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帽子
2022-10-21江苏师范大学杨广杰
江苏师范大学 杨广杰
昨夜没有睡好,躺床上十个小时,有九个小时都在做梦或回忆:那一年十一月的冬天,七岁的我光着脚,试着跑过二十米宽的河流。
做梦是睡着的生活,回忆是醒着的大梦。
昨夜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但有一个确定的事实是我没有闭眼,因为我盯着室友看他打了一夜的杀人游戏。没闭眼算不算睡着,我不知道。
今年苏北的冬天好像东北的冬天,老天毫不留情地降温。我每天早上按照习惯打开枕边的手机,查看天气,根据天气安排一天的校园生活。校园生活差不多被各路事务挤得满满的,说是安排,充其量只不过是晴天戴上一顶帽子,阴天就多带上一把伞。
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影子对我的邀请。她说,明天去做一件伟大的事情,八点见。我给她回信息。我说,好。她说,哪里见?我说,四组团附近的垃圾堆旁边。她说,为什么又是垃圾堆?我说,有安全感。
简单地往自己脸上泼几把冷水,并向自己头上扣上一顶黑色帽子,出宿舍门。帽子是影子送的,她说不洗头,就不要把气味散出来污染空气,所以她给我买了一顶帽子,是黑色的棒球帽,帽子前面印着一个白色英文单词“night”,特别时尚。
快走到垃圾堆旁,我看见影子,她今天也戴了一顶帽子,和我的一样,只不过英文单词变成了“day”。她被一件长款亮白色的羽绒服包裹着,脚上踏着一双最近流行的焦黄色马丁靴,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垃圾堆旁,又与垃圾堆保持不可逾越的距离。我走到她身边,瞅了一眼她的帽子问,最近也不洗头了吗?她打了我一下说,你以为都像你。我问她去哪,她不说话,引着我向学校后山跑去。
那天多云没有太阳,是周末但不热闹,外面天气太冷,校园也被冻病了。几缕冷风时不时从北面窜过来,继续蚕食苍白的梧桐树。影子在前面小跑,我漫不经心地跟在她后面。
影子和刚开学时相比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我和她认识也是意外。刚开学那天,我们班主任组织班会,因为我在外面和父亲吵架,就来晚了。教室很小,大家都坐满了,我只能坐在第一排。班主任说,谁觉得自己板书比较好?来黑板上写几个字,就写“开学第一课”。影子站了起来说:“老师,我可以试试。”
影子小心翼翼地走上讲台。她单写“开”,就写了很多遍,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我说,可以了,写成这样可以了,已经可以媲美王羲之了。班里面起了一阵哄笑。她转身把剩下的粉笔头砸向我,我的眼睛受了重创。因为和父亲吵架,我心情本就不好。我让父亲回家时买个卧铺,他不愿意,非说要把钱留给我读书。我威胁他说,如果他不买卧铺,我就不读了。我家住在大西北,从西北到苏北,那么远该买个卧铺。可他就是不愿意,他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不愿意和他说话。到最后,我说你走吧,我要去上课了。我转身走了,他走没走我不知道,过了很久,我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接着就是:好好读书。
我顿时感觉粉笔头刺破我的晶体,晶体里面的水全都流了出来,和哭还是有一点区别。
班会结束,她对我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我说,你就是向我砸过来的,怎么能说不是故意的?她说,她以为砸不中,或者砸到头、肩膀等地方。接着她从身后给了我一包饼,说是家乡的土特产,做个慰问礼。
饼很好吃,我当着她的面就吃光了。自此后,影子和我就成了好朋友。
影子继续带着我往前走,大概走了有二十分钟。
路过一排排僵直的松树,前面有一条河,那是我们学校的外围河。河结了冰,像是给自己装了一层玻璃窗户。我问她,干吗到这里来?她突然走到冰的中央说,踩冰啊!
“你是不是没见过冰?在我们大西北哪个小孩不是抱着冰长大的。”
影子在河中央叫我下去,和她一起。
我突然犹豫了。
河对岸的树丛中钻出来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看样子是要过河。他光着脚,盯着河的对岸,河的对岸什么也没有,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我的眼睛感觉像被光刺了一下,我抬起头,发现那个小男孩用他的视线砸向我的眼睛。他盯着我,想要踏冰而来。
影子喊了我一声,让我快下去,和她一起踩冰。
“你为什么和我买一模一样的帽子?你知不知道这样出去会被以为是情侣?你是不是故意先给我买一个,再给自己买一个?”
“快下来吧,你怎么那么多事。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往前走了走,那个小男孩也向前靠近了些,但他一直盯着我,我很不自在。
我刚想要把脚放下去,踏上河面,两个大黑墨镜骑着巡逻车杀了过来,对我们吆喝,挥舞着半圆套杆要我们赶紧离开。我说,影子我们快走。影子跑的时候突然摔倒了,重重地跌倒在河面上,冰面向四周裂开,发出咯咯喳喳的声音。刚到十一月,冰面还没有冻得很实。影子镶嵌在冰块之间,慢慢下沉,我看到冰块在她的喉咙间游走。她在挣扎,她每一次挥臂都把冰面搅开,最终附近的冰全部获得自由,在水面跳跃。影子的帽子从头上掉落,浮在水面。我以为影子没了,被帽子压到水下面去了。
影子突然站了起来,水还不到她的胸部,帽子却飘走了。两个“大墨镜”赶紧下来,用半圆套杆把影子拉上了岸。我们被训斥了一顿。
影子回宿舍换了一身衣服,我们就去吃饭。我们随便找了一家餐馆,点了两份面。
“我掉河里面,你为什么站在岸上不动?”影子把冬天的气氛刻在脸上,十分冷漠。
“刚开学的时候,你没有听到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一个女生因为考试作弊被抓,给她的监考老师打电话,说如果敢上报学院就去跳河。然后老师害怕了,就赶快给学校的保卫处报了个信。那个女生果真去跳河了,就是你刚刚掉入的那条河,结果她发现河水很浅。她在众多保安大叔的眼皮底下,自己走进河里又自己走上岸。”
“所以你才不去救我?”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
这时,老板把两份热干面端上桌,影子笑着对老板说了声“谢谢”,又对老板说:“元旦快乐!新年快乐!”
“你说的祝福再好听,老板还是会收你的饭钱。”我和影子开玩笑。没想到被老板听到了,老板说:“小伙子,你这样想就不对了,人家小姑娘心地善良、热情、单纯,才会开心地祝福别人。你这样想就很俗,你懂吗?”
影子确实单纯,我喜欢她这一点。
我和影子还在吃饭,外面突然下起了雨,街上很快就没了人影,除了几个为生活努力的外卖员。
“影子,明年就要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我问道。
“我跟着你就行了。”
“明天职业规划分享会,你也这样讲吗?”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
“你怎么学我说话。”
“你不是也在学我说话吗?”
明年毕业,明天是班级的职业规划分享会。吃完饭,影子去结账,她和老板在那里说笑。我没有听到说什么,影子结完账往我手里塞了一把伞,显然是从老板那借的。我说,我今天早上,看手机预报的是晴天,怎么下起了雨?
在梧桐大道上,我撑着伞,影子走在我右边,店家的招牌亮起的灯光在雨中扩散,有的店铺在放马赛克的《夜猫》,热闹的舞曲有着辽阔的孤独感。我把影子送到宿舍楼下,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准备好听。影子说,今天天气不好,等明天说吧。我说,明天天气也不好呢?她说,那就后天。
我回到宿舍,室友仍在玩游戏,而且好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室友请隔壁宿舍几位“大师”来帮忙,加一起共五个人,这在游戏里俗称“五排”。
明天分享职业规划,我有什么规划?父亲说让我好好读书,读那么多年只不过落得个小镇做题家。我闭眼睡觉,又看到那年冬天,我光着脚,想要跑过二十米宽的河。河面上漂着锅碗瓢盆,鞋衣衾被,桌凳床柜,甚至还有男女老少和一两声救命。我想要跑过去,光着脚,盯着对岸……在岸边一直试水并快跑……似乎想要一下子越过河流。
我终于跑到家了,当我打算推开家门的时候,一声号叫把我吵醒。室友正在气愤地骂着他的队友。
我起床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个周末在家不要去干活了,我可能要回家一趟。我心里想着,这也要毕业了,回家和父亲商量一下,听听父亲的想法也好。接着,我把这个消息给影子发过去,她说要和我一起回。我说,你去我家,以什么身份?她说,朋友。我说,为什么是女的。她说,那就是女朋友。但她很快就把消息撤回了。我说,我看到了。她发了一个蘑菇头表情包,表示“多大点事”。
分享会时,我和影子坐在一起。老师让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到讲台上去做职业规划报告。前面很多同学讲了自己的想法,有的人想当宇航员,说三年过后要登上月球,五年过后要登上火星,十年过后再回地球生活,做个普通人。接着,我室友上去了。他说,他要做一个伟大的电竞职业选手,然后说了他在大学期间有多么努力,对一些招数的运用已经炉火纯青,还说了未来展望,要成为一名电竞专家,为祖国的电竞行业争光。接着他又说了他今天怎么打游戏……
影子对我说,你室友真有意思。我说,的确很有意思。接着又有很多同学上去,想做的事五花八门……
分享结束后,影子用手拨了拨垂在她脸颊上的刘海,问我,昨天你想和我说什么?我说,现在我还没准备好说。影子说,你有没有订好回家的车票?我说,订好了。影子说,有没有我的。我说,当然没有。
晚上一直没有睡好觉。每天我都要在一条河里试水、奔跑,每一次都要跑上七八个小时才能停,而且每次的终点都是跑到家门口。每当我将要推门,就会醒来。总觉得我必须回家一趟,才能推开那道门,跑过那条河。我刚到车站,就看到影子。我问她,你在车站干吗?她笑着回答,回家。我说,你真不愧是个影子,怎么能让你消失呢?她突然背起了鲁迅的诗句: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我觉得影子天生就是一个好演员。
“你买票了吗?”
“买了,和你一个班次。”
“你怎么知道我买了哪个班次?”
“你不是在微信上让我帮你抢票嘛,那个页面上有你到达的方向。我查了查,就只有这一个班次。”
“你可真细心!”
“谢谢夸奖!”
我们是硬座,要坐二十多个小时。我想起大一开学时我和父亲的争吵。父亲到家后,给我打电话说,他回家买的是卧铺,睡一觉就到大西北了。我相信了。
我和影子大一时就在一起,但我没有表白,她也不向我表白。大学前三年,我们就这样耗着,谁也不向谁认输。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特别犟,她的犟是家庭宠来的,我的犟是父亲打来的。耗着就耗着,我们都觉得有的是时间。转眼到了大四,快要毕业了,我们两个突然着急起来,都想要把爱意说出来。但是由于一直不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每一次我鼓起勇气要说时,她总要说“明天再说吧”。我们就这样耗着,快要成了彼岸花。
火车裹挟着我们的身躯,钻入黑夜的笼罩,在铁轨上奔驰,肆无忌惮。窗外洒下的月光比晴日的太阳还要清澈。影子把眼睛瞟向窗外。我听得到影子的呼吸,她一起一伏的鼻息好像在嗅着月光的味道。我凑到她的耳朵旁吹气,她的鬓发飘到我的脸上,特别痒,但想挠又挠不到。
我说:“影子,月光和你都好美,我想吃掉。”然后我闭着眼睛说了句:“我爱你,影子。”
她没有反应,我看到她托着腮睡着了,眼睛眯着,睫毛上挂着月光。
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到了车站,又转了辆大巴车到了小镇,父亲骑着他多年的踏板摩托车来接我。
父亲周围的地上,烧了好几颗烟头,摩托车踏板上也能看到新洒的烟灰。父亲已经等待多时。再一次立在西北大地上,暮色已经氤氲多时。我喊了声“爸”。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影子一眼,嘴唇哆嗦了两下,似乎想要问什么话,却被影子的“叔叔好”打回了肚子里。
父亲吞咽了一下口水说:“走,我们快走,咱们回家再说话,外面冷得很,最近沙尘也大。”说着,父亲把摩托车点着火。父亲在前面开着,我让影子坐中间,我坐在最后面,我们三人挤在一辆小踏板上,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在路上,影子的两只手,不停地掐我大腿。
我们到家差不多下午五点,我先下了车,父亲给我钥匙,我去开门。我使劲推了推才把老铁门给支棱开,我终于推开了梦里的那扇门。父亲把我和影子让进堂屋,给我们倒茶,让我们坐在已经掉了漆的老椅子上。父亲说,锅里面炖了很多肉,他去盛,让我们先坐着歇一会。我和影子走到白炽灯下面,才察觉到身上铺满了黄沙,影子看起来老了十岁,但更有女人的韵味。
每一次回家,都像做客,父亲的殷勤让我很不习惯。自从母亲走后,家里就父亲一个人,或许在父亲那里,无论谁来,都是客人。只有母亲回来,他才承认是回家。但母亲不可能回来了,我上初中时,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刚被送到医院,医生就说已经来晚了。父亲跪下求着医生说“无论多少钱你都要救活她”,但医生说已经来晚了。父亲说,他有钱,他可以给母亲看病,他攒了一辈子钱,到现在还攒着,就是没来得及花。
我母亲的故事,在学校我就和影子说过。我碰了碰影子,用手指了指摆在案几上的黑白婚纱照。我说,影子,那个就是我妈妈。影子说,你会像你父亲爱你母亲那样爱我吗?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爱你?影子说,在火车上,你昨晚说的。
父亲喊我去端饭,他盛了三碗炖骨头,里面什么都有,鸡肉、鸭肉、牛肉、猪肉。父亲做饭一向很简单,没了母亲更简单。他经常说,煮熟了就能吃。
父亲从饭桌下提出一瓶白酒,他问我要不要喝点。影子抢着说,叔,我也喝点。我们三人吃着肉,品着酒。
学校里的那个梦,涌到我的脑袋里来,一次次,在黑夜里,跑过一条二十米宽的河流,但我的童年印象中从没有这条河。我试着问父亲咱们家附近有没有一条河,父亲说有。
我追问道:“在哪,我怎么没印象?”
“就在咱家南边不远。”
“我怎么没看到过。”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你出生之后,河就干了。”
“咋干了呢?”
“风沙大呗。”
“我今年要毕业了,我想回家乡当个老师,你看行不?”
“当老师行,回家不行。”
“为什么?”
影子一直不说话,低着头撕咬父亲煮的肉。我问了“为什么”之后,父亲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父亲猛地向自己口中倒了半杯酒。
他说:“小哨,最好别回来,咱们这天灾比较多。就说咱家南边的那条河,那是我小时候大洪水泛滥留下来的,咱们的亲人都死在里面了。现在风沙每日每夜地压过来,过不了几年,咱们这儿就会被埋到地下。”
“什么亲人?”
“你爷、你奶和你姑。”
“我都没见过,什么亲人不亲人?”
父亲生气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说:“那是我爹和我娘。”父亲顿了一会又说道:“出去吧,别回来了,这里不适合人住,咱们这的人快走光了。”
各自沉默了一会,我觉得我应该介绍一下影子,我说:“爸,她叫影子,是我女朋友。”影子脸上露出了拘谨的笑容,随后父亲问了她一些家乡家人等最基本的问题,影子老老实实地应答着。
一直到晚上九点,父亲说:“时候不早了,去睡觉吧。”我们三个从桌上散去的时候,各自都安静了一大会儿。
那晚,影子摘下我的帽子说,送给你父亲吧,这边风沙大。到了学校,我们再买。影子就给父亲送过去那顶帽子,很长时间,才从父亲房间出来。
第二天,我和影子就和父亲告了别,离开的时候,父亲要求我一定买卧铺,我答应了他。我走的时候和父亲说,等我在那边有着落了,接他过去。我和影子坐上火车,我问影子昨天和父亲都说了些什么。影子对我说,她问我父亲同意我们结婚吗?父亲让影子说说她和我的故事,影子几乎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全都讲了。到了火车上,影子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说,你说吧。
影子说:“这个故事是你父亲昨晚和我讲的,他说你还不知道,他让我告诉你。”我有些惊讶,眼珠打了个圈,心里想,为什么父亲不亲自告诉我?我对着影子点了点头。她继续讲道:“你父亲说,在他七岁左右的那年夏天,黄河突然泛滥,你父亲还在睡午觉,水跑到炕上,他还以为尿了床。大水继续冲,你爷和你奶用手把你父亲托到屋顶上,你爷对你奶说,以后不要在这生活了。你父亲那时候吓得直哭,突然从前面漂来了不知谁家的床,直接砸到你爷和你奶身上,你爷和你奶就不见了,你姑,也就是你父亲的姐,你父亲一直都没见到她藏在哪儿。他们仨都没了,就剩一顶你爷的前进帽在大水上漂流。过了几天,大水慢慢退去,在你家南边形成一条河。那年,你父亲几乎天天都去河边走走。后来,你父亲跟着你二爷生活,你二爷每天都给你父亲讲各种武侠故事,说什么轻功水上漂,你父亲真的信了。他就在河边跑,天天跑,希望有一天能够在水上漂,如果练成了,他就永远不会怕洪水,等洪水来了,他就可以保护家人了。他有时也想跑过河的对岸,大概有二十米宽,但每一次跑不到两米就会沉下水去。冬天到了,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河上已经封了好几层冰,一天晚上,你父亲没有穿鞋,就跑了出去。他走到河边,踩着冰在河上跑,那种感觉就像在空中飞。他那时候以为他练成了水上漂,等他跑到了河的对岸,就找到了你爷的帽子。”
我问:“那帽子呢,父亲怎么说?”
影子说:“你父亲说,他做梦梦到你爷问他要帽子,说想顶着帽子漂流。来年春天,冰开了,你父亲把帽子扔在河流中,帽子漂走了……去找你爷去了。”
我说:“我明白了,我父亲让你给我讲这个故事,就是不想让我再回去呗!”
影子说:“我觉得是你父亲想让你明白,人根本就没有家,大水冲到哪是哪,人漂到哪是哪。”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回到学校,和平时一样按时上课下课。铃声响后,大家匆匆忙忙从教室跑进跑出。楼道里的阳光,日渐变得熹微,空气中飘着散不开的雾气。在每天的晚饭后,暮云叆叇的时刻,我总喜欢去操场走走,夕阳和人群在身后布成磅礴的沉默的背景。有时候觉得生活没有意思,但又不知道要去干些什么。那不是在上学,而是提前体验了一把上班族的生活。
我对影子说:“大学四年,习惯了打卡,习惯了逃课,习惯了空调,知道了KPI(关键绩效指标),适应了形式主义,也看够了世界。”
影子说:“你好像一个中年人,但你不应该这样。”
其实我知道,这是年轻人的通病。第一次意识到,我们被抛弃在这个宇宙上,踟蹰在黑夜里,那个还未长大的孩子顿时害怕极了。
所以我告诉影子:“你不要怕,我也不怕,我在哪里流浪、在哪里迷茫,就是在哪里寻找光。”
又过了几个月,我们毕业了。老师给我们每个人发个学士帽,大家拍完合照就散了。影子也送了我一件毕业礼物,不出意外,是一顶帽子。
我戴上帽子走进人群。我问影子,好看吗?
影子对我说,她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一顶帽子在漂流,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