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体方的生前身后
2022-10-21任茂谷
任茂谷
谁是郑体方?
去年冬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我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走着。手机响了,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看,有人加我的微信,注明他是郑体方的三女婿。看到“郑体方”这个名字,我的大脑像眼前的雪地,一片空白。搜索神经开启,像一把扫雪的大扫帚左右扫动。谁是郑体方?我锁定目标,几番扫描,这个名字从记忆里显露出来。他是我写关于毛泽民烈士的一本书时写到的一个人物,所写内容来自历史资料。
1940年春节刚过,郑体方由额敏县县长调任乾德县(今乌鲁木齐市米东区的一部分)县长。他办完工作移交来到迪化(乌鲁木齐旧称),按当时的任职程序,到财政厅向时任副厅长(代厅长)毛泽民(化名周彬)述职汇报并请领路费。两人第一次见面,毛泽民听完汇报,对他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这一年的7月,毛泽民到乾德县视察工作,双方第二次见面。毛泽民再次肯定他的工作,在农牧经济发展、创办学校等方面给予财政资金的支持。郑体方锐意进取,积极组织抗日宣传和募捐活动,造福一方,做出了突出的成绩。我把这段文字单独拿出来,发表在《回族文学》2021年第4期。
我在记忆里找到他,却只是个书面名字,尚不能构成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段历史距今已有八十多年,跨越了两个不同的时代。一个历史人物的后人突然出现,让我在惊讶中有了很多联想。很多疑问围绕这个名字生发出来:谁是郑体方?他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假如当时与他相见,他是怎样的身高、相貌、风度、气质?他的籍贯、年龄、处事方式、个人成长、一生所遇、最后的结局,等等问题,在我大脑里绕成了一团。
如此想着,我通过了对方的微信好友验证。对方立即发来一段很客气的回话:任老师,您好,我叫陶延群,郑体方的三女婿,之前在自治区文化厅工作。我在《回族文学》读到您写我岳父的文章,非常感谢,所以才与您联系。
啊,一篇文章能有这样的后续反应,真是大出意外,让一个历史人物真实出现,更是天大的缘分。我回以客气的问候并留了电话号码。
我们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又讲了很多客气话,告诉我郑体方有四男四女八个子女,全家人读了这篇文章都特别高兴。他提出想约个时间,请我与他们见面。八位子女,加上他们的子辈孙辈,会是个多大的阵容?我为他们的真诚感动,也为想象中的场面震撼,更想知道郑体方的人生故事。他们如此看重一篇并未把郑体方作为主角的文章,是基于良好家风的谦和,还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也许是由于种种原因,写他的留世文字不多,所以才得到后人的珍视。对我而言,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不答应,而且很想知道背后的故事。当即表示,时间由他们确定,如不外出,一定参加;即使遇有什么事发生冲突,也会提前作好安排。
第二天,他又来电话,说家人商定于2022年1月2日中午一点半,在南湖的味当家(餐厅)迎新聚餐。他说只有到新年假期一大家子才能聚在一起,想我在假期应该没有公事,所以定在这个时间,请我参加他们的家宴。
太隆重了!我再次承诺,只要没有特别特殊的原因,一定参加。
距离见面还有十几天。到年底了,每天都有很多事。尽管忙忙碌碌,郑体方还是每天数次在我大脑里出现。回想自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来新疆工作,在老家出发时,亲人朋友百般不舍,千般叮咛,说新疆那么遥远,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面;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地理风俗诸多不同,去了不知道好不好适应。郑体方所处的时代,国家危亡,山河破碎,他以怎样的身世才干、家国情怀、事业担当,能在边疆任县长之职。想来一定是一位思想进步、出类拔萃的优秀人物。他是盛世才政府的官员,盛某人心狠手辣,对与共产党走得近的人,往往下手狠毒。中共与盛世才政权的统一战线破裂后,毛泽民身陷囹圄,被秘密杀害。郑体方与毛泽民交往密切,且得到毛泽民充分肯定,他之后的命运会有怎样的起伏?新疆和平解放后,他又是怎样的境遇?八个子女都是怎样的情况?无数种猜测,像勾魂的小蛇,在心头不时扰动。
新的一年在我的思来想去中到了。12月31日下午,陶延群又来电话,确认我能否参加他们的家宴。如此这般,他家的迎新聚会也成了我新年伊始最重要的一次活动。
1月2日上午,我早早作好准备,中午一点出门。从我家去南湖,坐BRT公交两站路,假期不堵车,时间上应该没有问题。我还是担心迟到,在路边打了出租车,提前十分钟到达。
下车走进味当家的前厅,一位瘦小的老者迎过来,向我伸出手说,您是任老师?我也伸出手说,您是陶老师?我们好像之前认识似的,嘴里说的是疑问句,似乎又不是疑问,算是特定环境中的客气语吧。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有时候真的会有缘分的感知。
我们握了手,他领我走进一层的109包厢。一张大桌子,看相貌都是长者,还有三个空位。虽然我没有迟到,但看到他们来得更早,就有些姗姗来迟的不好意思。正面的主位空着,陶延群安排我坐在次位的下手位。我还没有来得及放好外套,又进来两人,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旁边跟着一位衣着得体态度恭敬的年轻人(与在座者相比)。年轻人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加作揖,说,对不起,我们来晚了。其他人一齐说,不晚,不晚。老太太被让到首座,年轻人坐在相对的下位。
所有人坐定了,陶延群开始介绍。他先向家人介绍我,然后向我介绍他的家人。坐在首位的老太太是大嫂陶思梦,退休前是新疆艺术学院教授,今年九十岁。好熟悉的名字!陶延群看我心生疑问,接着说,大嫂是湖南姑娘,十七岁首唱《新疆好》,唱红一首歌,唱了一辈子,一首歌吸引无数人来到新疆。刚才跟她进来的年轻人,是她的小儿子郑爻,乌鲁木齐市艺术剧院的指挥。啊!我不由得啊了一声。真是巧,多年前他曾给我上小学的女儿教过钢琴,那时他身材瘦小,留着长发,穿着宽松的T恤和短裤,一副前卫洒脱的样子。现在则是指挥家的气质,进门那一套动作,完全是舞台上向乐团和观众致谢的礼仪。我说起当年的往事,他愣了一会儿,说想起来了,还叫出我女儿的名字。大嫂说,他(指陶延群)的儿子也有音乐专长,曾是当红歌唱组合“凤凰传奇”的经纪人。
这样一个插曲,让略显拘谨的气氛放松了许多。
陶延群接着介绍,按年龄从大到小,分别是二哥郑勋、夫人王艳芬,大姐郑婵,二姐郑虹、丈夫黄宗元,三姐郑砚、丈夫陶延群,四姐郑丽、丈夫陈木发,小弟郑凡、夫人游涛。此外,大哥郑策是新疆早期的知名艺术家,退休前任乌鲁木齐市艺术剧院总导演,八十六岁去世;三哥郑亮和大姐夫也先后去世。在座的各位,除了晚辈郑爻,都比我年长,最小的老八郑凡生于1959年,今年已有六十三岁。这样一大家子,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曾经是自治区和乌鲁木齐市机关或企事业单位的处级、科级干部,专业人员,无论白发还是青丝,均是气质高雅,言语谦和,显出热情而节制的修养。
介绍完毕,大嫂致辞,酒宴开始。礼节性地敬酒之后,他们在我的询问中开始讲述自己的父亲。
我右边的二哥郑勋满头白发,戴一副金丝眼镜,他扶了一下镜框,似乎在思考一场重大叙事的开头。左边的二姐夫黄宗元先开了口,咦——我们这个老爷子,一米八几的个子,一表人才,酒量惊人,一般人真是没法比的!他的甘肃口音,给自己的话增加了略带夸张的崇敬色彩,就像京剧开场的叫板一样,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他们充满怀念的讲述,大致勾勒出郑体方曲折丰富的人生。
清朝末代皇帝退位的前两年,即1909年农历十一月初五,郑体方生于天津府杨柳青镇,五岁便随父到了新疆。辛亥革命之后,时局混乱,风起云涌,他在当时相对平静的新疆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秉承家学,中西兼修,尤其受到苏联文化的影响。他品学兼优,十几岁考入新疆省立第一中学,毕业后经过严格选拔,进入由杨增新创办的新疆省立俄文法政学校(新疆大学的前身)。学校重点培养精通俄语及国际政治法律的人才,当时一届招生不足五十名,课程有俄语、中国古典文学、心理学、法律等。那时候,中国知识界充满革命创新的浓厚氛围,高等学校的师生思想活跃,学习之余,有着宽松的文化社团活动空间,高大帅气的郑体方多才多艺,擅长戏剧表演,是文艺活动的骨干成员。
1932年,郑体方毕业,作为优等生进入新疆省会迪化市公安局工作,仅两年就提任科长,第四年调任迪化市政府总务科长,第六年提任为市政府秘书长。
1938年5月,郑体方二十九岁,被省府委以重任,远赴塔城地区任额敏县县长。塔城生活着大量的俄国人,是商业贸易的重要口岸。盛世才政府得到苏联的支持,双方往来密切。郑体方作为额敏县县长,与苏方人员频繁接触,和苏联大使大杯大杯地喝高度的伏特加酒,养成了豪爽大度的做事风格,凭一口流利的俄语和深厚的法律功底,各项工作应对自如,促进农牧业生产,发展文化教育、体育运动,组织话剧和歌咏等活动都很出色。
1940年元月,因为考评优秀,郑体方调任省府粮仓乾德县县长,工作成绩突出,与省府高级官员有了更多的交往,声望渐高。
1942年8月,随着盛世才背叛与中共的统一战线,在新疆的中共人员全部被软禁迫害,郑体方也调离乾德县,名义上任督办公署办公厅秘书处副处长,实际被秘密关进监狱。盛世才派专人审讯,逼问他是否加入中国共产党,参与中共的“阴谋活动”。经过长达半年的严刑逼供,他受尽各种酷刑的非人折磨,又罹患伤寒。终因审讯一无所获,加之家人的积极营救,他被秘密放出来。刚回家时,他双脚底都有站刑留下的血洞。身体养好之后,他于1943年任新疆省裕新土产总公司副经理,1945年任新疆省贸易公司副经理,1946年赴兰州任西北贸易商行常务董事。
子女们的记忆中,他们兰州的家在黄河边上,房檐下放着几十箱子书。
1949年兰州解放后,彭德怀同志组织了一个新疆解放研究小组,郑体方是主要成员之一,提供了很多重要信息和自己的建议。之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军联络部和民用部工作,作为“新疆和平解放代表团”六人之一,先期乘飞机到哈密,转乘汽车到达迪化,为新疆的和平解放做出了重要贡献。
新疆和平解放后,1950年至1952年,他在迪化市人民法院工作,先后任审判员、代民庭庭长、主任秘书。
1952年10月,兰新铁路开始修建。为衔接货物运输,1953年初,郑体方受命组建迪化市搬运公司,任经理。公司设在吐鲁番的大河沿,半年左右能回家一次。
1956年7月至1961年10月,郑体方在乌鲁木齐市交通局工作,任秘书科科长;1961年10月至1967年,再任市搬运公司经理。
那些年,从“旧官僚”来到新中国的郑体方正值壮年,一腔热血,满怀激情,无论组织安排什么岗位都任劳任怨,工作富有开创性,积极关心国家大事,热衷于社会事业。朝鲜战争爆发后,他看到河南的常香玉捐购飞机,新疆塔城的巴什拜捐购飞机,他便拿出一些家传最珍贵的文物捐出去,其中有一件“国宝级”的文物——唐初书法家欧阳询的亲笔手札。捐出去之后,他和子女们说,咱家捐的东西比他们的值钱多了,如果换飞机,可不只一两架。他把家里的藏书陆续捐给母校新疆大学图书馆、自治区图书馆和乌鲁木齐市图书馆。其中有捐给乌鲁木齐市图书馆的宋代法医学名师宋慈专著《洗冤集录》,捐给新大图书馆的一套《四库全书》。
1977年3月,郑体方六十八岁,退休。
1983年6月,市委组织部批复郑体方离休,享受县团级政治待遇。
晚年的郑体方,因为私产都已交公,与夫人住在乌鲁木齐市阿勒泰路博物馆小区的一套公房,面积有五十来平方米。他常用一方三层铜墨盒研墨写书法,拉京胡、唱京剧,作为资深票友,时不时参加乌鲁木齐的剧社演出,吟诗唱诗演老旦。与他相交的人,在他身上看不出饱经世事的沧桑,感觉到的都是洞明历史的豁达。
子女们拿军用水壶给他买三块钱一公斤的散酒,放在碗橱里,他自己不时拿出来喝几口,生活悠闲洒脱。五岁来到新疆,再没有回过天津老家。退休后单位组织过一次老干部敦煌旅游,他兴致很高,买了许多扇子,回家后自己题词,给子女每人送了一把。
1982年,他大姐的儿子,新疆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李政要去北京故宫,临行前他向外甥交代了两件事:一是到北京后,要去看望你大爷爷马寅初;二是查看故宫的档案,看有没有咱家捐出的文物。
为了找到那些文物的下落,他给很多单位和权威人士写信询问,其中有一封写给郭沫若。每一封信寄出都杳无回音,那是他人生的一个遗憾。
1996年11月20日凌晨,郑体方在乌市去世,享年八十七岁。
乌鲁木齐市第五运输公司对他这样评价:“郑体方同志博学多才,生活、工作作风严谨,为创建市搬运公司,带领全体职工,不畏艰苦,呕心沥血,做出了较大贡献,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1996年,我也住在阿勒泰路,距离他家步行不超过三公里。假如那时候能够相识,陪他喝几杯小酒,一定能听到很多不为常人所知的故事。可惜,同一条路上行走的不同时代的人,总是侧身而过。
那天的饭吃了很久,直到服务员来催,说晚上的客人快到了,酒宴才告结束。临别时,他们送给我一张纸质发黄的《天津日报》,刊登着大哥郑策生前接受采访的一篇文章,写到了郑体方的家族传承。
郑体方的曾祖父是天津杨柳青赫赫有名的“螃蟹郑”,名叫郑可均。他捉螃蟹有妙招,捉得多,做得好,卖得便宜,人送绰号“螃蟹郑”。
郑体方的祖父,“螃蟹郑”的儿子郑永乾,随“津帮”赶大营进入新疆,是郑家的第一代大营客。最初摆摊卖货,后与人合资在乌鲁木齐大十字路口处盖房,买卖字号叫“永裕德”。现在位于大十字路口的“万宴城”及周边地段,就是郑家当年产业的位置。由于经营有方,发展迅速,积累雄厚,当时评选迪化“津帮八大家”,永裕德位列前三。民国初年,永裕德字号易主,郑家由商界转行至官场和文化界。
郑永乾之子,即郑体方的父亲郑联鹏,1881年生于天津杨柳青,年龄稍大一点,入文昌阁下的从文书院读书。十八岁(1899年)考中举人,受袁世凯赏识,保举赴日本留学六年。回国后又戴上假辫子,进京参加殿试。那是1904年,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科举考试,清末重臣张之洞任主考官。郑联鹏表现不俗,考中进士,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之后又为内阁中书,授亮蓝顶花翎正四品官衔。留学期间,他与学友马寅初结拜为异姓兄弟。
郑策生前说过,他常听爷爷讲往事,亲眼见过爷爷藏在皮箱里的官服袍套靴帽,亮蓝顶子花翎,还见过爷爷在日本与学友马寅初的合影照。
郑联鹏因父母家人在新疆,他的老师杜彤任新疆提学使,他便主动提出到新疆做事。进入民国后,他先后任焉耆县和昌吉县(均为一等县)县长,新疆财政监察委员会和禁毒委员会委员,曾被新疆督军杨增新委任为外交官,出使阿富汗。
郑联鹏任焉耆县县长期间,当地的蒙古族牧民与汉族百姓经常发生摩擦,关系紧张,一度蒙古人不敢进城,汉人不敢进山。他认为各民族之间必须和睦,民族团结不搞好,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好做。他亲自带着马队,驮上珍贵礼品,由通事陪同,进山拜访蒙古王满楚克扎布。行前很多人担心他此去凶多吉少,他不顾劝说,执意前往。进山后蒙古人果然剑拔弩张,毫不客气。郑联鹏作为一县之长,大义凛然,以友好的姿态与满楚克扎布沟通交流,谈话中无意带出日语。没想到满楚克扎布也会日语,双方用日语交流,不需要通事翻译,越说越亲切。到最后,满楚克扎布执意要与郑联鹏结拜兄弟,两人喝了血酒。满楚克扎布指天起誓,与汉人永远和睦相处,以后汉人进山,少了一根汗毛,就找他算账。郑联鹏也立下誓言,要好好劝导汉人,视蒙古族同胞为亲兄弟,也要与其他民族同胞搞好关系。临别时,满楚克扎布赠送郑联鹏一辆苏式玻璃钢车身的汽车、十匹骏马和一只大番狗(藏獒)。
1954年,郑联鹏在乌鲁木齐病故,享年七十三岁,一生跨清朝、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代。
郑家入疆第一代赶大营经商,活跃边城经济,第二代、第三代从政为官,功不可没。郑氏一族祖坟立在新疆,家庭传承,留下十几个分支,成为地地道道的新疆人,是边疆稳定与发展的有生力量。
我知道了郑体方的生前身后,对他的一生,以及他的家庭和亲人,由衷敬重,怎么也得为他写一篇文章。一代又一代为新疆做出贡献的人,都应该留下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