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救赎(短篇小说)
2022-10-24湛博添
◎湛博添
酒馆玻璃门上的风铃响了,又有三两个客人进来,谷仲山在柜台后面擦拭着杯具,招呼店员去迎接客人。
宋月寻像往日一样穿上燕尾服,整理好领结,走到钢琴前,将那条四年前被扯断的手链放在钢琴面上,他深呼吸一口气,没有打开琴谱,贝多芬的这曲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早已熟记于心,他轻轻闭上眼开始弹奏。
钢琴正对着酒馆面向海边的那扇透明玻璃窗,此时,月光在墨色的海面上堆满白色的涟漪,有几个身影在海边独坐着,海浪冲向礁石激起白色浪花后,又消匿在苍茫的夜里,不见踪影。
宋月寻那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旋舞,随着曲速的加快,思绪被卷入到五年前……
宋月寻,这名字听起来就很文艺,果不其然,他从小便拥有着绝对音感,经过父母对他多年的培养,琴技已超越众人,然而众多导师对他的评价却是——失望!绝对音感的浪费。宋月寻弹琴演奏曲子时,很少会完整的全部按照曲谱来弹,在演奏一首曲子过程中,他若是灵感一现,或是突然情绪被曲调带动,便会临时加入一段自己的想法。在他18岁那年,顺利通过了皇家音乐学院的初试后,又参加了面试。面试的试题他抽到了现场演奏海顿的C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他的老师在他入场前反复叮嘱强调,这是你进入音乐界最高学府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步了,以你的水平完整演奏下来肯定能通过的,千万别给我捅出什么幺蛾子了。他没有回应老师,整理好燕尾服后径直走上台去,老师坐在台下忐忑不安地盯着他。宋月寻向评委们鞠了一躬后,开始演奏,他那充满魔力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起来,弹奏的曲子柔和却充满了力量感,音符犹如一个个充满活力的小精灵,在音乐厅内反复跳跃。评委们相互对视点了点头,小声嘀咕了几句,老师也缓缓放下心来。就在临近曲终之际,宋寻月轻轻低下头,长舒一口气后,指尖在琴键间迅速疾走起来,是他自己额外加入的一段即兴演奏,虽说是他自己加入的想法,整首曲子听起来却是毫无一丝违和感,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段落,评委们自然是有些惊愕的,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然而宋月寻并没有理会这些,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老师见状心头涌上怒火,摇了摇头,起身径直走向出口处摔门而去……
这时9号桌的客人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玻璃杯,响声打断了宋月寻的思绪,他停了下来,往窗口望了眼,月亮从海面浮了上来,正往高处爬,他注意到窗口边上,一个小女孩趴在玻璃上注视着钢琴。宋月寻扫视了每一张餐桌,客人们都在交谈着,并没有因为他的停止而感到诧异。他意识到那个小女孩才是他真正的听众,便喊来了谷仲山。
“仲山,你看到窗边那个小女孩了吗?”宋月寻指了指窗边,“她好像对钢琴感兴趣,要不让她进来坐吧。”
“噢,那个孩子呀,说来也怪,她好像是海边渔民的孩子,在你每次演奏时她都会趴在玻璃上看上好一会儿,我邀请她进来过,可她每次都不肯,我也没办法啊。”
“这样吗?”宋月寻再往窗边看去时,那个小女孩已经走了,沙滩上留有一对小脚印。
宋月寻便不再留意,整理好袖口,将双手轻抚琴键,并继续弹奏着剩下的曲段,长夜里微醺的海风从门缝灌进来,将他的思绪再次带回四年前……
从皇家音乐学院落榜后,宋月寻便只好接受调剂进入了一个中等级别的音乐学院继续学习。落榜的那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情绪低落,便邀请他一同前往西藏旅行散散心,他婉拒了,表示自己想孤身一人出一下海,去冲冲浪吹吹海风。
宋月寻从小就生活在沿海城市,高中时便学会了驾驶帆船。落榜的那天下午,他去海边租了艘帆船出海。夕阳从云端的裂缝里撒下金黄色的余辉,海面上金碧辉煌,他就这样乘着海风随意漂荡在海面上,不按路线航行,这里没有拘束,没有刻板印象,他在行进的途中碰见几艘渔船,它们就这样静静地漂在海面上,守望着夕阳的下落,守望着那片渔场,这画面是如此的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浪花在汹涌,随后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夕阳此时已落至海平面,染得海面一片金黄,头顶上也出现了几片乌云,云层间夹杂着电流的闪动。宋月寻意识到天气在变糟糕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驶离岸边很远,早已望不到岸,他迅速撑起船帆,转动船舵往岸边驶去。此时的夕阳已完全沉入海里,月牙从另一边探出头来,远处的浪潮逐渐汹涌起来,头顶上的乌云已经拢聚成团,闪电劈开天空,海风也愈吹愈烈,卷起浪潮往宋月寻的船拍去,任凭他如何控制船舵,船早已成了一只发了疯的牛,横冲直撞,很快船帆也被海风吹断,骤然倒下,朝宋月寻的头部砸去,砸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失去平衡的他随着船帆坠入海里去,他尝试着伸手去抓住船板,可暴烈的海风直接将他往巨浪里刮去,眼看他就要淹没在浪潮里,一艘渔船乘风破浪向他驶来。
渔船上有两个身体黝黑结实的渔夫,一个控制着船舵,另一个在船边系着麻绳,并不断地向宋月寻呼喊,他由于被船帆砸中了头部,再加上体力透支,已经无法回应那个男人,身体也开始急剧下沉,就快要淹没在海里。渔夫手抓绳索,往宋月寻的方向跳去,并不断朝他呼喊,让他抓住自己的手,远处一朵翻腾的海浪猛地往宋月寻头上盖去,直接将他压入海里,渔夫迅速潜入水中去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往水面上游去,游到船边时,施救还是困难,宋月寻由于体力透支,已经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往船上爬去,一个渔夫只好在船上帮忙拉扶他,另一个渔夫在海里支撑住着他的身体,头顶上的一团团乌云层愈压愈低,雷声在耳边不断翻滚着,暴雨倾泻,等宋月寻爬上渔船后,船下的渔夫也竭尽全力往船上爬去,骤然一阵风刮来,被击打的船只猛地改变了行进方向,海面上的渔夫又一次被冲击开,离船越来越远,他一次次竭尽全力地游向船只,却又被海浪一次次地推开,渔船在暴风中剧烈地摇晃,眼看着就要失去平衡被卷入海里,远处又一次翻腾而来的巨浪将渔夫卷入海里,另一个渔夫和宋月寻在船上歇斯底里地呼喊着,那头已无半丝回应了,仅剩雷鸣和浪花的回音……
海滩上残留着海浪推上来月光的涟漪,宋月寻的手指停留在最后一个音符上,结束了这首月光奏鸣曲,思绪也飘了回来,目光停留在那条被扯断的手链上。这条手链是宋月寻当年抓住救他的海夫手臂时不小心扯下来的,他一直保存着,从那天起,他基本每个夜晚都会来到这个海边酒馆,给那位不知名的渔夫弹上一首安魂曲。
此时,月光朦胧,沙滩上的人影已散尽,宋月寻沿着海边独自走回家去,一朵乌云在月光中留下的影子笼罩着他。
酒馆营业时间是晚上六点,谷仲山一般在下午四点后便来到店里开始准备食材,他打了个电话给配货市场,让他们找商贩捎些新鲜的马鲛鱼来。
谷仲山把酒瓶收集好,没过多久商贩的三轮车就停在了他店铺的门口,是个女人,三轮车后座还坐着两个孩子。他定睛一看,两个孩子里有一个是几乎每天晚上都来趴在玻璃上看宋月寻弹琴的小女孩。
门口的风铃响了,女人手里提着鱼进来。
“实在不好意思了,今天订单有点多,来回跑,忙不过来。”她把鱼递给谷仲山,又拨了拨头上凌乱的发丝,“我的鱼都是新鲜的,老板你看看合适不。”
“没事没事,我不着急。”谷仲山接过鱼看了看,“嗯嗯,特别新鲜,一共多少钱?”
“七十八块,不过这个季节的鱼肉不太肥,收你七十就好啦。”女人放了张写了她电话号码的纸在柜台上,“鱼吃着好吃的话可以找我拿哦,我保证鱼是最新鲜的。”她笑了笑。
“没事,就收七十八吧,鱼吃着好吃我还找你买。”谷仲山从柜合取出钱递给女人,又指了下店外的两个孩子,“冒昧问一下,他们是你的孩子吗?”
“噢,他俩啊,对。”女人叹了口气,“孩子们跟着我受了不少苦。”
还没说完,女人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买鱼的客人,“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马上就过去。”挂了电话后,她跟谷仲山道别,急匆匆地出了门,开着三轮车去往下一个店铺。
这时,正好有两个客人进来,找了座位坐下来闲聊,谷仲山见有客人倒了两杯水给他们端去。
“唉,秋姨接下来的日子难熬了呀,你说这厄运怎么专找苦命人呐。”
“可不嘛,多好的人啊,来人间却要受这么多的苦,可怜的两个孩子也得一起受苦。”
“你们说的秋姨是刚刚出去的那个商贩吗?”谷仲山问他们。
“对,就是她,她也是住在附近的,一家都是渔民,本来生活挺拮据,但一家人过得很温馨,直到四年前她丈夫在一次出海中遇难就再也没能回来,后来家庭也越来越困难,她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小儿子出生后就患上了病,为了治病花费了不少钱,女儿去年也由于交不起学费,只好退学和她一起出来谋生了,唉,真是不容易啊!”
听到这,谷仲山走回到柜台前,望着那个女人远去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夕阳已半悬在天际线,橘黄色调染着海面,几个逆光的身影漂荡在海上,捕捞着生活。
宋月寻这时推门进来。他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到海边的一个公立小学里担任音乐老师,平日里若是放学早,他便会来到店里搭把手。
谷仲山见他来了便招了招手,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宋月寻见状也坐了过去,谷仲山把刚才客人说的话给他复述了一遍。
“啥?那个孩子退学了?”宋月寻皱了皱眉。
“嗯,听说那孩子今年九月本来就该上四年级了,由于交不起学费,只好退学了。”
宋月寻喝了口水,若有所思。
“你要不去问一下你们学校那边,看看有没有贫困生资助项目,帮一下孩子。”
“嗯嗯,好的,我明天去问问校长那边,看下怎么说。”
月牙从海面上露出月尖儿,淡蓝色的天幕中嵌着几颗闪烁的星星,宋月寻又像往日一样,穿上燕尾服,整理好领结,这次他弹奏的是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这次他不像往日那样的专注,每弹一会,便往玻璃窗上瞥去一眼,是的,他在期待着他的小听众。
果然,就在曲终之际,玻璃外那个孩子在驻足观望,宋月寻见到她起身往店外走去。
“小朋友,你什么名字呀?为什么不进去坐着听音乐呢?”宋月寻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
“我叫海滢。”她低下头去,脸颊微微泛红,“我没有钱买里面的东西。”她的脸更红了。
“没事的呀,进去坐着不用花钱的,你应该经常来这里听音乐吧,你喜欢钢琴对吗?”
“嗯嗯!”海滢抬起了头,脸色有些黯淡,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光。
“进来吧,试试看!”宋月寻伸出手。
海滢有些犹像,但还是牵着他的手,进去到钢琴前坐了下来。宋月寻也拿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
“你学过钢琴吗?”
“嗯!在我四岁的时候,外婆就教我弹琴了,不过后来妈妈把钢琴卖掉了,因为我们凑不出钱给弟弟治病……”说着,海滢低下了头,眼睛看着琴键。
宋月寻满是怜惜地看着她,安慰道:“没事的,孩子,如果你想弹琴了,可以随时来这里弹的哟。”
结果显示,随着三棱、莪术提取物质量浓度的增加,其对SW620细胞的抑制率也相应升高。不同质量浓度三棱、莪术提取物作用后的细胞增殖抑制曲线见图1。根据该曲线求算得三棱提取物IC30为3.24 μg/mL,IC50为4.69 μg/mL;莪术提取物IC30为11.27 μg/mL,IC50为16.81 μg/mL。
“真的吗?”海滢重新抬起头,看着宋月寻,眼里又一次泛起了光,充满着期待,像贪吃的孩子向母亲索要糖果。
“那当然了,其实我啊就是育才小学的音乐老师,你经常过来我还可以教你弹更多的曲子呢。”
“小学……我也好想继续回去上学,但是弟弟更重要,我不想他离开我们,我就跟妈妈说我要决定退学了。”
宋月寻看着海滢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愈发心疼她,他摸了摸海滢的头,不再说话,心想明天一定要争取到资助的名额。
酒馆里的客人低声交谈着,夹杂着刀叉碰撞陶瓷碟子的声音,店里刚刚播放完一首《听海》。
海滢用手轻抚着琴键,那双手显然不是双经常弹琴的手,不像宋月寻的手那样纤细皙白,而是双满受风吹日晒的小手。但她双手却如此柔软,像两只小精灵在琴键间跃动,一个个音符跃然在酒馆中,吸引了一些客人看过来。
“你以前是不是学过这首歌呢?弹得真好呀。”宋用寻发现她弹奏的,正是刚刚酒馆里放的《听海》的高潮部分。
“没有,外婆教我弹的都是童谣和练习曲。”她冲宋月寻笑了笑,“刚刚我听到酒馆里放的那首歌很好听,就试着弹了一下高潮部分。”
宋月寻一脸惊愣,是的,他意识到了,准没错了,海滢和他一样,都拥有绝对音感。他看着海滢如此专注的神情,和自己是那样的相似,那种对音乐的执着和追求。
月牙已挂在天幕上,月光洒进了酒馆里。
“宋老师,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帮妈妈照顾弟弟了,今晚非常感谢你能让我弹一下琴。”海滢冲他笑了笑,便起身回家去了,走到窗户时,再一次向宋月寻挥了挥手。
宋月寻也向她挥了挥手,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向着月光深处走去,他知道自己明天的任务任重道远。
宋月寻来到校长室,敲了敲门。
“请进。”杨霖放下手中的文件,“宋老师请坐,有什么事吗?”
宋月寻把海滢的家庭状况给杨校长陈述了一下,“杨校长,你看孩子她现在这样的情况可以申请贫困生补助来我们学校继续上学吗?”
“嗯……听你这样讲,因为孩子她没有户口在本地,她之前念的小学也是自费的,所以如果申请到了这个名额,估计学费也只能是减免而不是全免的。”
“只能减免啊……那也好,我回去准备一下材料吧,这件事拜托你了。”
“没事,这是我们这些教育工作者该做的,你尽管放心,剩下的钱我们再一起想办法补齐。”
宋月寻向杨霖道射后,便驾车回去酒馆。
谷仲山见宋月寻回来,便问他帮海滢申请资助的进展。宋月寻便把杨校长的话告诉他,谷仲山端了杯水过来坐了下来,“要不到时候剩下的钱,我们一起给孩子补上吧,但是一定不可以和秋姨提到这部分钱,她一定不会接受我们的资助的,客人说过秋姨这人太善良了,经历了这么多使她已经完全自强了起来,更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
“嗯嗯,放心吧,我下午去和秋姨说一下。”
到了下午,宋月寻按照谷仲山给的地址来到了海滢的家,那是一间在小半坡上的平房,外墙上的漆也有些剥落,他敲了敲门。
一个小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宋老师!你怎么来了呀。”海滢有些惊喜,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海滢带着他来到客厅里让他先坐着,又朝厨房里喊了声妈妈宋老师来了。
秋姨从厨房走了出来,见到宋月寻便让他坐了下来,“你就是宋老师呀,海滢昨天晚上和我说她在酒馆里认识了一个音乐老师教她弹琴,真的太感谢你了,海滢这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琴了。”秋姨忙着给他沏茶。
“不用客气的,孩子喜欢就好,秋姨你先不用忙乎了,我有个好消息想跟你说一下。”
“什么消息呀?”秋姨一脸疑惑,给宋月寻递了杯茶。
“是这样的,我听说你们家庭现在有点困难,孩子也是无奈退了学,但我学校那边正好有贫困生的名额,我帮海滢争取到了学费全免,所以需要你填个申请表,到时候上级通过了,海滢过两天就可以去上学了。”
秋姨一下了拉住宋月寻的手,“宋老师这是真的吗?孩子他真的可以去上学了吗?”她看着房间里喂弟弟吃饭的海滢突然啜泣起来,“海滢这些年跟着我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为了给弟弟治病筹钱也迫不得已退了学,宋老师真的太感谢你的帮助了。”
“秋姨,没事的,这是我们该做的,以后孩子的事情我们也会多留心的,你别担心,海滢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天色已晚,秋姨坚决要留他下来吃完晚饭再走,他推辞不了,便答应了。
秋姨进了厨房做饭,宋月寻来到海滢的房间里,一面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海镇小学三好学生”“钢琴演奏一等奖”……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旁边还挤着一张小书桌,上面除了之前的课本,这有一摞课外书,纸张早已泛黄,封面也快剥落,显然是淘来的二手书。桌面上一条手链突然映入宋月寻的视野,他定晴一看,心脏猛地颤了下。不,不会的,一定是巧合,是的,一定是巧合,他自我安慰着,摇摇晃晃地住床头走去,两脚已经有点发软。他拿起海滢放在床头柜上的全家福,看了一眼,瞬间眼前一片模糊,瘫坐在一旁的床上,那个相框里那个男人的模样击溃了他内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怎么会是这个男人,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男人,他恨透了老天给他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他扶着墙一点点站了起来,他该怎样再次面对这个家庭,他该如何向一个已经遭遇如此多苦难的孩子阐述自己犯下的错误。他现在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电击般地疼痛让他生不如死。
“宋老师,饭做好了,快来吃吧!”秋姨把丰盛的饭菜端到餐桌,又朝海滢喊了句滢滢快去请宋老师出来吃饭。
海滢来到房间里牵着他往客厅里走去,他强装镇静,他很清楚地知道,现在还不是告诉她们真相的时候。他不希望海滢因此记恨他,四年来海滢是如何度过的,他无法想象,总会有好的时机让她们知道的,不是吗,宋月寻自我安慰着,强制自己冷静地度过今晚。
饭桌上摆满了菜,海滢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饭桌上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么多的饭菜了,弟弟坐在椅子上咯咯地笑着,秋姨那张沧桑的脸上也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宋老师,来,快吃菜。”秋姨给他夹菜,“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忙,再次替孩子的父亲感谢你。”
宋月寻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挤出笑容,“不客气,这是我们教育工作者该做的。”
秋姨给他倒茶时注意到了他脸色不对劲,“宋老师,你的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说着急忙给他递了杯茶。
宋月寻接过茶,或许是听到“孩子的父亲”几个字,他端茶的手开始抖了起来,他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没事的,可能是最近熬夜备课没睡好。”他再次强行挤出笑容。
“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呀!”秋姨又起身给他夹菜。
秋姨每一次给他夹菜都仿佛是给宋月寻的不愿揭开的伤疤上撒盐。
晚饭后,宋月寻让秋姨放心,材料向上级递交后,海滢过两天就能去上学了,还能赶上开学典礼。
与海滢道别后,宋月寻独自走回家去。他沿着海边走,脑子一片空白,时不时伴随着电击般剧痛,沙滩上乘凉的人都已散了,今晚的月光被云层隐匿起来,苍茫的夜里,翻腾的海浪一次次往宋月寻的灵魂拍去。
海滢的材料通过审核了,再加上宋月寻、谷仲山和校长三人一起的资金资助,明天她就可以参加开学典礼了。
开学前的晚上,谷仲山陪着宋月寻坐在沙滩上喝酒。谷仲山知道他在担心着什么,经历了昨晚,他内心里那道原本跨不过的坎愈来愈高了。两人就这样一直坐着,许久没有说话,任凭着海风从身上吹过,月光在海上堆砌着的白色涟漪,浪潮的巨响像一架激情演奏的钢琴,反复回荡着。
“这件事我觉得还是先别和孩子说吧,”谷仲山率先打破了许久的沉默,“至少现在还不是好的时机。”
宋月寻深深叹了口气,“不管是现在还是到了好的时机,我害怕我始终没有开口的勇气。”
“顺其自然吧。”谷仲山拍了拍他的肩,“咱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去帮她们一家了,至少让她们少吃一点苦吧。”
宋用寻他自己很清楚,这种莫大的负罪感绝不会在短时间内得到释放,明天海滢的开学典礼才是头等大事,他必须在明天之前稳定自己的情绪。
开学典礼这天,秋姨给海滢扎了两个麻花辫,穿上新的校服,佩戴好鲜艳的红领巾,还给她买了一个新书包作为礼物。临走前叮嘱她路上要注意安全,上课要认真听课,不能辜负了宋老师。准备就绪后,宋月寻接上海滢去学校。她的脸上满是期待与欣喜,看着车窗外蓝天上飘浮着大朵舒卷着的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育才小学每年的开学典礼都会有一个传统——放礼炮。杨校长在台上致完词后,给孩子们宣读校训,随后“嘭”的一声,是礼炮的声音。宋月寻看见海滢原本黯淡的双眼重新泛起了光,意味着她的新生活即将到来。开学典礼结束后,孩子们要陆续回到班里签到,宋月寻担心海滢过了一年多重新返回学校生活会紧张,便和她的班主任交待了一下,让她照顾下海滢。宋月寻还是不放心,悄悄来到班级的后门,然而是他多虑了,班主任邀请海滢上讲台做自我介绍时,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拘谨,自信地介绍着自己的爱好,赢得了同班孩子们的鼓掌声。第二节的语文课,宋月寻又悄悄来到教室后门驻足观望,看到海滢专注地看着黑板,手里还不停地做着笔记,他满是欣慰。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宋月寻的音乐课,主题是影视里的音乐鉴赏,他先给孩子们播放了一段电影插曲,随后他告诉孩子们要想看见世界中的形形色色,不仅可以靠眼睛,还可以用耳朵去聆听世界,这世间有那么多美妙的声音,海浪声、鸟鸣声等等,这部电影它美就美在它用声音来给观众带来不一样的体验感。他又问孩子们自己听见过最美妙的声音是什么,孩子们都在抢答,古筝、黄鹂鸟鸣……唯有海滢一直沉默着,若有所思。
在放学回去的路上,宋月寻问海滢上学的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喜欢学校吗?海滢冲他笑了笑,一个劲地点头。
“宋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梦想是长大后当一名电影音效师,我也想给用声音去给大家展现这美好的世界。”
“好呀好呀,我相信我们的海滢将来一定会是一个著名的电影音效师。”
夕阳此时已漂浮在海面上,宋月寻开着车往海滢家方向驶去,金灿灿的霞光铺满了他们的归途。
转眼间,海滢在育才小学两年的光阴结束了,她在小升初考试上考得了全市第四的成绩,意味着她将会是以学费全免的方式进入全市最好的中学的实验班读初中。宋月寻得知这消息高兴坏了,急忙驾车回酒馆,打算和谷仲山一起给海滢办一个庆祝宴。
等宋月寻回到酒馆时,发现秋姨和海滢已经在里面了。
秋姨见宋月寻来了,跑去紧紧握住他的手,一个劲的向他的教育之恩道谢。“宋老师,其实今天来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真的不用客气,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还得是因为孩子的努力,有什么事坐下说吧。”宋月寻递了杯茶给她。
“是这样的,海滢她舅舅在外打拼这些年里挣了不少钱,海滢父亲走了之后一直说接我们回去,我拒绝了,不想麻烦她舅舅,现在海滢就快要上初中了,弟弟也要上幼儿园了,她舅舅坚持要接我们回去,也帮我在那找了份工作,我考虑到孩子们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只好答应了,过两天我们就要走了,我今晚和海滢过来是和你们道别的,感谢你们这两年对我们家的照顾。”
“宋老师,我不会忘记你的,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常回来看你的。”海滢抹了抹眼角的泪,走过去紧紧拉住宋月寻的手。
宋月寻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嗯嗯,宋老师也不会忘记海滢的,到那边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忘记自己的梦想好吗?”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曲谱给海滢,“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在这弹琴时,我灵感一现写的一首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曲子,当你想念宋老师,想念大海时就弹一下它好吗?”
海滢接过曲谱,点了点头,冲宋月寻笑了笑,“我们现在就来弹一遍吧。”
窗外的月光似流水,柔软地淌入酒馆,洒落在钢琴上。
两人静静坐在椅子上,两双手,在月光下,在黑白琴键间起舞,旋律是黑夜里翻腾的浪潮,起起伏伏,好似这人间。清漾的月光里,宋月寻暂时放下了心里的那道坎,他要在这短暂美好的时光里,聆听他的内心。再过几年,等海滢长大了,他就要把真相告诉海滢,即使海滢会恨他一辈子。
海滢和秋姨上了舅舅的车,向着陌生的城市远去,海滢在后车窗一直向宋月寻挥手,他也站在原地挥手,两人告别了过去,往新的生活驶去。
海滢到新城市读初中的三年里,每个月都会用秋姨的手机给宋月寻发微信,有时聊聊日常,有时会聊到自己学会了首新的曲目,宋月寻也告诉她自己评上了一级教师,准备参加下乡支教计划,他还告诉海滢说海滩这里变化很大,有机会要回来看看,海滢答应他等初中一毕业就和秋姨一起回去看他。
海滢毕业典礼这天,秋姨给宋月寻发了张照片,是海滢在舞台上演讲时的照片,她说海滢在学校里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在市里的钢琴比赛还在获得了金奖,被校长邀请上台做毕业演讲,宋月寻给秋姨发了几个点赞的表情,还说海滢这孩子真的很优秀,即便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也一样不断默默努力着,秋姨说等过两天后,她就和海莹回去看他,还说海滢有一个小惊喜要给他看,宋月寻给她回了几个期待高兴的表情。
宋月寻夜里独自坐在海边,做着心理准备,明天见到秋姨母女,就该把那年的真相告诉她们了。这几年里宋月寻已经无数次设想过海滢听到真相的表情以及内心的波澜,是啊,如果自己喜爱的老师的命是拿自己父亲的命换来的,她一定无法接受,这么多年里沉重的负罪感和无数次的噩梦已经让他很坚定,明天是时候该坦白了。
夕阳快要落入海的时候,海滢的舅舅驾车而来,宋月寻已经在酒馆外等着了,海滢一下车就跑过去抱住他,海滢不仅长高了还越来越漂亮了,水灵灵的大眼睛放着光,已经是个大女孩了。秋姨从车上拿来了水果和特产递给他,他发现秋姨脸上的沧桑已然不见,重新容光焕发。
“海滢,听你妈妈说你有个惊喜要给我看,是什么呀?”宋月寻满脸期待。
“宋老师,快过来,给你看我的毕业作品。”谷仲山帮海滢把视频投到屏幕上。
视频是海滢制作的微电影。影片的开头是渔场上空飞鸟群掠过,鸟鸣婉转,随后一只只渔船被开到渔场中央,渔船上站满了皮肤黝黑的渔夫,夕阳的映照下他们统一挥撤下渔网,场面观壮浩荡,镜头一转,画面来到了炊烟袅袅的渔村,背景音乐是宋月寻写的曲子,暖阳顺着炊烟钻进每一户人家里,点燃了烟火,渔民家里做起了晚饭,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锅铲的碰撞声,生动而温馨,最后的画面是夜里的海面,月亮挂在高空,潮汐声深浅交替,旁白则是海滢配的音:我来自大海。海,是我生命的摇篮,潮汐拍打渔船是一曲摇篮曲……到此影片结束。影片的画质不好,是海滢以前用家里的老相机记录的日常,再经过自己的剪辑和配乐。
“宋老师,你觉得我这部微电影怎么样?”海滢期待地看向宋月寻,却注意到他已经啜泣不止。
宋月寻站起来,向秋姨和海滢深深鞠了一躬,这一举动把她们吓坏了,秋姨急忙把宋月寻扶了起来,“宋老师,这是怎么了?”
“秋姨,海滢,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懦弱,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敢告诉你们真相,都怪我,其实那年海滢的父亲之所以会遭遇海难,都是为了救我……”宋用寻内心的防线在此刻彻底崩溃了,瘫坐在椅子上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秋姨听完愣了一下,但立马又去安抚宋月寻,“宋老师,这么多年你确实错了,但不是因为我丈夫救了你,而是错在你不应该自责这么多年,其实在海滢第一次去酒馆弹琴时,就已经看到了钢琴上的手链了,她那时就已明白了一切,我们家里也从来就没有人怪过你,我们这些渔民都会这么做的,孩子她爸也一定会因为自己救了一个优秀的人民教师而自豪的。”说完秋姨转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
海滢一把抱住了宋月寻,“宋老师,我不许你自责了,我们绝不会怪你的,绝不会……”
宋月寻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似乎又看见了当年的场景,那个渔夫把手链交给他的同时,也把一份父亲的责任交付给了他。
夜色苍茫,月光皎洁。像海滢的微电影记录的那样,她的父亲就这样一直漂荡在海面上,把夕阳当作锈饵沉入海里,再钓起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