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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改良刍议

2022-10-21李衔夏

回族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说家意志文学

李衔夏

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认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我以为,诗歌最重语言,散文偏于情感,戏剧依附性强,而小说突出人和事,最能承载思想和生活,贴近大众,有改造灵魂的能量,因此,谈文学改良,当从小说改良开始。就像一百年前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是漫天飞花,其后鲁迅《狂人日记》出手,作了一锤定音。白话小说诞生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形成了一些定式和惯性,需要小说家予以警惕,又因面临电影、电视剧、图册、网络视频等挑战,出现灭亡的危机,是时候要作一番反省和重塑了。我姑且抛砖引玉,谈八点不成熟的想法,供同人讨论。

一、回归人本

现代小说有一个趋势,是逐渐消隐作者或者叙事者的声音,呈现以自然为主、人为辅的状态,发展到法国新小说时达到了极致,彻底物化、去人化。这显然是一条哗众取宠的歧途,只会把小说更快推向灭亡。文学存在的首要价值是给人阅读,人永远是小说的主宰,永远无法抹去。周作人《人的文学》提出:文学即人学。只有在小说中不断强化人的地位,探讨人性和人的本质,重构人的存在困境,解决人面临的问题,才能持续获得传承发展的力量。西方小说过分追求人性的人的自由,其实是创作上的自我孤立。他者不但是地狱,也是天堂。“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本质和意义应该在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自己的关系等一切关系中寻找获得。我主张中国小说要回归人本,上接两千年儒家传统,通过梳理人的关系,捋出人的本质。小说小说,离不开“说”,写小说就应该不断强化说的成分,加强叙事者作为人的声音。

二、改造语言

小说家的悲悯情怀,首先不是鞭挞了多少社会问题,书写了多少底层人民,而应该是拯救小说本身。在小说中,小说才是第一弱势群体,因为它正走向小众、走向灭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拯救小说应该是小说家的第一使命。要拯救小说,就必须找到小说继续存在的价值凭据。角色、主题、结构、故事、场景等等,都是很容易被电影电视剧挪去的,而且后者会做得更逼真更吸引人。我以为只有语言是别的艺术无法“拿来主义”的。比如鲁迅写过一句话:“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别的艺术无论如何改编都是无法达到这句话在语言层面上的意境的。小说的价值在于语言,而语言的意义在于创造和革新的过程中,改变读者乃至人类的思考习惯、思维模式,从而改造世界。正如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开创了意识流语言,人们阅读的习惯也有所改变,于是思考问题的方式随之改变,越来越能接受一些碎片化、绵密化、杂乱化的信息,世界逐渐进入到新的时代。其他艺术往往受时间限制,比如音乐是细化的节奏时间,电影总体限制了观影时长,而以语言为其本质的文学则可超越时间。同一本小说,有人看一周,有人看一年,因此,文学是最有能力突破时间的。伟大的小说家一定是文体家,伟大的小说一定是对语言有所创新、有所改造的小说,这对当前小说语言的平淡化、简约化、轻逸化、通俗化的趋势提出了更高期许。好的小说语言可以注入诗性和散文化气息,诗性近神,散文化近真。好的小说,应该是无法被改编成电影的,或者一改编就注定失败的,这是小说活下去的底气。

三、融入情感

当下,零度写作是一种很有影响的小说潮流,简单来说,就是小说家克制自己的情感,隐藏自己的态度和声音,使小说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前面我已经谈了文学首先是人的文学,这就决定了文学不可能离开情感,一切摒绝情感的创作追求都只是一厢情愿。血液运转带给一个人生命的温度,情感对于小说而言亦然。小说如果不融入作者的情感,它就是没有温度、没有生命体征的死物。当然,石头也有它的价值,但它至少是没有灵魂的。作者向小说注入自己的情感,让情感在字里行间流淌,就是注入了自己的思想、态度和力量。阿来曾说:“小说的深度不是思想的深度,而是情感。”从写作的角度来看,零度写作是简单的,只有准确并恰如其分地融入自己的情感,从而感染读者,才是真正的向难度挑战。因此,既要有烫手或冻脚的文字,又要有传递温度引起共鸣的内容。

四、强化意志

很多小说“大师”或者评论家总是故作高深地反对在小说中说教或者所谓的概念先行、主题先行。写作本质就是表达,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表达得扭扭捏捏、畏畏缩缩呢?像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其观点和态度是那么明确,就是要揭露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以及中国人普遍存在的“精神胜利法”。某种程度上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说教,至少也是概念先行,但丝毫不影响鲁迅小说的伟大,反而更增其启迪民智的感染力。再比如《水浒传》,顶在头上的就是“忠义”二字,而《红楼梦》通篇都是佛道的“虚空”。小说本就是人的小说,必然绕不开人的意志。值得注意的是,意志并不直接等同于观点、态度、意念。叔本华、尼采等大哲学家都认为,意志是万物的本源。那么在小说中摒弃意志,就是自断祖根。写小说不应该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应该勇于表达自我,宣泄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将个人的意志熔铸成小说强劲的精神力量,震撼读者,震撼世界。是意志,就会有对错,小说家要敢于献丑,也要有超拔于世人的思想力。读者可以不认同一个小说家的意志,但必然会折服于小说家在捍卫自己哪怕错误的意志时所展现出的强大自信。强化小说的个人意志,是接续中国“诗言志”“文以载道”的优秀传统。

五、务去轻常

今时今日的小说,故事化倾向越来越严重,轻盈化、庸常化非常明显。很多人甚至从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找到了理论的立足点:卡氏放在最前面的两点,就是轻盈、迅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快餐小说。但很多人忽略了卡氏同时提出的“繁复”。大概因为轻盈和迅捷是比较容易做到的,而繁复则既考验写作能力、知识储备,又考验小说家的耐性和逻辑吧。我期待像曹雪芹《红楼梦》、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这样的百科全书式小说的传统可以得以接续,而雄壮的大手笔本身就标志了一个小说家的大理想、大气魄、大格局。生活本就是复杂的、厚重的、千头万绪的,简化生活是哲学家的任务,还原生活、重构生活、尽可能全面地表现生活,才是小说家的本职。务去轻常,还可以探索将生活尖锐化、极端化、类型化。志怪传奇是中国小说非常重要的传统,它与严肃文学是不矛盾的。如果小说过分追求所谓纯文学的“纯”,到头来只能沦为一杯索然寡味的纯净水。

六、活用闲笔

为什么看短诗的人比看长诗的人多,看短散文的人比看长散文的人多,但是看短篇小说的人却比看长篇小说的人少呢?这是一个很奇怪、很悖谬的问题。以“小”字命名的小说,居然是以大和长为美的。在几千年时间里,中国一直是诗歌大国、散文大国,小说被定义为“道听途说,街谈巷议”的闲文闲书,登不上大雅之堂。小说的崛起是近几百年的事,但很快后来居上,一跃成为文学之王。某种程度上说,小说的本质就是一个字:闲。之前被人瞧不起是因为闲,后来被大众追捧也是因为闲,成也是闲,败也是闲。而小说里面又有一种重要的笔法,叫作“闲笔”。闲笔是小说中最见真功夫的点睛之笔,是最引人入胜的悬崖之花。一个“闲”字大概就解释了短篇为什么没有长篇受欢迎了。人们看小说追求的是闲情逸致,是从容不迫,是优哉游哉,短篇往往把作者和读者逼得太紧迫了,长篇犹如长廊,可以让人闲庭信步、漫不经心、慢条斯理、漫无边际。当下太多追求轻盈和纯洁的“轻纯”派,过于迷信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和卡佛的极简主义,力图把小说写成电报。但现实是,电报基本被淘汰了,电话或者视频电话之所以取代电报,是因为它们可以给人更多的生动、逼真、温暖。小说何尝不是这样,水至清则无鱼啊。闲笔其实就是突出小说家或叙事者的声音,突出其情感和意志,给读者更多可感可亲可触的形象,给冰冷的阅读增添一点讲述的生气和兴味。伟大的文学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认为,伟大的文学是谣言那样的,是流言蜚语那样的。我们知道,传播信息和消遣是文学的重要基本功能,而流言蜚语则是这两个方面的佼佼者,而且流言蜚语每经过一个人就会有一次新的添油加醋、艺术加工,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吸引人。因此,我认为流言蜚语是一种活的文学,诸如手抄本、口传文学等,都是它的一些具象形式。我们从事文学创作,不妨以流言蜚语作为标杆,其实我国灿若星河的话本小说、章回小说,绝大部分都是为了方便说书人、评书人讲绎而写就的,这就能让占了当时社会大头的不识字、不读书的人也欣赏到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流言蜚语之所以如此吸引人,能够深入人心灵魂,归根结底是契合了人类的某种愿景、情感或者欲望,从而引起了人们内心的共鸣,甚而点燃了人们参与创作和表达的激情。流言蜚语还有两种极致的形式:墓志铭和历史。墓志铭都是写一个人一生中好的一面,这本身就具有谣言的性质;墓志铭其实是用有限的篇幅,来塑造一个永恒的人。而历史是谣言的最高形式。历史一般是统治阶级修编的,统治阶级为了维护政权的稳定性和持续性,会捏造很多谎言,有些历史学家甚至认为,在历史中,假的成分比真的还要多。历史本身就是一部刻画人物、塑造人物的小说,它仿佛是一大群人的墓志铭,它的目标同样是把里面的人送入永恒殿堂。写小说,不妨以墓志铭和历史的模式来写。

七、驾驭假恶

自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以降,似乎作家们都沉迷于通过技术来编造谎言,以读者读不出雕琢痕迹为目标。这其实是对小说生命力、读者接受力的低估,实则是掩耳盗铃。小说的特点或者魅力所在,恰恰在于虚构。小说家应该敢于承认小说的虚构性,自豪地亮出虚构的名片,充分发挥自由想象力,构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文学世界。向读者坦陈谎言,本身就是一种诚实。小说跟魔术是非常相像的,两者都是以假乱真。如果一个小说家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自己所写的内容是虚假的,但又让读者为之着迷、动容,则可以充分体现出作者高强的写作能力。韩东曾有一个观点,叫作“把真的写假”。亮出故事层面的“假”,是为了直达精神层面的“真”。小说不能偏居于真善美,还要能够驾驭假恶丑。作为人的小说,要体现出人性兼具的神性和魔性,缺失了魔性,人就不可能真正建立起对神性的敬畏。

八、挥洒浪漫

国内曾经兴起关于现代和现实两大主义的大争论,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现代主义强调的是前卫性和永恒性,但这个提法却是鼠目寸光的表现。文学艺术创作的两大主流应该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所谓的现代主义,不过是浪漫主义的一种现代性表述。我们看到的所有先锋探索与创新,比如表现主义、后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结构主义等等,本质上都只是浪漫主义的某些支流,有个别最终流成了未来的主脉,但依然是在浪漫主义的范畴内。浪漫主义跟现实主义一样古远,也将一样永恒不灭。它既古老又现代,既精英又大众。小说家要有浪漫主义情怀,浪漫主义情怀就是理想主义品格。中国的屈原、李白、吴承恩代表的浪漫主义一脉,是那么孤独又那么闪亮。浪漫主义并不是狭隘的夸张、变形,更高的追求应该是文无定法,是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结 论

上述八点,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小说是人的小说。只有像创造人一样写作小说,才能赋予小说以人一般的生命。以人来谈小说,并不是什么新鲜论调。谈一件事物的本质,是不存在出新问题的,因为本质早已存在,只是各人看法不一罢了。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也概莫能外。本文承认是老调重弹,正如小说应该承认自己的虚构身份。真理是不可以创造的,它只能被发现或者被重申。本文正是致力于给自以为的“真理”擦尘去垢,供志同道合的仁兄们观之乐之。小说尚且强调人,本文自不会幼稚地要求所有人都趋同于所谈的八点,人各有异嘛。本文最大的快乐,在于作为人的发声过程,唯愿有幸引得更多人发声。我不知道21世纪是不是亚洲文学的世纪,但我期待一种亚洲小说的复兴。在此谨以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句收尾:“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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