛛庵吃斋饭。庵里只有一个居士。听居士自己讲,她就是附近的村民,有儿有女,还有老伴。我细细看了她几眼,倒长得有几分姿色,尽管老了,风韵犹存。庵堂像个迷宫一样,幽静中带些阴气,我和刘妹妹两人一间一间房参观的时候,刘妹妹突然对我说,如果我长住到这里来,你会不会来看我。我心里一惊,这一阵我也正想着偶尔来这儿住几天。中午我们吃的笋干、麻阳苦、豆腐、榨菜,每一样都清爽可口。每个人都吃了两大碗饭。不过,作为肉食动物的我,这种饭食只能偶尔吃一次。

新房装修好不久,朱无艳就搬了进去。她带走了大部分的私人物品。乔迁新居,我们没有大宴宾客,但朱无艳还是请了她办公室的同事在新房吃了一顿饭。我原本不准备请老吴俩口子的,但朱无艳坚持,我也就给老吴打了电话。老吴带来了老婆儿子,还包了一个大红包。我考虑到他儿子第一次来,从那红包里取出两百元,其他原封不动塞进了他儿子口袋里。老吴的老婆年龄跟朱无艳差不多、但穿着打扮却高了几个档次。朱无艳热烈地跟老吴的老婆谈穿着打扮谈网购。老吴的老婆有些心不在焉,一边应付着朱无艳,一边看手机。老吴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朱无艳的同事们问我什么时候也生一个。我笑嘻嘻地回答,农夫只负责撒种,能不能长出苗来全看田肥不肥了。客人们的眼睛齐涮涮地看向朱无艳。朱无艳一时绯红了脸,笑骂了一句:你们这些老不正经的。谈笑间,老吴拿出POS机刷卡。大家对刷POS机都很好奇。几个月的操作,老吴俨然成了高手,兴致勃勃地推荐他的新法宝。有一位老师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老吴当即表示愿意牵线搭桥。两人互加了微信。

新居离朱无艳的学校近了,离我的单位却远了。我上班变得很不方便。我有时加班,或是去茶馆打牌不想过河,就住在老房子。没有了朱无艳的家,变得空阔安静。我一觉睡到大天亮。于是,我便开始经常找借口住在老房子,只在周未去新房打个转。有时,老乡或战友邀着周末一起去徒步,大清早去,傍晚才归屋,累得像狗,便给朱无艳打个电话报告一声。开始,朱无艳还嘀咕几句,后来也不作声了。我们做那事,她也像是施舍给我的,投入程度则全看她心情,心情好的时候像不良网站猛地跳出来的浪荡女,那样子恨不得一口吞吃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敷衍了事,草草打发了我。我对那事慢慢也变得可有可无,实在想了,自己解决。

一天,朱无艳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说,新房子可以办房产证了,叫我和她一起去一趟政务中心。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小巧玲珑的年轻女子,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她仔仔细细地审核所有的资料,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眉头不时地皱一下,好像哪个字惹她不舒服了一般,最后对我们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缺结婚证,不需要你女儿的身份证。说着她把小孜的身份证复印件放到一边。朱无艳说,我这房产证只写我女儿的名字。年轻女子道,房产证上的名字不是你想谁就写谁。你们夫妻共同贷款买的房,就只能写你俩口子的名字。朱无艳大叫道,那房子是给我女儿买的,跟我丈夫没有关系。朱无艳尖锐的声音引来许多人的目光,她满脸通红。年轻女子把房子贷款的合同、相关的法律条文一条一条读给我们听,字正腔圆,声音严肃,似乎她吐出的每一个词都可作为陈堂证供。朱无艳冷着脸耐着性子听年轻女子念完后,快速地将所有的资料放回她的资料袋,气嘘嘘地边走边说,不办了。我紧紧地跟在朱无艳身后。她双肩一耸一耸,极力忍住就要流出来的泪水。

隔了几天,朱无艳不晓得从哪里打探到房产证即便写的是我和她的名字,还是可以通过司法公证把房子归到她女儿名下。她请人理好了公证书后,要我同她先去办房产证办手续,再去公证处公证。本来,新房绝大部分的钱都是朱无艳出的,房产落到小孜名下也无可非议,但到公正处去公正就过于生分了。我有一种透彻心底的失望和心凉。我对她说,不要这么麻烦,我们直接离婚吧。

朱无艳目瞪口呆。

一个人的生活,日子都空了出来。当然,这些从家庭纠缠中空出来的时间,并未能兑换成金钱存进银行,它只不过换一种方式被我挥霍掉了。人真是个贪婪的东西,多少钱都嫌不够,多少时间都用得完。

不过,心像定了下来。一个人生活似乎也不件坏事,相反,没有了经济上的纠缠,省却了许多麻烦和吵闹。我像是回到了单身,只是不再年轻,但我并不如何羡慕或是想要变得年轻。相反,我更喜欢现在的状态。每日回到家,我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所有东西摆在该放的位置,就像秀秀在世时一样。我把茶几下的书全归到书房书柜里,不过是几本破旧的金庸武侠小说,书脊上有编号,也不晓得小璋从哪个书屋借来的一直没还回去。另外有一本磨损的《红楼梦》和一套张爱玲全集,则是朱无艳带过来的。朱无艳曾跟我说过,她年轻时只看《红楼梦》,从高中到大学,前前后后读过不止三四遍。结婚后爱上了张爱玲。这些书以前都放在书房,小孜搬来后一直睡书房。朱无艳怕小孜看小说影响功课,全搬到了客厅。小孜读中学那几年,朱无艳不看手机,不开电视,总是抱一本张爱玲的书,说是要给小孜营造良好的读书氛围。朱无艳是中学英语老师,读大学时英语就过了八级。兴致好的时候,她甚至直接用英语读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倒扣在茶几上,我随手翻过来,扫了一眼,有一段划满了杠杠:“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竟在这样一段字下面划满杠杠,朱无艳那脑袋整天在想些什么呢。

一条在池塘里的小鱼到了大海,喜欢大海的大,可是生活也有点咸。一个人过日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一个美厨娘。美团外卖成了我的私厨:煲仔饭、大碗饭、竹桶饭、扬州炒饭、盖浇饭,还有各种面食、煲汤、卤味、麻辣、烤串,一餐一个花样,有时也同老乡或战友去小馆子小撮一顿,喝点小酒。

小城的美团外卖最大的优点是快捷和便宜。屁股大一个县城,有时候刚想改一下单,东西却已送到楼下,反悔都来不及。便宜无好货,这句俗话还真有它的真理性。这些年一直炫耀自己有一副铁打的肠胃,不想却经不起美团的考验,接连拉了几次肚子,有一次竟折腾了我一个晚上,原本约好第二天和几个老乡去徒步,也不得不爽约。刘妹妹在微信群里听说我拉肚子,私信说她刚好熬了一锅稀饭,给我送些过来。我回复说不要麻烦了,待会饿的时候在美团上订一份就是。然而,不过一刻钟,她却已抱了保温盒到了我家楼下。后来,她又给我送过几次她自己煮的八宝粥和绿豆沙。

期间,刘妹妹还真的去蜘蛛庵。不过她只住了三天。第四天,庵里的居士下山去了,说是儿子打电话来,媳妇去城里打工了,小孩子没人管。大概下午四五点钟,刘妹妹打电话来,说她一个人在蜘蛛庵怕得很,想回家。我跑到大街上打的,司机们听说去洪山界,要么拒载,要么漫天要价。我最后咬咬牙花了200元租了辆车。我和司机赶到洪山界时,刘妹妹竟还在蜘蛛庵。我气喘嘘嘘爬上山顶。她说她没想到我租车上山,期期艾艾捡拾东西。司机早已等得不耐烦。我们回到城里已是晚上十二点。我们又一起去吃了宵夜。

转眼到了腊月,家家都在筹备过年,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年节即来的紧张和兴奋。但这些都好像跟我无关一样,我既未打年货,也未筹划去哪儿过年。朱无艳自打那次我说离婚之后,她就像真空消失了一般。我也没跟她联系。倒是小孜破天荒在元旦节给我发了短信,祝我节日快乐,我生日那天也发来了祝福信息。我寻思该不是朱无艳跟她说了些什么?但我生日那天,朱无艳连个电话都没给我打。

小年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跟老吴喝茶聊天。这几个月,股市像春天的山溪水时涨时消,她老婆趁机赚了十来万,又怂恿他用银行借记卡套了几万元现金,贷款买了辆三十多万的沃尔沃。车买回来不到半个月,她就提出要开车回娘家。不想,她一去二个月,现在不肯回来了,开始还接他电话,这些日子电话都不接了。银行的贷款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她老婆再不回来,他的房子就要被银行拿去拍卖了。我们正商量再喊几个战友,晚上去我家过小年,小璋前日从杭州回来了,带了几包酱鸭和五香猪耳朵,正好做下酒菜。这时,朱无艳来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冷冷地说了声,你现在过来一趟吧。

我匆匆赶到朱无艳的新房。替我开门的是小璋。我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也来了。小璋看了我一眼,也不作声,返身回了客厅。朱无艳像个判官一样坐在朝北的单人沙发上。小璋和小孜并排坐在她右手边的长沙发上,小学生一般,小孜眼眶红红的。见我进来,小孜抬头喊了我一声“叔叔”,声音细得跟蚊子一样。朱无艳瞟了我一眼。我在朱无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憔悴了许多,刻入眉心的强梁也像是弱了三分。我看看小璋又看看小孜。他们穿着款式一模一样的玫红棉衣,衣服胸前都绣了一只白胖胖的长耳小兔子。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老话猛地从我脑子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