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象
2022-10-21于燕青
□文/于燕青
医院是用白色做底子的。白的墙、白的床、白大褂、白的医疗器皿。白,在这里铺张,在这里理直气壮。那时,医院太平间只是角落一间破旧的小屋,有一次从那里经过,眼角的余光扫过丢在墙脚的一团白布,裹尸布。仿佛只有白才能够包裹人生重大的表情——决绝的沉默,和那无边的苍茫。白,也是最好的衬托色,白,衬托出另一种颜色——红。白,更像是抛砖引玉。在我工作的化验室,除了白,就是红。那试管架上一排排试管,盛着从患者静脉里抽出来的血,鲜红的血,那是生命的颜色。我生活在闽南,闽南人形容面色苍白的人为“死白”。人的生与死是有颜色的,生与死不是黑白分明,是红与白的对峙。
从医院的后门出去,不多远有一条河。虽然“条条江河归大海”,但我看不到这条河的源头和终点。这里接近入海口,河水是咸淡两和的,两种颜色的水泾渭分明,很是奇妙。当太阳从天这边绕到天那边,诸水之间淡淡腥咸气氤氲开来,一种熟悉的感觉便会从体内泛起。那时我尚未意识到,我身体里也有一条河——血脉。血在脉管里行,输布濡养全身,血,是生命的重大内容。
血,也是我工作的重大内容,每天,我们都要根据医生开出的化验单,采集大量的血标本,像蜜蜂采蜜那样辛勤采血。每天,我穿着白大褂端坐在排列有序的血样前,令我的朋友们肃然起敬。那些殷红的、鲜红的、暗红的血,散发着淡淡咸腥气。
生命的奥秘尽在血里。肝功、血脂、血糖、淀粉酶等等都是从血液里得出结论的。我们借助各种仪器与各种化学试剂完成各种检测,再把结果填入报告单:阴性的、阳性的;一个加的、两个加的、三个加的……为医生的诊病做开路先锋。检验单里最多的是血常规,也叫“血象”,血象是人体生命基础的各项指征,包括白细胞计数、白细胞分类计数、血红蛋白测定等等。我不喜欢呆板的“血常规”这个医学名词,一定是书呆子弄出来的。我喜欢“血象”这个词,一定是聪明人,甚至还有些艺术特质的人弄出来的。气象,是探查天上的事;血象,是探查生命的事。如果把两者结合起来,那就是“人命关天”。谁能说血的事与天无关?古人很早就知道了女人的经血与月亮的盈亏有关系。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道:“其血上应太阴(月亮),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水、月信、月经。”后来的科学也证实了月亮与女人月经有关系。流血,是女人私密的圣经。
血其实是深不可测的,常在影视剧里看到,古代刑事案件的验亲,就是将孩子的血、大人的血混合一起,然后观其变,如能相溶即为亲生,否则就不是。当今科学已经发展到了DNA亲子鉴定,自然比古代的滴血验亲先进多了。在化验室,我知道了孩子的血型并非与父母的一样,但却有关联,比如A型血与B型血的父母可以生出A型血后代或B型血后代,还可能是AB型血后代。这愈加证明了生命的密码、遗传基因与血的关系。有段时间,我痴迷于血型的神秘,血,成了我探索性格密码的智力游戏。我对照“血型与性格”的流传说法,猜想我所认识的亲朋好友的血型,再利用我在化验室的职业之便,采血验证他们的血型。虽常有出错的时候,但准确率还是相当高的。在儿子成长期,我看到儿子的相貌与性情越来越像我,甚至连他讨厌我的那部分,也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他。他以责怪的口吻说:“妈,我的优柔寡断就是被你遗传的!”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河——血脉贯通,源远流长,以至于他的痛就是我的痛。我们之间的关系,血浓于水。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同事,所到之处必有男人栽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后来我发现她血脉的上源——她的母亲也曾这般水性杨花。血液通过脐带像一条绳子逶迤地延伸,却能牢牢地把几代人捆绑在一起,让獐头鼠脑的再生那獐头鼠脑的,闭月羞花的再生那闭月羞花的。血液让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被性格困着,就是被血液控制着。人生路,无论是鲲鹏万里的志满意得,还是敝闾陋巷里的落魄潦倒,都不能抵挡那血腥气一路的逼逐,人往往是不自由的。
有人晕血,血成了风声鹤唳的条件反射。即使不晕血,但鲜红的颜色咸腥的气味亦昭示着事态的严重,人的意志便式微下去。说来也怪,血在人的身体里是好的、养人的、珍贵的,一旦脱离身体,就变成恐怖的了;无论是地上的一摊血,还是一滴血。细想之后,我以为,血脱离身体变成恐怖,是因为不再有体温,不再是热的,冷的血是可怕的。至于卡波特的《冷血》,有人指责他把杀人狂描写成了一个脆弱、敏感、值得同情的社会受害者。这部美国新小说文体的非虚构小说,高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作者以1959年11月发生在美国堪萨斯州的一起灭门血案写就的,他在历时6年多的跟踪调查中,笔记多达6000多页。我其实不太在意它的文学价值和写作技巧,我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这桩血案的内容:农场主赫伯特·威廉·克拉特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人在家里枪杀。卡波特说:“我和佩里就像在一所房子里长大的孩子,不同的只是他从后门出去而我从前门走。”佩里从小家庭破碎而在收养所和军队受到虐待。我想,倘若卡波特不是从佩里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没有深刻的怜悯,此书也不会取得那么大的成功。倘若那些血只停留在我的眼睛里,而不是从眼睛抵达内心最疼痛的所在,那么它给我的就只是新闻的喧闹。然而,我的眼睛在“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上停留很久,是心在那里停留,我的眼前是少年人的惊恐和疼痛,当他们面对他们所依赖的父母被枪弹击中,在痛苦惊恐中挣扎死去时他们的恐惧与无助,这一切在我心里弥漫,我想,是血把我带入文学深处。我们这城市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几个年轻人在一个夜晚潜入一家民宅,将母子两人活活砍死。第二天,几个年轻人就到歌舞厅狂欢去了,公安人员在娱乐场将其捕获。那些血,那大片大片的鲜血在他们眼里已经不是血了。他们安静的表情,像一个个走惯了夜路的人。我更愿意他们是因为灵魂的恐惧才沉迷于肉体的狂欢。我想,当一个人的血冷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再暖和过来。血在我的眼里永远是血,永远不会变成红墨水。那些血,那些咸腥气弥漫了人一生的血,它给了同样的人不同的命运,火焰或者冰。很多时候我不想知道事情的结局,无论怎样,那鲜红鲜红的血,那些本不该归入漆黑无边的鲜血,总让我潸然泪下,看着那些血,或冷或热。我对自己说,我的血还是热的。
血是维持我们生命的物质。在博大精深的中医药文化里,血,是食物经由体内一系列复杂变化而来的。中医说,血濡养全身。血由脾胃水谷的精微化生而成。人之所赖,药食为天。当饮食经过脾胃的消化后,将精微部分和津液结合吸收,上输到心肺,再经肺的气化作用而变成血。中国人自古就擅美食以养身补血,早在周天子时代,宫廷就设有食医,即掌管调味和配食的医生,类似于现代的营养师。《医师章》有“食医掌和王之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的记载。民以食为天,人以麻、黍、稷、麦、豆五谷杂粮为主,以猪、牛、羊、鸡、鸭、鹅六畜为辅,以水、浆、醴、酿为饮。食物进入人体,转化成气血津液,这真是最奇妙的化学变化了。我所居住的闽南亦属富庶之地,闽南人深谙中医药的奥妙,最懂进补养身之道。天生万物之精华珍馐,被不惜重金搜罗进肚腑,以滋养血气。那些暮雨生寒的深秋与冬日,老鸭母炖当归、熟地的黏腻香气便在街衢里巷不屈不挠地飘荡着。待炎炎之夏到来,清热凉血生津的石斛、百合、莲子又在红泥小罐或黑陶沙煲里闷着。深谙滋补之道,知道气血来自水谷之精华。
后来我考取卫校中药剂专业,《中药学》基础科目的老师在课堂上说到“血虚脱发”时,我恍然大悟,我分娩时出了很多血,坐完月子后就一直脱发,前额几乎快秃顶了,按西医说法是缺钙,我恶补了一段时间的钙,依然没有收效。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血虚也会脱发,使我对中医中药的理解也更加深了。中药方剂里有很多很好的补血剂,诸如四物汤、当归补血汤、归脾汤、阿胶等等,现代医学研究果然证实了四物汤与当归补血汤中的“当归”含维生素B12和铁、锌等多种微量元素,对于贫血有相当的疗效。看来我们的老祖宗比现代科学进步了好几千年。
我们这个民族对血液有崇拜之情,歃血为盟是古代缔结盟约时以血为祭祀的一种仪式,把牲畜的血涂在嘴唇上表示神圣与诚意。后改为喝血酒。清末民初,江湖帮派盟誓,割破手指改为鸡血代替,将鸡血滴入酒里决志盟誓。血,它的里面含着铁,有着铁的意志和力量,缺了铁的血被称为贫血,是孱弱的、不足的。有人问我缺铁性贫血该吃什么。细想,“铁”这样冷兵器般的文字怎么会出现在血里,不可思议。古人迷信的“血光之灾”似乎吻合了“铁”那刀光剑影的杀伐之气。旧约的《出埃及记》里有一段描写,耶和华神因为要在那夜巡行埃及地,击杀埃及地一切头生的,无论是人还是牲畜。神为了避开他的选民以色列人家,就晓谕摩西、亚伦,让他们吩咐以色列人家在黄昏的时候宰杀羊羔,各家要取点血,涂在房屋左右的门框和门楣上,以此做记号,神一见这血就越过他们,不叫灾殃降临这些门户。那是发生在正月里的事。据说后来在正月里贴对联以辟灾驱邪的风俗就是源此而来的。
早先,闽南人对血的珍惜无与伦比,孩子碰磕流血了,大人们就会让孩子直接把血吮吸进嘴里,吞到肚里,让不小心走岔了道的溪水重新流回大海。我母亲入乡随俗,亲自杀鳖给父亲补身体,滚烫、黏稠的蓝色液体缓缓流进母亲事先调好盐水的碗里,母亲让父亲趁热喝,还是那个说法:大补。我既恐惧又羡慕。
我也忘不了那一幕,阳光白晃晃地照在医务室的屋檐上,让人浑身松软无力。屋檐下,蛇一般蜿蜒腾挪的长队人欢“鸡”叫,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一只鸡。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被挣扎着的公鸡弄得惊慌失措,他们是在等待医护人员把鸡血用注射器抽出来,再注入自己的体内,就是所谓的“鸡血疗法”,据说这能大补,还能治百病,延年益寿。这是怎样的西洋景象?怎样的荒唐?现在想来真是后怕,同血型的输血尚且要做严格的血交叉试验,何况人禽之间,以致有人因打鸡血而死,幸好那时还没有禽流感。血是传染源,是生物化学实验室里最敏感的细菌培养基。下班时我们的手须经来苏水的浸泡和清水冲洗,才敢换上自己的衣服。那一袭白大褂将我的生活分割成两个世界,洁净的和不洁净的。还有鲁迅《药》里的血馒头,不禁想,愚昧与疯狂,都能做出荒唐的事。总之,人是不能嗜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