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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2022-10-21于则于

四川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阿姨外婆医生

□文/于则于

我曾是一个早熟的少年。但也许不是早熟,只是比其他孩子更敏感。

帮我做雾化的陆医生就说,从小患哮喘的孩子,十个里面有八个都很敏感。那时候陆医生还不到三十岁,瘦高个,戴眼镜,还只是主治医师。每周一次,我们在主任医师那里开好药后,就到另一个房间里,由陆医生帮我做雾化。把一个扁状的塑料喷口塞进嘴里,药物从塑料管一路到达喷口,喷进咽喉里,除了有些凉的感觉,其他没什么不舒服。但每次做雾化,都要含着喷口半个小时,不能乱动,还是让人忍不住着急。我妈也只能陪着我坐在那里,翻翻杂志,翻翻手机,或者看着窗外的水杉树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逢上陆医生不忙的时候,他会陪着我们,跟我们说话。陆医生会问有关我的事,生病的事,或上学的事,但说话的对象都不是我,而是我妈。我怀疑他是借这些话题,故意跟我妈搭讪。而且跟我妈说话时,陆医生总是表现得很认真,有时候甚至还害羞,反正是不自然。也是他说我妈长得像韩雪,一个女演员兼歌手。回去之后我在电脑上搜索过,跟我妈确实有些相似,但仔细看,又完全不一样。也许是气质类似吧。

我妈是一名舞蹈演员。不过结婚后就没再跳了。她说是因为累,不想跳了,所以找个办公室的工作轻松轻松。后来有了我,就干脆连办公室的工作也辞掉,专心在家照顾我。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多少次看见她对着镜子做动作,摇肩,展臂,或是掐腰下蹲。明明就舍不得,却又总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每周末去外婆家,外婆或阿姨问起来,她都说,我很好啊,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但我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大人们总是没必要地表现出过度的虚伪。再大一点儿,我让她出去练舞,哪怕是广场舞呢,但她会捏着腰上的赘肉跟我说,都这样了,还怎么跳。是没法跳了,有些事,只能在年轻的时候做。

所以,我是替我妈有些不值的。大好的青春和事业,硬是被家庭一点点地消耗殆尽。所以那时候不管陆医生跟她说了什么,以及她对陆医生越来越有兴趣,总忍不住地说起他,迫切地想见到他等等,所有的事,我全都憋在心里,没跟其他任何人说。更没跟我爸说。不过我爸也总是在忙,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到了周末,又常是国内国外的出差,见不到人影。

事情愈演愈烈。陆医生开始请我们喝下午茶。他是在英国读的学位,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平时就喜欢打电话叫一杯茶或咖啡,送到治疗室来,放在窗台上,不忙的时候拿起来喝几口。有一天他忽然问我妈想喝什么,又问我要不要吃小点心。治疗结束以后,我妈会带我去马路对面的面包店吃东西,她也会喝一杯牛奶饮料,然后再回家去。陆医生问起来,我以为我妈会拒绝,她却只简单地推辞了一句,陆医生没当回事。饮料和点心送来了,陆医生清空一片台子,又端过我妈的凳子,让她坐过去。就那么坐在一起喝起饮料,他们的腿和腿几乎都挨着了。我莫名地害起臊来,脸上发热,低下头不看他们。但他们的说笑声不断地传到我耳朵里,又让我很难受。于是我便故意地吭哧吭哧清嗓子,制造噪音。他们当然很快就注意到了,陆医生笑着问我是不是也想吃东西,又看时间,说很快就好了哦,好了才可以吃东西。我妈则板着脸,问我想要什么。情急之下,我说我想上厕所。想到既然他们在吃东西,正好可以恶心他们一下,故意又大声说了一遍,我想拉屎。我妈说,中午不是拉过了,怎么现在又拉?不准去。上厕所哪有憋得住的,想去就去呀。陆医生说着站起来,帮我把雾化的开关关掉。去吧,他说。我没有大便,跟他说我又不想去了。他说,好,那就不去。又把雾化的开关拧开,响起吱吱吱的声音来。尴尬的应该是他们,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陆医生坐回去以后,我便一直没敢再抬头看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再继续说话,我又忍不住抬起头来。我妈侧对着我,手里捧着饮料杯,小口喝着。陆医生则转了过来,两只胳膊靠在台子上,眼睛盯着我。我也盯着他看,发现他竟对我挑了挑眉毛,宣告胜利似的。

那天晚上,我妈很早就做好了饭,但我非要等我爸回来以后才吃。我妈拿我没办法,便由着我。看见陆医生向我挑眉毛后,我很生气,想要把所有的事都一股脑儿地全告诉我爸,让他知道他忙着挣钱养家的时候,别人对他老婆做了什么。但等的过程中,我气愤的情绪,像没扎紧的气球,一点点都漏出去了,并觉得害怕起来,万一因为这件事,他们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那就完蛋了。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说,要不然谁知道下次还会发生什么。于是等吃饭的时候,我装作无意,跟我爸说起陆医生,说他对我很好,对我妈也很好,还请我们喝茶吃东西。说陆医生对我妈也很好的时候,我故意加重了语气,但我爸还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他问我妈,怎么能让医生请你们吃东西?我妈说,没吃什么东西,就是下午茶的时候,医生给我和岩岩也点了饮料。我爸哦一声,然后说下次再去,你请医生喝好了,别让他付钱。我妈说好。

我担心话题就这么岔过去了,正想找个由头再捡起来。我妈却抢在我前面,跟我爸说,那个陆医生,他是英国留学回来的,英语说得很好,我想请他给岩岩补英语。岩岩不是在五角场那个郝老师家里补英语吗?我妈说,早就跟你说他不愿意去了,你又忘了。怎么回事?我妈让我爸自己问我,我爸便问我怎么不去了。因为生病,我爸在学校给我请了长假,学习全靠各种家教和补习班。英语是在一位姓郝的退休老太太那里补,但老太太脾气凶,经常说我,而且我也不愿意跟一帮小学生一起上课,便借口说她家房子漏风,冷死了,让我妈给我推掉。我爸说,嫌冷,你让郝老师开空调呀,我看你就是想偷懒。郝老师是个小气鬼,才舍不得开空调,我早就想好这个借口,没那么容易让我爸找到破绽。果然我妈替我说话了。她说,你别说他了,那个老师家里是冷,连我都觉得不舒服。然后又说,我再给他报别的班吧,不过陆医生喜欢岩岩,愿意周末的时候来给他上一次课,练练口语也好。我白了我妈一眼,心想陆医生明明是喜欢你,却借着给我上课的名义,这也太虚伪了。便喊着说,我不喜欢陆医生,不要他上课。但我之前刚说过陆医生对我很好,这时候说不喜欢,像是我在故意捣乱似的。而且我反对得太决绝,以至于我爸都没细想怎么一个医生愿意做家教,马上就同意了,并警告我跟陆医生好好学,不准胡闹。挣扎无望,我也就闭了嘴。

但我并没有妥协,眼睛瞪着我妈,暗暗想上课就上课吧,反正我会一直监视你们的,绝不会让你们找到机会。我心里愤恨,手中的筷子不自觉地捣着碗里的饭菜,我爸用他的筷子在我手上敲了一下。不想吃就滚蛋,别在这里捣来捣去。手上疼,心里又委屈,我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我以为我妈会劝慰我两句,但她什么也没说。

陆医生的英语确实说得好,很标准的英式发音,显得他很温柔,而且人也风趣,上过两次课以后,我就喜欢上他了。但嘴上还是犟着。我爸问起来,我依然跟他说不喜欢。不过再过两个礼拜,在饭桌上,我就不自觉地经常跟我爸说起陆医生的故事来。我说你知道吗?怪不得陆医生有时间来给我上课,因为他是一个人在上海,周末在家闲着也是无聊,所以才找点事做。陆医生是用英语跟我说这些的,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洪水猛兽,而是漫漫长夜,任你是英雄还是小丑,是总统还是乞丐,都不得不一分钟接一分钟地挨完这一生。他刚说完的时候,我以为是什么名言警句,但他接着说,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女朋友还在英国,毕业以后才能回上海跟他结婚,他在上海,也没有其他的家人,是挺无聊的。因为生病不能上学,我有时候也觉得挺无聊的。即使我妈基本上不限制我看电视和玩游戏,但游戏打久了,放下游戏机,闭上眼睛养一会儿神,或是扭头看着窗外,耳边都空落落地没有声音,也没意思。所以我跟陆医生说,我挺能理解你的。没想到陆医生反笑着说,你还这么小呢,怎么能理解。然后又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很急着去懂大人的世界,可真懂了,才恨不得什么都不懂。我不喜欢他把我当小孩,跟他说,我早就懂了。他问我都懂什么,我想说我懂你来给我上课的真实目的,但嘴上什么都没说。

我跟我爸说起陆医生时,往往都会留个心眼,注意我妈的态度。我以为她会积极地参与到我的话题之中,跟我一起谈论陆医生。要知道在这之前,她可是很喜欢夸陆医生的,说他待人和气,年轻有为,并且让我向他看齐,好好读书,以后也到国外留学。但突然间,她似乎转变了态度,不再把陆医生当回事了。我跟我爸说话的时候,她不是在厨房忙东忙西,就是专心吃饭,偶尔才插一句嘴。或者跟我爸说起别的,把话题岔开。难道真是我理解错了,她跟陆医生之间并没有什么?但后来我又想明白了,她肯定是故意装出来的。在我爸面前,她当然要装得很冷淡,要不然不就露出马脚了吗。不过我也绝不会那么容易地放过他们,在我爸面前,愈发地说起陆医生来。

陆医生来上课的时候,我也会一直留心我妈的举动,观察她对陆医生的态度。前几次,一直没有异常。但后来有一次,陆医生肚子不舒服,放了听力给我听,自己去卫生间。我快听完了,他还没回来,我觉得不对劲,跑出去看,发现他正从卫生间出来,整理着衣服。而我妈,竟在他身后站着,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抖几下,拿到阳台上去晾了。陆医生看见我,问我听力听完了吗?我尴尬得都快站不住了,自然没法回答他。但也不能站着不动,就小跑着进了卫生间,装作急着上厕所的样子,迅速关上门,靠在门上。我感觉到我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那天接下来的课,我完全没法继续上下去,看着陆医生,我只想问他在卫生间里对我妈做了什么。他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当然不舒服,心里极度的不舒服!但没想到身体也会不舒服,陆医生摸了我的额头,便察觉到我在发烧,用体温计量,果然体温升高不少。他跟我妈说看我的鼻翼在轻微地翕动,担心我可能会发作哮喘。我妈慌了,着急要打急救电话。但陆医生自己就是医生,让我妈把家里的药箱找出来,挑了几种给我服下,又给我喝很多水,让我躺在床上不要乱动。我像个木偶人一样被他操作着。

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跟我爸说的,我爸决定要请陆医生吃饭,好好感谢他。我原不想参加,但想到陆医生还没跟我爸真正见过,见了面,互相说话,他说不定会心虚,喜欢我妈的秘密就藏不住了。就算他不心虚,我也可以在旁边说几句,让他难堪。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所以我很快就同意了,而且让我爸马上就请,千万别一拖再拖,最后又拖成一句空话。

我爸还是拖了一个礼拜。下周六,我爸没去出差,也没加班,陆医生来上课,他对他说了一连串感谢的话,并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陆医生推辞几句,然后同意了。上课的时候,陆医生问我怎么回事,怎么我爸突然想起来请他吃饭。我说,感谢你呀。感谢我什么?感谢你救了我的命呀。一想到他可能对我妈做了什么事,我就对他十分厌恶,不想跟他说话。但看着他,听着他说话的声音,我又觉得他很亲切,不是坏人。这一个礼拜,我也想过我可能是冤枉了他。我妈站在他身后,这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我妈也许是递毛巾给他擦手的,也许只是碰巧走到那个地方。像电视剧拍吻戏,两个人看上去像是亲吻,其实只是身体错位造成的一种视觉效果。这种又恨又爱的感觉真是一种煎熬,我既担心是自己错了,冤枉了陆医生,但又害怕是被他蒙蔽,放过了犯罪凶手。这种情况下,别说听课,就连陆医生正常跟我说话,我都回答不好,显得傻乎乎的。

上课结束,我爸带我们一起去餐厅,我脚上跟着走,脑子里仍乱七八糟地想着,没法平静。到了餐厅,坐下来,我爸说我好乖啊,然后笑着说要是陆医生天天都来我们家就好了,那岩岩天天都能这么乖。我看着我爸,暗暗地想,他要是真的天天来,恐怕你就不会这么高兴了。我不知道我竟然说出了声,还好我爸没听清,问我说什么。我不愿意说,故意扭过头去。陆医生在另一边,伸手摸着我的肩膀说,岩岩生气了。然后我妈就提醒我爸,当着陆医生,别再说我了。

服务员过来点菜,我爸让陆医生点,陆医生推辞,我爸就按照服务员的推荐,点了一个海鲜套餐。我爸跟陆医生聊起天来,问他工作上的事,和以前在英国读书的事,又说起我的病。说到我的病,我爸向陆医生请教了很多问题,很认真的样子。一直以来,都是我妈陪我去医院,在我发作哮喘的时候难受和着急,我爸从来都只是凶和不耐烦,真没想到他也这么担心。

看看我爸,再看看陆医生。陆医生还那么年轻,而且他还有很好的工作,有一个在英国的女朋友,等着和他结婚,一起过幸福生活。可我爸已经老了,如果失去我妈,就不会再有幸福了。那一刻,我突然下定决心,不管是陆医生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绝不能让他们从我爸身边抢走我妈。

想清楚了,我也就活泛起来。我爸还在问陆医生关于我生病的问题,我装作不耐烦,让他不要问了。我妈也说,现在是吃饭时间,别老拿这些工作上的事情烦陆医生了,要问下次到医院问去。我爸没来由地哈哈笑过一阵,然后说不问了不问了,我们来聊聊陆医生个人的事吧。我想这个话题好,正好和我在想的事能联系起来,拍着手表示赞成。不过陆医生对于他个人的事不愿意多说,我爸妈也不好多问,没聊几句就要结束了。

为达到目的,我决定自己挑起话头。

陆医生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分开快两年了,我问陆医生,你女朋友不在上海,这么长时间,你不会喜欢上别人吗?陆医生想了想,说这个不好说,反正到现在还没遇到。是都没有你女朋友漂亮吗?陆医生说,这不一定的,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两个真正喜欢的人,是不在乎长相的。我妈在旁边说,我们岩岩才不会,从小就喜欢漂亮的——我知道她又要说我在幼儿园有三个小女朋友的故事,拦着不让她说。她还要说,我便抢在她前面跟陆医生说,像我妈这么漂亮,你难道不喜欢吗?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旦说出来,就宛如一枚炸弹,在我妈我爸还有陆医生的心底炸开,造成不可挽救的伤害。但这就是我的目的呀。果然,我妈打了我一下,让我不要瞎说。陆医生扯着嘴角,似乎想笑,又没笑出声来。我爸则停下筷子,看看陆医生,又看看我妈,似乎是好奇出了什么事。场面尴尬,我知道应该再补充一句,才能造成根本的破坏。便补充说,上次你还说我妈长得像韩雪,那你不喜欢韩雪吗?陆医生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能接招说,我喜欢韩雪。那你也就是喜欢我妈咯?陆医生终于明白过来我的用意,知道我是有备而来,这顿饭也不仅仅是简单的“谢师宴”,而是“鸿门宴”。但他毕竟久经沙场,还不至于被我一个小孩子困倒,笑着回答说,对呀,岩岩有这么漂亮的妈妈,大家都很喜欢呀。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看着我爸,我想话说到这个程度,我爸应该全明白了吧。我不再说话,也是想等着他兴师问罪,当场责备陆医生或者我妈。他却没有,为了缓解尴尬,他甚至还笑着招呼陆医生吃菜,问他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再加点什么。

我惊呆了,也尴尬极了,做这么多努力才终于取得的效果,被陆医生一句话就化解开来。而我爸呢,竟还傻乎乎地配合他。我觉得有一股气从小腹直朝上冲去,胸口憋闷,立即就发作起了哮喘,倒在地上。我爸妈习惯了这种场面,在陆医生的帮助下,很快将我送去医院。缓解之后,陆医生跟我爸妈,都推测我是对海鲜套餐里的某种东西过敏,所以才突然发作哮喘的。他们都没想到别的原因,也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十几年以后再想到这些,才意识到那天晚饭,我在脑海里所作的挣扎,大人们看来,都不过是些无聊的想法。我问的那些问题和说出来的话,也只有我自己看得很重。不过我真的好奇,那时候陆医生和我妈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毕竟那次之后,陆医生就没再来给我上课,我也换到一个老中医那里吃中药,吃几年,慢慢好了起来。于是我问我妈。

我妈先是惊讶,然后就笑起来,笑得厉害,几乎直不起腰。旁边的阿姨也笑,笑得手里的衣服都拿不住,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来,递给我妈,我妈用撑衣杆撑着,挂到晾衣竿上。跟我爸离婚以后,我妈就搬回了外婆家,跟阿姨还有外婆一起住。如今外婆去世,我妈就和阿姨住在这套老公房里。我每周末回来看她们,陪她们买菜,晒太阳,吃顿晚饭。

洗衣机里的衣服晾完了,我妈抱着收下来的干衣服,去放在卧室里。阿姨和我在沙发上坐下来。阿姨说,你放心吧,你妈跟那个陆医生真的没有过什么。真的?真的。难道都是我胡想出来的,不可能啊,我明明看见过的。阿姨又说,那个陆医生我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情况,但你妈肯定不会喜欢他的。我问她为什么?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完你就知道了。我妈正好进来,听见这句话,拦着阿姨,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阿姨说,跟孩子说吧,总不能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好奇起来,看着我妈,我妈没再说话。

阿姨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叫我阿姨,不过我不是你妈的亲姐。我插嘴说,这我知道,从小我妈就跟我说过,阿姨是外婆的干女儿。阿姨点头,接着说,我跟你妈,是从小在舞蹈班的同学,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妈九岁,我才十四岁。阿姨看着我妈,我妈却扭过头,朝阳台看去。她脸上的神色凝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愿回首往事。阿姨的脸上带着微笑。停顿一会儿,她继续说下去。

原来我妈小时候学舞蹈,最开始也是外婆逼的,外婆给她报了班,她不愿去,外婆便扭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到舞蹈学校。我妈倔,在舞蹈学校里故意捣乱,被老师责罚。其他小朋友嘲笑她,只有阿姨保护她,两个人关系好起来。阿姨喜欢舞蹈,带着我妈一起练,传染了我妈,我妈才认真学起来。两个人都有天赋,学得快,成了舞蹈学校的明星,经常一起出去表演。两家人也都很支持,互相认了干女儿,立志要把她们培养出来。阿姨说,那时候她跟我妈,就像绑在一起一样,吃在一吃,睡在一起,上厕所撒尿,都是手牵着手去。

听到这里,我忽然懂了,这是一个微妙的故事。

我以为接下来就会有苦涩的桥段了,眼泪,离别,背叛一类。但阿姨略过去了,只说她们后来一起考上戏剧学院,经历很多故事,但没详细说都是什么故事。大学毕业,阿姨和我妈进了市里的舞蹈团,成为专业舞蹈演员。舞蹈团不像学校那么简单,人多嘴杂,阿姨和我妈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弄得很难堪。单位领导找到两家人,让想办法。阿姨的家人做得决绝,逼她选择,是继续下去,还是和家庭彻底断绝关系。阿姨选择了后者。阿姨有胆量,我妈却不像她,她听外婆的话,放弃舞蹈演员的工作,跟外婆帮她找的男人结了婚,就是我爸。阿姨怪她,两个人断绝来往,两年多没见面,没说过话。后来想明白了,才去找我妈,重归于好。

你妈跟你爸在一起十五年,我等了她十五年。阿姨说,其实后来想想,也没等那么久,毕竟真的分开也就只有那两年多,后来我搬来跟你外婆住,我们便又经常能见到了。半天又说,或者连一天都没有等过,因为你妈一直在我心上。

我每周都回来,看着她们进进出出,腻在一起,但从没朝这方面想过。说实话,我也并没有感到惊讶,也没觉得害臊或是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站起来喝水,然后去卫生间,在马桶前站了很大一会儿。出来后,我妈还坐在那里,阿姨不见了。

阿姨呢,我问我妈。我妈说她出去买东西了。我知道阿姨是故意躲开,她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需要我跟我妈慢慢消化,所以留下空间给我们。

我爸都知道吗?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所以便问了出来。我妈说,知道,他从头到尾都知道。那你们?你是想问我跟你爸怎么在一起十五年才分开的?是因为你,你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能受刺激,我们害怕离婚以后对你不好,就一直还在一起。

我想,我爸一直那么沉迷于工作,加班、出差,国内国外奔波,又一直知道我妈的事,怎么受得了的?我妈愣了一下,我才察觉到这个问题问得太过隐秘,但我妈还是回答我了,看来她是做好了准备,要和盘托出。你爸有他自己爱的人。那个人,也一直住在他的心里。

这时,我的脑海有些模糊。或许,世界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更不是我看到的样子。我们只是在这个看似真实的世界中,去模糊地定义过它的真实与否。因为,在这个大千世界中,真相,往往不一定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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