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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婚姻和生育去制度化了吗?
——基于2021年中国大学生婚育观调查的讨论

2022-10-22李婷郑叶昕闫誉腾

社会观察 2022年8期
关键词:婚育意愿生育

文/李婷 郑叶昕 闫誉腾

当前,中国历经了快速的社会变革,在初婚模式上显现出一系列的新变化与新特征——1980年前出生的世代已经从“普婚早婚”模式转变为“普婚晚婚”,而1980年后出生的世代或将继续挑战普婚的传统。大学生作为青年群体的中坚力量,是未来十年内婚育行为的核心主体,其婚育态度引发学界乃至社会的广泛关注。为此,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依托中国教育在线网各大院校基本信息和近年来各校高考招生计划,通过多阶段PPS抽样开展了中国大学生婚育观调查,覆盖了22个省份、26个城市。经前期严格的数据清理与后期加权处理后,调查共得到9775份有效问卷,具有较充分的全国代表性。

本文首先回顾了婚育观变动的相关理论与国内已有青年婚育调查的结论,同时基于互联网时代(“Z世代”)青年人的基本特征,汇报本次全国性调查的主要结果,最后归纳出当代大学生婚育观的五大特征并作讨论。

概念界定与“去制度化”之争

本文对“婚育观”采取广义概念,不仅包括一定社会环境下,个体对于两性关系、婚姻家庭及生育问题的基本看法与根本态度,也囊括了个体的婚育意愿(即在适婚育龄期的具体婚育决策意向),如结婚意愿、理想子女数、意愿子女数与子女性别偏好等。

就婚育观念和行为的变动趋势及驱动机制而言,在理论界存在以第二次人口转变理论为代表的去制度派及其反对者的两种声音。第二次人口转变认为,个体主义的兴起与观念的变革使得婚姻对个体的吸引力下降,同居被更多地当作婚姻的替代,生育与婚姻逐步解绑,这动摇了婚育的制度性基础。美国学者安德鲁·切林也认为,婚姻在历经了制度性婚姻、伙伴性婚姻和个体式婚姻三大阶段后,在情感价值与自我认同的驱动下,将逐渐弱化为众多生活方式的普通选项之一。

与之相对,另一派学者认为婚姻与亲子关系仍然非常重要,并提出性别革命理论框架以解释部分西方国家婚恋意愿及其生育率的低迷及逆转。即男性对性别平等观念的接纳以及在私领域家务承担意识的增加,会帮助人力资本上升、谋求自我发展的女性逐渐摆脱沉重的“职场—家庭”平衡负担,使得低迷的婚育意愿得以稳定回升。然而在这一进程中,很多国家出现了停滞的状态。女性在进入职场后,男性囿于主流传统的性别观念,在缺乏制度的激励下难以回归家庭。有研究指出,男性因承担家庭责任而无法完全实现其工作与经济支柱的性别期待时会受到更严厉的诋毁。因此,低婚育意愿并非是婚姻的去制度化,而是性别革命的进度决定了婚育意愿及水平。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实证表明婚姻并没有出现显著的去制度化,而是呈现社会经济地位的分层化。婚姻逐渐成为群体延续文化资本的手段与个人成就达成的象征,受到了中上阶层的拥护。

在我国,婚育是否去制度化尚未得到系统的论证。以未来十年婚育主体的“Z世代”青年为着眼,探究其婚育观十分必要。近年来,已有陆续的调查表明青年婚育观正发生变化,如择偶标准多元化,理想婚龄推迟与意愿子女数下降等。但由于已有调查在调查方法、研究内容和调查时间存有缺陷,难以完整地捕捉成长在互联网时代(“Z世代”)青年在技术变革下思维方式、文化取向、情感偏好上的独特性。本调查对此进行了改进,在内容上包括了受访者基本信息、互联网使用与圈层文化参与、恋爱经历与婚姻观念、生育意愿与生育观、政策态度、精神面貌等内容,并通过代表性抽样对“Z世代”青年人的婚育观状况予以综合考察。

调查的初步发现

在受访大学生的基本统计特征上,加权后的样本的性别比接近1∶1,平均年龄为21.29岁,覆盖了本、硕、博在内的整个大学生群体,但主要集中于大三、大四的本科生。样本所在学校层级(“双一流”建设高校8.9%,双非高校58.87%,专科院校32.23%)分布接近于中国教育在线2020年所公布的招生信息分布。调查选取了父母所受最高教育水平以及每月来自家庭经济支持的数额(分为高、中、低三类)作为样本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指标,并依照受访大学生在上大学前生活时长最久的省份做了东、中、西、东北的区域划分。下文将从大学生的婚恋观、生育观概况,大学生精神面貌与婚恋观,互联网参与与婚育观这几个方面来汇报调查的初步结果。

(一)婚姻观概况

受访大学生的理想结婚年龄为27.46岁。超过60%的大学生表示未来会结婚,32%的大学生表示“不确定,顺其自然”,仅有2.64%和4.16%的受访者认为未来不会结婚,并选择同居或单身作为替代。说明婚姻仍然对当代大学生具有一定吸引力。但是,两性呈现出显著的差异。仅48.96%的女大学生认为未来会进入婚姻,大量(43.08%)女性选择“不确定”,表现出对婚姻相对模糊的态度。相对地,有74.14%的男大学生对婚姻有明确的正向态度。与此同时,个体的理想婚龄与结婚意愿与其家庭背景、学校层级以及地区呈负相关。非农户口、“双一流”高校的女大学生群体相较同类型的其他群体感受到的婚姻阻力更强。

进一步探究大学生婚姻观的影响机制,可以发现,近90%的大学生认可婚姻的情感价值(“婚姻能够提供情感、陪伴和精神寄托”),但是对传统婚姻的物质保障价值已经淡化。婚育成本以及涉及机会成本的工作压力成为阻碍个体结婚意愿的主要因素。同时,缺乏在精神和物质层面相契合的对象,以及现代生活对个体闲暇时间的填补也进一步降低了个体的结婚意愿。相较而言,男性更关注婚姻所需背负的物质压力,女性更担忧同自身性别角色相关的传统婚内责任以及生育风险。

(二)生育观概况

受访大学生的平均理想子女数为1.86个,超过80%的大学生期待儿女双全,仅4.07%的大学生理想子女数为0。但是,受访大学生的平均意愿子女数为1.36个,低于2019年调查中大专及以上学历人群的意愿子女数(1.44),近50%大学生的意愿子女数少于2个。需要指出的是,生育对大学生而言还是相对遥远的事情,本文重点关注理想子女数与意愿子女数之间的差距,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大学生群体对当下生育阻力的感知。此外,大学生展现出一定的女孩偏好,在理想子女数为1的群体中,70%选择了只想要一个女儿。

在生育意愿的异质性上,无论是理想子女数还是意愿子女数,男大学生都显著高于女大学生。同时,这两个指标与包括家庭背景、学校层级以及地区在内的大学生的社会经济地位的测量呈现负相关。非农户口、“双一流”高校、女大学生群体理想子女数与意愿子女数的差异都显著超过对等的其他类别大学生,说明这些群体感知到的生育阻力较大。

大学生仍然将婚姻视为生养子女的必要条件,仅6%的青年接纳非婚生育,远远低于对不婚、丁克等其他非传统婚育行为的接纳程度,说明在大学生的认知中婚姻与生育的绑定关系依然紧密。

进一步探究大学生婚恋观的影响机制,可以发现,大学生更加在意养育子女对自身的意义感和情感价值,而把传统的子女的保障性功能排在了最后。就生育阻力而言,居住环境所代表的住房成本,社会环境代表的工作和教育压力,以及养育成本对大学生的影响最大。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生育阻力的维度上,女大学生的感知均比男大学生更强烈。同时,有近60%的女大学生将生育的风险与痛苦列为影响生育的重要因素。与之相对,在对生育政策的需求上,男性更关注生育成本,女性更需要工作支持。

(三)大学生精神面貌与婚恋观

“Z世代”青年虽然成长在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数字化时代下,大多因为家庭资源倾斜而物资充足,但也经历了少子化时期和教育扩招改革,生活在由技术与资本所驱动的激烈竞争环境中,容易产生“丧”等负面情绪。为了给当前学理性的分析提供实证的数据支持,调查着重探索了青年精神状态及其对婚育观的影响。结果表明,积极竞争组占比70.29%,回避竞争组占比2.96%,但焦虑组占比高达66.37%,表明青年群体总体呈现着较高的焦虑状态,但仍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竞争。同时,更消极的竞争行为、更焦虑或更压抑的心理情绪,均与更低的结婚意愿、更低的意愿子女数相关。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现代社会的高竞争与高压力已成为压制婚育意愿的重要因素。

(四)互联网参与与婚育观

调查深入探索了大学生的互联网参与情况及其对婚育观的影响。在互联网参与的测量上未止步于互联网的使用时长,而是考虑到当前青年人基于同好交友的倾向,具体考察了圈层文化等使用情境。结果发现,受访大学生每天用于休闲、娱乐的互联网使用时长均值约为4小时35分钟,显著高于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所记录的2021年上半年全国网民日均上网时长3小时50分钟。与此同时,互联网使用时长与青年群体的结婚意愿、意愿子女数呈负相关,但对理想子女数、子女性别偏好影响较小。

同时,参与不同亚文化的青年群体在婚育观念呈现一定分野。参与动漫、网文、追星更多的青年群体,与相对更低的婚育意愿存在相关;参与健身、电竞更多的青年群体,与相对更高的婚育意愿存在相关。这一结论通过了回归以及Bootstrap抽样的稳健性检验。

大学生婚育观的特征归纳

对调查数据的初步描述,可以折射出以当代大学生为代表的我国“Z世代”青年在婚育意愿与观念上的一系列特点与变化:

第一,大学生仍然对结婚与生养子女抱有期待,但婚姻和生育的价值基础已经发生变化。如果以第二次人口转变为标尺,那么本次调查所展现出的当代大学生的婚育观念仍然略显保守,并未达到理论所预期的转变程度。然而在坚守婚姻和生育的制度性框架下,中国大学生对婚育的态度依然产生了发展性的变化,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是婚姻和生育的价值性基础已发生改变。婚育在传统上的保障性功能以及传宗接代的意义已经极大淡化。相反地,年轻人开始强调恋爱、婚姻和生育基于个体意义上的价值:互助进步、精神寄托、情感陪伴以及对自身成长的意义。

第二,巨大的婚育阻力而非观念转变是大学生低婚育意愿的主要原因。在抑制结婚因素的排序中,低欲望选项被排到了最后,而婚育成本、工作的竞争性压力及其所引发的个体焦虑成为抑制婚育意愿的重要因素。在社会转型与高速现代化进程的叠加下,中国当代青年需要直面婚育的高成本,同时还承受着劳动力市场中教育、流动性与职业安排等结构性变动所加剧的社会竞争。因此,大学生低迷的婚育意愿事实上是风险社会下高成本与高竞争的一种外在显现。

第三,大学生的社会经济地位与婚育意愿负相关。一方面,社会经济地位越高的大学生,越倾向于现代多元的价值观;但另一方面,相比于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大学生,地位较高的大学生更能感受到婚育成本的压力,同时也更加在意婚育与个体发展机会的潜在冲突。这一定程度上印证了现代社会下风险的主观构建性与阶层分化性,因为对风险的察觉与感知有赖于相关知识的获得。

第四,大学生的婚育意愿和观念显现出显著的性别分化。女大学生不仅结婚意愿显著低于男大学生,意愿子女数少于男大学生,而且感知到的婚育阻力更大,生育效用也更低。在婚育顾虑与政策需求上也呈现显著分野:男大学生更在意婚育成本的降低,而女大学生更在意个体发展的机会。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在我国年轻一代中停滞的性别革命进程。制度与文化的双重枷锁既阻碍了女性谋求发展的需求,又赋予男性成本承担者的定位及其经济负担,进一步导向了低婚育意愿。

第五,互联网与圈层文化同婚恋观存在互构。一方面,从时间挤出效应而言,以兴趣和爱好而聚合的“趣缘”社群吸纳了大学生的大量精力,提供给他们以归属感与情感价值,成为了大学生们躲避现实压力的“避风港”,大幅度降低了对婚育等事务的意愿。另一方面,圈层内容对于婚育观念存有更强的塑造作用。那些更具内容生产属性的动漫、网文圈,不仅实现了对现实生活的抽离或者理想化,构建起具有反差性的平行空间,削弱青年对现实空间的需求与期望;同时承载了青年人在现实生活的多元价值,在内容生产上呈现出更丰富的婚姻家庭模式以及更前沿的性别角色实践,形成了独特的文化叙事底色。

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希望描绘和归纳出当代大学生婚育观的特点及其背后的困境,也试图回答中国青年的婚育观是否出现去制度化的趋势这个问题。就调查的结果而言,第二次人口转变等去制度化的理论并不能很好解释当代大学生的婚育观,而性别革命的停滞与婚姻的个体化倾向似乎更符合现阶段大学生的特征——结婚和生育仍然是重要且必要的,但价值基础已改变,呈现出性别化的多重阻碍因素。

那么未来中国青年的婚育意愿和行为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呢?从本次调查来看,虽然大学生的观念正在发生变化,但这种变化还是温和而渐进的,短时间内还无法动摇婚姻与生育的制度性基础。在下一阶段,婚育结果的变化趋势将取决于公共政策在多大程度上能缓解个体在婚育成本与个体发展上的压力。低迷的婚育意愿只是社会演进中现实问题的缩影,而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和谐平等的婚姻生活及其提供的精神和情感价值、家庭成员间的互助能力,才是现代社会婚育对个体最大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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