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的尊严与创造的可能性之间
——作为新生代作家的韩东及其文学观建构
2022-10-21刘波
刘 波
作为文学方法论的日常叙事
韩东的文学写作从诗歌开始。作为山东大学的校园诗人,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他在80年代的诗歌黄金岁月中选择了分行文字作为自己文学生涯的起点。在《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等带有反朦胧诗色彩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解构者和抵抗者的形象,但这种反叛仍然只是语言和诗歌本体的,而不一定反对整体历史与文化机制。现在回头来看,韩东并非仅在形式实验和语言快感上追求表面的狂欢,他不是怪力乱神的作家,这一点有违其写作初衷。在《山民》《海啊,海》等早期诗作中,韩东留下了相对朴素的美学印记,最终呈现为符合其心性的抒情法则。
在早期中篇小说《三人行》中,韩东在叙事中随着节奏的变幻而不断地超越个体经验,让事件最终变成故事,并延伸出了某种无限性。《在码头》同样也是如此。王智、马宁和费俊三位“知识分子”在码头送朋友老卜上火车,却在极其日常的状态中出现了意外,它来自人性中隐秘而幽暗的部分,无法清醒地去解释,但又无时不存在于我们的普通生活中。而在中篇小说《障碍》中,韩东在性与爱之间不断地游走,既依赖于性在男女之间的弥合,又时刻游离于性而求助于情感,但这些都是身体和心灵的枷锁,因此,性既是情感的润滑剂,又是沟通交流的障碍,这种两难支配着矛盾冲突的产生。在这些关于人性、情感与伦理的小说中,韩东试图以情节的推动来激活叙事的潜能,让故事保持新鲜感与活力。也就是说,韩东的文学理想呼应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而是故事背后所透出的复杂人性,且还关涉到语言的直白所造就的透明质地。韩东所钟情的日常生活与节制的语言表达,让他的小说从传奇和轶事中逃逸出来,回归到生活的常态之中。他始终在凝视着语言与生活,而它们反过来也在凝视韩东,这双重的凝视塑造了一个新生代作家几十年的写作辩证法。韩东所熟悉的日常生活经验被他描绘和叙述成了我们可以共情的文字风景,而我们从他的作品里又不断还原出愈来愈陌生的作家形象,时而冷静,时而善意,时而又陷入“悲伤或永生”中,那种分裂、撕扯与融合投射在一个人身上,又形塑了一个精确的韩东。
写作与真理的关系
在韩东的中短篇小说中,主人公个体经历的浮现总是掺杂着他的观察、行走与自我体验,像《挟持进京》中的“我”、《绵山行》中的郭健等,在他们身上都有着作家作为亲历者的影子。韩东如实地将见闻记录下来,恰恰建构了他服从生活的一种教养。当然,他不是刻意逢迎之人,在很多原则性问题上绝不妥协,以平和的心态生活,也造就了他在写作中的平和姿态。而韩东的生活是简单的,这种不主动拥抱生活的做法,是否造成了他与时代的隔膜?当我们以此质疑韩东小说创作的封闭性时,也会从侧面带出一种潜在的美学:他不负责解决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合法性。如同他笔下的人物只对自己负责,有时好像显得有些冷漠和不近人情,然而,在现代社会中,这种人际关系是简单的,它更有助于自由的思考和创造,而不受各种关系的羁绊。韩东的自由思考和他笔下的人物达成了共识:不刻意追求世俗的成功,在顺着生活流前行时,要在“自我讲述”的内部世界里践行自己的文学价值观。
既没有传奇故事里的猎奇快感,也没有古典小说中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韩东笔下小人物的生活能否征服读者?与其说他不断地向内收缩,不如说他放弃了向外的扩张,而在一个相对自足的空间里主宰叙事节奏。他能把控的就是线性的逻辑,在与生活的对话中呈现人世的幽暗。像他在《花花传奇》里为一只猫作传,书写的是现代社会人性异化对动物所造成的“伤害”。这种悲悯源于韩东向下看的眼光,他本能地探讨了人在精神困顿中所坚守的道义和尊严。《古杰明传》书写的也是一个非典型性小人物古杰明在特殊历史时代的遭遇,他的人生辉煌与“失败”都无不指向了内在的循环——与时代的错位导致无法走出人生的怪圈,只能承受历史的审判。在这些带有现代寓言色彩的作品中,韩东通过对各种人物的塑造延展性地通向了一种哲学思考,并以此确立人的命运感。
写作与真理的关系是需要建构的。日常叙事与那些进入不了历史的小人物,作为一种更广大的存在,可能才是我们生存的真实状态,这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真理。韩东的写作直指这种恒常的存在,虽然不同于我们理解中的“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和典型事件”,然而,谁也不能就此否认韩东所提出的写作指向真理这样一种价值观。他把现实的压抑、困惑和焦虑转化成了具体的场景,打破了以镜面的形式来反映现实的格局,而是将其作为变形了的参照,去映照出我们“眼中的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