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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 宴

2022-10-21武建强

青春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娟母亲

武建强

刚吃过晚饭,富香姨就来到我们家。

那天,父亲正在门口和几个人斗地主,喧嚣声不时响起,心烦的我起身把窗户关上,把签字笔的笔尖使劲扎进橡皮里。这时候,母亲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说,我说觉不到一点凉风了,怎么把窗户关上了?她一边说一边又打开窗户。忽然,她惊讶地说了声,哎,这不是你富香姨吗?我抬头看出去,就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正站在一群光着膀子的糙老爷们旁边,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莫名的笑。

嗨,快进来吧,有啥好看的。母亲朝外面喊一声,然后又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大热天,还有闲心串门子。瞬间她又换上一副笑脸,迎着已经进门的富香姨。客厅一下子显得矮小下来。母亲一脸的谦逊,让富香姨坐在布艺沙发的一头,然后递给她一把扇子。大热天,偏巧空调坏了,你说说。母亲一边说一边给富香姨倒了一杯冰镇果汁。玻璃杯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黄色的液体懒洋洋地在杯中摇晃着,一层薄薄的黄色就挂在杯子上。母亲每一次都只会倒到杯子的三分之二处,看上去不多也不少。

富香姨摇摇扇子,打量着我们的房屋,嘴角还是那一种莫名的笑。在她的笑容中,我看见母亲的手又开始揉搓起那件小围裙来。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我才看到她们之间的一点点和谐。富香姨和我的父母都是老钢铁厂职工,那时候,富香姨是人事部的副部长,而母亲是普通的车间工人,两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成了好朋友。说她们是闺蜜吧,我又总能听到母亲在父亲面前开她的玩笑,言语之中分明有一种戏谑的成分。抬头女人低头汉,一看她那派头就不是一般人,年轻的时候,她要能斜着眼瞟你一下,你都能激动好几天。母亲的语气有点怪里怪气,我们也就心照不宣地一笑而过。

对富香姨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不想走近她。据母亲说,我出生后还在医院的时候,是她特意叫富香姨两口子最早来医院探看的,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踩生”。富香姨两口子都是厂里的机关干部,一下子能请来两个大红人,那也是需要很大的面子的。母亲暗暗希望我将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是母亲和富香姨坐在一起的时候,显然并没有共同的话题,于是我就成了她们摆脱尴尬的工具。母亲的话开始多起来,富香姨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笑容。她俯下身来端详着我,我嗷嗷地挣扎欲起,但是她并没有抚摸我一下。她告诉母亲,一定要让长胜(父亲的名字)把烟戒了,一定要把小子培养出来。母亲把这些话转述给父亲,父亲正在洗脸,一脸白色的肥皂泡沫。父亲顿了一下,低声说,这个人,管着我,还要管我儿子。

说叨这些,其实大家也就明白了富香姨并不多受我们的欢迎。富香姨帮母亲的朋友办过几件事,似乎这是她给我们的唯一的好处。但只要是我们自家的事情,父亲坚决不让母亲去求富香姨,他说他可不想看人的脸色。父亲的话打消了母亲的犹豫,母亲很同意父亲的说法,在后来的这十几年从没有找过富香姨帮忙。她们的交往藕断丝连。后来富香姨一家搬出了钢厂宿舍区,再后来,钢铁厂也被买断,母亲成了自由职业者,父亲还受命留守,看守着已经毫无生机的老厂的不动产。

谁也没想到,富香姨这次是有求于我们而来的。

你们家老徐不还在老厂看守吗?我想让他办件事。

那有什么,只要他能出上力,没说的。

母亲立马就把父亲喊回来。父亲一边慌着把背心穿上一边说,吴部长,您来了,您看,我都没看见。父亲坐在一个马扎上,听富香姨说她的事情。

老徐,听说你还在看着老厂后勤的一摊子东西,那一堆东西还有吗?你们知道,我家小娟今年也三十多了,在美国十几年了,也到了结婚的年纪,我是想现在把她的事给办了,也算是了结我的一件心事吧。

那多好的事儿啊,我们早就盼着喝喜酒呢,只是大家都不好意思问。

唉,也是我没尽到责任,小娟一个人在美国,我也是鞭长莫及。富香姨把果汁杯子放在茶几上,果汁还是那么多,玻璃杯上的水珠已经干了。你们知道,几十年来,我也参加过几十场红白喜事,我想趁这个机会,见见咱们的老同事。

这几年,你随出去的礼钱可不是小数目,咱也该收一收了。母亲开玩笑似的说。

富香姨并没有看她,仿佛还沉浸在她的遥远的思绪中。

富香姨有一个女儿,在美国读完大学后就留在那儿。期间女儿回来过一次,他们却始终没有去过美国。富香姨说,要等到女儿结婚那天他们再去。但母亲的说法是,他们的家底已经全部被女儿掏空,去一趟美国需要的巨大花销已经成了问题。再后来钢铁厂倒闭,大家鸟兽四散,老同事们除了几家和富香姨关系不错的,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家事了。这一次富香姨登门拜访,也像隔了几十年似的。

父亲说,铁厂的礼堂倒是还在,那些大圆桌也还够用,只是凳子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门我也能打开,只是收拾可能是一件麻烦事。主要是这几年大家都习惯在大饭店摆酒席,请大家到这个废弃场地喝喜酒,我看咱们想得不免是简单了一点。

富香姨站起来,摇一下扇子,说,我觉得不一样,这个地方有我们的老故事,大家或许不会为我一个人而来,但可能会为这个老厂而来。再怎么说我也是人事部的一个芝麻官,这厂里谁家有事能没有我出场?我不信大家就能不给我这个面子。我会安排人通知到老厂的那些人的,大家随意吧。老徐,场地的事你一定要给我办好了。

父亲还想说什么,被母亲瞪了一眼,便收住话头。

没问题,没问题。父亲说。

富香姨走的时候,外面的牌场已经散了。院子里散发着一股檀香皂的味道,人们已经准备洗漱睡觉了。我也写完作业,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母亲正和父亲说着什么,看见我就停下来。你富香姨来了,你也不出来打声招呼。母亲说。

小娟要结婚,嫁的一定是一个外国人,人家要到你们那个破厂,一定会以为是来到了旧社会。我说。

母亲恼了,敢情你在里面听得一个字都没落下,我还以为你在学习呢。

后来,父亲确实为富香姨安排的这件事忙活了几天。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父亲兴致勃勃地说,咱们那个大礼堂,收拾一下还挺阔气的,大标语还挂着,几个劳模的照片也还在,办个小喜宴,还真不赖。母亲和富香姨通了电话,告诉她进展,然后又说了一些请谁谁谁的事情。母亲表现得很积极,也许是因为上了点年岁,她说起富香姨的时候言语里少了点芒刺。说到底,我们也算是闺蜜吧,没想到最后她竟然还能找到咱们头上。小娟这块石头也该卸下来了。母亲感慨着,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想告诉我点什么。我没有接话,闪进了卫生间。

老厂虽然散了,但是大家通过微信,反而更有时间闲聊了,而且还建了铁厂1 群和铁厂2 群。半个月后,两个群都公布了富香姨要给女儿办喜事的消息。那几天,群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只有一个又一个点赞的大拇指,戳得人眼睛疼。有几个负责办事的人继续跟进,很快就统计好能参加婚礼的人数,当然少不了我们一家。

母亲为随礼这件事纠结了好几天。最后父亲说,你们不是闺蜜嘛,总得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我看至少得五百,否则拿不出手。母亲说,咱们厂里最好的也才二百的礼,太多了会不会让人说。父亲说,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厂子都解散十几年了,行情变了。母亲还在嘀咕的时候,父亲说,没问题,到时候咱三口人都去,再把它吃回来就得了。再说,你看儿子也长大了。父亲冲我做个鬼脸。我说,我可不陪你们去吃喝。

八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富香姨家办喜事的正日子。通往老厂的那条柏油路很少这么热闹了。高大的泡桐树的枝干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招引着陆陆续续赶来赴宴的人们。上午九点多的时候,这条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有的认识,有的陌生,反正从穿着上看就是来喝喜酒的。平常人们参加酒席都是掐着点来,今天他们提前到,大概是还想参观一下老厂,顺便和老朋友叙叙旧。富香的创意就是好,没想到还能看见咱们的大礼堂,那些桌子,我们都坐了几十年。一个一头白发的老人说着,顺便抹起了眼泪。那个小娟也三十大几了,早就结过婚了吧,怎么现在才想起唱这一出?几个妇女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神秘地交流。我被母亲挟持而来,说富香姨有些事需要我帮忙。我硬着头皮,不得不跻身在这群老职工的革命队伍中。各种各样的信息渐渐汇集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大家在老厂区转转,满地落叶和泥泞,实际也没什么好看的。然后都聚拢到大礼堂来。大礼堂倒是一个真正的好地方,高高的天花板上十几个大吊扇垂下来,缓缓转动着,欢快地哼唱着一首老歌。二十几张大圆桌已经覆盖上蓝色碎格子塑料桌布,上面有三个盘子,盛着瓜子、糖块还有散烟。后面厨房的窗户已经掉了,我能看见里面临时搭起的炉子正呼呼地蹿着火苗。上面有一口大锅,熬着香喷喷的牛羊肉。几个大厨仿佛表演似的,把锅铲敲得乒乒乓乓直响。来宾中有一半是孩子,大家围在厨房的窗户外面,一边看一边舔着嘴唇。我咽口唾沫,不好意思再往里看,就往大人这边走来。远远地我看见富香姨正站在礼堂的前面和来客说话,她高高的个头成了礼堂里唯一的亮点。富香姨头发乌亮,扎上零碎的紫花;耳垂上挂着的一串银白的耳链,轻摇着,撩拨着人们的好奇心。富香姨穿着一身得体的旗袍,紫色的底子,金黄的国色天香图案。母亲说过,整个厂里也只有富香姨最适合穿旗袍了,而她们只有穿上蓝色的工作服才觉得舒服好看。

富香姨的丈夫不在现场,她像一只站在鸡群中的凤凰,有时候也会有一些茫然。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心生怜惜,就站在富香姨的身后。我甚至莫名地有点担心她随时就会晕倒。有一个一米八六的小伙站在她的身后,富香姨满眼的感激,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有一丝冰冷穿过我的掌心。母亲似乎很满意我的做法。母亲其实很欣赏富香姨的做派。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富香姨和大家握手,和几个人还轻轻拥抱了一下。我感觉到一个刚硬的身躯正在被什么东西融化着。富香姨渐渐沉迷于伤感的时候,好像又会猛然醒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晚霞一样绚烂起来。母亲说,该开始了,咱们快点入座吧。富香姨好像有点疲惫,就近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

一个客串司仪的老人拿着话筒,说,今天是吴部长爱女的大喜之日,我代表吴部长全家感谢大家的到来。吴部长的女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现在定居美国,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今天不能亲到会场,但是她要通过一段短片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也要感谢前来祝贺的嘉宾们。老人的话音一落,礼堂忽然暗了下来,嘈杂的声音也霎时安静。富香姨想站起来说几句什么,竟然没有站住,只有那一抹熟悉的笑容还顽强地挂在她的嘴角。

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在礼堂主席台的位置上早已挂了一块幕布。一会儿工夫,幕布上哆哆嗦嗦地出现了一行红色大字:小娟结婚大典。光影中,我们模模糊糊地看见小娟从小到大的历程。最后,我们看见了穿着婚纱的小娟,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那是她的丈夫。他们两人合抱着的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礼堂内发出了一阵惊讶的“哦哦”声。人们急切地睁大眼睛,都想一窥那个混血婴孩的皮肤。最后是小娟的一个特写,她满脸的幸福,对着银幕下的富香姨说,妈妈,我们爱你哟。然后小娟就定格,她的两个小虎牙露在外面,显得特别可爱。

母亲带头鼓掌,瞬时掌声四起,犹如老厂当年的表彰会现场。那阵掌声延续了很长时间,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富香姨一直坐着,歇了十来分钟,这时候似乎也满血复活。她站在人群中,微笑着,人们仰望着她,一如仰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吴部长。

那天的宴席是极好的,父亲请来了一帮大厨朋友,据说其中还有一个国家一级厨师。大家吃得兴趣盎然,不时点评一下菜品如何如何,一脸的满足。富香姨游走在狼藉的杯盘桌椅中间,举着一个高脚杯,向来客致意,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满桌佳肴上了。宴席结束,有几个人打包剩菜,有几个人站在一起拉着家常。女主人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走到富香姨跟前,和她告别。富香姨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

母亲泪眼婆娑,说,你要记着你富香姨,是她给你踩的生,要不你怎么能长这么高。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姨父怎么没有来?

母亲慌着打岔,又和富香姨说了几句什么,就把我赶到一边去了。我先回的家,父亲和母亲很晚才回来,说是帮着收拾了一个下午。但是他们神色不同往常,好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其实也不用瞒我,那么大的一个喜宴,富香姨的丈夫始终没有露面,不就已经说明了问题。在我看来,像这样的离离合合也是正常。

我的空调终于修好了,我想喊母亲过来,让她也凉快一下。我走进母亲的房间,看见母亲独自坐在床上,摩挲着一本相册哭泣。我从没见过母亲这么伤心,那种发自内心的悲痛吓到了我。我急忙坐过去,从母亲手中拿过相册,我看见一张熟悉的照片,十五六岁的小娟正抱着一个婴孩,天真地笑着。相片一边写着:小娟和小强,1998 年夏。那时候我还不会走路,小娟说我就是她的玩具娃娃。母亲说,小娟一家都不在了,两年前的事,一场车祸。我是两天前才知道的,你富香姨从没对人讲过。这两年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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