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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吟

2022-10-22小乙

剑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秋菊

□小乙

1

银河电游厅彩光闪烁,把阿朵的脸映照成斑斓的苹果。杜小峰站在门口,盯着她看。阿朵迎上去说,峰哥,我现在是领班呢。杜小峰小声问,怎么非要待这儿?阿朵眼白一闪,你也不回这儿吗?

杜小峰眼睑微跳,他调头上楼。

见到老卜,杜小峰开口就问,卜叔,阿朵怎么在这儿?老卜呷口茶,眼里放出精光,说,阿峰,大笔旧账被你收回,干得漂亮!杜小峰还说,阿朵不适合在这儿。老卜一怔说,呵,她是你的人,那你带走吧。

卜叔,我不是这意思……

老卜抬手,压一压空气:你在凉山辛苦这么久,先说正事吧。

杜小峰吐一口闷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聊了一阵子,老卜唤来黑胖,要给他接风。杜小峰窝在沙发里说,卜叔,今儿太累,改天行不?老卜摇头笑道,把阿朵一块叫上。

地点在宽席酒楼。楼后有仰天山。傍晚,山腰浮着白云,云被落日染红,像一朵朵大杜鹃。一轮酒喝完,阿朵又端杯单挑。杜小峰心里一震,脸沉下来。阿朵视若无睹,糯着声音跟老卜碰杯。老卜乐得八字胡都翘平。场面很快热闹。酒至半酣,杜小峰坐在一边抽闷烟。阿朵翘着兰花指,跟众人推杯换盏,甚至开怀浪笑。老卜瞧出端倪,早早收场,吩咐杜小峰送阿朵回去歇息。

天色将暗未暗,阿朵微醺着,嚷闹要登山。微风撩着发梢,阿朵渐渐安静,杜小峰故意不理不问。到山顶,有宝马湖,湖尾是桉树林。坐在林边,杜小峰掏出小瓶酒,接着啜饮。农舍陆续亮起灯火,透出些许暖意。弯月挂在山尖,阿朵靠他近了些,你说,月亮会忧伤吗?

杜小峰淡淡回道,跟人一样,要没了忧伤,哪来快乐。

跟人一样?那有恨吗?

杜小峰仰脖灌酒,吧嗒吧嗒地啜出声来。阿朵抢过瓶学样,他阻止道,再这样喝,以后老卜会灌你的。阿朵咬咬嘴唇说,峰哥,有些话憋在心里,没准一醉,就一骨碌倒出来了。

杜小峰心头晃荡两下,犹豫地松开了手。

阿朵猛饮几口,酒劲上来了。她好几次想说话,最终却抱住膝盖,侧脸静静打量杜小峰,杜小峰不语。阿朵软着身子,倚在他肩头睡过去。杜小峰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身子莫名热乎。那感觉,像春日的草籽碰到水分,在羞涩惶恐地滋长。他不自觉地拥住阿朵,看月牙一点点退去,化成沉默的白影。许久,阿朵挪一挪肩膀。杜小峰轻声唤她,阿朵一下直起腰背,从他肩头弹开,目光幽冷地投向天幕深处。

半晌,阿朵说,老卜的电游产业做得不错,在其他县开有分店。听说还跟科技公司合作,在搞什么大数据技术。杜小峰腾地站起来说,关心这些干嘛?阿朵又说,老卜做金融放贷,同样风声水起。

杜小峰冲出火气,问,你到底想说啥?

我想融入这个团队。

杜小峰心里钝钝痛一下,他喘几口粗气,甩袖而走。下坡,忍不住回头,阿朵不见了。杜小峰顿时慌神,在山林间寻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人影。打电话,没接。悻悻回公司,天光大亮。阿朵居然坐在接待厅,跟老卜喝茶聊天。老卜见到他,眼里带笑地说,阿峰,你的脸色不怎么好啊。休息几天吧,有啥事了,我联系你。

闲了一周,老卜真召集他,都是喝酒、泡迪吧。每次阿朵都在场,抹紫眼影,涂红嘴唇,大蝴蝶耳环,包臀裙勾勒出身姿的曲线,之前尚存的稚气几乎褪尽。老卜对阿朵越来越热情,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夸她能干。手下人对阿朵自然“敬重”,阿朵享受着恩宠,常醉得一塌糊涂。杜小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冷眼看着这一切。

不久,老卜提携阿朵当什么助理,整天带她在外谈业务。那天,杜小峰唤住阿朵说,祝你好运。阿朵没回应。杜小峰紧一紧拳头,又松开手说,遇到麻烦,记得说一声。

阿朵埋头就走。

杜小峰拽住她说,跟我离开这儿。

阿朵嘴唇微颤道,听黑胖说,你们想离开这里,要留下……

杜小峰打断道,黑胖?还跟他来往?你就偏信他!

阿朵哼一声,高跟鞋踩出一串哒哒声。

那以后,除开老卜开会,两人连碰面的机会也没有。杜小峰给阿朵打电话,她从不接。晚上,杜小峰常倚在窗口,怅怅地听落叶声响。他心里的不安,像暗夜里的礁石,冷不丁冒出水面。

2

好长一段时间,阿朵总会钻进杜小峰的梦里。

梦境是一团光影。黑胖,阿朵,还有他,影影绰绰,相互碰撞、重叠,消失。梦变得清晰,是在黄昏时分。杜小峰路过医院东门,碰见阿朵。阿朵眼睛红肿着,槐树下蜷着一个中年男子,脸色苍白,微微喘气。路人说,女孩的爹治病,没钱,在化缘。杜小峰站了一会儿,朝相反的方向走。梦就在这个结节中断。

醒来,有关阿朵的一切记忆,依旧鲜明。

同在当天,夕阳渐渐坠入地平线。杜小峰回到槐树下,阿朵父女俩还在那里。杜小峰问,你阿爸治病差多少钱?

阿朵愣愣地看杜小峰。短发,深目,宽唇,透出几分执拗。少顷,阿朵咬一咬嘴唇,回道,四千块。杜小峰左右环顾,说,有时候真要信命。看相的说我这些天有祸,必须行善积德,消灾解难。然后掏出一撂钱,递给阿朵说,借你吧,好好给你阿爸治病。男子吃力地撑起身子,对阿朵说,娃,快谢谢别人。阿朵跪下,连连作揖。杜小峰浑身不自在,摆一摆手,转身走了。

再次碰见阿朵,是在三天以后。

当时,阿朵正坐在北渠河的护栏上,望着河面发呆。一问才知道,她爸患急性肾衰竭,因为耽误病情,离世了。那一刻,杜小峰背脊滑过一阵寒意。沉默少顷,他问,你家里的其他人呢?阿朵没吭声,抬头望向远处。夕阳在天际挣扎,晚霞弥漫开来,像巨大的伤口。护栏下,河流急湍。阿朵身子一软,往河里跌。杜小峰一把拽住她。阿朵滑下护栏,退两步,说,对不起,我没钱还你。

杜小峰耸耸肩,微微一笑。他拉着阿朵,到附近的快餐店,点了饮料和军屯馍。阿朵不敢动筷子,杜小峰把馍切碎,放到她盘里。阿朵还是不吃,杜小峰就夹一块,递到她面前。阿朵迟疑地接过来,吃一小口,轻轻放回盘里。杜小峰把饮料杯递过去,问,干嘛不回家?

家?没人了。

杜小峰心头一紧。没人?跟着我,愿意不?

阿朵抬头瞧他,眼神凄惶。

从店里出来,阿朵依旧不说话。杜小峰没辙,悻悻离去。许久,回头,阿朵居然远远地跟在后面。杜小峰咧嘴一笑,带着阿朵往碎石坝走。到坝口,指着不远处的大瓦房说,就那儿,看见了吗?

阿朵问,你的家?

老卜的家。

干嘛不回你的家?

杜小峰抬脚,冲地面的小石块一踢,跟你一样,没家了。

沿路走去,杜小峰讲了自己的过往。上中学那年,老妈有了外遇,老爹跟她经常大吵大闹,家里难得清静一回。有一次,老爹喝醉酒,性子上来了,一刀捅死了老妈。老爹被判死缓,托熟人将他送到福利院。杜小峰笑道,我不喜欢那个地方,管护员像个巫师,整天板着面孔。我喜欢跟他们作对,挨了不少惩罚。有一次,院里搞迎检活动,趁人多混乱,我溜掉了。

后来呢?

去年就遇到老卜。见面得叫他卜叔,明白不?

卜叔做啥的?

他……杜小峰十指交叉,朝外一掰,指关节发出脆响,说,卜叔是修锁匠。不过,他结识了许多……生意人。我们帮他干些跑腿、牵线搭桥的事。

拐进岔道,便是瓦屋。客堂宽阔,屋顶洒下的光,映照出几团飞舞的灰尘。老卜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细小的眼睛自带几分笑意。杜小峰在他耳边咕嘀一会儿,老卜摇晃脑袋说:好,要学手艺,你教她。

阿朵暂时在这住两天,我会帮她找其他活儿。

阿朵一脸茫然。

晚上,杜小峰把阁楼打理出来,铺上软席。夜风从窗口涌入,夹着猫狗叫声。阿朵缩一缩脖子,把身子贴在木板墙上。杜小峰说,别怕,我住你楼下,有什么事,用扫帚敲敲地板。

夜里,杜小峰辗转反侧。天花板没有任何响动。

3

杜小峰行踪不定。他出门办事,就叮嘱阿朵待在阁楼里,不要乱跑。回来,带她逛街。那天,杜小峰给她挑连衣裙。阿朵换上,没一句道谢。杜小峰给她配手机,阿朵依旧沉默。到客家馆吃凉粉,杜小峰辣得满脸汗,故意伸出舌头扮土狗,逗她开心。

阿朵问,你和黑胖认识?

杜小峰手一抖,黑胖?

昨儿晚上,他来见卜叔,卜叔这样唤他名儿的。

不是叫你别乱跑吗?杜小峰猛灌一口茶水道,他是卜叔的徒弟,我跟他不太熟。

卜叔的手艺,是啥?为啥不答应教我?

杜小峰侧开目光说,知道了。

杜小峰带阿朵到美发厅、盲人按摩店、快餐店,甚至模具厂应聘。阿朵未满十八,老板都嫌她太小,拒绝了。回瓦屋,她主动找老卜学手艺。杜小峰忙说,我给阿朵找到活计了。

老卜黑绷着脸说,那以后别来这儿。

杜小峰无奈,只好在洪柳安置区给阿朵租了一间房。打理好屋子,吃泡面。天色渐暗,小区里有狗叫声不断,把客厅衬得寂寥冷清。杜小峰舞着塑料面叉,又逗她乐。阿朵盯住他说:峰哥,干嘛不教我手艺?杜小峰挑一绺面条,塞嘴里,咽下去,叹了一口气说:哎,卜叔修锁,这行道早没落了。你一个女孩子,学来有啥用?别急,我心里有数。

夜晚,杜小峰打道回府,有熟悉的身影从女贞树旁闪过。他急步追上,居然是黑胖。黑胖抬头,觑眼说,别误会,老卜派我来瞧瞧情况。你待那妞儿,很用心啊。半晌,杜小峰回道,她爸患病走了,别给她添麻烦。黑胖撇嘴,我没那闲工夫。说完,扬身而去。

杜小峰坐在花台边,双肘撑膝,沉思良久。起身,回阿朵屋子。不等她问话,杜小峰拉住她,说,我想到了,你学调酒吧。女孩子做调酒师的少,以后好找工作。

阿朵却问,刚才你遇见谁了?

杜小峰心一凛,脸微微发烫。就是你提到的那个……黑胖,碰了面,寒暄了两句。阿朵往窗外看,杜小峰又说,明儿带你报名,早点休息。

培训点在市区。杜小峰每天赶公交接送她,耗掉不少时间。阿朵悟性不错,很快记住好些鸡尾酒名。血腥玛丽、长岛冰茶、七色彩虹、琥珀之梦。知道了威士忌杯盛酒,只装到七分之一;葡萄酒杯不能超过三分之一。回租住屋,杜小峰陪她练摇壶。双手握壳,上下旋转,咣当作响;壶拽在单手里,摆头扭腰,学着把身姿舞成水波。

一晃两月,阿朵出师了。

那时,老卜的行当快歇业了。他开始策划新业务。杜小峰暂时清闲,就帮阿朵找差事。他甚至对老卜说,卜叔,跟你一年多了,我资质有限,您要不介意,我想、想另谋个活计。老卜目光粗野地逼视他:来去自由,可规矩你懂。杜小峰紧抿嘴,思绪摇摆。

县里的酒吧档次不高,只有地铁广场的“慢时光”有调酒师。可阿朵没实战经验,老板不愿聘。杜小峰私下跟对方说,她先做学徒吧,工资我来垫。老板敲杠说,学艺要倒付费。杜小峰咬牙答应。

接连的花销,使杜小峰的手头紧巴了。

他回老卜那里说,卜叔,有活儿,你尽管吩咐。卜叔笑眯眼,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干,等转了正,亏不了你。

老卜搞了一个贷款公司。杜小峰帮着拉业务。年底,老卜又开了游戏厅,叫他张罗。杜小峰陪阿朵的时间少了。幸好,阿朵人灵醒,又舍得吃苦,老板正式聘她了。杜小峰长舒一口气。

游戏厅开张那晚,老卜请客,到酒吧嗨皮。黑胖提议去“慢时光”,杜小峰忙说,换个地点吧。黑胖贼笑道,你要不乐意,回去歇息呗。

杜小峰果真走了。半路上,他想给阿朵打电话,掏出手机,却调头朝酒吧跑。到场子,众人在传杯玩盏,好不热闹。过了一会儿,阿朵送来她做的果盘。带皮的橙子划成瓣,摆弄出兔头状;梨子切片,竖起来,排成小拱墙。黑胖说,阿朵这手艺,要在咱们游戏厅,一样大展手脚。阿朵高兴地回道,兄弟们真要看得起,常来光顾呀。挖墙角的事,老板知道了会不高兴哦。老卜哈哈大笑。

杯尽人散,杜小峰拉过黑胖说,以后还这样,对你不客气。黑胖挣脱他的手说,老卜让我警告你,他不希望自己的业务,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杜小峰呼地挥起拳头,又缩回来。

闲暇时,杜小峰笃定去看阿朵,接她回租住屋。他老爱念叨,夜店人多杂乱,遇到麻烦,记得通知我。阿朵听烦了,就堵住耳朵说,知道啦。又说,不管谁来,我做我的,没啥呀。杜小峰腮帮绷紧,问:黑胖还来?阿朵吞吐道,只是偶尔来啦。

杜小峰更加警惕。那会儿,老卜的业务渐渐有了起色。杜小峰拉业务、催收债,三天两头跑外面。稍有空余,他到酒吧,悄悄逛一圈,离开。偶尔给黑胖打电话,假装聊事,试探他在哪里。有一回,黑胖说话舌头打结,背景声音嘈杂。他不放心,跑“慢时光”一瞧,黑胖果真在场,阿朵居然陪着他喝酒。黑胖醉得不轻,说话流里流气,还非要跟她喝交杯酒。杜小峰想都没想,走上前,朝黑胖一推攘,力道不大,但利落。黑胖故意仰身后退,哗一声撞翻小圆玻桌,酒杯盘碟碎了一地。起身,借酒发疯,跟杜小峰厮打开来,撞得桌椅板凳四仰八翻,吓得顾客纷纷离场。

老板和保安好不容易劝住,黑胖狂妄道:以后我还来找阿朵,每天来,能咋的?花钱买服务,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不服,叫警察来查视频,该抓谁抓谁。

阿朵站一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闹罢,杜小峰主动赔钱。老板便支阿朵送他。杜小峰琢磨着她刚才的态度,心里一半是冰,一半是火。阿朵嘟嘴道,对不起,都怪我笨。杜小峰推磨似的想了一圈说,以后遇到麻烦,记得……阿朵接话:知道,马上通知你。接着吐一吐舌头,跑开了。

杜小峰第一次见阿朵如此顽皮。再想想,阿朵之前堵耳朵的小动作也很可爱。不管怎样,阿朵已经不像最初,整天闷气沉沉了。思忖间,脚尖在地面支来支去,划出些许纹路。阿朵回头,冲他浅浅一笑。杜小峰眉目舒展,追了过去……

隔了一日,阿朵被辞退了。

老板说,阿朵没啥错,可我这店子小本经营,折腾不起。只能委屈她,另谋高就。

阿朵失业了,杜小峰反倒有些小开心。阿朵磨练一年多,成熟不少。他劝阿朵到市区打工。阿朵说,跑老远的,遇到麻烦,你能赶过来吗?杜小峰咽一咽口水。阿朵又说,在“慢时光”酒吧,点鸡尾酒的顾客少,我大多时间就做吧员。老卜的游戏厅生意不赖,适合我的。

不行!杜小峰喝道,又软下声音:别急,我想一想再跟你商量。

还没拿定主意,老卜要他带两小兄弟,到凉山收款子。他给阿朵说,一两个月就回来。你要闲不住,到哪找份差事都可以,只是别跟老卜那帮人搅在一块。又改口说,我说的是黑胖,那小子心术不正。

阿朵不悦,目光飘忽一下。

到凉山,三角债务远比预想复杂,杜小峰耗了半年才回来。

4

杜小峰没事,就蜷在屋子里喝酒,离开老卜的念头越来越强烈。那天,阿朵打来电话,说有事求助,在游戏厅等他。杜小峰心头一热,嘴上却说,如今你是老卜的大红人,我能帮你啥忙?阿朵说,爱听不听,我心情坏透。有事你忙吧,我不勉强谁。

杜小峰将信将疑。挂断电话,却一路奔去。阿朵状态果真不好,脸色苍白,人瘦了些。她说,熬了夜,没大碍的。杜小峰不放心,拉她看病。还好,医生说,只是睡眠不足,气血差,劝她多休息,少饮酒。拿到药,杜小峰送阿朵回去,阿朵说,想上山,喝酒看星星。

你不要命了?

你从来不懂得关心人,今天是我的生日。

杜小峰惊讶道,没听你说过呢。

你什么时候问过?阿朵自顾朝前走。路灯把她影子拉得细细长长,在树荫下摇晃。杜小峰鼻头一酸,说,行了,陪你,可决不能喝酒。

谁说要喝?阿朵拧眉道,就想找个人陪着坐坐。

有轿车急驶而过,杜小峰拽她一下,自己绕到靠大路的外侧走。拐进左岔道,又从阿朵左边换右侧走。阿朵冲他翻个小白眼。

在美食街,阿朵闹着要吃麻辣烤串,杜小峰不答应,带她到稀饭庄,点了红枣粥、肝腰合炒、蒜泥拌黄瓜。他饮枸杞酒,叫阿朵喝乌鸡汤。阿朵没食欲,只小口呷。杜小峰心一软,在对面餐店端来烤脑花。阿朵一下眉开眼笑,话匣慢慢打开。她回忆住阁楼、学手艺的日子。说到动情处,舞动勺子,动作活泛灵巧。杜小峰看在眼里,气堵在心里:这些小把式,跟谁学的?

阿朵不爽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插,说,你以为我想跟他们在一起?你一走大半年,叫我到哪儿去?现在,你跟着老卜,却要撵我走?

杜小峰激动道,阿朵,别急,我会想办法。

离开餐馆,杜小峰订了一块蛋糕,打算到水吧,给阿朵贺生。阿朵说,我想上山看月亮,行吗?

杜小峰允诺,捎上卤菜和酒。

来到宝马湖边,湖面比往年低。月亮挂在山脊边,像半张看不到情绪的脸。夜风拂过,夹着泥腥味。阿朵说,今年雨水少,湖水灌溉农田了。我常来这里发呆。说着,抽泣起来,哭得肩膀一颤一颤的。杜小峰嗓子发干,不知怎么劝慰。他拥过阿朵,凝视远处。寂静笼罩着山野,灯光在幽暗里浮动,让人略感寒意。阿朵接着说,我没你想的那么放肆开心,没准我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

对不起,阿朵。

等阿朵心绪舒缓下来,杜小峰点燃生日蜡烛。阿朵跪在地上,双手合胸,闭眼许愿。静默良久,她霍地弹开眼睛说,好啦,以后会好好的。杜小峰心花怒放,开始大口喝酒吃菜。这一次,阿朵滴酒不沾,只把脸侧在膝盖上打量他。杜小峰喝得愈发畅快,酒瓶很快见底。阿朵倒在草丛里,摊开双臂,仰视天空:峰哥,你闭眼试试,整个世界都在你怀里,好安静好幸福。

杜小峰放下酒瓶,学阿朵的样儿。听着夜里大自然的天籁之音,真有一种虚空超脱的感觉。就在此时,阿朵倏地抽出一把凿刀,嗖一声,向杜小峰的右手扎去。她从牙缝里蹦了句:就是你,害得我成这样子。

要在平日,阿朵肯定伤不了他。但现在,酒后的杜小峰反应慢了些。他缩手,刀尖已经狠狠戳在他的无名指根部,手指硬生生被截断,血从指缝一滴滴落下。

阿朵举刀,手抖着,大喊:滚,滚得越远越好!

杜小峰扭着脸,脑子再次浮出那团梦影。黑胖、阿朵,连同他,相互碰撞、重叠,消失。凿刀在月色下闪动白光,杜小峰眼睛花了一下,一阵阵剧痛钻心。回过神,拾起断指,踉跄离开。阿朵望着他的背影,眼里蒙上冰壳。冰壳破碎,顺脸颊滑落。她跌坐在草丛上,冷语道,为什么偏偏是你?

隔了一个月,杜小峰灰白着脸,来到老卜那里。他手掌缠着纱布,老卜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没注意到异样。

杜小峰举起断指,轻轻碰一碰老卜。

老卜瞪大眼,面如泥塑。他长长叹口气说:阿峰,你跟着我,马上三个年头,该转正了。以后啊,每笔单子你都能分红。过不了多久,你要车有车,要房有房,要女人有女人。说着,捏一捏裹在杜小峰手上的纱包,啧啧两声:治这手伤,花销不少吧?我没猜错的话,现在你连付一天的饭钱都够呛,对吧?

杜小峰没回应,只将手放在他眼前问:卜叔,需要拆开瞧瞧吗?

老卜嘴唇碰了两下,良久,又冲他挥一挥手。

杜小峰读出了他想说的那两个字:走吧。

来到大街上,杜小峰没有回头瞧一眼身后的公司。时间不算太晚,车来人往依旧嘈杂。天空落着稀疏雨点,飘在脸上,跟阳光一样惬意。可正如老卜所说,他如今几乎身无分文。他在县城的天桥下歇息了一宿。

这是多年来,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次日,杜小峰准备永远地离开这个县城,越远越好。傍晚出门,黑胖出现了。他说,那手指,是你和阿朵的私人恩怨。离开组织,照规矩,另留一根。杜小峰霎时明白,是阿朵从中作祟。他转身就逃,疾风在耳畔划过。黑胖紧追。少顷,传来摩托的咆哮。回头,还是老卜的手下。不远的路边,恰好有沙石车缓缓启动。杜小峰急步上前,灵巧一跃,吊在后车挡板上。沙石车驶入大道,渐渐甩掉追兵。

路过柏合村口,道路变窄,沙石车减速。杜小峰跳下车,往村里跑。他暗忖,追踪肯定将持续,但沙石车的路线应该会误导老卜的手下。当务之急,找个地方避一避,再作打算。

5

柏合村口的“好又来”餐馆里,秋菊送走客人,回桌前拾掇狼藉。杜小峰将手撑在店墙上,喘息一会儿,问,有吃的吗?

秋菊瞧一瞧他,目光落回桌面:厨师回家了,明儿请早吧。

剩的饭菜也行。

秋菊再次瞄他一眼,把碗盘撂成一叠,弄出点响声,说,对不起呀,啥都没有了。

杜小峰定定注视秋菊。在白炽灯的逆光中,他依然看见对方脸颊有块红斑。杜小峰又问,哪儿还有餐馆?

村北有一家,这会儿肯定也关门了。

杜小峰垂头,朝村里走。

打理好一切,秋菊到厨房取出快餐盒,翻开盖看一看,米饭上压了一团肝腰合炒,热气腾腾的。关好店门,往家里赶。秋日夜长,村庄的炊烟早已散尽。月光洒落,在田间铺上朦胧的银纱。暗色笼罩,深得见不到尽头,像要一口吞噬掉她。秋菊抄着荒田小路,赶回家中。

卧室传出翻身的吱嘎响动。菊叔问,怎么这么晚?

客人喝了老半天酒,老板留我守店。秋菊扶他起来问:吃药没?

吃了,记得再去拿点儿。

秋菊递过饭盒说,阿爸放心,不会碍你病。

吃到一小半,菊叔咽不下了,秋菊把剩下的饭菜放锅里。躺上床,又想,自从阿爸查出肝癌,胃口越来越差。要是明儿天放晴,到山上采些马齿苋,拌给爸吃。村里人都说这野菜能抗癌呢。

第二天,秋菊早早起床,到厨房取竹篓,发现饭盒居然跑到灶上。打开盖,空了!四下瞧瞧,碗柜的门翕开一条缝,灶头的大木锅盖被挪动过,斜斜地压在灶头边。锅盖面儿有油迹的指印。侧头看看厨房的木窗,被撬开了。怪呀,就这穷地方,谁光顾呢?她脑里划过一道闪电:没准是昨晚那小子吧。

秋菊骂了句“偷油婆”,噘着小嘴,上山了。爬到半山腰,天亮透了。野枇杷树丛里,有小白花晃动。边坡上闪出一片马齿苋,她跑过去采。一株、两株、三株……一边采一边往坡儿上移。突然,脚下的泥土颤了颤,秋菊还没得来及退让,听到轰一声,土塌掉一大块。她整个身子跟着往下落,下意识抓住一棵马桑树,树枝倏地弯垂,背上的篓被压个半扁。秋菊低头一看,山坡直峭,尖石嶙峋,山涧传来水流的急速声。救命啊,救命!秋菊大叫,双脚在坡壁不停地蹭,泥块窸窸窣窣滑落。片刻,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她的手腕被什么紧紧拽住。抬头一望,是一只粗大的手。

蹬,用力往上蹬……声音有点儿耳熟。

秋菊的脚刚一用力,泥块轰隆坍塌,马桑树的根嗞嗞作响。但那只手稳稳地拽她上来了!秋菊这才注意到,那手缺了无名指。上了坡,站稳,她耸耸背上的篓,看着对方,惊讶道,是你?

以后小心点。杜小峰告辞。

等、等等呀——

杜小峰驻足。夹克衫沾着烂碎叶,短发扑满灰。脸色黯淡,眉宇微皱,透出山野汉的味儿来。秋菊心里莫明漾了漾,说,大哥,谢谢你呀。

杜小峰大步流星地离去。

回家,秋菊把锅盖凑到眼皮底,对着指印细细辨认。拇指、食指、中指,不对,小指……中指、食指、拇指。来来回回念。怪了,咋就没有无名指?又将自己的手贴盖上,试着揩几下。哪根手指都好控制,唯独要翘起无名指挺难。她摁住胸窝,自语道,原来那偷油婆——不,是大哥,恩人,是他,是他救了我。

整天,秋菊心绪不宁,被拽手的感触鲜明地留在手心,像纤夫的绳子,拽得她心儿颠来簸去。给客人上菜,盘里的油汤好几次滴到手上。恍恍惚惚捱到打烊,她装上两盒饭菜,特意加了一份回锅肉。老板以为她家里有客,秋菊含糊道,难得打一次牙祭呢。

秋菊到瓦镇药店买回几盒多吉美。听说这是印度的治癌仿制药,同样的疗效,价格便宜好几倍。喂完阿爸的药,拌好马齿苋,连同盒饭端给他,另一盒温在锅里。晚上,秋菊留意着厨房的动静,一宿没睡好。天刚亮,跑厨房一瞅,饭盒又空了,心里顿时热乎起来。

当日打烊,秋菊提回三盒饭,在锅里温了两份。她想,恩人大哥肯定碰到啥麻烦,不能一天只吃一顿呀。

夜越来越深,虫鸣鸟语都歇停了。秋菊听到门外有动静,心弦一跳,急步走到客堂,拉开门缝一瞧,却是村长。村长推开门,咧嘴笑,唇间露出秽牙。秋菊跨出门,说,我爸刚躺下,别吵着他。村长挑一挑嘴角说,该还钱了吧?秋菊回道,才给阿爸买了药。村长切一声:忽悠我?秋菊咬咬牙问,再缓缓行不?我阿爸身子越来越差,让我尽尽孝道吧。村长盯住她的胸,一把搂住她说,我裤裆里也要人孝道。秋菊闻到他呼出的口气,一阵剧烈反胃。

上个月,村长向她讨债,她还不出,村长就在这屋子后面解她裤带。她借口例假,坚决不从。这会儿,秋菊僵着身子,脑子里闪现出那只拽她的手,她猛地推开村长。对方岂肯罢休,卷土重来,将手探进她的胸口。秋菊绝望地闭上眼,里屋恰巧传出声音:秋菊,痛……

秋菊又是一掀:爸,马上来,是村长,在说事儿。

痛……难受……

村长一下没了雅兴。晦气!好,你就先去孝道他吧。他松开手,从裤兜里掏出两张钞票:拿去应应急,你好好想想吧。

秋菊在心里“呸”一声,转身,呯地关上了门。

6

伺候老爸睡熟,秋菊蜷在厨房独自啜泣。泪水顺脸上的红斑滑落,一滴一滴打在手背上。秋菊生下来就有这斑,越长越大。村娃们瞧见她,老要嘲笑一番。阿妈看她的脸色,冷得能拧出水来。阿爸呢,后来身子一直不好,阿妈干脆主动被拐,跟着新欢跑掉了。

去年,阿爸病倒了。

阿爸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啊?秋菊打量灶头的饭菜,心里又被什么轻轻拽着。哭够了,她到堂屋翻腾一会儿,找到半截铅笔,撕下一页泛黄的日历,在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哥,来了叫我。压在灶头边,回屋歇息了。没多久,又回厨房,添了一行:谢谢你救我。

翌日,锅里的饭菜依然没了,而且木锅盖下面压着两百块钱。秋菊揣测,一定是大哥!身子又是一热,可觉得不对劲,他有钱,还来找吃的?嗯,下次“逮”住他,非要问个明白。

晚上,秋菊还温两份饭菜。刚洗漱好,听到屋外有响动。村长?秋菊脑子一下乱起来,忙躲进小屋。待了一会儿,心里老有什么欠着,忍不住出来,站在门角后,透过缝儿觑一眼,再瞪开眼,心头一热:呀,恩人!忙“吱”地拉开门。

杜小峰踉跄进来,脸颊和手腕都有小伤口。秋菊心尖锥着痛,又夹着隐隐惊喜。她配上淡盐水,给他擦拭,像伺候婴儿一样清洗大哥的伤口。他的手指粗糙,但纤长。洗右手时,杜小峰刚伸出来,又缩回,说,不用了。

忙活完,杜小峰困得眼神松松垮垮。秋菊在堂屋搭地铺,抱出洗得发白的碎花被,扶他躺下。被子薄薄的,盖在身上,挡不住深秋的凉意。但闻着被子淡淡的洗衣粉味儿,杜小峰浑身又暖乎乎的。

昨晚,杜小峰从山里下来,正想“偷嘴”,发现秋菊屋里还亮着灯,就在附近等。没想到,瞧见村长龌龊的一幕。他本想冲过去,情况有惊无险,终究忍住了。他悄悄跟随村长,埋头从后面撞他一下。折回秋菊家,把村长的钱压在灶头,看到那张留言条。他犹豫一会儿,离开了。天蒙蒙亮,他赶到南马高速,准备乘长途大巴远离县城。盘缠不够,他不得不逗留在车站里,寻机扒窃。可接连几夜没休息好,也许对方太警惕,他失手了。两三个人揪住他,一顿乱揍。还好,围观的人只袖手旁观,瞎起哄。杜小峰瞧准空档,抱头溜走。

那一刻,他想都没想,飞一样地往秋菊家跑。

杜小峰睡得迷迷糊糊,脑里不断闪现那把凿刀。闭紧眼,把头捂在被子里,幻象消失。没多久,又浮出阿朵狰狞的面容。阿朵冷笑道,知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老卜那里吗?为什么要跟黑胖来往吗?为什么要守住你吗?我要知道一切……

杜小峰猛然惊醒,感觉满头大汗。擦擦额头,什么也没有,只是浑身一阵发冷。

第二天,秋菊给餐馆老板说家里有客,请了半天假。到瓦镇买了些牛肉,哼着小调儿回家。走到村口,秋菊把肉袋紧了紧。她怕万一村长瞧见,让她还钱。进屋,杜小峰已经把被子叠好,放在藤椅上。软席卷成筒,靠在墙角边。他对秋菊说,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又没赶你!

要赶我,我也不敢来。

是啊。秋菊把袋放桌上,说,吃得简单,别嫌弃。

杜小峰坐下,沉默着。

秋菊淘好米,怯怯地问,哥,怎么称呼你呢?

杜小峰迟疑道,叫哥就行。

秋菊哦一声,问,哥,你怎么想到来我这儿的?问完,心跳如擂。

遇到点麻烦。那晚见你提着饭盒……

秋菊扑哧一笑:哥,你眼睛蛮亮。

对不起。杜小峰扫一眼灶头,问:你温的饭菜,是我……

秋菊掩嘴笑笑,脸发热地说,哥,就是给你留的。

说着,菊叔披着厚外套,蹒跚地走出来。他精神好了许多,帮着洗菜。杜小峰凑过去帮忙,秋菊说,快坐,你是客人呢。菊叔洗完菜,连喘几口气。秋菊扶他回房歇息,出来后,到灶头生火。杜小峰这才问,你借了村长的钱?

秋菊被柴火呛了一下,说,那村长,是个讨厌的老头。咦,我就纳闷,灶头下怎么压了两百块钱。是你为我贴上的,对不?

不是。那老头掉路上,我捡回来的。

是这样啊……秋菊疑惑,那老头就一个守财奴,怎么可能这么马虎?转念又想,哥真要有钱,怕也不会来我这儿吧。

干嘛借钱?

阿爸治病,大医院看不起,就在药店买药吃,但也好贵,实在没法子,找那老头借了两千块。刚开始,他装出好人样,帮着说情,让我在餐馆干点杂活。工钱少是少点,包伙食。老板人蛮好,知道我爸的情况,总留些饭菜给我。秋菊皱一皱眉头,回头说,村长吧,你别以为他是好心人,他是怕我没收入,还不起钱。

杜小峰冷冷道,你欠了人情,他才有机可乘。

秋菊脸一红,赶忙往灶膛里添柴,柴火噼噼啪啪炸两声。她问,对了,哥遇到啥麻烦了?

小事,不用担心。

哦,你的手,怎么会……

杜小峰缩一缩手,蹲在灶火边,不语。

秋菊说,哥,我没别的意思。其实,我、我脸上这斑儿也是……

斑?呵,这不碍啥的。

秋菊抿一抿嘴。不知怎么的,她脸上倏忽泛出几分羞涩。杜小峰侧头,望一望木窗外。阴阴的天,风有些乱,吹得山脚的白杨树飒飒作响。一只麻雀从林间飞出来,像小黑石子一样,被掷上天空。杜小峰竖一竖衣领,秋菊掩过窗户,说,哥,要不帮我添添柴,身子热乎些,我去给牛肉拌料。

下午,秋菊到餐馆,想着哥说晚点儿就走,怕留也留不住,心里泛起惆怅。傍晚,天落起小雨,细细密密的,路上很快见不到人影儿。老板听说她家有客,让她提前回去。路上,雨越下越大,秋菊打着伞,还是半身湿透。踩在泥坑里,差点滑跤。可她望着天,窃喜道,下吧下吧,大些下,下久些,天要留客呵。

7

到家,阿爸正睡着,却不见杜小峰。秋菊想,真是的,就算要走,也该打个招呼呀。她软在椅子上,气得饭菜也不想做。没过一会儿,门吱嘎推开,是哥!他提着一个塑料袋进来。秋菊噌地站起来,说,急死我了,下雨天的,哥跑哪儿去了呀?

杜小峰浑身湿透,抖抖身上的雨水,打开袋说,下午闲着没事儿,到山上走了一趟。

秋菊往袋里瞅了瞅,哟,好些灰灰菜和蕨菜,一下破涕为笑。她拿出阿爸的夹克衫,连同毛巾递去说,快擦擦吧,把衣服换掉。

杜小峰接过来说,到你摘野菜的地方看了看,没想到,看得老天爷都落泪了。说着,打个喷嚏。

秋菊咯咯咯地笑着说,知道了。哥,我去做饭菜。

用过晚餐,雨停了,但风还大。秋菊帮杜小峰洗换下的衣物,杜小峰说头晕,早早歇息了。秋菊给他加被子,晚上他还是发起烧来。秋菊拧着冷毛巾,给他敷额头。天刚亮,秋菊赶到镇上,买回感冒药,烧好水,兑得温温热,伺候他服下去。

秋菊走后,杜小峰依旧恍惚着,继续蒙头沉睡。下午,秋菊抽空从餐馆带回点儿葱白、生姜和红糖,给他熬姜汤。杜小峰捧碗喝着,热气腾腾,熏得他眼都湿了。他抹一抹嘴角,笑道,好辣。

秋菊又咯咯咯地笑。

隔了一日,天放晴。秋菊打烊回家,杜小峰也有了精神。他换上自个的夹克,头发和鞋子都整理一番。秋菊心沉下去,说:天倒黑不黑的,公交车也收班了,明儿走吧。再说,路还烂着,会脏你的鞋。

杜小峰望一望屋外,目光落回她脸上,说,本来就打算明天走。

晚上,等杜小峰睡过去,秋菊对着小镜子,盘了盘凌乱的头发。镜面蒙着灰,她不擦拭。她喜欢这样,照出来的模样儿才有朦朦胧胧的美。她打量镜里的自己:脸好清瘦,鼻子有些塌。眼睛倒蛮漂亮,却被讨厌的红斑抢了风头。瞧够了,她索性到厨房,在灶膛生起柴火,静静地蹲在那里。火苗轻舒漫卷,跟水波一样在她身子里漾动。漾了一会儿,那拽手的感觉又回来了,拽得她呼吸急促,整个人就像林间扇动翅膀的鸟儿,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夜深了,秋菊想困了,心也彻底透凉。刚睡不久,阿爸的身子又痛,吞了吗啡也压不住,他一直呻吟,昏过去两次。秋菊唤醒杜小峰,惊恐道,哥,帮帮我!阿爸是没得治,但总不能活活痛死呀。

杜小峰额头沁出冷汗,赶快送医院吧。

要有钱,早去了。

菊叔翻个身,秋菊马上抿紧嘴唇,身子却微微抖起来。杜小峰说,要不,找村里人借点钱?

大伙儿的日子都过得紧巴,我要能借到钱,也不会求那老头了。

菊叔又呻吟一声,像刀割一样凄婉。杜小峰绷紧腮帮,目光上下左右胡乱瞄。屋子静如死潭。你说,咋办啊?秋菊急了,拉杜小峰到客堂,说,就是把我卖了,怕也换不了几个钱。说着,掩嘴抽泣,身子颤得跟筛糠一样。

杜小峰一把拥过她,手贴在她后背,一动不动。等秋菊哭够了,他松开手说,实在不行,把这屋子抵给村长?

那老头?秋菊退两步,瞪大眼问,那以后……住哪儿?

杜小峰盯住地面,脑子嗡嗡作响。

秋菊催促道,你说,快说啊。

你阿爸真老了,杜小峰咬咬牙说,你也不必住这儿!离开这村,我、我们另想办法。

秋菊眼神混沌地望着他。许久,她目光清亮了些,坚定了点儿,说,那、那我去找那老头试试。

到村长家,秋菊说明来意。村长抽一抽嘴角:抵房,不会找到下家了吧?秋菊默不作声。过好一会儿,秋菊央求道,求你了,村长,阿爸现在疼得难受。村长咕哝道,好,那我也不嫌晦气,再凑两千块给你。连上两次的,总共五千。

打好欠条,秋菊说要是阿爸老了,很快把房子腾出来。回去后,杜小峰背着菊叔,到瓦镇医院。医生给菊叔打了大剂量的杜冷丁,说,拖不久了,只能尽量减轻痛苦。守到次日中午,杜小峰见他父女俩都睡熟了,就到锅炉房接水。走出住院部,猛然瞧见黑胖。黑胖掐灭烟头,向他投来鹰隼似的一瞥。杜小峰迎过去,黑胖起身,转进拐角。杜小峰脑子滚过一道雷,绕道跟上。黑胖不见了。

人来人往,喧闹声涌动,杜小峰却感到漫无边际的沉寂。一路没有发现异常。提着壶回来,却在病房门口看到阿朵!杜小峰脑子顿时轰隆隆地响,像在跑过山车。他努力保持镇定,放下壶,秋菊刚巧醒来。他借口上卫生间,带阿朵下楼。阿朵的鞋跟在楼道间叩出磕磕磕的声音。杜小峰加快脚步,走到廊道尽头,说,我忙完,就去见老卜。

不用。阿朵逼视他,你把手指给了老卜,现在还差我的。

别在这儿闹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杜小峰低声道,语气里有坚硬的芯。

阿朵目光散了一下,又聚成针,扎着杜小峰。她微微喘息,胸部一起一伏。杜小峰握紧拳头,指节咯吱脆响,说,等忙完,我会给你个交待。

话语间,黑胖跟上来。他靠在墙头,塞一支烟在嘴里,目光斜睨杜小峰。阿朵侧身,朝他摆一摆头。黑胖会意,跟着阿朵下楼了。

几天后,菊叔走了。骨灰埋在村子的山腰处。料理完后事,杜小峰叫秋菊唤来村长。他掏出一把小刀,故意悠闲地削自己的指甲,说,秋菊还在服丧,有些事要处理。这周之内,你要敢找她麻烦……杜小峰将刀嘣地插桌上,说,我会给你麻烦的。

这光景,吓得村长乖乖离去。

屋子霎时沉寂。秋菊仍旧沉浸在悲痛中。天气干冷,杜小峰在灶膛生火,陪秋菊坐在膛口,静静地看火焰跳动。火光抚过脸庞,扑来阵阵暖意。秋菊倚靠在他的肩头,睡了过去。

傍晚,秋菊气色好了许多。杜小峰握着她的手说,秋菊,给你说个事儿。秋菊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动了动。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杜小峰说,目光越过她的肩头。

秋菊紧咬下唇。

杜小峰抬头注视她,说,不过,以后我会是好人。

秋菊慌乱摇头:哥,你说的这些,我不在乎。你说过,你会……

知道,你放心。但有些事儿,我得去处理。

啥事儿?我能帮到你吗?

回来告诉你。

什么时候回来?秋菊急道。

很快。杜小峰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肯定会回来。

要是没回来?

不可能!杜小峰走出厨房,又转身说,万一,我是说万一,这周还没回来,你暂时找个地方歇脚,我一定会回来的。

秋菊望着他的背影,一脸荒凉。

8

冬日夜凉,月亮透出不露锋芒的寒意。阿朵坐在宝马湖边,搂着黑色大提包,目光投向湖面。杜小峰走后,她假借老卜的旨意,指派手下人找他。等来消息后,她胸口一下堵得厉害,身子里仿佛有旋涡在冲撞,你争我夺。沉思间,听到脚步声。阿朵侧过头:给别人当孝子,你很尽心啊。

杜小峰脸色如水:你想多了。

柏合村的人都知道,干嘛非要瞒着我?

杜小峰沉默着。阿朵将手探进包里,夹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燃,幽幽地说,当初,你说带我到老卜那儿,我跟你去了;今儿,你说走就走了,好利索呀。

杜小峰感觉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右手,瞧了瞧说,阿朵,欠你的,今天,我一次还清。

还完就溜?

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阿朵,不管你把我看成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撂下你。

阿朵猛吸一口烟,烟头异常亮了一下:听你的意思,这次来了,就不走了?

秋菊还等着我的。

阿朵站起来,手指着斜前方说,就那个长着大红斑的女人?她对你那么重要?

别这样说。

我问你,谁来等我?

杜小峰的太阳穴突突跳两下,说,秋菊需要帮助。

我偏不要你去呢?

阿朵,把秋菊安顿好,什么时候叫我回来都行。杜小峰侧过身说,但我不可能再回到老卜那里。

阿朵将手再次插进提包,有咣当的声响。杜小峰的脸抽搐两下,仿佛刀光在眼前晃过。阿朵却掏出个陶瓷瓶说,峰哥,还记得我们以前在这儿看月亮吗?

杜小峰抬头,弯月悬在空中,有些虚幻。夜风吹过,湖面漾起波纹。阿朵又掏出两瓶酒,拾来碎砖头,搁上瓶,说,我们很久没喝酒了。

杜小峰跟木头一样站着。阿朵拧开一瓶酒,荡了荡,酒香飒然飘出。她啜一口,说,你不喝,我自个儿喝了。现在我做啥事儿,不都一个人了吗?

杜小峰嘴角抖一抖。阿朵往嘴里倒酒,不小心呛了一口,她猛咳一阵。杜小峰夺过瓶,问,干嘛非要这样?

想跟你一块喝喝酒。阿朵绵软一笑说,好像就这么个小小的请求,都跟做梦一样,是吗?

对不起。杜小峰语气软下来。欠你和你阿爸的,我一辈子也还不清。说着,举瓶,仰脖猛饮,辛辣涌入体内。完了,拿过另一瓶,正想开盖,阿朵从包里抽出凿刀,刀尖对着他。杜小峰立刻握紧瓶口,将瓶倒举在头顶,摆出对峙的架势。阿朵仰头迎上,目光在月色下微微颤动。僵持几秒,杜小峰放下瓶,说,秋菊在等我。

阿朵冷笑,将凿刀咚地抛进湖里,说,峰哥,你想多了,没人拦你。请你来,我无非是想当着你的面,把这刀处决掉。这样,咱俩一了百了。行了,你喝吧,喝够了,去找你的秋菊。

杜小峰迟疑片刻,大口灌酒。酒滴不时从嘴角溢出,湿了衣领。阿朵坐下,抱膝,侧脸靠在膝盖上,贪婪地看着他,看他在夜色里渐渐迷蒙。酒瓶空了,杜小峰站了一会儿,身子打个偏,软倒在阿朵肩膀上,半睡过去。恍惚中,阿朵的手像云朵,抚过他的脸颊,抚过他的每根手指。阿朵的呼吸扑在他肌肤上,像羽毛拂过。阿朵冲他笑笑,笑得有些妩媚,有些怪异。杜小峰感受着这一切,如同置身梦境。少顷,阿朵挥起砖头,停在半空。砖角在月下闪着寒光。

秋菊等着我的。杜小峰说。

有重物击在他后脑勺,眼前的黑暗顿时飞珠泻玉般地泻开。

醒来,天光大亮。杜小峰晃一晃脑袋,头痛如裂,有砖屑从发际间掉落。等适应白日的状态后,杜小峰拔腿往村子跑。秋末的阳光难得从云层钻出来,在风中漾一会儿,又缩回去。到秋菊家,没见人影。客堂一切如故,连同那把插在桌上的刀。杜小峰惶然,待到中午,又跑“好又来”餐馆、镇上的药店,拦住路上的村民,甚至找到村长探问情况。所有人都摆手,朝他投来质疑的目光。

杜小峰守在秋菊家里,直到村长来接管房子,秋菊依旧没有出现。离开的路上,柏合村一如平素的萧瑟。

9

杜小峰待在瓦镇,帮一家液化气店送气罐,每天蹬着三轮小货车,在大街小巷跑。偶尔看到跟秋菊一样的身影闪过,他总要呆愣一会儿。有时候,感觉有人盯梢,回头,只有熙攘的人群,陌生的目光。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思绪依旧停留在那个夜晚。秋菊期盼的目光,像蒺藜,扎在他的身子里。

闲下来,杜小峰就跑村里打探秋菊的消息,每次都一无所获。翌年春天,天气和暖了,杜小峰不知道还有没有留在瓦镇的必要。他给老板说,如果另有人选,自己就辞职。那时候,到柏合村,总能听到山上有鞭炮声响。他反应过来,清明节快到了,本地的习俗,是要在节前祭拜亡亲。菊叔的坟不就在山腰吗?不管秋菊在哪儿,她都应该……不,是肯定会回来扫坟。

杜小峰怦然心跳。他跑上山,来到菊叔坟前。坟包垒了新土,插有几根燃过的香支和蜡截。秋菊来过?或许乡人祭祀,顺带给邻坟添上的?杜小峰请了几天假,每日守在坟前,直到清明结束。秋菊没有出现,但他决定留在瓦镇。秋菊明年一定会来,没准今年的农历七月半、春节都会回来。

夏末之际,杜小峰听到一则新闻:老卜的团伙被端掉了!短暂兴奋,他想到了阿朵。赶到碎石坝,那间瓦房大门紧锁,门前垂下蛛网,俨然被蚕食掉的兽壳。茶坊牌馆热议着这事儿,说老卜手下有个女子,去年冬天,她自断一根手指,退出团伙;也说今年初春,有个黑小子追捕她,她钻进出租车溜掉;还说这个女内鬼匿名揭发了老卜的罪行。不管哪种说法,有一点能肯定,阿朵在老卜出事前离开了团伙。

杜小峰给阿朵打电话,提示空号。他只能等待下一个传统祭祀日的到来。七月半,秋菊没出现。老卜的新闻,逐渐冷却。白露那天,杜小峰送罐回店子,远远见一个女子,坐在店门口。齐耳短发,白衫灰裤。阳光罩在她身上,映出舒然的静美。再靠近些,杜小峰惊讶得蹬车打了一个滑。

对方的侧脸有红斑!

杜小峰顿时感觉眼前的一切活泛起来。他挥挥手,飞一般骑到店子前。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是你!

杜小峰拉秋菊到水吧坐。秋菊说,就走走吧,随便聊聊。

顺街边走,到岔口,秋菊往车站方向转去。路上,她说起跟杜小峰分手后的事。那天晚上,阿朵将杜小峰打晕,带着黑胖找到秋菊……

秋菊拂一拂刘海,对杜小峰说,当时,阿朵醉得好厉害,特别是盯我的眼神,挺吓人的。她让我滚,说滚得越远越好。

威胁你?

是那意思吧。我说要等你,我不走。她身边的黑胖子拿刀吓唬我。我说你一会儿就要回来。黑胖阴森森地笑,阿朵却让对方出去。然后……她先是说,如果我执意等你,她就杀掉你。可后来又央求我,如果我赖着不走,就是想逼死她。秋菊眨巴两下眼,拭一拭眼角,问,你之前说遇到麻烦,是你跟阿朵之间的事吧?

杜小峰点头。他抬腿,想冲脚下的小石子踢过去。刚抬起腿,放下,用鞋底轻轻在石子上滚了滚。

秋菊扭一扭嘴唇说,我觉得阿朵也不是那么坏,而且还有点可怜。真的,女人是敏感的,女人的心,女人最了解。

杜小峰琢磨着她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我跟阿朵的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

不用说。前些日子,我们那地方也在传老卜的事,说他以前是盗窃团伙的头目,收罗了不少流浪儿、离家的孩子当扒手。后来行当没落,转做高利贷,唆使手下人做打手,追逼欠债人;还用游戏厅作幌子,搞网络赌球诈骗。他把自己藏得很深,住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些传言半真半假吧,特别是说阿朵入道之初,跟一个小子的恩怨情仇。我知道,那人肯定是你。

杜小峰怵在原地,心里乱箭飞。那个梦境倏忽胀满脑子。这一次,他仿佛走进了那团光影,梦从一开始就清晰:是在县里的火车站。乘客从站口涌出来,像洪流。黑胖抱臂,瞅了好一会儿,对他支吾了几句。杜小峰挤进人堆,往前推了推,秩序一下混乱。阿朵回头瞧他一眼,他抻长脖子,假装找人,一转身,走了。黑胖阴笑着,紧紧跟随……

秋菊接着说,没想到,阿朵后来失踪。说不好为啥,我居然念着她,感觉有些事欠在心里,就忍不住跑来瞧瞧……到村子,大伙儿说你常来找我……说着,秋菊哽咽了。

杜小峰掏出手纸,给她擦泪,问,你从哪里过来的?

邻县双南,我在当地一家汽车制造厂当绿化工。

杜小峰抬头,释然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决不食言。

秋菊摇头说,阿朵迟早会回来找你。我不是怕她,我只是不想伤害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其实,阿朵对你的爱,远远超过她对你的恨。

明白。杜小峰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秋菊又拭一拭眼角,说,我得回去了,不然怕晚了,赶不上车。

不远处就是车站。站口的乘客稀稀拉拉,略显清冷。杜小峰说,下次我来看你。

秋菊说,说不准我哪天就到其他地方打工了。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送秋菊上大巴,车子缓缓启动。阳光穿过槐树叶,闪过几抹光点。秋菊隔着玻窗,跟杜小峰道别,声音离他很近,又似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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