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星
2022-10-22段玉芝
文 段玉芝
1
他看起来很正常,步态稳健,腰背挺直。如果不是那个鸟笼,他比正常人还正常。
他在广场小路上悠闲地漫步,走到连椅上,坐下去,鸟笼就放在身边。他的右胳膊放在连椅背上,看起来就像环抱着鸟笼。鸟笼里是一只鹦鹉。
张家辉!我很激动。继红拽住我的衣服,别叫他,小心羞着他。已经晚了,张家辉听到了我的喊声,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我跑上去,家辉,是我。他再一次抬起头,眼睛依然大而黑,只是眼珠浑浊,眼神茫然而空洞。浓密的剑眉衬着这副眼神,滑稽而苍凉。
我鼻子一酸,想要流泪。经过社会多年的毒打,我早已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感觉,这次要感谢张家辉。朱——雀——华,虽然反应有些慢,他还是认出了我。
张家辉是我和继红上蝶城一中时的初中同学,那时他是学习委员,学习好长得帅,是我们班女生的偶像。他和继红成绩不相上下,有时他第一,有时继红第一,我是常年老三。我崇拜张家辉,继红却不,她是我们班唯一不崇拜张家辉的女生。她说张家辉脾气不好,太暴躁。学习好长得帅,暴躁点算什么,我就喜欢他发火时眉毛竖起来的样子,生在古代,他一定会成为赵子龙那样的英雄。
听继红说你病了一场,一直忙忙碌碌,也没抽出空来看看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到你了。我这么说只是给他面子,继红说张家辉病了以后,永霞拒绝别人探视,说这是张家辉的意思,大家猜想大概永霞不愿让别人看到张家辉嘴歪眼斜一步三摇的样子吧。据说他的中风很严重,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就过去了。当然继红也只是听有些同学这么说,永霞从来没有亲口证实过。现在看来,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严重,我暗自为他庆幸。
没事,我现在好多了,就是反应慢,脑子慢,腿脚也慢——唉,不能去上班了。他以比过去慢两拍的速度说着,似乎对于不能去上班耿耿于怀。
你叱咤风云二十多年,钱也挣下了,房也置下了,歇歇就歇歇吧,继红说。四十九岁,还不到退休年龄,他逗弄着鹦鹉说。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拼命干,喊着四十五岁实现财务自由,提前退休吗?四十九就够老了,你这就晚了四年啦!继红格格笑着说。张家辉咧嘴笑。
鹦鹉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突然停住叫道,火星,火星,火星。他愠怒,住嘴!鹦鹉不屈不挠,火星,火星,火……他用力拍打鸟笼,鹦鹉住了嘴。
我感慨万千,火星……继红拉拉我的衣角,我知趣地没再说。他的头发白得很少,脸庞依旧白皙,法令纹却很深。同在济南,我们也两年多没见面了。他的情况我都是从继红这里得知的,继红住在广场北面的小区,他住在广场南面的小区,有时候到广场来散步,继红能遇到他或者永霞,有时会聊上几句。聊得很少,继红撇着嘴说,永霞跟你我不是一路人,城府深得很,要不能让张家辉看上?貌不惊人,语不压风。我说,不能以貌取人。继红又撇嘴。
到了高中,高一我们三人还在一个班,高二时分文理科,我与继红一班,张家辉学理科,与永霞一班。张家辉在新的班级里依然是偶像级人物。后来有人看到张家辉与永霞在操场角落闲聊,还有人看到永霞借了张家辉一本《七剑下天山》,还回的时候里面夹了一张纸条。等上了大学,他们两个虽然一个在济南,一个在青岛,却抵挡不住相恋的脚步,这事一时成为我们那一届的热门话题:不配,永霞配不上张家辉。不管别人看着怎么不配,两人一毕业就都在济南找好工作,而且很快便结婚了。
此时我希望张家辉邀请我去他家坐坐,我很想看看他和永霞现在的家。他们结婚时我去过他家一次,那是他们单位分的筒子楼,一间屋,厨房和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公用的。听继红说后来他买过三处房子,有一套是近郊别墅,卖了两套,现在只剩住的一套,而且也被抵押了。看他的身体状况,我想跟他聊聊,让他振作起来。就像我,栽了那么多次跟头,四十一岁改行做律师,经历了数次绝望,现在自己的律所也颇具规模了。如果需要启动资金,我可以背着所有人借给他一些。当然这么做不是对他有非分之想,我家庭幸福,孩子优秀,生活没有什么遗憾的。我想帮他,是因为他曾是我的偶像,他曾经那么优秀,现在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你俩还去哪里逛逛?他逗弄着鹦鹉问。他这么说,我知道他是不想跟我们聊了。我有些难过。继红说,朱大律师到这边办事顺道来看我,我请她吃大渝,你也一起去。他断然说,我不去了,我吃过饭要午休。
我们与他告别,刚转过身去,听到鹦鹉叫,火星,火星,火星……我一下子热泪盈眶。我们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离开了。
烂泥扶不上墙,继红说。我说,他是真的病了,没见他反应那么慢吗?装的!一个那么自负自尊的人,在别人面前装,在我面前不会。继红格格笑了,雀华,你以为你是谁?别高估了自己。还有,他欠了一屁股债,你能帮他还吗?你能借给他一百万,让他东山再起吗?
2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跟踪。
我知道张家辉每天两次到广场遛鸟,上午十点以后,下午三点以后。我选择上午跟踪——公司离家远,永霞中午回不来。
老远就看到那只鸟笼挂在一棵银杏树上,鹦鹉在那里凝然不动,那一刻像一只守候的雄鹰。张家辉大约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盯着鹦鹉半晌没动。我想他大约能记起把自己比作雄鹰的年华。张家辉穿着慢跑鞋,牛仔T 恤,干净利落。他把手机放在连椅上,音乐响起,只听手机里一个女声说着:起势,左脚开立,两臂前举……他在银杏树下打起太极。我在另一棵银杏树后看着。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看不出中过风,一点也看不出。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练完太极坐到连椅上,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汗,用过之后又把纸巾放回口袋。我纳闷,是傻了还是节约?这时鹦鹉开口了,火星,火星。他笑了,也说,火星,火星。他和鹦鹉争先恐后地说着火星。说了十来声,他把头埋进臂弯里,鹦鹉还不知疲倦地说着,他突然抬头大吼,闭嘴!鹦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寂静。
他在连椅背上趴了一会儿,起身摘下鸟笼往回走。我重又戴上墨镜,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走得很快,一口气走到广场湖边。我的心乱跳,他要做什么?不会想不开吧?湖水深不见底,有两只白鹅浮在水面。湖另一侧有几个人聊天,我心略安,有人在就好。他蹲下来,把鸟笼伸向湖里,鹦鹉尖声厉叫,在笼里一阵乱飞,最后停在笼顶。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走过来说,你这样会把鸟吓死!张家辉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往下放笼子,鹦鹉的叫声越发凄厉。水浸到笼子一半时,他把鸟笼提上来,恨声说,不许再提火星。
我的心怦怦乱跳,他走出好远了,才醒过神来。
他消失在自家楼道之后,我去小区超市买了一兜苹果,他喜欢吃苹果,烟台红富士。
谁?我听到他警觉的声音。我说,是我,朱雀华。屋里静了片刻,随后听到脚步声,门开了,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我说,我到附近办事,顺道过来看看你。
三室两厅的房子,能看出装修和家具都很高档。客厅稍显凌乱。他正喝着茶看电视,电视里贾玲说了句什么,观众哄堂大笑。他给我倒上一杯茶,关上电视。我说,小日子过得不错啊。他说,一个废人了,还能做什么。我说,家辉,不许这样说话,你精气神很好,看不出生过病,你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他说,不是心理作用,是力不从心,出去逛一圈就很累,为了病,还不得不去逛。工作中力气活儿有年轻人干,你只负责动脑就好。脑子也不灵光了。我说,不灵光的人不会说自己不灵光。
他嘿嘿笑,说,那天也是快到中午了,我跟客户谈业务,不是特别顺利,但多少有进展,我准备请他去五龙潭边的泉水人家吃饭,在泉边喝完酒会推进一大步,我有这个把握。起身时我觉得头晕身子不当家,差一点摔倒,客户扶住我,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脑梗,也亏得身边有客户,拣回一条命。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时左边一半都不能动了,躺了一个月才有知觉,康复训练半年才成现在这样子。现在跟正常人一样,我说。他喝口茶说,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
我说,还记得靠出租仓库起家的民营物流公司老总方玉霞吗?她也中风了。我去年代她处理一个官司,才知道她中风好几年了,现在走路有点不便,头脑反应还好,每天她老公接送她上下班,公司的事她照常管理。她很乐观,说医生说了,经常与外界接触,动手动脑,能避免复发。他笑笑。我趁机说,你也不能光这样在家闲着,还是出去与外界多接触好。
他给我续上茶,喝茶,喝茶。我说,如果不愿再去操心费力自己经营公司,可以找个清闲一点的工作。他说,家里有房子住,有存款,永霞说了,不让我再工作了,养好身体就行。我一愣,继红不是这么说的,继红说永霞对张家辉闲着气坏了,向她抱怨过好几次了。
我无声叹气,端起杯来喝茶。喝完茶,又说,家辉,还记得吗?高一时我从常年老三一下子掉到十五六名,很无助,很颓废,是你鼓励我不要想太多,调整好心态努力学就好。我按你说的做了。你每天跟我聊几句,或者做个胜利的手势,让我的情绪没有再跌落的机会。后来我的成绩上来了,人就像从洪水的漩涡里爬出来一样。他说,是吗,我忘了。我说,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你说过,不能轻易放弃。
张家辉没接我的话,起身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东张西望。
我问,找什么?
他说,换泡茶,这一泡是我早上泡的。
我问,茶在哪里?
他说,在厨房,厨房在哪里?
我指着厨房说,那里。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他又在厨房的一个小柜子里翻找半天,拿出一小包日照绿茶过来。
我强笑着问,找不到厨房了?
他疑惑地说,厨房本来不在那边,今天怎么跑那边去了呢?
他换上一泡茶,重又给我倒上。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我的工作压力很大,律所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办公室主任,你愿意去帮帮我吗?不是不好找,是没有值得信赖的人。
我干不好,他很快地说。
我笑道,行了,张总……
我得吃药了,他打断我,从茶几底下拿出两个药瓶,开始数药。一共六粒药,他用凉开水送服下去。
我目瞪口呆。他说,在我这里吃饭吧,永霞留好了。说着从冰箱里拿来两个面包,两根洗好的黄瓜,又从冰箱旁的奶箱里拿出两盒常温奶。我又生气又绝望,抓起面包来便吃,这么巧准备两份?知道我今天要来吗?他说,一份是我的中午饭,一份是备用晚饭。要是永霞晚上不回家吃饭,我就吃这份备用的。你自己不能做点吗?以前没做过,现在更不做。永霞工作一天,再回来给你做晚饭?你在家闲着不能给她做顿饭?我不会,丢三落四。他把黄瓜嚼得脆响,很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忽然吃不下去了,说,还记得中学时你写的一首诗吗?
小小少年,向往火星
在蝶城的天空,他像一只雄鹰
盼望有一天,驾着飞船
去探索
火星的秘密
……
他嚼黄瓜的速度慢下来,笑笑说,是我写的吗?阳台上的鹦鹉突然尖声叫起来,火星,火星。他转向鹦鹉,我从侧面看到他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我心中重又燃起希望,我等待着。大约三十秒后,他转过头来面对我时,眼中的泪光已经看不到了,又是让人绝望的空洞与茫然。火星。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一句,又津津有味地吃起面包。一小片面包皮掉到茶几上,他小心地捡起来放进嘴里。
走出张家辉的家门,我决定再也不管他的闲事。我认真跟他谈想帮他,他竟然不接话茬,要说他因病反应迟钝,怎么看怎么不像,要说因病改了情志,倒是有可能,可他对关键问题避而不谈,明明还像从前一样聪明。结合继红对我说的,我感觉他现在的状况是半真半假,而且大半是装的!一个如此要强自尊的人,怎么会这样?不可理喻。我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律所的事忙得不可开交,还在为他操心,吃饱了撑的吗我?懒得再管。
3
过了两个月,继红得了奖金,晚上请我吃火锅。吃完火锅,又拉我去广场,她说:消化消化,一准能看到你年轻时的梦中情人。我冷哼一声。继红又说,他现在身体可好了,天天晚上到广场玩,看到美女拔不动腿。
张家辉果然在广场上。广场上正有两拨跳广场舞的,一拨平均年龄六十岁以上,一拨比较杂,从二三十岁到五十多岁不等。张家辉就在年轻的这一拨边上,坐在石凳上入迷地欣赏。有一位身着长裙的三十岁少妇舞姿优美,长裙飘洒,露出的一截雪白小腿在路灯下晃人眼,张家辉的目光就聚焦在小腿上。我心里酸酸的,同时又有些悲凉。看到了吧,继红说,我都知道你同学在盯着谁看,别吃醋哈。
他看热闹,我俩在阴影处看他。我说,这样的日子不错,每天看看电视散散步,有房住有存款,孩子又上大学了,完全可以躺平。别听他的,继红说,还有房住有存款,我听说他的公司亏空,病前就欠了一屁股债,再说,孩子上大学不花钱吗?家辉就是太能,太要强,要的太多……想想在家电集团干到销售经理,也不错了,后来跳槽去房地产开发公司做销售,发了大财,买了奔驰、别墅,再自己开建筑公司,被相熟的开发商坑了,赔进去了别墅和另一套房子……这样也行了,最起码有房住有车开,偏偏还要挣大钱,抵押房子贷款开了这个电器代理公司,这几年钱不好挣,所以着急,成天喝酒拉业务,还冲永霞发脾气,唉……想想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今天怎么会这样?
这是继红的版本。我也从其他同学那里听到过其他版本,有人说张家辉先坑了开发商一把,开发商后来才做局坑了他一大把——我没跟继红说过,有损家辉形象的话我不外传,再说了,谁也没见过,也保不齐是别人羡慕嫉妒恨编排他的。
音乐停止,广场舞结束。张家辉恋恋不舍起身回家,我看到他左手握着两个核桃,边走边熟练地转着。看,多会享受,玩起了核桃,继红说。我笑了笑。继红又说,天还不算太晚,去他家坐坐吧,永霞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让我晚上没事儿去她家玩,开导开导张家辉,让他别再自暴自弃。我同意了。
张家辉没有直接回家。他家小区门口东边有一个小亭子,他转身坐到亭子里,换了个手转核桃,眼睛望向东边的大路。继红说,看样子是在等永霞回家,还算有良心,一个女人家在外应酬打拼,真是不容易。
我们两个闲话了一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看到东边开过来一辆宝马X5,在离亭子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车后排先下来一个男人,头发灰白,六十岁左右的光景,他伸手扶一个女人下来,那女人正是永霞。永霞穿着套裙,身材丰腴,凸凹有致,别看她年轻时不漂亮,年龄大了却不见老,烫着齐肩的头发,焗成时尚的棕黄色,下车时头发一甩,颇有一番风情。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车子停在一棵大树的暗影处,男人扶着永霞的双肩说着什么,借着路灯光,我们看到永霞回应了几句,头晃来晃去的,大约有了酒意。然后两个人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在酒席散场之后,喝酒到一定程度比较相熟的男男女女拥抱一下告别,尚属正常。他们的这个拥抱却超出正常时间,迟迟不肯分开,永霞突起的胸顶着男人。
我突然间很担心,张家辉离得比我们更近,他那火暴脾气还不上去给那男人几拳,再给永霞几巴掌,或者立刻再次中风倒地。继红也紧张地握住我的手。转头再看张家辉,他看着那边,若无其事地一手转核桃,一手举起矿泉水喝。
那边永霞整理一下衣服,理理头发,背着包走过来。如果她往路边亭子看一眼,一准儿能看到张家辉,但是她目不斜视,踩着半高的皮鞋匆匆走进小区。
此时的张家辉像个将军一样,淡定地喝下最后一口矿泉水。然后把核桃放在石桌上,两只手把矿泉水瓶子像拧麻花一样拧了两圈,又放回石桌。继红戳戳我,手劲儿还不小,像是中过风的人吗?我心中一片悲凉,喃喃道,这么快,永霞就要把家辉抛弃了吗?她可是费了心机才嫁给他的。继红冷哼一声,两年多,也不短了。走吧,不去她家了。张家辉,自作自受吧!
继红拉着我要从另一条小路回去,我说,等一等,等家辉回家了咱们再走。继红问,等什么?他腿脚灵便得很。我说,他别气头上一时想不开。继红说,在乎这一回吗?他要想自杀有的是机会,老天爷也拦不住。我无言以对。
隐隐听到两只核桃相撞的声音,声音时大时小,在寂静中让人毛骨悚然。张家辉又转了一会儿核桃,起身往小区方向走。他的腰背不再挺直,佝偻着,像我老家街头打架打败的狗。
走进小区时他手中的核桃掉下来一只,大约滚了很远,他四处转着找,门口保安找到帮他捡起来。他把核桃放进裤子口袋,很快又掏出来转着。路灯把他的影子照出几个来,一跳一跳的。
4
偶尔看卷宗看到头痛,应酬喝酒喝到困乏之时,我就想要是像张家辉那样干脆躺平,多好。也就是一时之想吧,当睡醒觉满血复活时,又成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女汉子。
一个周六中午,与同事们聚餐,喝酒吃串到下午三点,忽然接到继红电话,永霞在我家,马上到我家来,要出人命了!难道张家辉出事了?我立马打车赶到继红家。
一进门,看到永霞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我心中一紧,张家辉自杀了?还是又中风了?永霞一把抓住我,雀华,这日子没法过了,张家辉非逼死我不可,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家辉怎么了?我问。他好着呢,天天吃得饱睡得香,除了玩儿就是锻炼,日子过得他妈的比康德还规律。这句话让我想起,上学时张家辉特别崇拜康德,崇拜康德的成就,崇拜康德的生活自律。永霞继续控诉,他吃闲饭不要紧,还讲究得不得了,我给他买了件T 恤,一百一十九,他嫌不好,直接用剪刀剪掉一个袖子,还说我亏待他,非要穿艾高,他以为他还是张总!公司甩手不管,让他出去找工作也不找,天天吃闲饭。哪天我要是发达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跟他离婚!永霞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堆话。
要在往常,永霞是不会把家务事说与我们的,她表现出的总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不被张家辉逼到这个份上,她不会失态。这不,边擦眼泪边数落张家辉的不是,他是真的病吗?装的!送医院的时候,医生说他是轻度中风,医生还说在此之前他也有过两次轻微脑梗,只是太轻,没症状,他也没感觉,让他以后注意些,别喝酒别生气,复发的可能性很小。永霞说的与我们看到的张家辉的情形倒是相符。刚住院时他急头六脑,半个月后安静了三天,第四天表现得比同病房的重症还严重,医生都觉得纳闷——他那时候就开始装了,出了院更是变本加厉,倚病卖病。他这是想一推六二五,什么也不管了,把摊子全撂给我……以前他是挣钱了,后来又都赔进去了,这不怨他,商场人心险恶——我劝他趁着没赔光收手,找份稳定的工作过安稳日子,他不听,非要抵押了现在住的房子贷了款再开公司,说是东山再起,东山还没起,他……
我听着永霞断续的数落,发现有些地方与张家辉的描述有出入,比如张家辉说家有存款,更没提抵押了房子贷款的事。他们两人有一个没说实话,我不便挑明,只有侧耳倾听。
过了一会儿,永霞终于平静下来,喝了口茶。我说,家辉是个要强的人,自尊心特别强,依我看,他……不会没病装病,这一点我们还是要相信他。继红也说,是呢,要是好好的,让他这样一天他都受不了。永霞说,我看他就是装的,为了激起他的斗志,我是什么法子都使了,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知道晚上我有应酬时,他常常在小区门口的亭子里等我,我故意让生意伙伴老王送我,上演一场我要出轨老王的戏,上演了两次,明明他也看到了,你猜怎么着,他愣是装作没看见,到家后黑不提白不提。你们说说,这到底是什么人呢?我和继红对视一眼恍然大悟,那天晚上敢情是永霞故意试水张家辉的。那晚他回到家竟然若无其事,不是“忍者神功”,就是真的病了。我有点相信他是真的病了。
我说,种种迹象表明,家辉是病了,需要时间恢复。两年多了,永霞说,我一个人撑得很累。我说,是呀,以前都是家辉挑大梁,不过你习惯了或许会好一些,女主外男主内也没什么。我有一位女同事是知名律师,法学硕士,她老公专科学历,在一家集体企业做科员,收入低,可洗衣服做饭接送孩子都是他,去年他们生了二胎,男的干脆辞职在家照看孩子,典型的女主外男主内。我同事很知足,两人感情也非常好。永霞静静听着。当然,他们跟你和家辉一样,也是艰难时一起度过,我同事读硕前也在那家集体企业工作,考研全靠他老公支持。
永霞叹口气,陷入沉思。继红说,永霞,家辉病了你是很难,话又说回来,头二三十年,你可都是我们羡慕的对象,这么优秀的男人娶了你,你也是跟着坐过奔驰住过别墅的,我和雀华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现在怎么了,就活不下去了吗?我说,是呀,要是有欠款,我们大家帮你,实在太多,我再在班级群里呼吁一下,大家众筹借钱给你。永霞很快地说,这倒不必,需要大家帮忙我再说吧。转身对我悄声说,雀华,我知道你和家辉说得上话,你们关系好,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帮我劝劝他好不好?让他出山帮我。
5
有了永霞的授权,我光明正大地约出了张家辉。还好,他给我面子。
会谈的地点在锦绣川水库边的一家农家菜馆。我要了炒土鸡蛋、马生菜、炸薄荷,正为再要什么青菜烧脑时,张家辉说,要盘炖笨鸡吧,我们到这里来吃饭,不吃鸡有什么意义。我说,你不是需要吃得清淡吗?用不着天天这么清淡,我现在血脂血压都正常了。我遵从他的意愿,要了盘炖本地鸡,多加辣椒。
张家辉要了一瓶老趵突泉啤酒。我说,不过了吗?不能喝酒。他笑道,以前喝一瓶五十三度的茅台都没事,还怕这八度的趵突泉?他熟练地用筷子打开,喝得有滋有味。树林里传来几声鸟鸣。他说,这些鸟,都没我的鹦鹉叫得好听,最近我又买了一只画眉……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鸟,还有他的太极拳,顺便还提到了太极八卦,物极必反。我静静地听着,仿佛又回到从前。当他要第二瓶酒的时候,我也要了一瓶。为什么不找个代驾呢?我说。
酒至半酣,我看时机到了,问他,家辉,你怀不怀念喝茅台住别墅开奔驰的日子?怀念,他说,我还常常想起,我开上奔驰的第二天,约你去喜来登吃自助餐,你没空。我尴尬地说,那时正忙着开律所,焦头烂额。我知道,他说,你也知道我只约了你一个。其实那时是可以抽出空来的,我就是不想去,以为他是想在我面前显摆,当然也为了避嫌。
以前的好日子就是用来怀念的,他转移话题,我知道他是想尽快把我从尴尬里拖出来,他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好日子不仅仅是用来怀念的,我步步紧逼,重新开始吧!不。我们大家都认为,只要你想,一定能。任正非四十三岁开始创业,你虽四十九岁,但有基础。他嘿嘿笑了,下一秒你就会搬出禇时健,褚时健七十四岁时,带着严重的糖尿病第二次创业,八十四岁成为“中国橙王”。我顿了一下,你什么都明白。他嘿嘿一笑,起身往水库里扔了一块瓦片,我更怀念小时候在河里打水漂的日子,你不怀念吗?我沉默了,他什么都看得明白,用得着我开导吗?不被他绕进去就不错了。我狠狠地一气喝下一杯啤酒。
他平静地望着水库,说,你那天提醒了我,我翻出了多年前写的那首诗,你背了上半部分,现在我给你补全吧:
小小少年,向往火星
肩负使命,拯救地球
盼望有一天
少年们载着心爱的女孩
来往于地球和火星之间
他慢慢吟诵着,有时候停顿时间过长,我理解为思索,或者想要哽咽。随他吧。
当他终于背完的时候,他的第二瓶啤酒喝完了。我正要把自己瓶里的倒给他,他捂住杯口,就两瓶,不喝了,从今后再也不沾一滴酒,今天为你破例。他很坚定地看着我,那一刻他眼神澄澈,目光炯炯,像是回到了从前。我病了,得好好保养身体。说着他往椅背上靠过去,闭上眼,不一会儿发出轻微鼾声。
等他打一个盹醒来时,桌上已被农家大嫂收拾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盘水果和几瓶矿泉水。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药瓶,数好药片,用矿泉水送服下去。今天吃得很过瘾,他说,谢谢。我正要开口,他看看表说,不早了,今天的《今日说法》错过了,不要紧,我可以看重播。我说,我妈每天都看《今日说法》,看完才午休。我也是,他说,看完午休,走吧,我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要去广场,新买的画眉认生,得多遛遛。
上了车,他坐代驾旁边,我坐后座。他把座椅放到最低,仰躺着,不一会儿鼾声如雷。他的嘴半张着,眉头舒展,表情轻松,很愉悦的样子。
还有五分钟到他家小区时,我叫醒了他。他躺着清醒了一会儿,坐起来,调好座椅,喝了几口矿泉水。快到家了,他看看车窗外说。
车到小区门口,他下车,朝我招招手,往小区里走。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两个核桃,他熟练地转着,发出核桃特有的声音。我望着他的背影,摇下车窗大声喊,你能不能在家里洗洗衣服,做做饭?他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说,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