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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

2022-10-21李承祖

四川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黄羊山鸡僧侣

□文/李承祖

银发僧人从布袋里抓出一把青稞粒,缓缓走到寺院墙边,对着寺外的山野“咕……咕咕”叫了几声,然后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像等待从天而降的神灵。我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好奇中有点懵,实在想不透僧人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对天叫唤,难道这是佛事的一种形式?

僧人的呼唤停息之后,清幽、肃穆的著节寺变得悄无声息,即使掉下一根针也会听得见响声。我揣摩了一下,这座高山寺院的海拔估计在四千米以上,因为从三千七百四十米的稻城出发,汽车一路沿缓坡爬行了二十来公里,又顺盘山公路上到半山腰,才来到了这座绿树和灌木环抱的寺院。

寂静、萧瑟笼罩着著节寺,耳边只依稀听得见远处传来的松涛声,我在空灵感中肃穆屏息,静静地观察着,只想在四千多米高的净土上保存好体力,尽量多待一会儿,涤荡一下喧嚣尘世带来的浮躁。此刻我寻思,越是空气稀薄的地方,就越是干净,包括大气、水分、生物和人的灵魂。

思绪像波浪翻滚着,海量的意识流和感悟被浓缩在大脑中,形象画面反而没了头绪。不到半分钟,一阵“扑腾扑腾”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响起,继而头顶上卷起一阵旋风,僧人一把将手里的青稞粒抛撒出去,寺院里从天而降飞下来几十只白色山鸡。顷刻之间,满地抖动的白羽毛如同哈达在寺院中流动,咕咕咕的叫声响成一片,寺院变成了一座飞禽乐园。我和同伴惊呆了,这场景,分明像神话故事里的画面,弥漫着一股子仙气,我们却身处仙境中,整个画面情景被僧人活灵活现地导演出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从恍惚中走出来,我仔细观察着从天而降的山鸡,它们约一米见长,白羽光滑似绢,红嘴晶亮如钩,蓝尾弯曲像帚,形象煞是可爱。啄食举首之间,山鸡仿佛着了魔似的,完全不畏惧寺院里的人,纷纷晃动着身躯,拖着长长的尾翼,簇拥到僧人周围,仿佛孩子簇拥着父亲,共享天伦之乐。

“咕—咕咕”,僧人一边呼唤,一边顺手抓了一把青稞粒撒到寺院中央,让山鸡啄食,继而又抓一把捧在手心,径直把手伸向山鸡群,任凭山鸡从手掌上啄取青稞粒。啄食的山鸡与僧人贴身擦羽,亲密无间,动作、神态仿佛向僧人撒娇,就像人也是它们的同类生灵。

我的思维一片空白,不是因为缺氧,而是因为眼前闻所未闻的奇遇,昔日神话传说中大仙呼风唤雨的场景,怎么就变成了一次亲历?这实在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现实、虚幻、真情、童话在我的脑海里揉成一团无序的乱麻。

光临著节寺的山鸡是藏马鸡,温顺可爱的珍稀动物,它们以滇西北、川西、藏东南和青海南部高海拔地区为栖息地,其中,川西稻城的著节寺附近栖息着上千只。此前我一直以为,野生动物离人类很远很远,它们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处处提防人的伤害,唯恐人类以食为媒,围之捕之。总之,人与动物完全不在同一个生命循环圈。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片高原净土上,它们与人类竟变得如此亲近,简直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不分彼此,同享清福,有如同类般亲密,亲戚般和谐。他(它)们共同拥有并享受一个世界的呵护,享受山林、空气、水源,享受微风、蓝天、白云,甚至共享青稞和饮食。他(它)们都是宇宙的臣民,都是地球的客人。

然而,不是所有野生动物都像藏马鸡一样幸运,一位董姓射击运动教练,就为我讲述过当年猎杀野生动物的经历,他的讲述有如一部血腥的恐怖片,让人惊悚得似针扎般难受。20世纪60年代初,正在国家射击队集训的小董忽然接到一项特殊任务,前往大西北集中捕杀野生黄羊,为食物短缺解决燃眉之急。与他结伴同行的,是三十多名射击运动员,这批本来准备为国争光的神枪手,不得不违心地充当刽子手,一次次举起自动步枪,把无数温顺的黄羊射杀在戈壁荒原和草地河川。“太血腥了,荒原上枪声一片,黄羊横尸遍野!”讲述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董教练脸部的肌肉都在发抖。

其实那只是屠杀的开始,后来的大规模猎杀行动到底还有多少次,有多少人充当了刽子手,杀戮持续了多久,似乎成了一个千古谜团。更可悲的是,那样的猎杀行动竟被人们崇尚,猎杀者成了时代的英雄。1960年的全国摄影艺术展中,有一幅名为“打黄羊”的摄影作品,真实记录了当年的猎杀画面:严寒笼罩着冰雪荒原,身着皮毛大衣的猎手正驾驶着三轮摩托车,追赶和射杀逃生的黄羊,摩托车边兜上挂满了血腥的战利品——刚刚被杀死的黄羊。面向照相机镜头的一侧,一只黄羊的口鼻还流着鲜血,它绝望地瞪着眼睛,死不瞑目地看着前方。

强烈的现场感,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逼真的细节描写,记录的是愚昧、野蛮、不可理喻的屠杀。奔跑时速近百公里的野生黄羊,一群群倒在了时速三千多公里的子弹前方。野蛮的狂欢背后,是生灵的涂炭和物种的灭绝。若干年后,原先北疆荒原上成群结队出没的野生黄羊,已作为稀有物种被列入濒危动物名录,成了国家二类保护动物。

回忆如乱麻绞成一团,现实却在轻舞飞扬。看我木然地站立在原地不动,白发僧侣朝我一笑,招了招手,示意我靠拢他。此时我觉得他是一个山神,一个呵护和拯救生命的山神。他银发依稀,袈裟耀眼,笑容可掬,一举一动散发的魔力在山中释放。于是,我顺从地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亲近藏马鸡,与那些白色的精灵打成一片,融为一体。藏马鸡一点都不畏惧我,当我小心翼翼穿过它们走向僧侣的时候,它们甚至有意靠近我,有的还抬头看着我,“咕咕咕”地叫唤着,仿佛在与我对话,又像在祈求我的照顾。此时,我也有了山神般的感觉。

老僧侣伸手指了指盛满青稞的布袋,示意我也可以像他一样,用青稞粒喂食藏马鸡。他说的是藏语,我听不懂,但从他的眼神和肢体语言中,能够意会到他的嘱咐。我模仿着他,抓了一把青稞撒向山鸡群,藏马鸡立刻乖巧地聚拢过去,啄食地上的青稞粒。我再满满抓一把青稞捧在手心,缓缓伸向鸡群,让它们直接从我的手上啄取青稞粒,然后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藏马鸡光滑的羽毛,就像山神抚摸和慰藉他的臣民。

似梦非梦。惬意舒心。眼前雪白乖巧的藏马鸡,让我想起昆明的红嘴鸥,那些聪明伶俐的灰白色精灵。20世纪80年代中期,从西伯利亚不远万里飞到云南高原越冬的红嘴海鸥,开始成群结队在滇池水域和昆明市区觅食,它们群集翱翔的壮观阵势,翩翩起舞的美丽身影,戏水觅食的热闹场面,为昆明人平添了无限欢乐,市民纷纷买来面包、馒头甚至点心,款待这些北方降临的天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昆明人爱鸥护鸥渐成民风,政府也特制鸥粮长期投食,红嘴鸥越聚越多,以至于上万只越冬的鸥鸟,成了昆明特有的一道靓丽风景,冬天的红嘴鸥,似乎也成了春城的标配。

其实,首批光临昆明的红嘴鸥早已香消玉殒,现在飞临昆明的鸥鸟,大都是它们的儿孙。海鸥的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多年。时至今日,红嘴海鸥已连续在昆明越冬三十多年,春城昆明已然成了它们的第二故乡,成了它们栖息繁衍、延续生命的首选南迁宝地。

人与动物同是血肉身躯,虽然没有相同的语言,但一样有知觉感应,无论是著节寺的藏马鸡,还是昆明的红嘴鸥,与人的相处都有从陌生走向亲近的故事。藏族姑娘卓玛告诉我,很早以前,川西的藏马鸡从未光顾过寺院,它们以深山树林和灌木为家,漫山遍野觅食为生,处于自生自灭的生存状态。一个奇冷的冬季,著节寺周围的山林突降一场罕见的大雪,皑皑白雪覆盖了山地、林木、草甸,阻断了藏马鸡觅食的环境,饥饿的藏马鸡三三两两飞进寺院,试探着接近僧侣,寻找食物,正要进斋饭的僧侣急忙布施这些造访的来客。开始,藏马鸡小心翼翼啄取投放的食物,看人们没有惊扰和伤害它们,逐渐大胆靠近僧侣进食,直至腹饱身暖,暴雪停息,渡过了难关的藏马鸡才依依不舍告别寺院恩人,振翅回归山林。从此以后,藏马鸡成了著节寺的常客,隔三岔五飞到寺院享用食物,与坚持喂食布施的僧侣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此刻,几名白发僧侣坐在寺院的台阶上晒太阳,安详地、满足地看着藏马鸡群,看着这些来自墙外山林里的邻居,脸上挂满了会心的微笑。他们一定是把这些山鸡看作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看作一群有血有肉有灵性的生命,可以交流,值得关心,需要帮助,渴求爱与被爱,否则老僧侣怎么会如此虔诚、动情和专注呢?

从野蛮进化到文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文明既需要温饱的物质基础,也需要文化和教育的启蒙,只要良心尚存,进化不止,文明就可期。可怕的是,如今野蛮混迹于文明,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贪欲无界、欲壑难填,竟把猎杀和贩卖野生动物当作生财之道、致富捷径,可恶可憎之极!同一个星球,同一个生命体,有人用赖以生存的粮食和爱心喂养野生动物,有人抛家舍口到山区、草原建立野生动物救助站,为受到伤害的动物重返大自然治病疗伤,但有人却为了一餐“野味”,用猎枪射杀藏羚羊,用铁夹和陷阱捕捉麂鹿或穿山甲,用铁棍击杀海豹和海豚,用捕鲸枪围猎海上巨无霸的鲸鱼,甚至为了得到一对象牙,用炸药轰击野象,为了得到稀有的皮毛,杀死即将绝种的老虎和猎豹……文明与野蛮、慈悲与冷漠、温情与狠毒的反差如此巨大,人的良心已被锋利的刃具切成了两半!

我听见地球在呻吟,山河在哭泣,好端端一个物种缤纷的神奇世界,竟被弱肉强食者涂炭荒野,斩尽杀绝。毛里求斯的国鸟渡渡鸟,于1681年灭绝;白令海峡的史德拉海牛,于1768年灭绝;威武的西非雄狮,于1865年灭绝;憨态可掬的堪察加棕熊,于1920年灭绝;奔跑如飞的亚洲猎豹,于1948年灭绝;美丽无比的北美红狼,于1970年灭绝;连兽中之王的西亚虎,也于1980年彻底消亡了……山火、猎枪、子弹、刀斧、网具、陷阱,统统在吞噬无辜的动物们,翻阅世界《红皮书》的页面,看到的仿佛是一页页、一行行流淌的鲜血:仅二十世纪的一百年间,就有一百一十个种和亚种的哺乳动物、一百三十九种和亚种的鸟类在地球上消亡,现仍有近六百种鸟、四百多种兽和二百多种两栖爬行动物,生存在濒危的边界,随时有可能在自然与人为的侵害中遭受灭顶之灾。关闭电脑资料,遥望茫茫的窗外,我的眼前尽是野生动物绝望的眼睛,耳边尽是动物们发出的一声声哀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诅咒那些邪恶的贪欲,祈祷良知的苏醒,期盼满世界的人都像著节寺的僧侣般慈悲,像春城昆明的市民一样对动物充满爱心。

其实动物是通人性的,而有的人却充满了兽性。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画面:狗狗跳下河营救落水者,导盲犬为主人带路、送物;受伤的候鸟每年飞来与昔日的恩人做伴;放归草原的幼狮长大后,与重逢的饲养员相拥嬉戏;大象成了景区的演员,为无数旅游者带去欢乐和笑声……宇宙赐予了地球生生不息的万物、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生命躯体、植物空气,可人类为了一点眼前利益,为什么要伤害其他生命呢?其实,动物们的要求很低很低,它们只想有食有窝,它们只求基本的生存,但人的要求很高很高,高到没有止境,高到贪得无厌,高到靠杀戮动物来满足自己难填的私欲。同是地球上赖以生存的鲜活生命,人,为什么如此贪欲,如此无情,如此血腥!人性与兽性,为什么常常会颠倒了对象?

“咕咕……咕咕咕!”著节寺里的藏马鸡又欢快地叫唤起来,正在啄食的山鸡用坚硬的嘴角敲击着我的手心,我感到皮肤有些疼痛,敏感的触觉神经告诉我,这不是梦,而是现实的活生生经历。没有城市的喧哗,没有人声的嘈杂,只有山鸡的呼唤和偶尔传来的林涛声。我和藏马鸡用肢体的语言亲近着,用跨越种群的温情交流着,享受博爱的相处,享受生命的快乐。此刻,我的心变得异常宁静,我感到灵魂深处的爱又一次苏醒了,融融的暖流在全身涌动、释放、陶醉。

时光在流淌,和谐在共振。太阳投下的一柱金线,照耀着著节寺闪闪发光的尖顶,辉映着山坡上的针叶树和阔叶林,尖顶下面,庙宇的琉璃瓦像道道金色的波浪,围绕着屋脊奔腾跳跃。一阵风声响起,道道白光飘进院落,又一群藏马鸡降临到了寺院中,几名年轻的僧侣从内院中走出来,加入照顾藏马鸡的人群中。

“咕咕—咕咕”,僧侣们的呼唤在寺院中回荡,这是藏马鸡听得懂的语言,是人与动物用生命的原始本能交流的语言。这种本能在地球的一些阴暗角落泯灭,在一些国度、一些原野和大地上苏醒,在一些地方延续并升华着。我也满满地抓了一把青稞粒,百感交集地走向温顺的藏马鸡群,伸出手,贴近它们,舒心地轻声呼唤:“咕咕,咕咕咕……”

藏马鸡朝我围拢过来,一只,两只,五只,八只……雪白的一群群,一大片。

阳光越过树林,照在寺院的石板地上,照在一群鲜活的灵与肉中。我感到了生命的苏醒,人性的苏醒。此刻我深信,藏马鸡一定听懂了我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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