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子的记忆
2022-10-21刘毅远
刘毅远
20世纪70年代中期,生产队规划了新居民点,地处准噶尔盆地南缘那个老庄子被拆掉了。听祖辈讲,它历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风雨。不知是因为我出生在那儿的缘故,还是在那儿度过了纯真童年的原因,老庄子的记忆仍依稀可见。它聚焦了祖辈的生活光景,在我童年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回忆。
打开谷歌地图,倒退四十年,当十字星的鼠标定格在天山北部,准噶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南缘,三屯河下游蜿蜒曲折的老龙河的老河床平坦而开阔的土地上时,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十几户人家。透过遮天蔽日的绿树,隐约可见一户人家的话,那就是我家的老庄子。
老庄子分外院和里院。外院是敞开的。里院实际是新疆传统的四合院。四合院的北面坐北向南的房子叫上房,上房的房顶比其他房顶要高出一米左右,是里套外两间房子。进入灰蓝色双扇内外两层门便是外间房屋,大小与现在教室相仿。上房门的门槛比地面高出三四十公分,大人可以跨过去,那时的我先得站在门槛上,跳下去才能跨过门槛。
外层门上半部分是格子窗,向外开,内层门向里内开。内外门有老式门闩。格子窗上冬天要糊一层白纸,站在门槛上如果角度正确的话,头可以伸到格子窗的方格里。咋就那么调皮呢,我侧着头伸长脖子,头恰巧可伸到格子里,当我将头转正时,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了,瞬间我两脚离地,头被卡在格子里,吊在了门上。这才意识到危险即将要发生。我便嗷嗷地大声喊叫,声音都喊直了。喊声招来了父亲,将我抱起,小心地把我的头从格子里退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父亲中上等的个子,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手背上暴出道道青筋,手指粗大,指头上的小关节环形外突,长方脸形,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生活的艰辛使他的头发早早地花白且稀少,走起路来急急匆匆,风风火火,有什么事情要我做总是边干活边交代事情,他走路有时竟然会碰到门框上。粗笨的农活父亲干起来非常麻利,就连打毛线、挑毛袜子,做皮裤、皮袄这样的细活也不在话下。
我怕挨父亲的打,撒腿便跑,跑出几步,看父亲并没有追打我的意思,我便停住了脚步。“看情况不好赶快跑。”这个办法还是母亲教的。母亲每每这个时候就会对我说:“还不快点跑。”
“好汉子不如跑汉子。”事后母亲又对我这样说。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三十六计的上计,其实母亲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她哪里懂得三十六计,但她用得恰到好处,也使我多次躲过了挨打。
要是以往的情况准要挨打,那次不知是怕我受惊吓还是父亲那天心情好,反正没有挨打,但责骂是免不了的:“讨嫌得很,我看你是皮胀得跳的呢,以后再敢,小心你的皮。”真悬啊,要不是父亲及时赶到,后果可想而知。招骂我低着头虚心接受,即便这次真的挨了打也得悄悄的。
可是想起那之前的一次挨打,真是太冤枉了。当时家里唯一值钱的家当是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那便是父亲去城里或去远处的交通工具,有十几年的历史了。自行车上配有车锁,是“将军不下马”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车钥匙丢了。家里的姊妹中数我最讨嫌,父亲就特意给我交代,千万不要把车子锁上,过几天去城里找匠人配一把钥匙。父亲不说倒好,这一说好像提醒了我,我总想去探个究竟。趁没人的时候,我找来了家里的一串钥匙,只要能捅到锁孔里的就一把一把地试,看能否转得动。出于好奇,也有想在父亲面前表现的意思。还真巧,有一把钥匙插到底再回抽一点,转动了。我高兴极了,上了锁,将钥匙插到底再回抽一点,啪的一声锁子打开了,反复几次都可以打开。
父亲上完早工,吃了早饭,准备骑自行车去挖大渠。“谁把车子锁上了?”我听到了父亲的喊声,赶快找到那串钥匙跑了过去。“我锁的,没事,可以开开。”本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我便承认了。我插进了那把做了记号的钥匙,不知怎么回事,钥匙进一点退一点但车锁死活都打不开,心想真是出鬼了,急得我一头汗。站在旁边的父亲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手闲得很。”父亲责怪着我。我傻愣愣望着父亲,正在气头上的父亲以为我冲着他瞪眼,便啪啪给了我屁股上两个巴掌,我一溜烟似的跑出了街门,躲在墙角。
看着父亲扛着铁锨走出了街门,锨把上挂了一个毛巾扎的褡子和一个军绿色鳖壶子,褡子里有两块发糕,鳖壶里装的开水,这便是父亲的中饭和晚饭。父亲左手扶着扛在肩上的铁锨把,甩开右手,大步流星地朝远处走去,他走路左肩略高于右肩且左右有点摇晃,望着父亲走远的身影,我才缓缓地回过神来。重新去开锁子,天哪,竟然打开了,真是叫我哭笑不得,心想两巴掌挨得多冤枉啊。
第二天母亲埋怨我说:“以后不要再调皮了,看把你爸害的。”从母亲那里得知,那天队上派两辆马车,拉社员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地方去挖大渠。父亲为了多挣三分工分,上了早工后准备骑自行车去。父亲去晚了,草多渠深的剩给了父亲。
父亲干生产队的活儿从来不会挑肥拣瘦。其他社员在太阳落山前都完成了任务,而父亲因为去得比别人晚,又加上活儿难干,任务没能在天黑前完成。好心人喊父亲坐马车一同回去,明天再来。父亲哪能听得进去,他干活挣得很,就这样为了不耽搁第二天的十个工分,父亲一直到上半夜才干完,东方蒙蒙发亮时回到了家,和衣躺了一会儿便起床,匆匆吃了早饭又上工去了。
父亲得知我打开了自行车锁,也没有再说什么。想到父亲走了那么多冤枉路,几乎一天一夜不曾休息,都是我惹的祸,我很自责,心里十分不安。同时也感到我咋就这么背运,喝凉水都卡牙缝,还是那把钥匙,那时怎么就打不开呢?该我倒霉。欣慰的是锁子最终还是打开了,不用父亲重新配钥匙。这么想,我的心里也舒坦了些。
打开上房房门,进入上房的外屋。正对着房门靠后墙处摆了一张方桌,桌子上摆着奶奶的遗像,没有祭品摆放,逢清明、七月十五等祭祀节日时,父亲就会给奶奶上一炷香。房门对称的右手是一个大窗户,正对窗户与方桌平行靠后墙的拐角放着爷爷漆了大红油漆的材房,内常盛点粮食,据说材房盛粮食老人就可以增寿,还可以保全家人的平安。上房的外间房很少点灯,晚上进去,不敢正眼看那东北墙角,有月亮的时候,月光透过窗户照到材房上,余光瞥见时还真有点害怕。中子胆子大,藏道道家的时候,竟然钻到材房里,害得谁都找不到。
进入上房门向左转,打开向外开的一扇门,便可进入里间屋子,那是爷爷的卧室。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所以只能叫作爷爷的卧室。面积大约有十几个平方,靠着北墙是大通炕,炕上可以睡五六个人,通常是几个孙子陪爷爷住在这个房间,和爷爷一起睡在大通炕上。
是父亲安排我去照顾爷爷,还是让爷爷照看我,已经无从考证了,也许两者都有吧。所谓去照顾爷爷,做得最多的也不过是早晨起床后倒尿壶,端洗脸水,冬天架炉子而已。架炉子的事情爷爷却一般不让我干,我架一次炉子就整得满房子冒烟。遮光和挡风的双开实屁帘窗扇子每天睡觉前都要关上,但我却干不了,那时窗户太高我够不上。反正安排到爷爷房间睡觉都是父亲的意思,我遵从就是了。从我记事起,每天晚上就去睡在爷爷房子的通炕上陪爷爷。
爷爷在我们那一带算得上是个有文化的人,那一带好多人的名字还是爷爷起的呢。爷爷右手经常拄着一根拐杖,一副慈祥而镇定的面孔。据说爷爷读过八年私塾。父亲安排我去上房睡觉,想必是希望我能受到爷爷这个文化人的熏陶吧。最初接触到的《三字经》和《百家姓》就是爷爷教我的,可惜那时的我不用功,至今尚不能背全。
进入里间,靠南墙大窗户下顺墙摆放着一张三匣桌,桌子两边分别摆放着一把小茶几大小的方凳。据爷爷讲,那方凳原先是三面有木条靠背的太师椅,在“破四旧,立四新”的时候把靠背锯掉了。三匣桌是爷爷写毛笔字的地方,生产队上的人要写信,日常生活中的借条、收条之类的大家都央求爷爷写。春节前的一段时间,爷爷还真有点忙,来人胳老窝儿夹一卷红纸,让爷爷帮他们写副对联。爷爷要根据每家的情况写不同的对联。常写的对联有“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爆竹一声除旧岁,瑞雪纷飞迎新春”“天泰地泰三阳泰,家和人和万事和”;像毛主席诗词“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也作为对联写给别人。好多对联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祝福吉祥健康平安的话吧。只可惜爷爷的这些真迹未能保存下来,唯一记录家里油盐酱醋之类的本子,是爷爷用蝇头小楷写的,后来也遗失了。
上小学后,三匣桌便成了我做作业的地方,因个子还小,只能跪在方凳上才能够得上桌面。晚上用煤油灯照明,煤油灯冒出的烟当天晚上是感觉不到的,但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照镜子人中处会出现倒形的仁丹胡,从鼻子里擤出黑鼻涕。
盼望着三九冬天的到来,那时候只要完成父母交代的丢羊草、倒猪食、锤搓草绳芨芨的任务就可以疯玩了。最期待的事是大家围坐在上房的热炕上,听爷爷讲《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故事。从那时起我渐渐知道了曹操、刘备、诸葛亮等历史人物。听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诸葛亮草船借箭等经典故事。那时的我也经常为行者武松、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等绿林好汉们感到惋惜。爷爷给我们讲孔子的故事,还讲孟子、老子、庄子等诸子百家的故事和观点。那时算数要上珠算课,加法减法乘法还好学点儿,最难学的就是除法了,一个是经常盯不着位,更主要的是除法口诀难记,尤其是四归和七归的口诀非常倒人,什么“四三七十二,七三四十二……”简直把我都倒糊涂了,明明是“四三一十二,七三二十一……”怎么又出现这样倒人的口诀呢?爷爷说:“四七归,淌眼泪。”期末珠算手工操作总算是通过了,显然爷爷功不可没。如今想来,陪爷爷同住是父亲的明智之举。
炕前的火炉与炕直接相通,火炉是冬天架火取暖的,很少烧炭,烧得最多的是苞米芯子,这东西一点都不耐烧,扑隆隆一阵就着完了,得不断地用火铲往里添加,添得太多会堵住炉子的嗓户眼子,那是不行的。我怕火不旺,一铲一铲添加太麻烦,便将几圈炉盖整个揭开倒入一簸箕苞米芯子,赶紧捂上炉盖。霎时,浓浓的白烟从炉盖和炉门冒出,满屋烟尘,我赶快打开门和窗户想让烟飘走。每每这个时候爷爷就会从外面进来,不知是爷爷会算卦,还是凑巧了。
“鬼日的,存点热气都让你放光了,真是败家子。”爷爷一边骂我,一边用炉钩掀开炉盖,赶紧扒开堵在嗓户眼儿的苞米芯子。
炉子点着不久,通红炉齿下面盛灰的炉膛也被烤烫了,这可不能让它闲着——当然不能让它闲着。我偷偷地下到菜窖里捡上几个洋芋,有时也会捡几个小甜菜,个别年份也有红薯,但最多的还是洋芋。将捡来的洋芋放在盛灰的炉膛里,用烫灰埋上,个把小时后,从烫灰里扒出来,洋芋皮变成黄黑色,用手去捏变软了,说明已经熟透了,剥了皮即可吃。烧的时间一定要够,不能着急,有时为了让它赶快熟,我便要用炉钩钩尖朝上在炉齿下使劲透几下,这样会掉下许多火子,结果只能是把洋芋烧得皮焦瓤生。到菜窖里捡洋芋我有经验:挑个儿小的好些,这样一则不易被父亲发觉,另外也容易烧熟。
条件允许的话,我便有喝鸡蛋茶的口福了。冬天的早晨爷爷用小锅——其实是掉了底座的搪瓷大碗——做鸡蛋茶。挑掉两圈炉盖坐上锅,锅内放少许切碎的羊尾巴油,炼化后,倒入一个打散的鸡蛋,待鸡蛋起花后再向锅里加入事先烧好的茯茶水,加一块方块糖,葡萄干不常有,若能放几个会更好。等茶水再次烧开后,鸡蛋茶便做好了。这时,淡淡的香味满屋四溢,清香扑鼻,围在火炉旁边的我哈喇子早就咽了好几口了,几个孙子一人轮不到喝上两口,锅已见底了。爷爷答应:明天早上继续做鸡蛋茶。实际上几天能盼到喝一次鸡蛋茶已经很不错了。赶上光景不好的年份,整个冬天也未必能喝到一次。至今想起那鸡蛋茶仍是回味无穷,那味道简直是香极了。
倘若机会好的话,丢羊草的时候,解开一捆苞米秆,发现苞米秆上还有一个掰剩下的小苞米,那是值得庆幸的事情。用手将籽粒从苞米棒子上揉搓下来,放到上房火炉的炉盖上,折两根长短粗细与筷子相仿的红柳棍,用它不断地拨拉苞米籽。烧烫的炉盖将籽粒烤得发出微弱的啪啪声响,当听不到籽粒炸开的响声,看见籽粒颜色变成深黄色时,就可以出“锅”了。拿作业本作为托盘,用红柳棍把炒熟的苞米籽拨到作业本上,就地把它们一通报销。有时也会装在衣服口袋里出去炫耀一番。
走出上房门是一块四方的空地,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
围合院子西边是向院子一面敞开的柴草棚,敞开的一面是四根水桶口那么粗的木柱子,撑着横梁和檩条。梁的上面担有不太直的椽子,上面压有榆树梢子,最上面再铺一层柴草。
棚上面的主要任务是冬天储存堆放羊草。从夏天一直到秋天,父亲就不断地将稗子草、冰草、芦芽、苦蒿等,大多时候为混合草,用镰刀割下,背回晾晒。后来家里置办了一个毛驴车,我也学会了赶毛驴车——其实吆毛驴车这样的事情农村的娃娃都会,没人教,也不用刻意地去学,好像天生就会。我赶上毛驴车帮父亲一起去打羊草,用毛驴车拉回,拉回后摊在外院晾晒,晒干后打成捆儿。还有就是收了粮食后的苞米秆、谷草、糜子草都要打成捆子,父亲用杈挑到棚顶上码成垛,作为牲畜冬天过冬的饲草。总之,凡是牲口能吃的草,尽量多地储备,不至于羊和驴过冬缺粮。
棚的下面堆放些杂物,也是牲畜遮风挡雨的场所。挨着上房与柴草棚相连的是暖圈,圈顶与棚顶齐平。暖圈内有驴槽、鸡架,主要还是圈羊,它们会在那里安然过冬。牲畜不受冻、不挨饿是父亲操心的事,可暖圈里如何能逮住麻雀是我最关心的事了。
父亲还是告诫我,不准我抓麻雀,他说麻雀是益鸟,麻雀吃草籽、吃虫子,对庄稼有益。尤其在夏天,麻雀绝不能抓,夏天是麻雀抱雀娃子的时候,抓了一个麻雀,可能会葬送一窝小麻雀,所以夏天父亲是坚决不准我逮麻雀的,也不准掏麻雀窝。
麻雀吃不吃粮食,我没有考证过,至今尚不清楚。或许是麻雀真的吃了粮食,还是其他原因,那时竟然将麻雀列入“四害”之一。披着除“四害”的行动外衣,抓麻雀就理所应当了。麻雀有个习性,晚上不觅食,冬天的夜幕降临后,它们都会回到棚下自己的窝里。羊暖圈里抓麻雀十拿九稳,因为那里只要把门关上就没有别的通道出口。抓麻雀需要两三个人配合才能完成。中子一手拿着打开的手电筒,一手遮住发散光,将手电筒举过头顶,光束向下,躲在一个墙角等候。元子早已找来一条麻袋,双手撑开袋口,将麻袋口朝上对着手电筒光束兜着亮光,等待麻雀自投罗网。我用扫帚对着棚来回扫,窝里的麻雀受到惊扰后,都从窝里飞了出来,直向手电筒的亮光飞去,扑啦啦,一个一个麻雀追逐着亮光飞进了麻袋,元子及时收住了麻袋口。若运气好的话,会有十来只的收获。平常亦可逮住三五只,推光头也是有的,但很少,即便是这样,也要寻到马号里想办法捉一两只回来。
柴草棚的对面,与上房东墙挨着并与上房垂直方向的一排土木房屋的屋顶要比上房的屋顶低几十公分,从北向南依次为粮食房子、书房和厨房。
藏匿在东北拐角的房子是粮食房子,门开在拐角处,是老式木轴门,开门关门会发出咯呀咯呀的响声。房间里没有窗户,顶上开了一个脸盆大的天窗。紧挨着后墙盘了两个大仓子,仓底和仓帮是用四合泥抹的,看上去很光滑。这两个仓子叫衣仓子——是装喂猪衣子的仓子。据爷爷说人民公社前仓子的确是盛过粮食。原先一个盛麦子,一个盛稻子,能盛十几吨粮食呢。人民公社后吃大锅饭,打下的粮食由生产队里统一储存保管。家里吃的粮食是每月生产队按人头分的,不过是少半麻袋粮食,一月接不着一月,哪能把粮食装到仓子里呢?即便是倒到仓子里,恐怕连仓底子都盖不着。
夹在北面的粮食房子和南面厨房的里套外两间房叫书房。其外间的门和里间的窗户是同一格调,门的上半部分和窗户是大人拳头大小的木格子,用糨糊糊一层白纸代替玻璃,上面漆的无色亮漆经风吹雨淋后早已成了陈旧的土灰色了。
最名不副实的房子就是这书房,我从来就没有看到它有书房的样子,倒好像当成了生产队的公房似的。生产队里没有铁匠,像打马掌、钉马掌这样简单的事都要去几十公里的城里,队长从别的公社找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当铁匠,算是引进人才吧。队上没有房子,年轻人单身一人便挤在马号饲养员的小黑房子里。后来小伙子找了本队贫下中农人家的丫头,要结婚了没有新房,年轻人聪明能干,周围附近生产队早就瞄上了他,想把他挖走,并且答应提供住房,这可急坏了队长。父亲知道后,毫不犹豫地腾出了书房给年轻人做新房。
书房的外间是春秋的厨房,里间盘一炕,支一张老式红柜,是作卧室之用的。
铁匠干了几年,带出了徒弟,被调到大队去了。铁匠搬走后,父亲打算把书房恢复成厨房、卧室,但那时生产队有许多适龄上学的娃娃,要上学没有教师,从外地请了一名教师,教师来时拖家带口的,没有住处,父亲又答应把书房让给教师一家住。这一住又是好几年。起先他们要搬来的时候母亲是不太同意的,母亲嫌自己家七八口人挤在厨房里,把房子又要让给别人,又不交一分钱的房租,为啥该队上承担的偏就让我们一家来承担呢?为此父亲和母亲不知拌过多少次嘴。父亲自己决定的事,谁也拿他没办法,他是个热心肠人,心地善良、为人豁达,乐于助人,尤其是生产队公家的事,他特别热心。凡是在老庄子上住过的人,即便自己家勒紧裤腰带也会帮助他们的。父亲给他们讲,住到这院子里就是一家人,用什么不必客气,自留地种的菜让他们随便揪,柴火垛上的柴火让他们随便拿,使用的铁锨、斧头、镰刀等工具随便拿去用。
据说这书房原先确有书桌,还有笔墨纸砚这些文房四宝,里间有书柜书架,存有各种书籍,它的确当过书房。父亲在这里还上过“冬学”呢。所谓冬学就是在冬天闲暇之时,爷爷召集大老子、三爸、张家大哥,还有我的父亲,教他们识字,写字。后来因为爷爷成分不好,文房四宝被销毁,书籍被抄。
书房没有发挥书房应有的作用,恐怕是爷爷一生最大的憾事。1976年9月5日晚上,已经病了两年的爷爷感觉自己不行了,爷爷在弥留之际把父亲叫到身边,给父亲交代后事,大意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拖累了父亲他们弟兄,纵然上了几天冬学也无济于事,看来只能当一辈子的农民了,但一定要想办法供孙子们去上学,不要耽误他们的前程,只有上学才有出路。爷爷给父亲交代完这些事以后,带着最终无法弥补的缺憾离开了人世。
父亲遵照爷爷的遗愿,暗下决心,想方设法让我们姊妹至少要读完高中,父亲对我们姊妹讲:“只要你们谁有本事考上,考到哪儿都供你们去上。”其实那时日子过得还是非常艰辛的,虽然父亲并没有说砸锅卖铁的话,但我心里清楚,当时让我们姊妹都去上学,其困难程度确实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了。父亲怕这样说会影响我们的学业,没有言明罢了。
“四人帮”打倒后,改革了招生制度,姊妹们陆续参加了中专、大学的考试。当我们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父亲脸上洋溢出无法掩饰的喜悦,为此他也光荣过,自豪过。
原先我以为父亲仅仅在书房里上了几天冬学,并不认识多少字。但有件事情让我难以忘却。父亲操劳一生,一直住在农村,没有享什么福。姊妹们商量,卖了农村的房子,这样就断了父母亲再回农村的后路了,“逼迫”父母搬到了城里。但一辈子干惯了农活的父亲哪能闲着,骑自行车去十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的地方割芨芨,砍红柳条子。用自行车驮回后扎扫帚,钉木杈,再掂到牛马市场卖,其实那时那些东西都便宜得很,并卖不了几个钱,但父亲就是闲不住,还是坚持要做。随他去吧,父亲说没事情干着急得很,这与种地相比就闲多了。有一次我去看父亲,恰逢电视里正在播电视剧《三国演义》,父亲要我给他找一本繁体字的《三国演义》,我便去书店买了一本《三国演义》送了过去,但父亲嫌不是繁体字的。几日后,我又去看父亲,他就给我讲电视剧《三国演义》哪个地方与书上不一致,哪个人物出场时间不对。我顺手翻开《三国演义》,很惊讶,书的好多地方用钢笔做了记号。起初让我给他找书,想必他随便看看,或许好多字不认识,好多情节也看不懂,可他竟然连那么细节的问题都知道,父亲真是了不起。此时我对父亲肃然起敬,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爷爷遗憾的不是父亲在冬学里没有学多少东西,而是自己的历史问题影响拖累了父亲。那个时候识字的人少,就凭父亲的文化水平,谋一个好差事完全是有可能的。
书房南面一墙之隔的叫厨房,实际上它是我们家的卧室,冬天做饭吃饭也在这个房间。据说之前是单作厨房之用的,面积约有二十多平方米,是个独间房。房门开在房子的中间,是装铁合页带有金属拉手的新式门,上半部分镶着玻璃,陈旧的木本色。房子中央的顶棚上开了一个大人可以通过的正方形天窗,冬天做饭蒸气大,是用来通气的,窗子开在南面的外墙上,是唯一向外院开的窗户。进入厨房,左边靠东墙和北墙的角上支一张长方形大案板,面子有单人床那么大,案板旁边摆着两口大瓦缸,分别是冬天腌咸菜和酸菜的缸。右手边盘一大通炕,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足可以睡十几个人。后来要放缝纫机,在炕的西头拆了一米多宽的通道。炕沿前中央盘了一个五孔火墙,几十公分的铁皮筒子连接着火墙前的一个半截汽油桶做的大火炉子。靠东墙支一张八腿桌子,桌子与炕沿间正好可以放一把板凳,爷爷吃饭通常坐在那里。吃饭时当地放一张低矮的小方桌子,父母和我们姊妹吃饭时都坐在小木凳上围在桌子周围,吃完饭要将桌子收起立靠在墙边,小木凳也要收了码起来放在利路处。
别小看这间厨房,家里最有用最值钱的东西都陈设在这里。什么油盐酱醋茶,吃的、穿的、烧的都是由父亲母亲在这里做着艰辛的筹划。据母亲讲我们姊妹七个都出生在这个房间里。
不知现在是气候变暖了,还是出门就坐车的原因,总感觉现在天气不太冷了。可那时我觉得冬天异常寒冷,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经常会有。庄子周围的老榆树都冻得咔嚓作响。冬天做饭取暖是个大问题,七八十公里外的硫磺沟有煤,但拉煤的成本太大,煤一般情况下是用不起的,只有在过年蒸馍馍、炸油馃时才架点煤,大多时间烧的是柴火。从老庄子出发向北走不远,是一望无际的荒滩,荒滩生长大片大片的半干旱植被琵琶柴、红柳和梭梭。这些东西用䦆头挖下来,用毛驴车拉回码成垛,作为烧柴。最早是父亲一个人吆毛驴车去拉柴火,后来我们兄弟就跟着父亲一起去拉,再后来我就可以自己吆毛驴车拉柴火了。
说起拉柴火确实是个苦差事。刚开始跟着父亲一块去,感觉还是挺新鲜的,很好玩,毛驴车上铺一层厚厚的麦草,坐在上面,当然也可以躺着,听着毛驴脖子上吊的铃铛当啷当啷的清脆响声,仰面望着天空飘动的云彩,躺在软绵绵的麦草上,摇摇晃晃感觉挺舒服。但后来自己单独拉柴火的时候,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用䦆头把琵琶柴、红柳根从地里刨出来还真是费劲,䦆头把子几乎比我个子还高些,弄得我常和䦆头绊跤。父亲给我讲,干活得有窍道,俗话说:“一窍不得,少挣几百。”父亲教了我一个好方法,琵琶柴是平铺的,根很脆,不能用䦆头硬砍,䦆头避开琵琶柴挖进去搂住平铺的根向回拉,琵琶柴就轻松地搂出来了。或许是遗传父亲的缘故,那时我干活也挣得很,车一定要装满,至少也得超出毛驴车的鹰架木才罢休。
近处只有琵琶柴和红柳,再走远一些,靠近沙漠边缘,有原始梭梭巷。梭梭柴相当耐烧,火力几乎与生炭相当。有人在梭梭巷里碰见过狼,父亲怕我遭危险不让单独去,如果能挂谋个伴儿,父亲还是准许的。其实我还是喜欢去远处拉梭梭,因为梭梭不须费力地用䦆头挖,梭梭巷里有枯死跌倒的干梭梭。据说梭梭几百年才会枯死。干梭梭直接捡了装车,直立枯死的梭梭也很脆,用手掰咔嚓一声就折了。通常情况下,少则三四个伙伴一同去,若能挂谋上邻队的伴儿,有八九十来个人。母亲要给我准备一天的吃头:两样面的锅盔一顶,拉柴火是重活,可以吃到两样面的,平时多数时间吃的是纯苞米面的;时令生吃的蔬菜,如黄瓜、洋柿子等,装在毛巾褡子里,用塑料壶灌一壶烧开凉冰的开水;倘若在秋天,我便要掰几穗青苞米棒子,挖几颗洋芋一同带上。天黑前出发。后面驴车的驴缰绳拴在前面驴车的车尾上,几辆毛驴车连在一起,如一条长龙,丁零当啷地踏上了毛驴车轧出的小道。这样只要把头车吆好就行了,后面的人就可以放心睡觉,走过一段路程后,换下一个人去吆车,这样轮流换班,该轮到谁吆车都很清楚,根本不用别人安排。东方发白时,终于到了梭梭巷了。先卸车喂驴,再“埋锅做饭”。哪有什么锅呀,不过是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就地挖一个锅底坑,拾些干梭梭,堆在坑里,用带来的干麦草引着梭梭,待烧败的柴火灰填满坑后,扒开烫灰埋入苞米棒子和洋芋,上面再压一层土,将洋芋和苞米棒子盖得严严实实,不能走风漏气,否则烧出来的洋芋苞米有烟熏的味道。做完这些后,黄瓜洋柿子就干粮,喝带来的凉开水,这是野外的第一顿饭。饭罢,再次套上车,要完成拉柴火过程中最主要的任务——装柴火。两个人自由结合搭伙装速度会快一些,通常是车下一人往上递,车上一人码摞装车。装车可是个技术活儿,一定要一层压一层的茬慢慢向外伸出,还要踩实,车的左右要装得对称,不至于偏车而重心不稳,前后伸出得也要适当,防止头重脚轻或头轻脚重。最上面要装成一个凹形,铺上麦草好坐人。我装车技术不过关,有一次走到半路上柴火溜了,害得还得重新装车。
几个小时的忙碌后,小上午前,一个个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的柴火车就装好了。
给驴喂上青草。人也可以歇一会儿,别忘了埋在烫灰里的洋芋苞米,该烧熟了吧。扒开土和灰,取出烧熟的洋芋苞米——吃野外的第二顿饭,多了烧熟的洋芋苞米,比早饭相对丰盛些。吃了饭后,浩浩荡荡地返回。回去是重车,不但驴要可力气拉,比来时轻车要费劲多了,人也不会轻松,与驴并行,一手拿鞭子,一手紧紧抓住驴缰绳。时刻得注意路况,不时地要给驴发出吆喝口。遇上虚土和上坡的路段,还得抓着辕条头子帮驴拉车。确定前面是段平路时,才能爬到车顶的凹子里。若不出什么翻车、溜车的意外的话,天黑前可以回到家。拉一车柴火整整用了一个对时。只有安全把柴火拉回家,我才能长出一口气,放松神经。
我会时常站在厨房的炕上从南面的窗户向远处眺望,尚在冬天,透过挂满冰晶的榆树枝条,发现远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景,洁白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耀眼,雪的下面是生产队头一年压的冬麦,雪是冬麦过冬的被子。大人们盼望着雪能下得厚一点再厚一点,那样来年水量就会充足,冬麦也不至于受到冻害。每当碰到雪大的年份,父亲会自言自语地说:“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大人们常说的一句俗语至今仍记忆犹新: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我同样也期盼着能下几场大雪,来年的冬麦是个大丰收,这样就可以多吃几顿白面刀把子了。
那个时候,若能吃到母亲用白面蒸的花卷、馒头,纯白面做的拉条子,拌上咸菜和油泼蒜泥,还有大米干饭炒酸菜那就是最幸福的。我觉得它们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但这样的饭不是顿顿都能吃上,白面皮的饺子也只能等到大年初一美美饱餐一顿。
虽然苞米面发糕吃得我胃里面常泛酸水,放学回家仍然要吃剩在锅里的甜揪片子,上面漂几片揽的肥大肉片子,揪片子泡得涨涨的,洋芋已成了糊糊,都坨在一起,真是难以下咽的。但是父亲母亲还是尽量想办法让我们姊妹吃饱。记得那年冬天,准备第二年要盖房子,需省些粮食好让盖房子帮工的人吃,母亲说娶媳妇盖房是花钱的魔王。父亲去了几公里外的牧业队,用自己拧的芨芨草绳换回一匹跌折了腿的瘦马,宰了吃肉。这样的事尽量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买卖耕牛耕马就是“投机倒把”行为。不知是父亲还是母亲想出了一种吃法,马肉切成碎丁和红辣皮子滚到一块,浇在稠稠的苞谷面搅团上。哎!味道还真的不错。这样吃了一个冬天,省下的白面,在盖房子的那些天里母亲天天给帮工们做白面刀把子,新房子很快就盖好了。
为了不让我们姊妹挨饿,父母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母亲更是变着花样做上让我们吃,春天吃苜蓿芽,榆钱开花后,择好的榆钱与苞谷面和到一起蒸囷囷子,还有葫芦花、甜菜,甚至野生的刺玫花都可以做囷囷子。把麸子、细稻糠、高粱米面、豌豆面、沙枣面等与白面和在一起蒸馍馍。苞米、洋芋、面葫芦下来了,煮上一锅即作为主食。总之,凡是能吃的,无论是自留地种的还是野生的,都想办法做成饭让我们吃。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好东西,都是无污染的绿色食品。在那个为温饱发愁的年代,我们姊妹基本没怎么挨饿,可见父母付出了多少辛劳。
母亲是个中等个儿,略胖,方脸盘,积劳成疾使她的四肢关节都比一般人粗大。她一年四季从不睡懒觉,母亲虽然不识几个字,但也会说几句俗语,什么“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什么“早起三光,迟起三慌”等等经常挂到嘴边。母亲起床后便要喊我起床,“快起!太阳都上了房顶了还不起来!”要么干脆说:“太阳都晒到沟子上了还不起床!”只要你不起来,她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喊,直到起床为止。起床后才发现天不过刚亮,母亲往往都是这样“言过其实”啊。那时感觉早晨的觉咋就那么香,母亲要催我起床,真有点烦人。不过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到现在我还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夏天母亲干完生产队的活儿后,大中午的也不午休,总是要拿一个小铲铲到自留地里东铲铲西刨刨,无非是在地埂子上点上苞米,在洋芋沟里种上大豆。父亲看见后准要拔掉,说这样相互欺得哪种作物都长不好。是的,还是父亲说得对,父亲讲究科学种田,懂得作物的光合作用合理密植。为这样鸡毛蒜皮的事父亲和母亲经常拌嘴。
家里所有人的穿戴大多是母亲承担完成的,家里有台缝纫机,母亲也算心灵手巧,她并没有专门学过裁缝。从供销社凭布票扯回布后,自己裁剪,自己缝扎。别人见到我身上穿的衣服裤子,还一个劲儿地夸赞母亲的手艺不错呢。在缝补浆洗这方面母亲还真有办法。那个时候穿衣服咋就那么费啊,没穿几天的衣服要么扣子掉得找不见了,要么挂一个三角口子,母亲虽是埋怨,但还要及时进行缝补。衣服没穿多久就成了补丁摞补丁了,母亲便将不能再补的衣服改小,再给弟妹穿,实在不能改了,也不能把它扔掉,打成褙子做千层底鞋的鞋底。手工鞋工序还不少呢,关键是鞋底比较麻烦,它是母亲用穿破的衣服,裁开糊上糨糊打成褙子,裁成鞋底样沓在一起,用自己搓的细麻绳一针一线纳出来的,与鞋帮缀在一起,鞋便做成了,那可是纯正原生态的手工千层底鞋。不夸张地讲全家穿的鞋子要做两大筐,每年每人少则四五双,多则十几双。这样一个冬天下来,母亲的手不知要磨出多厚的老茧。
冬闲时父亲照样也操心我们姊妹的穿衣问题。父亲用拨吊子将细羊毛捻成线,两三股合在一起,就可以挑毛袜子挑毛衣了。最初是父亲挑,后来就给姐姐们教,什么上针、下针、平针、反针,我都灌了耳音,什么地方要加针,什么地方要收针,父亲都手把手地给姐姐们教。冬天我穿的皮裤、皮褂子母亲不大会做,父亲去牧业队牧民那学了熟皮子、裁剪、缝缭的技术,回来后亲手做。
我穿上父亲做的毛朝里,白面皮朝外暖暖的皮裤、皮褂子去学校上学,同学们嫌皮子臭,都离我远远的。那熟好的皮子的确味道很大。用一个盛水的大瓦缸加入苞谷面、芒硝、大粒盐等,再将生皮子投入缸内,置于阳光下暴晒几日,缸内之物充分发酵,皮子熟化。从缸内捞出,虽经过晾晒、弹毛、剐皮等工序,但臭皮子味儿一时半刻是不会散去的。
其实同学嫌我穿的皮褂子臭,我基本是不在乎的。皮褂子臭就臭,不管那么多了,先解决保暖为要。
后来几经搬家,厨房陈设的大多数东西不知早整到哪里去了,唯有那立下汗马功劳的缝纫机却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我要将它永久保留。
四合院的南面是土木结构的棚,叫街门道。它实际上地地道道就是一个敞棚,设计得非常精巧。棚的东面南面西面分别驮在墙上,北面向院子敞开着,敞开的一面平行而对称地立着两根圆圆的直直的口径如水桶粗的松木柱子,柱子上面驮着笔直的松木横梁,柱子底下垫一尊柱顶石,柱顶石下方上圆,口径比柱子略粗,棚的上面担的清一色的松椽。两根柱子将棚隔成等分的三部分,柱子东面的部分靠南墙和东墙盘了一个锅头,夏天要在这里做饭,其余空地是放矮饭桌吃饭的地方。柱子西面部分是停放毛驴车和放农具的地方,父亲干净利落,农具、工具一定要摆放整齐,驴车上的夹板子、拥子、刹绳、吆车的鞭子要挂在墙上的木桩上。用完的铁锨、䦆头、锄头、耙子要用土块疙瘩擦得锃光发亮,头朝下立在墙边,扫帚是绝不能头朝下立的,那样折断芨芨损坏扫帚头。有一次,我将扫帚头朝下立靠墙就走,父亲看见要我纠正过来,我并不情愿,嘴里还嘟囔,“朝上朝下不都一样吗?”父亲看我犟嘴,欲给我个巴掌,看情况不妙,我赶快走过去把扫帚扶正了。父亲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有人倒立扫帚,我都会及时地提醒别人。
顺着两根柱子中间的部分向外直通街门,街门是四合院唯一的通道,它的宽度可以通过一辆马车,高有三米,门是用直径两三公分的榆树条子编的。当时我也纳闷,那么粗的榆条怎么编上去呢?看到我如此好奇,爷爷就给了我答案:砍下湿的榆树条子放到火上烤,变柔软后就可以轻松编上去了,等榆树条子干了后,就会和门框架子紧紧结合成为一体。街门外面门洞两边是突出墙外的土块柱子,门洞上面是向外伸出一米多宽的雨棚,好似帽檐,从远处看还真有点西北农村建筑特有的风格。
走出街门便是外院,是敞开着的,并没有院墙。外院的空地足够大,空地东西两边的对称处分别是碾坊和磨坊,我却从来没有看见碾坊磨坊的迹象,见到的只是两米多高的干打垒的土圈子。东边的碾坊圈子的一半,父亲经常会无偿提供给转场的牧民们使用,牧民临时担些木头铺上柴草上面再盖上土棚,也可以将就居住,比起牧民毡房还好些。其余一半盘了兔子圈饲养兔子。
那碾坊磨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它仅仅是个名称吗?不。听爷爷讲,过去它是名副其实碾米磨面的地方,周围十里八方的人都到这里碾米磨面,有时还得排队,真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人民公社化后,石碾、石磨、风车、筛面的罗等物品都入社充了公,房顶的木料也扒了盖生产队的马号了。
贴住四合院的东墙和西墙各有一个干打垒长方形的夹圈,没有顶棚,据说当年都有,隐约有点东边棚顶拆的时候的记忆。东边的夹圈当年是圈牛圈马的,可以容纳上百头匹,从我记事后,就没有圈过牛马,圈一直闲置,其间生长着野草。西边的圈是可以圈四五百只的羊圈,那时仍作羊圈,因为生产队只准许养七八只羊,父亲就用榆树梢子扎了一道篱笆墙,隔出了约五分之一的地方当羊圈,其余还是空着的。
出了街门向东,穿过夹圈与碾坊中间的通道,绕到房背后,独立着两米多高干打垒墙的空圈子,约有排球场那么大,叫衣房子。听说过去是盛麦草、麦衣子的地方。那时连同周围房背后的两亩多地由生产队划给我家作为自留地了。那时的自留地实际上就是农村人家的副业基地,一年四季的蔬菜都出自自留地。春天有半春萝卜、韭菜和小白菜,夏天有茄子、辣子、洋柿子,秋天最丰富,应有尽有,另外还有冬天吃的老三样:洋芋、萝卜和大白菜。老庄子周围不知哪来的那么多野兔子,经常偷吃自留地的蔬菜。拿棒子驱赶它们,还没有走近,便逃之夭夭了。父亲借来了牧民捉狐狸的夹子,下到兔子出没的地方,野兔子好像知道哪里有危险,轻易不会踩到夹子而上套的。用夹子抓兔子收效不大,怎么办呢?有一年生产队收了一个姓彭的自流人,人称小彭,他有个抓兔子的好办法:野兔子出来觅食,一段时间里它走的线路是固定的,地上会踩出一串兔爪子留下的“路”。冬天下了雪兔子路更加明显,小彭能准确判断出兔子最近走的线路,在兔子走的路上,下一个细铁丝做的扣儿,扣儿的另一端绑在红柳墩上。这个办法真奏效,果真兔子上了套。我也学会这种抓兔子的办法,但经常为找不到合适绑缚的红柳墩而发愁。即使兔子被套着了,也往往被那细铁丝勒死,老到一点的兔子还会挣脱铁丝跑掉。后来我做了一些小小的改进:扣儿的另一头儿拴一根一米多长的毛树梢子,上了套的兔子因树梢子的牵拽跑不快,也跑不远,这样就可以活捉兔子了。
磨坊南面距磨坊三四十米处,有一个东西宽,南北长有篮球场大小的干打垒的土圈子。经风吹日晒,墙体酥松,墙高亦不足一米,玩耍时我随便就可以爬到上面,但时常有土渣掉落。圈内生长着些杂草,多为毛蒿子和灰条。
绕过磨坊西南约百米处,是一座几十平方的涝坝,是我家吃水的水源。涝坝旁边有六棵大沙枣树,东西成一排的四棵,高大如乔木,高度可达十来米,树干粗如脸盆。另外两棵有碗口粗细,亦有四五米高。每年5月沙枣花开的时候,远远地就能闻到沙枣花特有的香味,夏天枝头上会挂满拇指大的青沙枣,一串一串的,压得枝条弯弯的,不结实的枝条还会压折。到了10月份,沙枣熟了变成了金黄色。父亲上到沙枣树上,拿一个三四米长的湿榆树条磕打沙枣,沙枣从高处的树枝上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我甚是兴奋,提着筐子赶紧捡啊,还专门要跑到掉得多的地方,两手撑开衣襟,尽情地让掉下的沙枣砸到我的头上,兜在衣襟里。磕下的沙枣拿到上房顶上晾晒,将晒干的沙枣装在面袋子里,好的年份可以收四五面袋。自己留上一两袋,其余的要分送给亲戚们尝尝鲜。
那些天,队长两手筒在袖筒儿里抱着个铁锨把来找父亲,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会说同样的话。大意是队上规划了新的居民点,吕家搬到新居民点上了,杨家也搬了,安徽庄子也陆续搬了,将来把零散庄子都得要拆掉,都要搬到新居民点上,腾出更多的地搞五好建设。父亲是个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人,尤其是生产队的安排,他会毫不保留地坚决执行。父母商定后告诉了爷爷,明年在居民点上盖新房子——搬家。
我吆着毛驴车将最后一车东西从老庄子里搬出来,当我走到老庄子门前的高桥上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回头再看时,高大而粗壮的上百棵参天大榆树环抱着老庄子,我心中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我再也听不到榆树林中的喜鹊、布谷鸟、包包翅、黄鹣子和麻雀的叫声了,再也不能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尽情地打尜尜、踢沙包、滚铁圈、打髀石了,再也不能去羊暖圈里抓麻雀了,再也不能坐在上房炕上听爷爷讲故事了……
1975年,我跟随父亲离开了老庄子,一段记忆在那一时刻凝结,存档……1976年,我失去了那个教会我珠心算的老人,第一次理解了生与死的距离。2004年,坚毅刚强的父亲最终没能战胜疾病,离我而去,我人生的信仰与指路灯在那一刻坍塌。2010年,勤劳坚强的母亲最终输给了时间,我用尽所有,未能挽留住母亲。那一天,在医院的走廊里,我告诉自己:你现在成了“孤儿”。现今,已知天命的我,常常在午夜时分梦回老庄子,那些被我活过的日子在我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一遍一遍……我想念那片故土,想念我永远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