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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说到歌剧剧本的承与变
——以曹禺文学奖获奖剧本《尘埃落定》为例

2022-10-21游暐之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土司原著歌剧

游暐之

2021年5月,由重庆市剧协推荐、重庆市歌剧院创作,冯柏铭、冯必烈父子联手编剧的民族歌剧《尘埃落定》剧本,荣获“第24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这是本届五部获奖剧本中唯一的歌剧剧本,剧本根据作家阿来获茅盾文学奖的同名小说改编。

改编创作如何扬优势破壁垒

作为音乐舞台戏剧,歌剧创作生产流程的第一步即是歌剧剧本的写作。通常所说的将小说改编为歌剧,本质上就是剧作者将小说改编为歌剧剧本的过程,剧本是一剧之“根本”,有了这个“根本”,才有可能为歌剧后续的创作打下比较坚实的基础。在小说特别是经典名著小说基础上进行的歌剧改编,往往因为原著深厚的文学基础和广泛的社会影响,让歌剧作品先天就自带知名知晓和传播的优势;同时,原著本身完整的故事结构、丰满的人物形象,也成为歌剧改编创作的故事蓝本和戏剧参照,减省了创作先期的时间和精力。这也是很多中外文学名著备受歌剧和其他舞台艺术创作青睐的最根本原因。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尽管根据小说进行歌剧的改编创作有很多便利和优势,但是难点和壁垒也是显而易见的。一部小说越是传播长久和深远,其搬上舞台后可能引发的质疑和反对也往往越是强烈。2016年,由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编剧的歌剧《红楼梦》在美国首演,虽然这部歌剧的前期宣传力度很大,但是首演后还是有很多人认为,这部歌剧和小说《红楼梦》关联度不大,只是假原著之名而作的一个新编故事。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社会评价,其中的缘由不外乎两点:第一,原著的深入人心,对于舞台创作的新开拓形成了束缚,所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林妹妹;第二,原著的卷轶浩繁,对于改编创作切入点的选择形成了一定的障碍和困扰。

虽然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作品的理解程度、理解方向、关注焦点都有可能不同,但是也要看到,作为大众艺术,一部小说的宏观审美是趋同的。如果歌剧对小说的改编创作,偏离甚至悖离了这种大众性的宏观审美,让大众的小说成为小众甚至个人化的艺术解读,创作者的视角和绝大多数观众的视角不一致的话,也就无法满足广大观众的心理预期,那么最终不被认可也在意料和情理之中。

歌剧《尘埃落定》剧本改编自阿来1998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小说《尘埃落定》是一部充满奇幻色彩的作品,最具特色、最吸引人的,就是作品散发出的那种具有强烈魔幻现实色彩的独特气质。书中的主人公二少爷是一个介于有真实肉身的“人”和可以对未来先知先觉“灵魂”的合体。小说中,二少爷这个人物极具代入感,读者往往会随着他的语言、行为游走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前的川藏地区,感受着以麦其土司为代表的“嘉绒部族”的兴衰,见证在这块土地盘桓数百年“土司制度”的瓦解崩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尘埃落定》是不可复制的,作家阿来曾经在《后记:为〈尘埃落定〉出版十五年而作》一文中谈道:“那时,我已经有一种预感,不是以后所写的每一本书,都会跟《尘埃落定》一样有美好的际遇。”

小说《尘埃落定》的独特性,也是对它进行改编创作最大的难点。目前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文艺作品很多,除了歌剧,还有电视剧、舞剧、话剧。电视剧、舞剧只是听说过,没有看过,因而不予妄评;同名话剧看过,总体感觉是对原著的舞台诵读,整剧时长达三个多小时,因为创作者要努力将原著“原汁原味”表达出来,难免会局限在急于讲完、讲清小说故事的思维束缚当中。这部话剧虽然看起来在内容上非常忠于原著,但是舞台整体呈现因叙事性强于戏剧性,观众有乏味冗长之感。

如果对小说《尘埃落定》足够熟悉,就会发现歌剧《尘埃落定》与小说原著的“似是而非”,而这种“是”与“非”,并没有影响歌剧与小说相一致的最终结局,那就是“土司制度”的覆灭。所以,从创作的方式来分析,歌剧剧本的创作过程,就好比是在小说原著当中寻找一颗颗“石子”,然后将这些“石子”按照歌剧创作的需要来进行摆弄、铺排,最终形成一条“源于小说”却又“别于小说”的戏剧线路,达到与小说结局殊途同归的目的。

从大的范畴来讲,小说和歌剧剧本同属于文学作品,它们的共性很多,比如同是文学化的写作,都有引人入胜的故事、生动鲜活的人物,但是两者也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第一是创作方法,第二是作品容量,第三是传播方式。小说根据故事内容的需要,篇幅上可以有长篇、中篇、短篇甚至微型小说,其创作的自由度和作品的容量都由创作者根据内容来决定。一部小说创作出来,通常需要经过各种出版渠道,发行为书籍、发表在专门的刊物以及网络上。一旦公开发表,它的直接受众就是读者,作品直接面对读者。小说本身所塑造的人物、传达的情感,通过读者的直接阅读和直观感受,形成社会化传播。因此,小说公开发表的那一刻,即代表其与读者形成了最直接的情感互动和思想交流。

同样是文学作品的歌剧剧本,其创作方法虽然也是文学化的写作,但是相较于小说自由化的创作,歌剧剧本首先在形式上具有一定的规范和模式,在作品的结构、人物的塑造、戏剧的表述方式等方面,又具有自身的写作要求和艺术特点。另外,歌剧剧本在容量上也会受到演出时间的约束,因此写作篇幅也会受限在一定范围之内。从传播角度来看,歌剧剧本是无法直接面对观众的。歌剧是一门综合艺术,歌剧剧本是歌剧生产流程当中最基础的部分。一部歌剧剧本只有与音乐、表演相结合,最终以综合的形态搬上舞台,才可以完成其传播交流的使命。

“魔幻”至“真实”的跨越

什么样的小说适合改编成歌剧,什么样的小说不适合或者说改编起来难度高,还是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歌剧《茶花女》,其小说原著是中篇小说,故事的主线和脉络也很清晰,仅从歌剧剧本的改编创作来说,相对容易。事实上,所有优秀的歌剧改编创作,都不应当是对小说原著的完全照搬。民族歌剧的典范之作《小二黑结婚》,是根据赵树理的同名小说改编。在改编过程中,剧作家对小说原著的素材进行了优化和取舍,以最适合音乐戏剧表现的方式进行剧本写作,最终对原著很多人物、故事进行了改编,很多人物在歌剧中也都舍去了,但观众在观剧时往往不会注意甚至在意这些创作中的减省。因为歌剧与小说在故事主线、戏剧主旨、主要思想内涵方面都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歌剧《小二黑结婚》实现了观众对小说原著的艺术想象。这两部小说的风格都是真实的现实主义,因而歌剧的创作也是在这个风格定位之下进行的。

对于小说《尘埃落定》的歌剧改编,按照通常的思路,可以有两种方式。第一,是在风格内容上完全遵循原著,最大程度地以音乐戏剧的表现方式体现其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但这种方式很难实现,因为小说的叙述方式和歌剧的叙述方式有很大不同,如果把握不好,很可能会将原著的优点和特点变为改编创作的缺点和漏洞。第二,按照目前歌剧《尘埃落定》剧本所采取的创作方式,将“魔幻现实”变为“真实现实”。就好比将一个蒙面人揭开面纱,神秘感消失了,事件和人物的真实感增强了。这是对原著艺术风格和艺术气质的彻底颠覆。这种颠覆,难度和风险并存。歌剧《尘埃落定》剧本一共有四幕:第一幕罂粟花开,第二幕麦香时节,第三幕边市清晨,第四幕官寨黄昏。每一幕体现一个核心事件。四幕戏围绕四条戏剧线索展开,最核心主线是二少爷和卓玛的“爱情线”。然后是麦其土司、大少爷、二少爷对于“土司”位置相互争夺、斗争的“权力线”。第三是其他土司对麦其土司家族的“复仇线”。第四是整个土司制度走向灭亡的“覆灭线”。这四条戏剧线索相互交织、互为因果,最终形成了立体化的戏剧结构。与四条戏剧线索相关的故事内容也是小说原著当中重点阐述的几个方面,由此可以看出,这也是歌剧剧本创作过程当中对于原著思想内容的继承,当然,这种继承的根本目的,是要实现创作中的改变。

剧中几个角色人物,如卓玛、麦其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银匠曲扎、行刑手小尔依、索朗泽郎、黄特派员等,在歌剧剧本的创作过程中,都对其在小说中相关的内容情节,进行了“断章取义”的选用和改编,让人物的情感、经历更加简化,同时尽量让剧本当中已有的人物之间建立起更加紧密的戏剧关联,以达到适应歌剧表现的需求。另外,剧本还模糊了原小说中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描写,让方寸舞台之间尽可能便捷地体现戏剧发展的时空转换,避免因舞台上时空的改变而造成剧情的裂缝,最大程度地保持戏剧推进的流畅度。

无论在小说还是歌剧中,二少爷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主人公。歌剧中的二少爷全然没有了小说当中的奇幻色彩。在歌剧《尘埃落定》第11稿剧本开始的人物小传中,这样描述二少爷:“在这个奴隶和奴隶主均被扭曲的土司世界里,他是一个受自然养育较多而受社会教化较少的‘原本’的生命样态。也可以说他是本剧中唯一一个‘纯天然’的、真正能够率性而为的正常人。”二少爷在小说中是“傻子”,但是这个“傻子”却很复杂,这种复杂源于他所处的环境,也源于他自身的“神秘性”。剧本中,对于“傻子”二少爷更多地强调了他的“纯粹”和“简单”,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正常人的自然反应,但是因为他的善良纯真、没有功利心,所以他的这些“正常”反而被看作是“不正常”,这是对“土司制度”统治下畸形社会的一种反讽。对于二少爷的人生结局,剧本中没有像小说一样让其随着土司制度的消亡而死去,反而让他在目睹了“土司制度”崩塌之后,在解放军隆隆的炮声中,和所有被剥削被压迫的农奴们一道,迎来了新世界的诞生。二少爷人生结局的改变,无疑提升了歌剧作品本身的思想政治高度。

在歌剧剧本的四条主要线索中,二少爷和卓玛的爱情线是贯穿始终的核心主线。这一点与小说的出入非常大。小说中,二少爷的情感经历还是相当丰富的,他从13岁开始,身边就没缺过女人,他不仅有贴身侍女卓玛、塔娜,还有后来娶的妻子塔娜,以及草原上的一夜情“卓玛”等。在小说当中,并没有明确二少爷与卓玛的情感是爱情。卓玛是二少爷的性启蒙者,二少爷之后对于卓玛的怀念,更多地是一种猎获某种“物件”之后又被迫失去的失落和空虚。不过,因为歌剧中对于二少爷统治者身份的弱化和模糊(虽然他不是土司,但是对于奴隶而言他也是统治者),并将他的“复杂神秘”变为“简单纯粹”,因而二少爷在歌剧中对于卓玛爱情的执着和忠贞也就显得真实可信。

在一部歌剧当中,观众往往乐见一段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事实上,在歌剧《尘埃落定》搬上舞台之后,剧中最能引发观众欣赏和共鸣的,正是二少爷与卓玛的爱情咏叹:“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如歌如吟如诗如画。蝶儿摇曳了花香,是谁在把谁牵挂?……你是我的达瓦!你是我的尼玛!……何不在沉迷中轮回,倾听你永生的情话。”这段充满现代风格的歌词写作,在经过作曲家孟卫东精心的音乐创作之后,那优美的旋律、动人的情感,总是令观众过耳不忘、回味悠长。

对于小说的歌剧改编,最难之处就是如何切入、如何展开,因为这是剧本创作的大方向,不同的剧作家会有不同的定位和思考。只有明确了创作方向,后续的剧本文学写作,对于有经验的歌剧剧作家来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冯柏铭、冯必烈父子寻找到了一条适合小说《尘埃落定》的歌剧改编路径,那就是“化虚为实、断章取义、由繁到简、模糊时空”。从原著当中找出人物成长、事件发展的戏剧脉络,在此基础上进行符合歌剧表现要求的全新创作,成功地将难点和风险变为剧本创作的突破与优长。

歌剧《尘埃落定》搬上舞台之后,得到了广大观众的喜爱和歌剧界在专业艺术性上的极大肯定,尽管歌剧最终的成功是艺术上综合体现的结果,但是一剧之本富有开拓和变化的扎实创作,无疑为歌剧的最后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歌剧《尘埃落定》剧本最终荣获曹禺戏剧奖,当属实至名归。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任何的艺术创作都会有缺失和遗憾。如果以我这样一位《尘埃落定》的“小说粉”来看这部歌剧剧本,我以为对于二少爷这个人物的塑造,由于过分强调其“纯善”,而忽略了人性的复杂,让二少爷这个人物略显单薄平面和概念化。剧中其他人物如麦其土司、土司太太、大少爷等,或许是因为戏剧容量的关系,在事件上并没有充分展开,情感上也没有足够深入,因此人物的个性也都不够鲜明,流于脸谱化。剧中的复仇者,由小说中查查头人的管家多吉次仁的两个儿子,变成二少爷的妻子“塔娜”,这个创作意图既大胆也很有新意,充分简化了戏剧人物关系和事件铺排,值得肯定。但是“塔娜”这个人物在剧中既无戏剧动作也无情感抒发,虽然很好地将“复仇者”的神秘感保持到最后,但是作为一部歌剧当中的戏剧人物,她的存在对于剧中“复仇线”的展开和推进缺乏有效的作用。另外,目前的剧本还是略微偏重叙事,原著当中可以吸纳进剧作中的细腻情感和哲学意味的人生感悟,也没能在剧作中得到充分体现。

歌剧《尘埃落定》剧本最成功之处,是其突破了小说原著的思维困囿,在“承”与“变”之间寻找到了最佳契合点。应该说,从一部小说到一部歌剧剧本的改编,“承”是本分,“变”是必然,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因为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故事内容的改变,只要没有背离原作品的主旨内涵,那么这种“变”不仅是必要的,也是非常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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