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
2022-10-21南京大学谢晓莹
南京大学 谢晓莹
1
终于要结束了。
陈汉生帮女儿擦着手,她沉默不语,张开五个手指,和手肘形成一个标准的直角,她的沉默做得笨拙而规矩,找不出一点错处。在书房,陈汉生用毛巾擦她玩泥巴弄脏的手,他在阴影这头,女儿在太阳底下,窗户里一道笔直的光把他们割开,她伸出来的五个手指就像蜥蜴五个果冻似的透明趾爪。
陈汉生放下毛巾,做了决定,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一开始羽毛轻轻在心脏挠一下,后来又是羽毛的尖端往心里扎刺,让人无所适从。和许美玲离婚以后,一直是他在照顾痴呆的女儿,婚前体检一应俱全,但女儿出生后有病。他们从白天吵到黑夜,从最后两个月喝的养生汤,吵到房屋装修甲醛遗留,谁谁谁爸妈养的宠物没送走,还有门口的冬青树,百度百科说这个植物微毒。
好了吗?
女儿没开口,但提了提手,表示她的抗议,居高临下俯视着蹲在地上的陈汉生。陈汉生点点头,把毛巾放到一边。今天是个好天气,做决定就是要从某个好天气开始。十年了,他再也撑不下去,联系了老家的托管所,但他得先去实地考察一下里面的情况,黑心托管肯定不行,一两天考察出的都是表面功夫。陈汉生环视了一圈房子,估计要离开这里很长一段时间,想把房子租出去,附近是大学城,学生多,应该好租。
陈汉生也尝试过张贴租房启事,在电瓶车前后都贴上自己的房屋信息,前前后后被好多中介骚扰,问要不要代理租房。完了还要被中介嫌弃,租一个月啊?还没我的代理费高。陈汉生烦得撕下来,拿起手机,把房子挂到网上,位置、户型、面积、布局,填写清楚。陈汉生买的学区房,在一所大学的对面,隔不远有附属中学。这里没有中学面对面的升旗声和闹腾,又是文化地带,房子幽静低矮,有老小区清新安静的味道。很完美的房子,陈汉生敢拍着胸脯保证,毕竟是他当年精挑细选出来的。填完发布,手机当即就有消息——房子还在不在?
对方听说只能租一个月,大部分都没了下文,直接消失了踪影。他有时候看到已读不回的消息,偏有点较劲似的回问一句,还要不要?怎么突然不回复了?一些人噼里啪啦回他一串,一个月太短,谁要,最少短租也是两个月,又不是学生暑假这种整块的黄金期,现在时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耽误事,大家都是按学期租的。有的接着已读不回,陈汉生觉得自己说的话都一个字一个字抛到海里,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礼貌一下都不肯,惜字如金的。
一天下来,手机响个没完,还有一些人从不仔细看信息,页面上写得明明白白,也要问多少钱,房子多大,有没有卫生间。陈汉生脾气好,老好人做派,问什么答什么。回答完,对方又消失了,已读不回。
折腾一下,天就黑了,一无所获,陈汉生爬起来给女儿做饭,憋了点火气,都是些什么人。他的碗里躺着待人宰割的碧绿色莴笋,打碎躺好的鸡蛋,糊在一起的饺子馅,女儿躺在沙发上,和平常一样,金属蓝的天空压在窗玻璃上,除了火上浇油的声音,一片死寂。菜煳了,陈汉生忘了应该先加水还是先翻面,太安静了,最近待在家里总是发呆,他的脑子有点迟钝,像搅拌不动的某种流体。
陈汉生决定不租房子了,才一个月,光是家具损伤都不划算。但鬼使神差,他没有把租房软件删除,甚至都有点喜欢上把房屋挂上租赁软件的感觉了。手机放在桌子上,他去做饭,总是叮咚叮咚响。他擦擦手,心情愉悦地走到客厅,把消息点开,还在吗?怎么租?几室几厅,有没有独卫?陈汉生把消息一个个回了,女儿坐在沙发上发呆,专注地撑着下巴,看阳光下飞舞的灰尘,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像两颗黑色葡萄。
空闲的时候,陈汉生也看别人的家,以前可没这种好机会,免费又全方位地欣赏别人的家。他的眼睛砸开窗户,越过钢筋水泥,从厨房到客厅到卧室,冰箱是单开还是双开门,冰箱里都有什么。有次他逛到附近一个豪华小区,住户宽敞的双开门冰箱里居然只有两个孤零零的土豆和西红柿,真是暴殄天物。有次陈汉生看到了一个令人叫绝的设计,顶楼,房子户型很差,像用边角料凑出来的,朝西,背光很严重。斜面被主人开出一个天窗,就变成亮堂的阁楼。这家人真会生活,陈汉生想。
陈汉生迷上了看房,看不同人家的格局,他也挂着自家房子,但是不租,有消息的时候回复两句。有时候陈汉生甚至故意把页面上的房子大小、采光度去掉,这样别人就有更多话来问。不过他根本不想租房,别人真透露出兴趣,他反而为难,用一两句话搪塞过去:我家这个房吧,虽然好,也不是没有缺点,比如……
时间长了,手机响起的频率越来越低,陈汉生虽然有点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直到有一天,手机突然爆发式地响起来,陈汉生收到一条很急促的消息。
“我能不能直接来看房?”
头像是个年轻女人,系统自带的头像,陈汉生觉得这人不讲规矩,怎么也应该先讨论一下房屋情况和使用问题,更何况,他根本没打算租。还等不及找话拒绝,对面又发来消息。
“我明天来看,我儿子在一附院看病,我们俩实在找不到住处了,都是有孩子的人,拜托你。”
陈汉生茫然了一下,迟钝地在手机上打出:你怎么知道我有孩子?
对方迅速回应:租赁软件有购买记录,我看你曾经购入过一辆婴儿车。你这里近,而且便宜。
陈汉生沉默地看向旁边的蓝色婴儿车,那是特意买的超大号,带女儿出门的时候,女儿躺在里面,环绕的魔术贴暂时让她挥舞的双手安静,巨大的帽檐帘子让她木木的脸庞完全覆盖在里面,婴儿车是多么温柔的屏障,很安全。但陈汉生把房子价格调低,只是为了收到更多的消息,这个租价,他很亏。于是他尝试拒绝对方。
我的房子很乱,只有一间空房,剩下的我和女儿住,才那么便宜。而且屋里摆的东西,这么多年看习惯了,也怕人弄乱。
蓝光荧荧,手机屏幕照着陈汉生的脸,果然对方犹豫了,或者是在忙。在附近一附院看病的话,也许在排队,也许在买药,也可能在超市、地铁……陈汉生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地铁,每个搭手都油腻腻的,让人不忍心握上去。不过地铁会大大延缓人的消息回复速度,这是合理的。陈汉生点开对方的个人资料,一个年轻女人。他想起许美玲也曾经是个这么年轻的女人,现在她只留下一间空房间。
那是主卧,后来陈汉生也没住了,搬到次卧,女儿出生的头几年,他们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两个人住在那里。最开始那几年,陈汉生买玩具,给女儿讲故事,一个故事讲足二十遍,你要是小时候看过狼孩的故事就知道,人养在狼群里就成了狼,一个故事念二十遍,陈汉生蛮有把握,一些精妙的成语和用词一定会刻在女儿心里。一大一小蹲在客厅,他不仅买洋娃娃,也买玩具车给女儿,按陈汉生的话说,男孩女孩都一样,这叫均衡发展。
过去的夏天,陈汉生很能出汗,他不停拿纸巾擦着脸,在蒸桑拿一样的客厅陪女儿趴在地上,眼镜垂到鼻梁很下的地方,快要掉下来了,大弓着背,像一只烤熟的虾。顶着不好的视力和昏暗的光,陈汉生在给女儿装玩具车轨道,车轨一节一节的,如同在客厅装上伤痕累累的拉链,玩具车呼啸而过。
也不是没有怨恨过许美玲,但等到陈汉生第一百遍说牛郎织女、海的女儿、诺亚方舟的故事,从东方到西方,从丝绸之路到尼罗河流域,多么阔达流转的时间空间,有时候陈汉生都被其中流动的一千年光阴感动了。不过,当他念同一个故事一百遍的时候,陈汉生也不得不承认,还是许美玲有先见之明。
最后陈汉生也不管了,有什么念什么,只要客厅里有人的声音。女儿在客厅玩玩具,他就坐旁边看着,那些暖黄色的灯光照着玩具,很温馨。陈汉生盘着腿看书,每念一段都要问问女儿的看法,你觉得这个怎么样,你喜欢小美人鱼还是白雪公主,我觉得她们一样蠢,女儿,你长大后可别等着别的臭小子来拯救你,男的都不靠谱。
后来他也不问了,直接念。给女儿讲故事,讲几百个,但她什么也听不懂。物理化学也念,报纸新闻也念,菜谱也念,“加入南瓜、小米、冰糖适量”“八角、桂皮,炸至表面金黄”。他朗读起来抑扬顿挫,客厅也跟着有了奇怪的韵律,声音四处撞击,又四处碰壁,最后陈汉生发现,原来菜谱才是最伟大的文明,很多次陈汉生念完,满头大汗。他低头,擦擦眼镜上蒙着的白雾,声音停了,客厅又变得死寂。
对面没回复了,陈汉生反而有点好奇,他点开对方的页面,偷看对方的交易记录。好吧,这样让人不齿,他有点想知道对方的样子,但是,没有。对方卖了不少东西,先是相机和一些配件,像遮光罩、闪光灯之类的,物品描述也和陈汉生想的差不多,“本人于X年前在大悦城官方店购入,正品行货,有发票,保真”。陈汉生又看到一句话,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因儿子生病,很久不用,功能正常,可视频验机,不退不换”。
他点开相机的页面,拍了一些东西,不怎么好看,比较生活,比如楼下的小区、家里养的花。小区的漆全刷成黄色,从没见过,像她说的,应该是从比较远的地方过来看病。
她也卖掉过一些生活用品,考公的书、用不上的榨汁机,陈汉生没看到任何一张出现人的照片,都是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她卖家里的藤椅,说放在家里不和谐,一直没用过,图片上出现一把椅子,一张很歪斜的照片,能看到藤椅的全貌和她家里的地板,很巧,他们两家的地板是一样的。
水灰色,像冰块一样爬满裂纹,陈汉生忍不住笑了,说实话他觉得这种地面有点傻,仿大理石的瓷砖,风尘仆仆推开门,不像家,像来到某个酒店。但那几年特别流行,装修公司拍着胸脯说这个高端大气,现在想起来肯定是这种瓷砖成本低,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同样的蒙骗。
陈汉生往下翻,看到一只手,他把几十个交易记录翻完,只找到这一张照片,一只手扶着藤椅,另一只手大概在拍照。她的手很瘦,提起椅子,两根蓝紫色血管从手腕连着手肘,最后交汇在一起。陈汉生听说如果一个人皮肤黄,那么手上的血管多是黄绿色;如果一个人皮肤白,那么血管多是蓝紫色。她的手指不算细长,但很匀称,没有留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几乎平齐于指尖,有一些规整的弧形。陈汉生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很久没有修剪不说,有时候他带女儿压力太大,还会不自觉把指甲用手撕掉,一下又一下,指甲变成不规则的锯齿形,连着手上的倒剪皮,他的手指甲看起来很丑,陈汉生突然有点羞愧。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陈汉生连忙拿起手机,对面说:“没关系,我不会动你的东西,合租房更好,我就是需要一间便宜的房子。”
“那你明天下班后来吧,工作日我六点下班。”
“行。”
回完这条消息,陈汉生心里突突跳起来。
2
陈汉生下班进电梯的时候,有点紧张,今天下班早,提早回来了,手机里没消息。他进电梯的封闭空间,按了楼层,很不巧,电梯的银面照出他的样子,胡子拉碴,看起来很不好,在电梯空间里扭曲成波浪状。电梯到了,他摁回一层,太久没见过陌生人了,想着要不理个发。
刚走出去陈汉生就后悔了,一个没见过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要特意去剪头发,又不是相亲。陈汉生在心里骂了一句少自作多情,刚走出去两步就绕回电梯,希望没人看到他的古怪行为。
陈汉生在家里坐着,想了好一会儿,时钟在走,六点半了,没有人来,他想了一下,决定还是把女儿放回她的房间。女儿被抱起来,喜悦地挥舞她的手,她喜欢这样飞翔的感觉。她比同龄人矮好多,小小一个,粗短的手指放在陈汉生胡须上,像婴儿。他笑了。女儿的长相看起来很不一样,陈汉生不愿意看见别人看女儿时流露出来的眼神。
陈汉生放下女儿,几乎是同时,客厅“叮咚”一声响。
他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去开门,真正要开门的时候原来是顾不上自己的仪容仪表的,陈汉生觉得自己当时应该很邋遢,而对面也是。一个穿着灰色卫衣和运动裤的女人站在门口,神色很憔悴,和地铁上能看到的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融入人群的水滴中,她左手牵着一个小男孩,不过男孩站在她身后,完全被遮住了。
女人明显有些错愕,她盯着陈汉生,陈汉生没来得及开口问,她突然笑笑,打破了这种沉默:“哦——不好意思,我是……我以为你是女人。”
难怪,陈汉生恍然大悟,当初他把房子放到网上,并没有填写自己的性别,头像是房子内部的照片,他在网上的消费,多是女儿的生活用品。
“但是,我们确实非常着急要找一间房子。”女人牵过男孩的手,非常歉疚的样子,“我们得找个地方住着,但又不确定这个病要看多久,我的儿子叫小安,现在的情况确实很麻烦,这里还能合租吗?”
小安被慢吞吞地牵出来,大概十岁,瘦瘦小小,看起来很胆小的样子。陈汉生犯了难,他本来没想租出去,空出来那间房子,他都没收拾过,一团乱。陈汉生说:“你自己去看看吧,你不介意就行,积灰了。”
女人带着小安去看房子,一进去,她惊讶地说:“房间可真大,在C市,这点钱我以为只能租到小次卧,那种一转身就到头的。”陈汉生很敷衍地点点头。女人抬起头,突然问:“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是真有女儿,不是骗人的吧?”
这下两人陷入一种僵局,陈汉生明显感觉到,女人警惕起来,甚至已经在看门口的方向,他不能不理解女人的害怕,但是,让女儿和陌生人见面不是他原本的意愿。可不把女儿带出来,他在对方的心里怕是已经变成杀人犯、拐卖犯了。
“唉,”陈汉生叹了口气说,“你别怕,我女儿在另一个房间。”
他把女儿牵出来,女人轻轻抬起了手,放到嘴边,陈汉生不无报复地感觉到,对方愧疚了,现在压力的天平完全放到了女人那边,她像他刚才一样不知所措。两个成年人带着自己的孩子,站在房间的两头,就这样僵住。
但女儿是不受管束的,她小跑着往前,盯住小安,小安原本缩在女人背后,突然探出头来,往前走,小安完全不害怕的样子,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看陈汉生的女儿。女儿伸出手,非常快速地摸小安的脑袋,然后咯咯笑起来,小安好像也被感染了,他觉得发丝落在脸上很痒,也笑起来,两个小孩笑成了一团。
陈汉生和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意外。
女人同意自己收拾房间,陈汉生觉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出去,两人一拍即合,女人这才自我介绍,她叫邱天。
3
邱天早出晚归,很少待在出租房里,她找了个便利店的兼职,在门店里一天听无数次叮咚声,玻璃门被推开,随后是甜美的电子女声:您好,欢迎光临!
陈汉生平常要上班,虽然住隔壁,但几乎看不到对方。大门的电子锁关得紧紧的,陈汉生出门的时候邱天已经离开了,如果不是灶台的余温,或者门口偶尔打包好忘记带走的垃圾,陈汉生几乎要怀疑没有人住进来。
但房子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客厅电视柜上的薄灰消失了,东西位置没动,但又好像有了变化,以及,这倒不是怪罪,以及排水孔上明显多了很多长头发。陈汉生在客厅陪着女儿,主卧的门依然紧闭,风把窗帘高高吹起来,女儿爬上了钢琴椅。
那是许美玲之前买给女儿的,都说音乐可以净化心灵,甚至音乐治疗。别人随口说的一句话,为此许美玲拿出自己的积蓄买了这架钢琴,陈汉生说都这么困难了,买个电子琴也好啊,最后没拗过许美玲。女儿没学会,倒是陈汉生有模有样学会了几首简单的,像《小星星》《洋娃娃和小熊跳舞》之类的。这么久没弹,不知道有没有生疏。陈汉生坐在女儿旁边,琴声从他手中冒出来,《洋娃娃和小熊跳舞》,非常欢快,女儿非常开心,也跟着上手戳一戳,一个键,两个键,她笑起来。陈汉生说:“弹吧女儿,大胆弹。”女儿好像听懂了,胡乱在钢琴上拍起来,四只手在钢琴上,声音也越来越乱,越来越乱,女儿听了激动起来,用力拍打琴面,最后几乎是泄愤般的,陈汉生连忙抓住她的手:“算了,算了,我们不弹了,不弹了好不好?”几乎是说话的同时,女儿突然捂住耳朵,从喉管里蹦出尖叫,一股烧灼过度的声音从她嘴里撕扯出来——
“别吵,别吵,邻居睡觉了,等下会有邻居投诉的,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吵了!!!”陈汉生吼出声。
主卧的门“咔哒”一声响,门开了。
“你需要帮忙吗?”邱天问。
“对不起。”陈汉生说。
邱天挤出一个善意的微笑,上前抱住了女儿,女儿捶着她的肚子,狠狠踢打了几下,邱天没躲,依然环抱着她,最后女儿撇了撇嘴,终于安静下来,任由邱天抱着。
陈汉生松了口气,连忙对着邱天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邱天的儿子小安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想要靠近,邱天变了脸色:“小心一点,别被吓到了。”
小安依然固执地走到女儿面前,打量着她,小安突然抬头问陈汉生:“叔叔,你平常是不是会给她讲故事?我有时候在房间里能听见。”
陈汉生说:“是,我是不是太大声,打扰到你学习了?”
小安说:“那我能给她念吗?”
陈汉生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他连忙回复:“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
小安马上回房间,拿出了一本书。他坐在女儿面前,两个小孩一起坐在地板上,聚精会神看着面前摊开的书。小安用脆生生的声音说:“这是我最近在看的,《一千零一夜》,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我看到一百七十二页了。”
邱天在客厅守着小孩,陈汉生怕她干坐着,拿出遥控器问:“要不要看电视?虽然很久没打开过,应该还是能用的,我想想网络电视怎么打开,有红的蓝的两个插线头……”
邱天本来想拒绝,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能打开的话,就一起看吧,我也好久没看电视了,《新闻联播》这个点还有吗?实话说,小安没有朋友,小孩都不敢和他打闹,怕他气喘,两个小孩挺有缘分,这真是不容易。”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隔着很远的距离,《新闻联播》在电视上放着,陈汉生突然站起来打开冰箱,洗了很多小番茄和青枣,用透明碗摆着放到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吃,你吃吧。”陈汉生擦擦手说,“不用太拘谨。”
那天之后,陈汉生明显感觉家里氛围好多了,不再那么冷冰冰,甚至尴尬。陈汉生很能理解,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方肯定也有难处,想租个便宜的房子,又怕出事。家里的生活气息明显更浓了,到处都清扫得很干净,邱天可能有一点洁癖,但记性不大好,陈汉生有时候出门就顺手丢一下垃圾。
有天早上陈汉生醒来,吓了一跳,灰蒙蒙的家没变,客厅中央的饭桌上多了一个玻璃瓶,上面插着一朵孤零零的白花。花瓣洁白,叶子油青,空气里弥漫着冷静的甜味。陈汉生很难形容那种味道,像他童年时期在雪地里撒欢,巴不得跑到雪地深处,又担心自己被大雪埋在山上。陈汉生以为这是假花,但它的气味如此真实。他坚持买花是一种富人消费,除非经济很宽裕,陈汉生绝对不会主动买花,还不如多吃顿饭。但那天,他忍不住洗干净手,摸了摸花瓣,比他想象中肥厚,原来花瓣是有一定厚度的,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经络,也许该叫花的血管,他的手顺着花瓣抚摸,摸起来冰冰凉凉。
那天后,桌上的花隔一两周会换一次。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栀子,也有时候是一枝竹叶,说不定是从楼下摘的,叶子在阳光下透得发亮,带着野莽莽的气味。
他鼓足勇气问邱天:“要不什么时候我们聊一聊吧,有一件事。”邱天收拾好碗筷,有点惊讶:“是要商量一下煤气费吗?对不起,最近开火是有点多,小安在长身体,晚上容易饿。”
“不是。”陈汉生说,“可能这听起来很奇怪,我想问,一个月快到期了,不过你能不能就住在这,我不收你的房租了。”
这把邱天吓了一跳,筷子掉到她脚边,她没捡,脸色有些苍白地说:“你可能误会了,我虽然自己带孩子,但我没有离婚的。”
陈汉生大窘,连忙摆着手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当然我明白你的感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必然有所求,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这样?”看到邱天被冒犯的情绪缓和了,陈汉生接着说:“而且,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有什么比孩子重要?喘气都喘不过来,哪来别的想法。我每天像哑巴一样待在家里,女儿不会说一句话,你和小安要是住在这里,很好。我这样表达,你愿意相信吗?”
邱天想了很久,说:“我懂了,无功不受禄,也不放心,本来不该答应,但我是真的有困难。要不这样,我本来也要买菜,要开火,多买一份贵不了多少,以后菜我来做吧。”
“行。”陈汉生点点头。
邱天做饭,这倒是给陈汉生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平常都是他给女儿做饭,而且中午也要赶回来,没时间的时候,他也会买两份公司的盒饭,带回来和女儿一起吃,外面的盒饭油,也不一定健康卫生,但陈汉生也没办法。邱天做饭之后,他觉得生活大大轻松了,平常不用两头跑,晚上还可以吃到别人做的热饭。邱天会做好四人份,然后再去上夜班。有时候他们能碰上一起吃饭,四个脑袋在灯光下,有时是他带着两个孩子吃。邱天是四川人,家里饭桌上多了很多瓶瓶罐罐,有辣椒有酸萝卜,鲜香爽口,还有陈汉生叫不出名字的一些菌菇,每次他挖一小勺,能多吃半碗饭。饭菜贵,陈汉生也不好意思让对方出太多钱,有时候自己放上钱用辣椒罐压着,写上某道菜名,这样邱天就会收下。
两个孩子的关系也突飞猛进,女儿从来不说话,但她会盯着小安的眼睛,聚精会神地听。小安从厨房拿一些新鲜的小番茄、枣、龙眼,都是硬币大小的东西,排开放在女儿面前,有时候是圆形,有时候是方形,有时候是五角星。一开始陈汉生以为小安会拿来吃,但不新鲜后,小安就会挑出来丢掉。
小安坐在女儿对面念书,时针转动,也许有风越过窗户,小番茄突然轻轻晃动起来,一个、两个、三个,成群结队。陈汉生揉了揉眼睛。小安看了一眼番茄,笑了,合上书,注视着女儿说:“原来你也这样觉得!”
陈汉生和邱天飞快对视了一眼。
小安带着笑眼,把其中一颗新鲜水果往前推,推到女儿的裙边,带着好奇问她:“你也给我说一个故事吧。”
女儿抬起眼睛,像两颗湿润的黑葡萄。
陈汉生本来是笑的,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有点打结。
邱天刚想安慰他,对不起,小安还小,其实他还没弄懂这些。没想到女儿甩着小辫,她张了张嘴,在寂静的客厅,他们听到一种嘶哑如鸟类张嘴的声音:“船,船……”
陈汉生冲上前蹲下来,半跪在女儿面前,不敢晃她,怕把泡影戳破了,连忙问:“你说什么?大声一点,再说一遍。”
“船,船,诺亚方舟……”
女儿这次的声音很清晰,别人可能很难分辨说的是什么,但陈汉生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他说过几百次的故事之一。
小安和邱天也惊喜地看向对方,邱天蹲下来,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不着急,不着急,还想说什么吗?”但女儿扁了扁嘴,什么都不想说了,邱天问陈汉生:“什么是诺亚方舟?”
陈汉生控制不了自己,有些结巴。他艰难地捋顺自己的舌头说:“一个故事,讲大地上充满了战争、恶念和疫害,上天准备销毁、重造世界,洪水淹没大地,人们只能乘上一座大船逃亡,每种动物带上一双,以便到了新大陆繁衍后代,这艘船就叫诺亚方舟。”
小安走前去,拉着女儿的手问:“你是想再听一遍《诺亚方舟》吗?”
女儿摇摇头。
“你是想要一艘船吗?”
女儿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汉生狂喜,说:“好好好,那就去买艘玩具船嘛。”虽然不清楚女儿是不是随便回答的,但依旧点燃了陈汉生心中的一些希望。
“叔叔你要去商店买船吗?”小安抬头说,“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陈汉生点头说:“当然,我们明天一起去吧。”他看向邱天,邱天也点了点头:“我明天没有夜班,一起吧。”
陈汉生感觉自己很久没有那么喜气洋洋了,他剃了胡子,又趁午休剪了头发,同事都打趣他是不是相亲终于成功,最近突然容光焕发。你们懂什么,陈汉生表面笑着回应不熟的同事,内心骂上一句,你们什么都不懂!一下班,他急匆匆跑回家,邱天已经收拾好,牵着两个孩子在门口了。她笑着说:“慢点吧,满头都是汗。”陈汉生窘迫地擦了擦汗,牵过女儿的手,低下身子问她:“我们就去最大的商场好不好?虹桥那个。”
陈汉生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晒过太阳,反应了很久他才想起来,现在是晚上了,照在身上的是灯光。应该是很长时间没闻到新鲜的风的气味,散步对于蛰居已久的人来说有些困难,陈汉生不自然地扯了扯领带,该不会被哪个同事发现然后误会吧。如果真碰到熟人,他希望他们误会,又不希望他们打趣。很快他就放松了,到处都是人,最不缺的就是人,压根没人在意谁谁谁的私人生活!
陈汉生去了一家玩具店,给女儿挑了一个最大最精美的木船,从桅杆到窗子里水手的床,每一个细节都到位,上面的小窗户还能打开,看到里面的人。“满意不满意?”陈汉生看着女儿抱着船,笑眯眯地问她。可女儿又恢复之前的样子,她不再说话。
买完东西还早,陈汉生又带着小安和女儿去甜品店吃东西,乐坏了小安,邱天让他别花这个钱,他说:“没关系,小孩都喜欢吃这些。”两个孩子又打包了一份烤蛋卷边走边吃。“时间还早,去公园散步吧。”邱天说。
女儿吃得满嘴都是,陈汉生给她擦嘴,邱天提着玩具木船,另一只手牵着小安,他们沿着河边走,两个人都很愉快。“每天填食品货架,都没有出来走过,原来附近还有公园,这么大一条河,晚上过来吹吹风,真好。”陈汉生回应说:“是啊,每天待在公司,就像蜘蛛结网,一整天都没停过。不过现在都是互联网时代了,我每天修复程序,像个电子蜘蛛结线路网。”这个拙劣的笑话让邱天笑得直不起腰。
那天之后他们经常去公园散步,没有晚班的时候,或者周末。公园成了两个孩子的乐园,拱背的桥,长满美人蕉的草地迷宫,一踩一个坑的泥地,都足够让两个孩子疯玩上个把小时。小安趴在草丛,突然像一头鹿一样直起身子大喊:“快看那边!是一条船!”
陈汉生朝小安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条蓝色的大塑料船,靠在河岸边,被一条粗麻绳拴住,应该是景区废弃的船,之前这里有收费的划船项目,后来怕有安全隐患就禁止了。塑料船上结着厚厚的泥,碰一下都是土屑,女儿对买回来的木船根本不感兴趣,但看到这艘船,简直喜欢极了,围着东看看、西看看,陈汉生只好把她拉远:“这个不安全,不要走太近。”
女儿气得拍他的手,偏要着迷地往前走。陈汉生无奈,在伸手能够到的范围看着她。小安走上前说:“我会看好她的,放心叔叔。”这艘船成了两人的秘密乐园,每天散步的终点。两个孩子坐在船前的草坪上,陈汉生和邱天坐在长椅上看。从夏天到冬天,这条路走了很久,陈汉生从拿手提包换成拿围巾,空气又厚又重,好像停滞了。
“小安的病怎么样了?”陈汉生问。
“心肌肥大,还要定期检查。”邱天回答。
“家里会联系你吗?”
“偶尔会。”邱天话题一转,“不过,实在太感谢你了,还在桌上放菜钱,在家都是他问我要钱。”
“这算什么。”陈汉生诚恳地说,“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
陈汉生帮忙提着包,邱天在前面走着,两人突然没声了,陈汉生拨着自己前额的头发,摸摸鼻子说:“太长了,剪个头发再回家吧。”
“浪费这钱。”邱天笑了,“回去我给你剪吧。”
这条路从夏天走到冬天,冬天的时候,陈汉生路过一家橱窗,被红围巾吸引,看了很久,回家的路上他还在想这条红围巾。家里煮好了饭,烟雾从刚打开的电饭煲里冒出来,晶莹洁白的米挤在一起,邱天没有直视他,而是站在厨房发呆,小安丢在垃圾桶里的水果散发着腐烂的气味。陈汉生一下明白了七八分,习惯性打包垃圾去楼下丢了,再走上来邱天还站在原地。他坐下来叫孩子们吃饭,青椒炒肉,邱天扒着米饭,她习惯把肉放在饭碗最底下烫一会儿。果然,她慢慢地说:“我们过段时间要回家了。”
“噢,”陈汉生低头吃着饭,“小安最近的情况是不是挺好的?”
邱天说:“是,我有时候也想多观察一段时间,怕回家不好治,但医生说这里床位都不够,要是没大问题就早点回去,也好。”
“东西多你可以告诉我。”陈汉生点点头,“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到车站。”
邱天的东西并不多,出于东道主的情谊,陈汉生还是帮她全都打包收拾好送到车站。她坐在副驾驶,看着外面发呆,外面是流动的车流和人群,不知道看到什么,她笑了。小安坐在后面,快乐地晃着他的风车说:“叔叔,虽然要回家了,还好可以打视频给你们。”陈汉生看着前面,不无遗憾地和邱天说了最后一句话:“来了这么久,光去那个小公园了,本来应该带你们去景区看看的。”
陈汉生回到安静的房子,熟悉的空旷味充满了他的胸腔,是有些不习惯,这时候电话响了。托管所问他上次预约了怎么不来看,陈汉生说忘了。电话对面的人操着口音,急吼吼地说:“这种大事都不放心上!最近空出来了位置,还要不要帮你预留?”陈汉生说:“不用了,定金就算了吧。”
陈汉生现在多了一项娱乐活动,饭后带着女儿逛公园。也不是他想去,这段时间,如果不带女儿出去,她就会闹腾,拿手拍他的腿,她的手一定是老人说的断掌,拍人很痛。别的地方女儿都不爱去,可要是走到公园的路线上,她整个人的状态就不一样了。
陈汉生只好带着女儿逛公园。每天,他们都要路过那只蓝色塑料船,女儿伸出小小的手,好奇又讶异地摸摸船身。每次去的时候都很开心,可每次离开,女儿都会发火,让陈汉生百思不得其解。他蹲下来问暴躁的女儿:“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过了好多天,迟钝的陈汉生终于反应过来,他蹲下来问女儿:“你是不是在这里等小安?”
女儿盯着他,扯着他的衣角,没有说话,但陈汉生懂了她的反应。离开前一天他们还一起去了公园,她脑海里只有家里和船边两个世界,没有车站。女儿可能以为,小安已经登上诺亚方舟离开了,在这里等,能等到他回来。陈汉生摇着女儿的肩膀说:“我们可以打小安的视频电话,没什么大不了,对不对?”女儿冲过来,狠狠咬了陈汉生胳膊一口。
“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我们去船上,去诺亚方舟找他们。”陈汉生忍着手臂上的痛,轻轻晃起大船,女儿咧开嘴笑了,连忙跟过来。陈汉生小心翼翼跨过去,河堤上都是泥腥味,他小心又笨拙地踏进船里,和女儿说:“别着急,我先试试。”船身狠狠晃动了一下,陈汉生勉强站稳,船下沉吃紧了水,但还好,没有漏水。
陈汉生回到岸边,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钥匙,找到指甲剪,偷偷摸摸蹲在岸边,剪那道粗麻绳。一边剪一边看路边,以前没做过这种事,他心虚。麻绳由很多细绳拧成,一丝一丝剪得他满头大汗,终于,绳子被他剪断了。陈汉生抱着女儿,登上了船,他拿起船尾的桨,错愕,是把断桨。
断了就断了吧,陈汉生勉强拿起来,往河岸用力一撑,还好桨够长,惯性抵着船往前走,河上起雾了。这看起来真够疯狂的,陈汉生自言自语。看着对面的女儿,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在等待小安吗?
陈汉生沉默地划着断桨,木头拍打在水面上,发出清凉的“哗啦哗啦”声。白雾越来越浓,飞鸟离开草地,他鼓励女儿:“你要是想说话,可以试试,说不定,说不定小安能听见对不对?”女儿沉默,陈汉生看着这片湖,在雾中,遮蔽了所有人的影子,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岸上路灯在朦胧里也变成发光的花环,他脑海里突然潮水般涌来很多记忆,他和女儿说:“没关系,那我念给你听,你可以学习。”他清了清嗓子,每句话他都念过一百遍了,也不管有没有人会听见,他在湖中心大声喊:“年轻人看到田螺姑娘,被一种幸福击中了:‘她真美啊!’”
“海的女儿从海水中探出头,露珠纷杂落在她洁白美丽的额头,海被晚霞染成酒一样醇正的紫红色,星星洒满天边,她从家里逃出来了,谁知道海的对面有什么?也许,也许她会碰到一个王子。”
“小矮人说,就是用世界上所有的金子来换,我们也不会同意让她离我们而去。王子不停恳求,甚至哀求,他如此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几乎要把心掏出来。小矮人们终于被他的虔诚所感动,同意他把棺材带走。”
陈汉生说:“你再说一句话吧,女儿,我们不是在船上了吗?就说船,船,诺亚方舟,来跟着我念,吃无安船,船……”
女儿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圣洁,那样悲悯,注视着陈汉生,让他几乎要忏悔。起雾了,亮、轻且珍贵的大团绸带披在他们身上。岸上突然传来广播声,好像麇集了一团黑影,一个人拿着喇叭大喊:“湖中心那个男的,不知道船是坏的啊!不要命了啊!”
陈汉生没听,固执地看着女儿,雾浓了,越来越浓,陈汉生看到河岸边的草都疯长起来,它们阵势滔滔、绵延不绝,贴着湖面一路爬行过来,缠绕到船上。工作人员拿了一个巨大的网和钩子,把陈汉生的船往回拉。绿草越来越多,它们缠住陈汉生的手臂,和女儿的手臂。“说句话吧,女儿。”陈汉生恳求地说,“就算是和以前一样尖叫也可以。”工作人员成功了,路人都过来帮忙,人越来越多。
“再试一次吧,我的女儿,这里就是诺亚方舟。”陈汉生虔诚祈祷着。那些绿草成团跳起,叶尖飞行着往上冒,束缚住陈汉生的骨骼,从手臂一路往上,缠绕他的脖子,狂涌着没入他的嘴巴、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咔哒”一声,船撞击在河岸上,重重晃了一下,女儿依然平淡地看着他,四周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那些疯长的绿草,湿漉漉的雾气全都散去,到岸了,陈汉生扶住自己的身体,他们又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