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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2022-10-21马可

四川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羽毛球房子

□文/马可

来之前我已经告诉过父亲不用来接,我会找一辆电动三轮车过去的,县城的车站离家不远,坐电动三轮车就一刻钟的路程。所以我现在并不着急,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把丁小果挎到前面腾出两只手,一手拎纸箱一手拉行李箱出了长途汽车站。才走出停车场,我就见父亲站在路边。快一年没见,他并没有多少变化,上次见他,是我刚生完丁小果的时候,他赶去昆明看我。当时我请了保姆在家帮着带孩子,他见插不上手,大概也因为不喜欢保姆,没住几天就回去了。

今天天气很热,他完全可以只穿衬衫,可还穿着上次见他时穿的那件棕色夹克,我自己就只穿了印着英文字母的黑色短袖T恤和碎花半身裙。他的裤子松松垮垮,裤腿上面还有个被烟烙出来的洞,皮鞋也是旧的,不是我上回来给他买的那双,这双变了形,一点也不随脚。他见到我,放下正抽到半截的烟,掐灭了放进外衣口袋,过来替我拎箱子。他的动作看起来从容不迫,他一向是这样的,做起事来不紧不慢。“不是说你不用来接吗?”我说。其实我还是高兴他能来接的,至少可以让我省掉一些拉行李的力气。

“你大老远来怎么能不来接你?你不还带着孩子吗?”他从我这儿把纸箱拎过去,又来抢着拉拖箱。我说拖箱我可以自己拉,可他还是执意要接过去。他的眉毛很浓,双眼凹陷,即使竖向的皱纹像水流一样布满脸颊,但也难以掩盖他的英俊。过去他就经常为自己年轻时英俊的外表感到自豪,我却从没听母亲因此夸赞过他,在她看来一个人的外表是不重要的,她那样严肃保守的人有这样的看法很正常的。父亲带着我走向他的面包车,他并没有逗弄他的外孙女,丁小果却一直好奇地望着他,对着他又笑又叫。

他的面包车是经过改装的,为方便运输,把后面两排座位拆了,只留下驾驶和副驾驶座。八年前他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时它就已经是二手的,他每天早晨都开着它帮人把肉送到市场,退休之前他在一所小学做后勤,母亲去世后他用这样的方式打发时间,也借此赚取零花钱。他帮着我把拖箱和纸箱放到后面,让我把丁小果从背带里放下来抱在怀里,发动起车子。我的身子先是向前后来又猛地朝后倒,头也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上。“是发动机有问题,车子过两年就报废,”父亲解释说。“要是现在再大修发动机很不划算。”他眯着眼,表情严肃。我在某些地方长得像他,尤其眼睛和鼻子。和他一样,我也曾为此自豪过,认为那正是让自己的容貌脱离了平常,上升到一个更高层次的原因。这让我很长时间以来,在挑选对象的时候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母亲说的外表并不重要,特别是当你投身于生活洪流中的时候。我现在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丁小果身上,我不化妆,衣服穿得邋里邋遢,心里想的只是孩子、奶瓶和尿布。

已经两年没回来过,上次回来时我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那时我和丁剑辉刚举行完婚礼,他就被派驻到了卡塔尔的多哈。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他也曾被外派到别的地方,我本该习以为常,但那次毕竟是我们刚结婚,我埋怨他,更怨恨他所在的单位。“职业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他说。我则认为他不顾及我的感受,心里只有他的工作,“如果你不想结,我们就别结!”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准备拉着行李出门,我以为他听到这句话会留下,但他还是去了,说去机场的出租车已经在楼下等着。

那次我们因为生对方的气,好几天没互发消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找他的朋友杜之峰诉苦,一般来讲,有什么事他都会跟杜之峰说的。杜之峰是个演员,他是在一次开什么会议的时候认识他的,在认识不久之后就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几天后我决定去看父亲,说是去看他,其实主要是想从他那里寻求安慰。但我知道这是行不通的,父亲可不喜欢我哭哭啼啼,他会觉得既然我已经结婚,就该收敛起以前的脾气,多替对方着想。但那天从长途汽车上下来,他看到只是我一个人的时候还是说“他应该送你来才对”。那时我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下车时候步履蹒跚,甚至每走一步都会觉得头晕目眩,当时他这么一说,我差点哭出来,但他冷静的态度把我这点情绪压下去了。他帮我把行李箱拎下来,之后再没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这条路变宽了啊。”我对他说。我见原来两车道的路现在变成了四车道,道路中间还增加了隔离带,种上了新的树。为了拓宽道路,两边的房子都拆了,那些原本在后面的房子,现在都成了路边的店铺。“重新修了的,”他说。他的目光也像我一样扫向道路的两边。“原来都种着柳树和榆树,现在另外一边的那些树不知移到哪里去了,这边的倒是没动。”

我们很快就到了家。他住的房子应该说我以前的家就在公路边,路到这里已经快出城了,再往前就到了山脚下。这条路现在还没有动,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路上的房子很多是自己家盖的,没有统一规划,整体看起来高高低低。在所有房子的后面,有一片草场,我小的时候那边还有很多鱼塘,现在这些鱼塘都已经被填埋了。

房子的红砖墙上积满了灰尘,门两边贴着的对联上也有灰,铁制院门早就生锈,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以前,每次来我都没有注意原来这栋房子已经这么旧了,房间里光线暗淡,好像以前也不是这样,要比现在亮得多。只是屋里的陈设还和过去一样:铺着沙发布的长沙发,盖着塑料布的长方形茶几,零散地放在茶几周围的几个凳子,装在相框里的家庭成员照片挂在墙上。

一楼最大的房间算是客厅,吃饭也在那,其他的房间都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二楼一共有四个房间,转角上的房间,因为盖房子的时候没钱,就连门和窗子都没装,后来干脆把它当成了茶室。站在院子里,我好像觉得母亲就要从楼上下来,这是她去世后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我几乎听到她在说:“你回来了?”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坚硬,就像一粒细小的石头。她的样子也给人以硬朗的印象,她有高耸的颧骨,由于长时间晒太阳的缘故,两边各有一抹高原红,陷下去的双眼被镶嵌在突出的眉骨与颧骨中间,而显出一种奇怪的深邃。一般来说,她总是沉默寡言,她的这种严肃性是通过脸上淡淡的笑容来调节的,没给人以拒人千里的印象。

我母亲有一个妹妹,她长得和我母亲一点不像,见过她们的人都不能相信她们是同样的父母生出来的。她妹妹要比她圆润得多,眼睛没有她那么大,她的眼睛太大了,以致让人觉得眼底总有些星星冒出来。她妹妹很少来看我们,有一次来,我母亲提前好几天买了鱼,家里没有冰箱,等我阿姨来的时候鱼都已经臭了,她们都为那几条鱼惋惜,但这事表明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其实比表现出来的要深。我阿姨在念书方面要比我母亲更在行,于是她最终脱离了县城跑到大城市生活,她在那里找到了意中人,并在那里结了婚安顿下来。母亲留了下来,由家里做主安排了婚事。但这并不等于说她不喜欢她的婚姻,其实她并没有太考虑这个问题,读书少让她反而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她没有抱怨她的命运,也不羡慕她的妹妹。

到了下午四点多,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了,我对父亲说要出去转转就出了门。阳光照过来被树叶挡住,微风吹动树枝,树荫下看起来特别凉爽。我沿着公路往南出发,这两年县城确实变了不少,增加了不少房子,还有很多是加盖的,有些房子原来只是两层,现在都加盖到了五六层,房子栋与栋之间挨得那么紧,看起来潮湿阴冷,我就不想从公路转进去走在那些房子中间。

我在这些房子里面看到了施荣西家的房子,不是从外观上辨认出来,而是从其他还能辨认的房子与它的关系辨认出来的。我之所以特别注意到它,是因为我记得以前他家的房子是一幢不起眼的灰不溜秋的二层红砖房,和我父亲的房子差不多,但现在它不再是红砖房了,墙面上涂满了土黄色的涂料,还装饰有斗拱,窗户也变成了木质窗。我想可能是施荣西家把房子卖给了别人才做了这样的翻修,他在我大学毕业没多久的时候就劳务外派去了日本,去那里做了厨师,没过几年他母亲去世了,他父亲就搬到他姐姐那儿,从那时起他家的房子就一直闲着。现在,这房子看起来更像装饰一新的旅馆,但在大门内又放了很多快递包裹,难道是谁把房子买去做了快递驿站吗?不过这里确实需要一个快递驿站,说不定生意还挺不错。

这时候方华叫住了我,方华是我的初中同学,以前开过汽车修理厂,现在以开小卖部为生。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店门口整理货物,把一些毛绒玩具挂在门口的铁网架上。和上次见他相比,他老了不少,脸上增加了皱纹,双颊的肌肉垂了下去,连肩膀也是塌的。“好久没见到你了啊。”他说。他走过来,看看我又看看孩子。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见人就笑,脸上布满了让人宽慰的笑纹。“这是你的小孩吗?”他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告诉他是女孩。

“可真漂亮啊,像你。你可一点没变。”

“哪里啊,我老了很多呢。”我说。他的夸赞让我尴尬,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抚自己的脸。其实我只是瘦了不少,上次见他时我还怀着丁小果,很胖,脸、手、脚都是浮肿的。

“老的是我,”他把“我”字拖长了音,“我现在得了尿毒症,经常要去医院透析,又不能换肾,换肾要好多钱,再说也没有合适的肾来给我换啊。”

听了他的话我很惊讶,发出了“啊”的一声,我只是知道他以前很爱喝啤酒,几乎是把啤酒当成水来喝,夏天的时候尤其如此,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得的病?但我还来不及问,他又说道:“你是来看你父亲的,还是来参加婚礼的?”

“什么婚礼?”我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施荣西明天就结婚了,你不知道?”

“他要结婚?他回来了吗?”

“我还以为你是来参加他的婚礼的。”

“不是。”我说,“但他现在才结婚吗?我还以为他早就已经结婚了。”

“他现在才结婚。三个月前刚回来。”

“是从日本回来吗?”

“是啊。他的新娘子是韩国人,现在还不会说中国话,他们可能会留下来吧,他们现在开了一家快递驿站,他买了一辆小货车,每天都要出去给人送快递。电视台前几天还采访过他。”

我觉得他说得太快了,我都快跟不上他了。“你刚才不是说他从日本回来吗?怎么又是韩国新娘?”

“他是去的日本,在那里遇到了她。”他解释说,“她是在日本的韩国人。明白了吧?就因为这个,电视台听说了就来采访他,他的经历很像个故事。”

“是很像个故事。”我狐疑地说,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那你去参加婚礼吧,你去了他会高兴的。”

看来他已经把以前的事给忘了,如果不是,他肯定不会这么说,不然那件事沸沸扬扬,他不会不知道。我迷迷糊糊地跟他告别,没心思再继续走下去,从他那转出来之后就直接回了家。

“你没有告诉我施荣西已经回来要结婚了。”回到家我对父亲说。父亲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在窗下切黄瓜。

“我给小果蒸了个鸡蛋。”父亲说道。“今天还专门把饭煮得软些。”

他在用水泥和砖块砌起来的台子上不紧不慢地操作着。家里以前的老式灶不用了,换成了电磁炉,这样做起饭来要方便得多,不用像以前一样生火,也不会有烟满屋子跑得都是。窗户旁边挂着干货,有腌肉、香肠、火腿、木耳和干香菇。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家里还在以前的鱼池边保留了一块菜园子,种了不少蔬菜,她去世后父亲也没去管那块地任由它荒芜。

“她还不怎么会吃饭呢。”我说。为父亲没理我的问题恼火。

“这么大已经可以慢慢吃点软的饭了,不然营养不够。你不给她吃怎么知道她不会吃。”

我告诉父亲说我看的那些与育儿有关的书可没说这么大的孩子可以吃饭。“万一不消化拉肚子怎么办?”

“你有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吃饭了。”父亲不管我的质问又说。

“你又没怎么管过我。你怎么知道?”

“谁说我没管过你?我给你喂过饭,你生病了带你去打针,还在医院里通宵守着你。”

“都是我妈在管我好吗?”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我们的每一次争执都会以开始提到我妈结束,我们都不太愿谈到她。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他刚回来的时候开了家餐馆,生意不好,就把餐馆改成了快递驿站。”他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了,好像我们刚才没斗过嘴一样。

“我看到那个驿站了,我还以为他们家把房子租给什么人了。”我也用缓和的语气说。

“没有,是他自己在用。他来的时候带来一个韩国人,说是订了婚准备结婚的。”

“你没告诉我。”我又说了一遍,这样说不是想再次挑衅,而仅仅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说明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有什么好告诉的?这和你又没有关系。”父亲又开始不高兴了。

“谁说没有关系?至少我们是一所学校毕业的。”我抢白道。

“你们没在这个学校毕业,他没有,那件事后他就没上学了。”

这幢房子不是直排的,是L形的,转过来的这间就做了厨房,厨房的上面是那间茶室,茶室里放了五六把椅子。要是夏季,如果有客人来,就把那里当成会客室。以前母亲常常在那里做针线。那个时候整栋房子都很整洁,她把房子从里到外收拾得一尘不染。

从父亲房子的窗口,能看到公路对面京良家的院子,说是京良家的院子,其实原先是他家的耕地,他在上面建庭院,改成“农家乐”做生意。以前,各家婚丧嫁娶摆酒席,都在县中心的礼堂或者酒店,自京良开起“农家乐”,附近的人就都到他那里请客了,施荣西明天的婚礼肯定也会在对面举办的。

吃过晚饭后,父亲提议在二楼的茶室喝茶,可他仍在客厅里,我去厨房烧水后他一直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沙发上。我开了灯,问他是不是还要去茶室喝茶。他想了想说好吧,就拿上茶具和茶叶和我一起上了二楼。我们坐在茶室里,风从三个窗口吹进来,比一楼要凉爽得多。我把丁小果放到地上,让她扶着窗户下一排废弃不用的花架走路,她仍要拉着我的手。过了一会儿,我想把丁小果哄睡了就把她抱在怀里。父亲一直没有说话。我只得问他:“那你要去吃酒席吗?”

“不去。”他很干脆地说,“人家又没请我。人家怎么会请我,人家一直在恨着我们。”

他好像是在等着我问这个问题,好找机会又刻薄我一回似的。实际上,我们只是没有和他们家说话而已,至于恨,我觉得倒也谈不上吧。我这么想着,可我没敢说,如果我说了,我们会再吵起来,这个时候他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方华让我去。”我试探地说道。

“哪个方华?”

“就是我那个同学,你忘了吗?他开了个小卖部。今天我见他的时候,他说他得了尿毒症。”

“他得了尿毒症?”他脸上显出惊愕的表情,好像已经忘了我们刚才讲的事了。“我没有听说,他跟你说的吗?我看他好好的,怎么会得了尿毒症?”

“他以前就有肾结石,”我说,“他爱喝啤酒,他把啤酒当水喝。”

“爱喝啤酒和尿毒症有关系吗?”

“反正我只知道他以前肾就不好,他不可能敲锣打鼓地到处说。”

“现在的病真是越来越多了,”父亲不满地说,“这个病那个病,好多以前没有听说过的病都冒出来了。”发完牢骚他又说,“他又不是主人,他干吗邀请你?”

“他们可能很熟悉吧,”我说,“我想去看看。”

“你可真是,人家又没请你,你去了做什么?不要去。”

“我只是想看一眼,又没想让他见到我。”

“那你在家看,在这,从这楼上也可以看。”父亲说着就扭头去看对面京良家的院子。“从这里也可看的,你爱怎么看怎么看,省得去了又惹人家烦。这些年他们家的人一直都不理我们,你现在还要凑过去!你不要去打扰人家,让人家安生过日子!你在这里看,在这里看看就行了,听到没有?”

“这里看不到!”

“怎么看不到,你可以戴眼镜。”

“眼镜留在昆明家里了,我没带。”

父亲不言语了,撇下我和小果,一个人下了楼。我不想跟他下楼就抱着小果留在茶室,小果已经睡熟,我怕她着凉又把她搂紧了一点,不过她不会着凉的,这时候气温高得很,从城中吹来的风带着潮热的湿气,像翻滚的浪一样从窗口冲进来,山脚那边倒静幽幽的,看着凉爽得很,有青蛙在附近的水坑里叫着,几点灯光在密集的树林中闪现,月亮在一排树的后面。我没有听到父亲在楼下的声音,他可能正坐在客厅里不声不响地抽烟。过了一会儿我才抱起小果走进卧室,没有洗脸没有刷牙就这样躺下睡了。

十四岁的时候我的乳房还几乎是扁平的,但同龄的人,那些女孩子,好多都已经有丰满的双乳了,四分之三的女生都来了月经,可我还保持着男孩子般的外形,我曾经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根本不是一个女孩。那个时候我认为一个人的外表非常重要,我总是喜欢看其他女孩,拿她们和自己做比较。我羡慕她们已经开始展现曲线的身材,她们轻盈的姿态让我感到妒忌,我喜欢看她们脸上哪里有一颗痣,哪个部位的肉更多一些,而某些地方骨头又过于突出。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身体总与我的愿望作对,吃进去的食物并没有形成完美的曲线,而是径直像一棵树一样向上生长,使我的身子和腿越来越长,胳膊也越来越长。我简直像一个男孩,哪里像一个女孩子嘛。我认为不会有哪个男孩愿意把目光真正停留在我身上,他们的目光会很快扫过我,去寻找那些有着完美脸蛋和完美身材的女孩。

“她就是喜欢作怪。”以前母亲也经常这样对旁人说。其实我只是想吸引别人的注意,但母亲不理解,觉得我太不温顺了,甚至觉得哗众取宠。母亲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我都假装没听见,我不想让情绪低落,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哭,我的骄傲让我还是要装成开心果的样子,但到了晚上,很难说清是因为黑夜还是因为不用再给别人看了,悲伤的情绪就会汹涌着一波波地侵袭,我的胸口就变成一道防波堤,无力跟着波浪不停地起伏。我看到很多蝴蝶朝我飞过来,我听到它们的翅膀不断颤动的声音,它们像蝗虫一样铺满了天空……到了第二天,等我再次醒过来,那些情绪退去了,就像翻滚的波浪从沙滩上退下,我再次平静下来,又能精神焕发地去学校装扮开心果了。

“他们都是傻瓜啊。”我觉得应该保持自己骄傲的时候就对李桂玲说。李桂玲是我的同学,和我相比,她还要更像一个男孩,不单是她剪了男孩那样的短发,连她走路的样子也像男孩,带有一种僵硬而不拘小节的风格。有一次我以为她会和我一起吐槽那些傻瓜呢,要知道男孩子们在一起也会说女生傻,不过有的男孩喜欢捉弄他们喜欢的女生,他们对女生们在意,却要装成不在意的样子。

“他们可不傻。”我没想到那次李桂玲会这么说。

“他们当然傻。”我尖叫道,不容许她违抗我的意志。

“那并不叫傻。”她有些胆怯了,但仍旧心平气和。

我们之间总会发生类似的争执,不过这样的争执最后都不了了之,我们的友谊终究会战胜一切,战胜所有的分歧,我们会再次分享经历,尽管有些经历是我们自己幻想出来的,但当我们中有一个人,把这些当作真事,煞有介事谈论的时候,另一个都会在一旁附和,不停地表达同情、理解、关怀,有时是羡慕和赞美。我们从来不揭穿对方,至少我是这样的,尽管我心里并不相信那是真的,至少不完全相信。谁知道呢?过去发生的事,每当回忆起来的,不也和幻想出来的差不多吗?但她呢,可能我说的她全都相信,她比我更加单纯,想法更加单一。她父母都在印刷厂工作,她有一个哥哥,只比她大三岁,但那时也已经开始在印刷厂上班了,他们家住的房子也是印刷厂的房子,在她的生活里,除了学校就是印刷厂,再没有别的。单调归单调,这样的条件却让她有比别人更多的得到草稿纸的机会,她的草稿纸都是由质地上好的纸张装订而成,让人觉得不管写什么字在上面都是浪费。

我们谈论最多的还是男孩子,虽说在我们那样的年纪,理应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才对,谈论男孩子都属于不务正业,至少家长和学校的老师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我们还是忍不住,就好像吃什么东西,不吃就心有不甘。为了减少这种不务正业感,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就往往让语气带上不屑,这样在我们没休没止谈论的时候,就可以不是以一种爱恋和仰慕的暧昧姿态,而是一种旁观冷静得尽乎于客观研究的态度了。

在那些男孩子当中,我们尤其喜欢谈论施荣西,很快我就发现,不止我们,班上其他女孩也在谈论他,因为他的存在,我们都没有把其他男生放在眼里,而且无独有偶,我们发现其他女生在谈论他的时候,也同我们一样必然要流露出淡然又讥屑的神情。

我们略带嘲弄又兴致勃勃谈论他的变色眼镜、略显棕色的头发,我们一直在观察他,我们会知道他每次在校园和教学楼过道上出现的时候,眼睛都被变成茶色的眼镜片挡住,如果他不在室外而在室内的话,他的变色眼镜就不再是茶色,而变成透明的。“这让他显得很神秘。”我们甚至说连他的眼睛也是茶褐色的。

我们注意到他,当然不止是因为他的外表,还因为他是运动健将,他擅长田径,尤其是八百米中长跑,除此之外,他还会打篮球,嗓音也不错,每次校庆他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的表演是必备节目。本来我和他应该有更多接触的机会,他的家和我的家住在同一个方向,只是他家比我家离学校远,他每天都骑自行车。每次,当我快走到学校的时候,才看到他骑着车飞一般地驶过来,又迅速地消失在拐角处。大概是腿长的缘故,他把自行车座位升得老高,即便这样他也还总用脚跟来踩脚蹬。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他个子确实算高的,但比例却很协调,这种协调感并不表现出一种凌厉会冒犯人的外观来让人妒忌,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熨帖。

我希望我们家能住得远些,这样我就有理由跟父亲说买辆自行车,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路同行。说不定我们还能搭讪,我会故意问他:“你是哪个班的?”我当然知道他是哪个班的,知道他正在高中部念高三,比我大四岁。我这么做自然是无话找话说,有了第一句就会有第二句,第三句也会跟在后面。不过我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有这样的胆量主动找他说话,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敢想敢做。

但我很快就得到了一个机会,学校又要举办秋季运动会了,我们的班主任让我选报了女子八百米中长跑项目。可我并不擅长跑步,我向她抗议。她说重要的是参与,她并不是想让每个人都拿第一。她有一头卷曲的头发,每次讲到激动的时候,发卷就会随着她的头摆动,就像要为了她所说的一切增加让人驯服的气势。当年她有三十八岁,在那时的我看来,她已经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女人了,她的下巴上有一颗很大的痦子。也许是她的满头卷发,还有也许是她的身份和年龄,还有她的痦子,让我在有限的挣扎后开始妥协。(长时间盯着看的时候,会让人有种绝望感。)“那是不可能的啊,同学,”她说,“我这样做是促进你多锻炼,而这也是学校举办运动会的初衷。”她看到我不再反抗,就用更有把握的胜利的语气说。

我没有再反对,其实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因为光是想想与施荣西参加的是同样的项目,都会让我觉得离他更近了,说不定训练的时候能遇到他。为了参加这次比赛,每天放学之后都得留下来练习。整个学校并不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跳远组的会在沙坑那练习,跳高组的会把垫子搬到操场上练跳高。每到比赛前,学校操场上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但我从来没见施荣西参加过训练,这让我略感失望,是因为他总是拿冠军才觉得训练没必要吗?

练了几天之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进步,甚至每次跑不到四百米,就累得喘不上气来,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我打定主意不参加比赛了,我要去跟班主任说,让她找别人,如果还让我去,她一准会丢脸的。

“你要注意呼吸。”就在我打定主意放弃的那天傍晚,有个人在我旁边说。

是施荣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跑道上来的,他跑步的时候可一点声音都没有。

“吸两次呼一次,你可以这样试一下。”他又说。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轻松地跑到前面去了。我没想他怎么突然出现了,只注意到自己穿了条旧的褪色运动裤和旧的薄针织衫,这让我自惭形秽,我为什么不可能像他一样有一套崭新合体的运动服呢,他父母一定不会像我父母那样节俭。他家的情况要比我家的好一些,他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是医院的护士,两个人都工作,而我母亲一直除了种菜卖之外没有别的收入。

我照他的话调整了一下呼吸,却因为呼吸更加不畅咳嗽起来,或许他说的这种方法只适合于他,至少我还没有从体育老师或者别人嘴里听说过这样的呼吸方法。但到第二天,再练习的时候,我又试着用他教的方法,没想到这种方法开始奏效了,虽然嗓子还是发干,但腿比以前有力了。不知道是因为他教的方法起了作用,还是因为不断练习的缘故,比赛的时候我并没有像之前估计的那样在小组赛中跑到最后,反倒进入了决赛。班主任开始觉得她让我参加比赛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本来她只是让我充个数而已,没想到我进入了决赛。由于这个意外的收获,她对我褒奖有嘉,别的同学也对我刮目相看,这让我沾沾自喜,趁机要求父亲为我买一套新的运动服,他竟然也答应了。那两天我满怀着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好像我正准备去参加的是什么世界大赛。

李桂玲就不一样了,她参加的是铅球组的比赛,在小组赛的时候就被淘汰了。她本来也不适合投掷铅球,她虽然长得像男孩子,体形却又瘦又小,可能班主任真的只是想让我们加强体育锻炼,并不是真的想让我们参赛吧,这才安排体力最不济身材最瘦小的李桂玲去掷铅球,让我这个一跑步就上喘的人去跑八百米。

短暂的雀跃心情足以支撑着我走进决赛,也足以支撑着我全力以赴,但我最后还是跑在了最后。整个运动场上喊“加油”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但也许不是因为震耳欲聋的喊声,而是血液涌进我的耳膜,我脸颊发烫心跳加速头疼欲裂,跑到终点,就想整个人躺在地上再不起来。

这一半是因为累,另一半是觉得丢人,因为在我跑在后面的时候,施荣西过来了,也在场边为我加油,可我觉得跑在最后太丢脸了,简直抬不起头来。我跑到终点的时候,他走过来递了瓶水给我,我却因为汗水刺得眼睛睁不开,都没看清他的脸他就走开了。

这件事过后好几天我都迷迷糊糊的,我在想或许他对我有意思吧,但也可能只是一般性地表达善意,他根本没在意他把水递给的是谁,他会对任何一个在赛场上的人表达鼓励的。至于告诉我呼吸的诀窍,那就更正常了,那不也是对随便哪个人都会做的事吗?我这样想着。可也确实期待这并不是我单方面的想象在赋予这以特殊的意义。

我觉得我生病了,我有意在高中部那栋楼周围徘徊,想找到见他的机会,却又要装作是不经意地出现。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只能每天走在上学的路上目送他骑在自行车上忽而远去的背影。我会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虚构我与他的故事,我不下十次地想象我们如何不期而遇,我会把地点设在上学的路上,因为除了这里我想象不出别的地点,他会突然停下车来,走到我身边。“你现在会跑步了吗?”我想他会这样问。

但他肯定不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除非他也像我一样生病了。他怎么可能在早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停住车呢,如果他停住车,和我攀谈几分钟,那他肯定就迟到了,他们高中部上早自习的时间比我们初中部要早。但我乐意抓住这样的线索继续想下去。我想我们根本不会顾忌是不是上早自习快迟到了,我们会一起走到学校旁边的玉米地里去,那里还有玉米地的主人围起来的篱笆,篱笆上面开满了紫色和红色的牵牛花。

应该是这样的场景,夕阳西下,我们走在玉米地里,渐渐西沉的阳光把玉米的叶子染得带一点金红。天空当然是一望无际和辽阔的,还有蚱蜢飞来飞去。为了和这般景象呼应,他应该戴一顶草帽。我想象他头戴草帽的样子,有一半阴影遮挡住他小麦色的英俊脸庞,还有他的眼镜,他的眼镜是不可或缺的,这个时候眼镜片应该全黑,这样我就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我知道它正看着我,以一种情意绵绵的方式,然后我们接吻,他的草帽就被风吹得从他后面落了下去,以一种比情意绵绵更加柔软地飘飘荡荡的方式。

但我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我看到过电影里有这种的镜头,也许他的嘴唇是柔软的,为此我抚摸了自己的双唇,想象另两片嘴唇落在上面是什么感觉。他会紧紧地抱住我,我必须抬着头,因为他比我个头高,他的双手会在我身上摸索,就像在寻找什么。我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不过他大概会失望,因为那时我的乳房还没怎么发育起来。一想到这个,巨大的遗憾竟让我哭了起来。不,也许他并不喜欢胸大的女人,我哽咽着安慰自己,我们会继续在玉米地里接吻,我们因为紧张就朝地上倒下去,大概是实在想要有一个可以支撑的东西。然后天色暗了,月亮升起来了。当然月亮是必须出现的,就像舞台需要一个布景一样。

有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和几个同学约好了放学打羽毛球,我是羽毛球兴趣小组的成员,从九岁起就一直跟着郑泰打羽毛球。郑泰是省内都很有名的羽毛球运动员,不再做运动员之后他在昆明的体育学校教人打羽毛球,他是退休后才回到家乡的。他一直热衷于养生和锻炼,因为太喜欢羽毛球了,退休之后仍把打羽毛球当成主要的锻炼方式。

为了不那么寂寞,他以教我打羽毛球为由把我拉来陪他练习。他一直很喜欢孩子,他自己也像孩子一样,他觉得如果能在健身的同时,把硬拉来给自己做伴的我变成一个羽毛球选手,是一件让他感到愉快的事。他和广场上其他的业余羽毛球选手是完全不同的,其他人只是把对方打过来的球当成泄愤的工具,拼命想把球打回去,郑泰却把羽毛球和球拍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球就像粘在他身上似的。我打得虽不像他那么娴熟,却也绝非泛泛之辈,所以进入中学后很快加入了兴趣小组。

那天我们才打到一半,施荣西就过来了,他走到操场中间的升旗台边坐下来看我们打球,他们高中部的晚自习要上到很晚,好多次放学回家的时候,我都见他们教室还亮着灯。我想他大概是在复习的间隙跑出来透口气的,很快就会回教室。本来,这是一个展现自己优点的机会,我知道他不打羽毛球,我可以表演给他看我打得有多好。但我更愿意像他那样坐到台阶上和他多讲几句话,至少有机会可以离他更近一点。可我还得在场上跟人打球,我很怕我们还没打完,他就回教室去了,我故意失误了几次,让场下的同学替换我上场。

我装得漫不经心地走到我们放书包的地方拿起毛巾擦脸,同样装得随意的样子瞟了他一眼,好像我才发现他似的。我看到他也正看着我,就朝他走过去。“你打得很好。”他说。

“还行吧。”我表面装得镇定自若,边擦脸边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去,表现得就像真正的大姑娘一样,其实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那时是傍晚时分,在我无数次想象中出现的玉米地就在操场边上,叶片上镀着金色的光辉,天空中铺满金红色的晚霞,微风吹拂着我的发梢,扫在脸上有种沁入心脾的感觉。

我在想那一刻已经发生了,就在现在这样的时候,我感到很多蝴蝶在我头顶飞来飞去,它们的翅膀掀起一阵阵狂风,树叶在这阵狂风的吹动下飞舞起来。整个都乱了,整个世界都在这股风暴组成的洪流中。

“你听到了吗?”我情不自禁地问他。我的声音连自己都几乎听不出来,它根本不像是我发出来的。

“听到什么了?”他不在意地说。他先前一直盯着操场上打球的人,这时候转过脸来看着我。

“蝴蝶。”

“什么蝴蝶?”

“就是蝴蝶啊。”

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该怎么跟他解释那些蝴蝶呢?我曾经暗自相信,要是谁跟我一样听到那些蝴蝶,那他就是跟我一样的人。当然我现在觉得那只是一种修辞方式。

“蝴蝶又不会叫,怎么会听得到?”他问。他扯下旁边花坛里的一根草衔在嘴里起劲地嚼着,“你是说看到吧?”他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也许在他看来我很傻。可不是吗?这时的我表现得像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可我继续像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问道:“明天我们小组有一次活动,你想来吗?”

“我不会打羽毛球。”他说。他仍在嚼着那根草,好像那是什么特别美味的食品。“再说你们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去了不就认识了吗?”我说。我盯着他嘴边的草,全身发软,就像原先支撑整个身子的支柱被人拿走了。

“我明天还要复习。”他冷淡地说。他把嘴里的草揪下来拿在手里不停地揉着,没有看我,只是看了看远处的玉米地。

“再复习不也得休息吗?老是复习不累吗?”

“不去了。”他又说。

“去吧。”我重复道。

“不去了。”

“去吧去吧。”

“你这是怎么了?”他突然发火了。

这让我很惊讶,一般情况下,对于盛情的邀请几乎没有人会如此拒绝的,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又没那么熟。”他几近残忍地说。

他站起来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他走了之后我在原地又待了一会儿。但我并没有想哭,我觉得我不再爱他,而且相信以后也不会再爱他了。我背起书包离开了操场,没跟其他人打招呼,我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些话,如果不说那些话就没事了,我不会遭遇那让人感到羞耻的拒绝。

我独自走回了家。本来那条路不算近,要走将近三十分钟才到,可那天没走一会儿就到了。李桂玲喊了我一声。她正在马路对面,问我怎么那早就回来了。“你们没打羽毛球吗?”她知道我放学要参加兴趣小组的活动。她脸上挂着安详的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表情,平时她也是这样的,但那一刻她的表情激怒了我,我就跟她说我恋爱了,她不相信地看着我。

“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她不相信,更让我生气,她以为我不能恋爱?她以为我和她一样吗?我把关于玉米地的那些情节跟她说了一遍。“后来呢?”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这时她开始相信了,至少相信了百分之九十。“他让我跟他做了那样的事。”我接着说,还把我们怎么做的细节向她描述了一遍。全是我杜撰的,因为没有切身体验,我只能说到他掀起我的裙子摸了我。

“真的?可你并没有穿裙子。”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不是说今天。”我这样校正道。

这事是发生在某一天反正不是今天,是从前的某一天。这回她终于相信了,脸上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哦,我也想有那样的男朋友。”她眼里出现梦幻的色彩,就像一些彩虹泡泡。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仍然气恼地说道。

“你们做了那样的事他还不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做了那样的事就会成为男朋友。”我不耐烦地说。

电影里面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并不总是在一起,也许他们只是稍微喜欢了一下,也许他们从来不相互喜欢。电影告诉我那种只有相互喜欢才在一起的故事是幼稚的。但她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我又开始烦她了,没好气地问。

“我是出来帮我妈打酱油的。”

“那你还不赶紧去!”

她拿着空的酱油瓶走了。我想她会生气的,我想明天她就不会理我了,可我不在乎。回到家,我一声不吭就倒在床上睡觉。

“那不可能啊!”我才刚刚睡醒就听到我妈在大喊大叫。那是星期六的早晨。“不,这怎么可能!”我又听到妈妈叫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和谁在讨论天是不是已经塌下来了。接下来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她上楼来我把叫起来,问我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我一脸懵懂。

“李桂玲妈妈说的是真的吗?你才多大?这是真的吗?”妈妈绝望地喊叫着。她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把自己的头抓乱衣服撕开似的。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一向都很理性的,平稳又温和,这时候却不停地大声叫唤着:“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吓坏了,我也开始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这事过去好多年我都感到内疚,感到自己不可原谅,但在当时,我只想从她可怕的暴怒之下逃脱。这件事情发展到后来,是父亲跑到学校找校长。“我要告这个小流氓,要让他坐牢!”他这样对校长吼道。“你们教出这样的学生,你们配做老师吗?”他认为直接找校长会有助于事情更公平合理地解决,他可不想去找施荣西家,他更不想跟他们家吵架。他认为施荣西毁了他女儿的清白就得为此付出代价。但母亲的想法不一样,她并不主张父亲把事情张场开,“那样她以后还怎么见人?”我听到他们在我房间外面说。那时候我刚大叫大喊发作完,整个人都处于虚脱状态,我的样子也把母亲吓坏了,但也正因为这样她才重新平静下来的。

“他要付出代价。”这是我听到的这场谈话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倒希望以前赔一笔钱给人家,那我心里也好受。”后来父亲时常这样说。父亲当然总是会责怪的,甚至把母亲后来生病的事也归咎于我。“如果不是你当初那样,施荣西就不会辍学去他叔叔的汽车修理厂上班,可能会考上大学,会找一份好工作。”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还没到十一点她就看到对面的农家乐前面已经有人了,新郎和新娘站在门口迎宾。他们站在太阳地里,影子缩得半长不短的。新郎穿着一套亮蓝色的西装,系着枣红色领带,新娘穿着婚纱。新娘没有像我经常见到的其他新娘那样抬着一个装糖和瓜子的盘子,她只是拿着一束花,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那里似的。

因为隔得远,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也看不清施荣西的脸。但我能肯定的是,他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不是那个站在学校操场台阶上把手里的草扔掉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坐在校长办公室椅子上的人,更不是坐在派出所等待民警调查的那一个。实际上我没见过后面这两个人,我在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就晕倒在办公室外面,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

如果那天我走进办公室会怎么样?这些年我会时不时想到这个问题,但我又因为恐惧而不敢去想那个答案。它盘旋在那里,像一群蝴蝶,更像一群蝗虫,在深灰色的天空里,有些像是暴雨将至的森林上方。那之后我休学在家,我母亲以我身体不好为由替我去学校请了假。我每天都在睡觉,不是睡觉就是躺在床上。我在家的时候,只有李桂玲来看过我,她也是唯一一个我在医院时来看我的人。她来了,坐在我的床沿上,没有提我撒谎的事,而是滔滔不绝讲着学校里的事。她告诉我,我们的班主任不再担任班主任了,换成了另外一个教数学的老师,那个老师本来教高中的数学课,不知为什么调到了初中部。他经常在放学之后把他们留下来做数学题,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调动的不满。

那天我一点不想听她讲什么,我转过头去看着窗子,窗外有绿油油的草场,阳光下的湖水清澈见底,本来那片草场上会有很多蝴蝶飞来飞去,但那天却一只也没有,不知道它们都去了哪里。树还在,墨绿色的,深绿色的,还有那墨绿和深绿之后的一片蔚蓝,像极地的冰川散发的蓝颜色。

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我,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外表没变,但内在的很多东西都改变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李桂玲,只知道她很早就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湖南人,去湖南农村生活。我想,即便她再见到我,也不会认出我,同样的,如果施荣西再见到我,大概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这可能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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