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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人

2022-10-21残雪

四川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黑石书吧

□文/残雪

黑石忽然就要进入三十岁了。他虽然在工作上很顺利,已经拿到了高级电气工程师的执照,可是在情感上还是一片空白。他曾经同公司里的一位姑娘短暂地要好过,但没多久就分手了。黑石觉得自己是情商不高、不吸引女孩的那种类型。他在好友费的影响下和仪叔的指导下读过不少文学书籍,因此他觉得自己的性格上有欠缺。五年前,费有一天灵机一动,提出创办一个名叫“鸽子”的书吧。这个书吧当时只有三个人,除了费和黑石,还有一位名叫李海的小伙子。他们三人读同一本书,一个月聚会一次,在一块谈论感想。他们选择的总是那种晦涩深奥却又能吸引他们的小说。由于费和黑石都相当于是仪叔的学生,而仪叔是公认的蒙城的文学权威,所以两人的阅读层次在那时就相当高了。费的朋友李海,则是那种自学成才的类型。从一开始,他们选择的书吧的地点就在古旧书店一条街,具体地点则是在那些书店后面的茶室里轮换。那时三个男人都是单身,也是不抽烟不喝酒的好男人。读书是他们最大的乐趣,所以三人的聚会从未中断过。他们以此为心理支撑。

黑石住在公司宿舍,由于收入高,他很少做饭,总是在餐馆里解决。

有一天,他在公司附近的粤菜馆排队时,忽然眼前一亮,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位非常好看的年轻姑娘,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那姑娘点好菜后,就找个座位坐下了。黑石也点了些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姑娘边上坐了下来。后来两人的菜都送来了。

“我好像见过您。您是在这边的公司工作吗?”姑娘问他。

“嗯,对。”黑石紧张地点头,“您也是在附近上班?”

“对。我在旁边的超市里做保管员。”姑娘高兴地回答。

两人边吃边聊了几句之后,黑石忽然对她说:

“雀子小姐,您愿意同我去旁边的咖啡厅喝一杯吗?”

黑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太愿意了,黑石大哥。”雀子说。

两人在咖啡厅里坐下来,那里面放着古典音乐,是瓦格纳。

“我并不喜欢瓦格纳。”黑石说,“有些方面同我相像。”

“您不喜欢您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对吧?”雀子问。

“对。我希望自己有所改变。”

“在业余的时间里,您感到寂寞吗?”

“有一点吧。我总是用读书来打发时光。”

“我也寂寞。我俩应该多见面。”

“我正是这样想的。”黑石心中涌起热浪。

两人道别之后,黑石一直在回忆雀子那对明亮忽闪的大眼睛。他想,也许他的生活要发生转折了?难道一贯认为没有女人缘的自己,居然引起了一位这么漂亮的小姐的注意?她热情又大方,她身上有着他所缺少的东西。

到了第二天,黑石终于忍不住了。他来到了那家超市的保管室。

雀子背对着他,正在给人拿货物样品。她穿着工作服,小巧玲珑的身体显得很有弹性。她转过身来看见了黑石。

“黑石哥?”她诧异地说。

“您晚间可以出来吗?”黑石压低了声音问。

“可以啊。不过不能待得太晚。”她爽快地说。

“七点半,青鸟咖啡馆,怎么样?”

“好。”

她没让他等多久就出现了,她走进来,全身散发着清香。

他们在一块聊了很多事。雀子很好奇,黑石乐于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他们东拉西扯,两人都很愉快。

“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黑石哥?”雀子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邀请呢。而且是被您这样一位成熟的男士邀请。我刚从学校毕业不久。”

“我也感到惊喜呢。我眼中的雀子小姐就像栀子花一样迷人。”

黑石慌乱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心里就怦怦直跳。

黑石看了看表,九点半到了,他们必须分手了。这是雀子规定的。

“真舍不得您走啊,我们星期五再来吧。”黑石拉着她的手说道。

“好的。星期五,同一个时间。”雀子说。

黑石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夜不能寐,反反复复地在黑暗中对自己说:我是不是应该修正一下对自己的评价?雀子小姐究竟看上了我身上的什么?难道就因为自己看上去成熟,雀子对成熟的男性好奇?他觉得这位姑娘还是很特别,尤其是她那种毫不设防的心态,与他公司里的一些女性大不一样,她就好像要敞开心扉拥抱整个世界一样。黑石想,这大概与她刚踏入社会,没有经历过人际关系的挫折有关。黑石喜欢的也正是雀子的这种心态,这种心态总是能感染他,令他觉得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星期五到了,黑石提早去青鸟订了一个包厢。他同老板说,不要音乐。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不要瓦格纳。

黑石一下班,吃了个快餐就回宿舍了。他将一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照了照镜子(平时他很少照),觉得自己模样还过得去。一看表,时间快到了,他连忙出发。

一到茶馆他就吃了一惊:雀子比他先到,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包厢里等待。

他连连道歉。

“没关系,黑石哥。我觉得既然是您请我,我就得早点来。”

“您真漂亮啊,雀子小姐。”他由衷地赞叹道。

“您是指耳环吗?这是我花了两个月的工资买的。”她高兴地说。

“是啊。不过不光指耳环,我很少见到像您这么好看的女孩。”

咖啡来了。两人又开始东拉西扯。黑石很享受这种散漫的谈话。他太寂寞了,同年轻女性的交往也太少了,现在这从天而降的机会让他激动不已。

“黑石哥,您的条件这么好,文化也高,一定谈过几次女朋友了吧?”

雀子突然的问话让黑石措手不及,一下子紧张起来。

“没有,根本没有……我的性格有点沉闷,也许女孩不喜欢。”

“原来这样,可是我觉得您一点也不沉闷啊。”

“可能您就是特别老实罢了。”她又补充说,“我妈说,我应该嫁一个老实人。她有病,我和她是相依为命的。”

黑石心里想,雀子并非像她的外表看上去那么幼稚,她交朋友是有选择的。这样一想,心里就对她更加怜爱了。

那天晚上他俩分手时,黑石又拉拉雀子的手。

“黑石哥,您可以吻我一下。”她说。

黑石激动地在雀子脸颊上用力吻了一下。

黑石回到宿舍后很晚都睡不着。姑娘的笑容,好听的声音,还有青春的活力始终围绕着他。他对自己说:“我比她大十岁,我有责任好好地维护这段感情,决不能做伤害她的任何事。”他觉得自己最喜欢的就是雀子朴素大方的性格,他自己内敛,雀子可以同他在性格上互补。

这种咖啡馆的约会持续了整整一个春天。天气转热时,黑石感到自己对雀子的身体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

“明天下午您愿意来我的宿舍吗?”他在分手时声音发抖地问她。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就吻了她的嘴,吻得有点深。

雀子并没有躲避。

“黑石哥,让我考虑三天再回答您吧。我还要回家问问我妈。”

黑石想,她的确是很认真的。她一点都不扭扭捏捏,但也不轻率行事。这不正是他很久以来所盼望的那种类型吗?

黑石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三天,他的情绪在两极之间变化。他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这种折腾让他的整个身体都变得消瘦了。终于等到了见面的时刻。

“我妈说我可以同您继续交往,她提醒我要小心保护自己。”雀子说。

“我一定会保护雀子的。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恋爱啊,怎么会不珍惜。”

雀子看着黑石,点了点头。她的信赖让黑石胸中激情澎湃。

从咖啡馆出来,两人很自然地拉着手向黑石的宿舍走去。雀子心里在欢呼:“我有男朋友了!他多么成熟,多么爱我!而且他的外貌也合我的意,高高的个子,脸上的表情很有内涵……”

在房间里,他俩相互敞开了自己。

当时是下午三点钟,蒙城初夏的阳光停留在窗帘上,见证了青春火热的性爱。在黑石,是无比幸福的突然降临。除了刺激性的满足以外,还夹杂着对年轻的雀子的深切怜爱和同情。他在心里发誓要永远对她好。

雀子也很喜欢这种性爱。这是她初恋的探索,她自认为黑石的表现应该可以打满分。她想,再想找到比黑石更体贴自己的人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黑石哥,你爱我身上的什么?光是外表吗?”雀子问。

“当然不光是外表。我和你性格上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吸引着我的是你对待生活的那种朴素的笃定,还有充满兴趣的追求。自从我遇见雀子以来,我就变得乐观多了,你对这个世界的温柔的情怀影响了我。”

“你这样一分析我就放心了。到底是文化高的人,对事情看得明白。我们的感情是有基础的,对吗?”雀子说。

“当然。我俩性格互补。你增强了我对生活的信心。”

同雀子恋爱以来,黑石的生活态度变得明亮了很多。每个星期五,他都盼着雀子来到他的宿舍。他坐在窗前,看着她那娇小美丽的身体在阳光里匆匆移动,竟然有泪要从眼眶里涌出来。他仍然酷爱阅读,参加鸽子书吧每月一次的三人聚会。他知道雀子最喜欢的并不是阅读,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小事。他认为这是很正常的——她比他年轻得多,还没有感觉到阅读的重要性。

火热的、短短的夏天在热恋中飞逝,秋天到来了。黑石觉得应该同雀子商量婚事了。他已经见过雀子的妈,这位常年患病的妈妈对黑石很满意。

“我要到南京大饭店去办婚礼,把我们店里的同事都请去。”雀子说。

黑石打量着他的小情人,觉得她在这四个月里头又长高了一点。她多么年轻,还在长身体!黑石心里涌出一股责任感。

“都请来吧,”他说,“让大家看看穿婚纱的小新娘是多么美丽。”

“如果没有雀子,我现在还是蒙城的一个孤零零的影子人。”他又说。

“黑石哥,也许有一天,我会申请参加你们的鸽子书吧。但是现在还不行,我要享受日常生活,不愿动脑子想事。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你现在还用不着读诗,因为你自己就是一首小诗,最美丽的、朴素的小诗。”

雀子又兴奋地说起她的某个同事在南京大饭店办婚礼的往事,说起那些她印象深刻的细节。黑石听了也很高兴。两人将婚礼定在冬天,也就是来年的年初。

“啊,我恨不得那一天马上到来!”她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们还得先买房子呢。总不能老住在宿舍里吧。”黑石吻着她说,“你喜欢住在哪里?”

“当然是市里的商业区,生活最方便的地方,可是我必须住在我妈附近。我妈这边的环境也不错,有几个小区可以选择。以后我让我妈将房子换到我们楼里来。”

买房子也是雀子最感兴趣的事。他们商量来商量去的,两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雀子还说,要是结了婚,就先不生宝宝,痛痛快快玩儿两年再说。她最喜欢的事是旅游,可是她还没去过京城呢。黑石就说一定要带雀子去京城玩个够,顺便也去看看他父亲。

“你爸很早就离开了你吗?”雀子问。

“对。”黑石不愿谈这个。

“父母怎能离开孩子?我想不出那是什么情形。我父母是因为车祸,我爸先走了……唉唉。”

“现在我来了,艰难的日子就过去了。我不会让你和你妈再受苦。”

雀子偎在黑石怀里,主动地吻他。黑石感动得要掉泪。

有一天,两人去电影院看一部喜剧片。他俩坐下后,电影还没开映。雀子忽然站起来,她说看见了前排的一个朋友,要去打一下招呼。

黑石看见雀子同那位青年在过道里谈话,她不断地做手势,显得很活泼。青年的身材同他差不多,但比他年轻。黑石想,也许雀子与她的同龄人在一起时更有话题,她在自己面前是不是有某种压抑?

一直到电影开映了,她才回到黑石旁边来。

电影散场后,雀子告诉黑石说,这位名叫伯铭的男孩是店里的部门经理,他们经常在一块打乒乓球。

“他是一位很会逗笑的人。”雀子说,然后笑起来,可能想起了什么事。

黑石心里紧缩了一下,出现了一丝担忧。他觉得他自己也许过于简单化地估计了雀子,人心应该是很难预测的。不过他马上又镇定下来了。他决定相信雀子,如果现在就开始不相信她,以后还怎么相信她?他对雀子不满的是她没有向伯铭介绍自己,也许这只是她的疏忽吧,她这个年纪不可能事事考虑周全。

“黑石哥吃醋了吗?”雀子问,然后发出了清脆的笑声,“伯铭是新调来的,他很有经营头脑,同我的关系也很好。不过我不爱他,我已经有了黑石哥,怎么还会爱别人。”

“也许他会爱上你。”黑石提醒她说,“他比我年轻,也比我好看。”

“啊,黑石哥,你真的吃醋了!你放心,我不会爱他的。我要与之结婚的人只能是黑石哥,不会是别人。”

黑石同雀子分开后心里有点不安。这是他们相处以来唯一的一次。

很快两人就开始在城里四处看房了。雀子对房子有极大的兴趣,而且很会分析各种利弊,连黑石都佩服她。他俩看了很多套,但暂时还没有雀子完全满意的。

那段时间,雀子每天一下班就去黑石那里,同黑石一块吃个快餐,然后她就劲头十足地去看房。慢慢地,黑石就发现她对房子过于挑剔:客厅要大,儿童房也要大,卧房要朝南。厨房要现代化,厕所要通风光线好;层高不能太低;必须有两个大阳台;没电梯的房子不能要;物业管理不够现代化的也不能要等等。不知不觉他们就看了两个多月,一共看了三十多套房,但雀子仍然没打定主意。黑石有点疲惫了,先前的看房热情也渐渐消失了。他觉得将两个人的业余时间全部花在这事上很划不来,房子不就是个居住功能吗?想要十全十美的房子是不现实的。

当他小心翼翼地将他的看法告诉雀子时,雀子却第一次对他生气了。

他俩当天不欢而散。

自两人恋爱以来,黑石第一次夜不能寐。这个问题纠缠着他:他究竟该不该在这件事上向雀子妥协?这其实是一件可以迁就的小事,可是如果他迁就了她的话,日后成了家过日子,他们之间也许会为数不清的这类事争吵。黑石意识到了,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生活理念的差异。这几个月以来,黑石根本就没有向雀子展示过他的生活理念,也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影响。他将结婚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他被雀子的肉体的魅力冲昏了头脑,一刻也没有考虑过两人在其他方面的不同追求。当然责任主要是在他自己。他比雀子大了这么多,这些事从一开始就该由他来考虑的,但他却迷迷糊糊,得过且过。他已经三十岁,处理世事却仍是如此幼稚。

黑石陷入了痛苦。一连好多天,他都情绪低落,也没有给雀子去电话。

星期五下班后,黑石无精打采地回宿舍。他一抬头,居然看见雀子站在他房间的门口。她的眼里充满了幽怨。

“黑石哥……”她喊了他一声就哭起来。

黑石连忙将她让进房,给她擦泪。

“我爱你……”黑石神情恍惚地说。

“我也爱你,黑石哥。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是我的错,雀子。”他镇静下来。

他让雀子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她的对面。

“雀子,你想过我们结婚之后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吗?”他问。

“没有。还不是同大家一样过吗?”她迷惑地看着他,眼眶红红的。

“可是这个‘大家’也是不同的,各人都有各人的追求。”

“我知道你是指我不读书,只想轻松好玩,眼里只有物质生活没有精神生活。可是这也算错误吗?我爱你,要和你结婚,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小窝,为此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但这也是我对你的爱的表现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容忍我浪费一点时间呢?这种事不是经常有的啊。”她又要哭了。

黑石说不过她,感到万分苦恼。他沉默了,又变得神情恍惚起来。

“我先玩一玩,以后再来读书不行吗,黑石哥?”

雀子抱住他,用力吻他的嘴,抚摸他。

于是两人又到了床上。

雀子离开后黑石发出了一声苦笑。他知道雀子仍旧会坚持她的生活态度。可是究竟需不需要改变她?这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她年轻热情,而且爱他,为什么他一定要去改变她?这之前,他连自己都不太喜欢,后来好不容易迎来了爱情,却又对所爱的姑娘看不惯了。不正常的人是不是他自己呢?

然而他还是不打算再陪雀子去看房了。他有很多书要读,他的兴趣在鸽子书吧,他再浪费时间就会落到费和李海的后面去了。他决定将买房的事放一放。

他和雀子继续约会。雀子虽然对他不再着急买房一事耿耿于怀,觉得他不够爱她,可她也绝不想放弃黑石。黑石人聪明,文化水平高,长得也不错,她认为他是最好的结婚对象。而且他在床上也特别能体贴她。她想,这事就拖着吧,到了一定的时候再去买。现阶段只要她在肉体上满足黑石,黑石就不会甩掉她。至于以后,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吧。

黑石当然有些不同的想法,他确实喜爱雀子青春有活力的肉体,也每每被她的热情所打动。但关于未来的婚姻生活到底会如何,他是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冬天快到了,他们原计划的结婚日子推迟了。雀子心里不高兴,但也没有将不悦挂在脸上。她说他俩应该订一下婚,不然她在人前没面子。所谓订婚就是他去买一个比较昂贵的订婚戒指给雀子。黑石立刻答应了。

于是又发生了类似一块看房的一幕。黑石陪雀子一遍又一遍地流连于那些珠宝店。雀子还同店员聊天打探,看他们店以后还会不会进更好、更时尚的新品。大约是在他们去了十几趟专卖店之后,黑石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对她说,他不会再陪她去那些店了,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买,他来付款。

“你根本就不爱我。”雀子沮丧地说。

“我是爱雀子的。但我们的生活理念和习惯都不同,我做不到完全迁就。”

“理念对我们来说有那么要紧吗?看看周围的人,结婚后还不是柴米油盐?日常生活过得好才是实实在在的。”雀子力陈她的理由。

“如果我俩各人都坚持自己那一套,不做任何妥协,我是没法做一个好丈夫的。我们俩都得考虑一下。”

黑石的这两句话对于雀子来说像五雷轰顶。她的意识一时都麻木了。她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

“黑石哥,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冷酷。你是不是早就想分手了?”

黑石也被自己的话在雀子身上的反应吓住了。他走过去搂住她,说:

“不是那样。我爱你,没想过分手。可我又找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雀子,你帮你黑石哥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

雀子没有回答,又哭起来。但她很快就用毅力止住了哭。

“我也爱你,黑石哥。我愿为你改变自己。那么你呢?”

“我也会做出妥协。”

两人又开始亲吻、抚摸、上床。

“我太喜欢雀子了,”黑石说,“没有雀子我的生命之光会变得暗淡。”

“我也想读你读的那些书,可是我的基础不好。我从未认真地读过文学。”

“可以从一些粗浅的入手,我来教你。”

黑石为雀子选择的小说有《红楼梦》《小王子》《小约翰》《阿霞》等等。他还专门将《红楼梦》里面关于宝玉、黛玉和宝钗三人之间情感纠葛的部分用红笔勾出来让雀子去阅读。因为他担心雀子会不耐烦去读那些复杂又琐碎的背景描述。这些书雀子以往在学校念书时也有过接触,但都是囫囵吞枣,是闲得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的。现在再在黑石的解读之下来重新进入,她的确有了一些感悟。

这以后,两人就很少再去电影院和歌舞厅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黑石的宿舍里读书。当然坐的时间长了雀子也会觉得枯燥,觉得不甘心。她还是更习惯于从前那种轻松和享受。这种时候她就会拉着黑石外出,到商店里去看那些奢侈品。如果碰巧在商店遇见了她的同事或同学,她就会感到十分自豪。黑石知道雀子的小小的虚荣心,他认为这并无大碍。雀子的变化让他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感情之深。但感动之余又有点疑惑:这是不是她出自内心的情愿?他想,一切都要让时间来检验。反正他已经三十岁了,婚期再推一推也没什么关系。

他俩就这样开始了相互间的迁就:下班一块吃饭,回宿舍一块儿读书,有时一块儿去逛商店。黑石也感到雀子没有从前那么活泼了,偶尔还会有一点点心不在焉的表现。他觉得自己夺去了她生命中的某些活力。不过他又想,也许这只是过渡阶段,等雀子适应了这种安静的生活之后又会恢复活力的。雀子喜欢生活中大众化审美的事物,他并不反对,因为他也喜欢。可是他希望她变得更有内涵一些,更广阔,也更提升一些,这就需要更多的书本和实践知识。因为那些大众化的审美是很容易消失的,一旦消失,生活就会变得空虚,而且在人遇到困难与挫折时,也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支撑。雀子没想过这方面的道理,她的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就是父亲去世。但她还有一个爱她宠她的妈妈,所以她的生活还是简单的、顺利的。她也不可能看到生活的某些底蕴。她一般是用“好玩”和“不好玩”来决定自己的兴趣。其实黑石心里也有矛盾,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将这样一位单纯的女孩拉进一种严肃的生活,让她以“人工的”方法成熟起来。他也不能确定他与她的这种年龄差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似乎一切都有待时间来给出答案。

“我对我们的结合有信心。”雀子对他说,“因为我俩的性生活和谐。我们店里的大姐告诉我说,性生活和谐是婚姻的可靠支柱。”

雀子读了《小王子》的童话就哭了。她说那里面发生的事就像她和黑石之间发生过的事一样。“恋人怎能分开?我要是同黑石哥分开,我会活不下去。”

后来她又读了《小约翰》,她说她不太懂得这篇童话,似乎很深奥、很沉重。虽是童话,却是给年纪较大的人读的。

她对《红楼梦》赞不绝口,将黑石画上红线的那些爱情描写部分读了好几遍。不过她也说这种爱情同现实离得很远,在现实中她还是要追求平平凡凡的爱——比如她同黑石的这种爱。她还说她不像黛玉那样有才能,她就是想做一个贤妻良母,愉快地过一辈子。

黑石听了她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很高兴,觉得她还是有灵气,也有足够的情感。她才二十岁,还在长身体,要耐心等待她成熟。

雀子的一位闺蜜要结婚了,婚期定在星期六,雀子希望黑石陪她去参加婚礼。可是星期六正好是鸽子书吧的聚会日,黑石已经为此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他想将自己写下的感想拿到聚会上去宣读。再说他们三人的聚会时间基本上是雷打不动的。

黑石将书吧的聚会规则告诉雀子时,雀子的脸就阴了。她觉得如果黑石不同她去的话,她就会很丢脸。别人会觉得她的男朋友将她不当一回事。她为此特别伤心。

“再做一回妥协吧,黑石哥!”她哀求他,“就这一次。”

“如果是公司里的什么事,我立刻就同你走。可这是鸽子书吧,对我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它是我们三个朋友年轻时建立的最高理想。”

黑石觉得自己无法让她理解什么是“最高理想”。他满心焦虑。

“你不去的话,我们店里的伯铭就会钻空子,来填补你的空白。”雀子忽然说。

黑石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雀子有这样一个新问题冒出来。

过了好久,他才说:

“如果有人要填补空白,就让他去填补好了。我总不能时时刻刻守在雀子的身边啊。这也是对你的考验嘛。”

“好吧,我一个人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经受考验。”雀子噙着泪说。

雀子回去时在一棵大柳树下痛哭了一场。

那三天里头,黑石一直在焦虑中度过。但他还是去参加了鸽子书吧的聚会,并在会上宣讲了自己的思想感情。

星期天一早,雀子就来了。她看上去好像已经将几天前的不愉快忘记了。她对黑石说起南京大饭店的盛大婚礼,婚礼的种种细节。黑石一边听一边满腹狐疑,不知道是否有人填补了他不出席的空白。但雀子根本就不提这事。他知道雀子是在惩罚他,于是变得有点忧郁了。这事到底是谁的错?黑石答不出来。

他的思绪伸展到很远很远,他想起了他父母的不幸婚姻。也许像他这种性格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

“黑石哥,让我抚摸你吧。”雀子说。

但是黑石兴奋不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雀子说他累了。

“也许是。让我睡一小会儿。”

他闭上眼,马上就睡着了。

雀子在房里忙碌。她将他换下的衣服和床单全部清洗了,又将桌椅和地板抹了一遍,给花瓶里的花换了水。

“谢谢你,雀子。”他一睁眼就说。

他想,在这个世界上,雀子毕竟是最关心他的人之一。应该相信她。

雀子立刻转过身来吻他,之后小声问:

“现在可以了吗?”

“试试吧。”

雀子温柔地用嘴完成了他的高潮,令黑石感动不已。

“我那天那样说,是故意试探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

“我没有生雀子的气。我爱雀子。”

“我也爱黑石哥,只爱黑石哥一个。”雀子信誓旦旦地说。

雀子的确没有背叛黑石。但如黑石估计的那样,她的同事伯铭加大了攻势。黑石陷入了矛盾中:要不要马上结婚?他想,不马上结婚的话,雀子终究会倒向伯铭。毕竟他们是同龄人,又几乎天天见面。黑石并不认为自己有很大的魅力,可以拴住雀子的心。他又想,即使马上结婚,他们的婚姻就能维系下去吗?也许终究会有一天,雀子会深深地感到,她和他在一块是多么压抑,多么单调无味,对她的天性又是多么大的伤害……

他因矛盾而痛苦。他拼命阅读文学,钻研文学。想借此忘记痛苦。可是他怎能忘记,那铭刻心底的初次交往,雀子热情美好的肉体,她对他的深情和信赖……她让他变成了男人,他却担负不起这份重任。他感到喘不过气来。

不能一条心,今后又如何一块儿过日子?即使她决定了要向他的生活方式靠拢,但她如此年轻,她往日的生活惯性是一股更为强大得多的势力。在这种情况下,黑石感到他无法与那股势力抗衡。分歧就在于黑石不愿做一个平庸的人,而雀子在平庸的环境里生活得很自在。这种分歧是他在与她交往的初期完全没料到的。那时他按自己的心愿来设想雀子,而不是按她本来的面貌。不愿平庸,是黑石很早就形成了的性格倾向。家庭的变故促使他思考,他又有幸受到他妈妈前男友仪叔的关照,这些关键性的因素使得他成长为今天这个样子。但雀子并没有这样的环境,也没有什么事逼迫她思考,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的生活习惯是环境的产物……越深入地想下去,黑石对前景的估计越悲观。他的个性是无法平庸的,时至今日,这一点是改变不了了,因为他已将这看作了自己的生命价值所在。平庸会毁灭他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一切。也许他可以迁就别人的平庸,但作为夫妻关系,这种迁就难以有效果。

雀子继续按黑石的指导读书。她也产生了一些兴趣,尝到了一些甜头。但整体来说,她的更大兴趣还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大众审美方面。她从心底里觉得她的情人有些高傲,有些不通人情。但她又怕失去他,所以不敢将这种情绪过多地表露。她想,也许今后结了婚,有了孩子,现在的这些冲突就会慢慢地被磨平。她又想到她的同事伯铭,这位小伙子同样聪明,专业知识方面的水平也比较高,可是他是多么的入世、多么的善解人意啊。而且他也同样爱她,为讨她喜欢愿做一切事情。也许他不具有黑石所具有的某种审美观(那毕竟是十分深奥的),然而对于雀子来说,她在伯铭面前更自在,更能发挥她的天性。就比如这次婚礼吧,因为黑石的拒绝,雀子就让伯铭作为自己的男友去参加了典礼。虽然事先约好了是扮演,伯铭却做到了尽心尽力。他的举止是那么得体,而且他谈笑风生,获得了在座客人们的极大好感。当时雀子就暗想,如果换上了黑石来这里,会是什么场面?她觉得有可能是比较尴尬的场面。因为黑石不太合群,对世俗礼仪也没什么兴趣。尽管扮演成功,雀子内心深处却觉得自己对黑石有所亏欠。这究竟算不算某种程度的背叛?这种情绪困扰着她,所以第二天她立刻去找黑石,并有了那些示好的举动。她爱黑石,但也被伯铭所吸引,愿意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位追求者。她现在感到唯一的出路是结婚。她和黑石一结婚,伯铭就会对她保持界限了,这份友谊也能长久维持下去了。可是关于结婚,黑石究竟是如何想的?他以前急于同她确定关系,而现在,又似乎不那么急了。唉,男人的心就是这么不可捉摸,她是一个女孩,怎么能去催促他?想到这上头,雀子对黑石又有点怨恨。她怨他对自己的爱不够浓,怨他将他的理想看得高于一切。她认为生活才是最要紧的,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就是应该快快乐乐地生活吗?为了一个空头理想就将生活弄得那么枯燥刻板,真的有必要吗?雀子想不清这些事,她要尽量避免去想它们。她只能等待黑石做决定。

“黑石哥,你的爸妈是因为什么而离婚的?”雀子问黑石。

“应该是因为沟通困难吧。他俩性格差异大,我妈外向活跃,我爸比较内向。我现在研究文学,也是为了解开生活中的这些谜。”

雀子想,这不就是有点像她自己同他的性格差异吗?一种不祥的阴影升上她的心头。她觉得离婚是一件可怕的事。

“那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她又问。

“嗯,有一些困难。”

“黑石哥,你会教我如何认识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好。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还要看你对我的爱能不能给你耐心。在一般人眼中,我是很枯燥的。”

“我不能离开黑石哥,我们如果像你父母那样分手,我会死掉。”

这是雀子第一次考虑这么严峻的生活中的问题,也许是黑石让她阅读的那些小说暗中影响了她。

“我们这辈人应该有不同的处理方法。”黑石神情恍惚地说。

说着话,雀子就偎依到黑石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她害怕。

她对他的依赖更加重了他的忧虑。决定权在他这一方,但他迈不出那也许是残酷的一步。他爱这个女孩,她是他三十年来唯一爱过的女孩。雀子也有忧虑,但远不如黑石这么沉重。她只要离开他,心境马上就转变了。对她来说,生活中的诱惑实在是太多了。她希望自己能远离忧郁和沉重。每天入睡前她都对自己说:“我不去想那些事。”她也知道黑石不会没有理由就提分手。

原来约定的婚期已经过去了,两人的关系仍然在维持现状。

有一天,雀子的妈妈问她:

“你俩的婚期是如何计划的?开始准备了吗?”

“还没有呢。黑石哥同我在生活上意见不一致,他说我是物质女孩,他希望我更多一些精神。我也在努力,但不一定达得到他的要求。我天性就这个样嘛。”

“原来这样。我一贯对你宠得厉害,你没吃过苦,所以还是小孩子的性格。黑石说得也有道理啊。”雀子妈妈陷入了沉思。

“我还是喜欢轻松的生活,不愿太严肃,太多约束。他完全不像我。”

“他挺能吃苦吧?”

“应该是。他生活上克己,从不花费时间娱乐。是个学习狂。”

雀子没有完全将她的委屈和她对黑石的不满告诉妈妈,她觉得那些事让她很没面子。雀子的妈妈知道女儿是什么样的,但她对黑石印象特别好,所以希望他带动雀子,让雀子慢慢成熟起来。

“那就再等一等吧,你还十分年轻。你要是真爱他,他总会考虑结婚的。”

“我有时很惶惑,觉得同他距离太大……”

“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同的。你应该多向他学习。他这种结婚对象是最好的了。”

雀子夜里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在山里同黑石走丢了。她大声呼叫,却没人回应她。于是她哭起来,哭了很久。醒来时被子都弄湿了一块。

第二天早上他妈妈问她夜里在喊谁。她说她也不知道。又说有人要将她从黑石手里夺走,她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同那人走。

“雀子,你是不是在脚踏两只船?”妈妈严肃地问她。

“我没有。我爱的是黑石哥。”

“你这样说妈妈就放心了。”

过了没几天伯铭就开始给雀子送花了。雀子不肯收,他就说:

“你和他又没订婚,不过是朋友。我同你也是朋友,也同样爱你。我想同他竞争一下,不可以吗?”

“我们是要结婚的,我早就把黑石哥看做未婚夫了。我们——我们总在一起的。”她壮着胆说。

“这也许是你单方面的想法吧。我觉得雀子应该放开自己,多一些选择,这样才会知道自己到底适合谁。”

后来雀子将他送来的花放在保管室了。他天天来送,那些花越积越多。店里的小姐妹们都说伯铭更适合雀子,还说黑石年纪太大,太严肃,不能与她们这帮年轻人打成一片。如果雀子同黑石结了婚,她们就失去了一个玩伴。

雀子没有将伯铭送花的事告诉黑石。她知道他既不会来调查,也不会关心细节——他太高傲了。但这反而让雀子感到心冷,觉得自己在黑石心中的分量不重。也许真像伯铭说的,她将黑石看做未婚夫是她单方面的想法。自从上次没买成订婚戒指之后,黑石再也没提过这事。有可能他心里已经不把她看做他的未婚妻了。不过即使当时她一个人去买了戒指,黑石也可以毁约啊。伯铭的话令她心烦意乱,但他不顾一切的热烈追求还是让她有点动心。她也设想过如果她同伯铭结婚的情景。毫无疑问,她同他的共同之处要多得多。他能满足她的很多欲望。凡是同黑石在一块要被压抑的那些方面,在伯铭这里都能尽情释放,他对生活的审美观同她也非常一致。尽管知道伯铭有这么多好处,雀子却也凭直觉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伯铭有可能并不像黑石这样严肃专一,并给她十足的安全感。他每天接触的人太多了,又太讨女孩喜欢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维持自己对这位帅小伙的吸引力。

正因为这种本能的判断,雀子一方面被他吸引,一方面又抵制他的诱惑。她更愿意同他做密友,而不是做他的妻子。每当他来送花时,雀子心里就说:“送得再多也是徒劳。”但他的举动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弥补了在黑石那里产生的挫折感。

“黑石哥,我妈问我们的计划。”

“雀子是说结婚日期的计划吧。什么时候雀子能容忍我了,就什么时候结婚。”

“你心肠真硬。”

“并不是这样。只不过是我看得远一点。我可不愿结了婚后经常争吵。”

“那么多夫妻都是经常吵,吵完了又和好。还不是过得挺好的。”

“我不一样。我需要一种安静的家庭生活,需要真正的相互理解。我父母早年的模式教育了我。再说结了婚还要生孩子,如果不能很好地沟通的话,我怕对不起小孩。”

黑石的这番话让雀子沉默了。她后来想了很多。她反复掂量自己同他之间的不同,想要找出解决的办法。但她又知道那不是她目前力所能及的。黑石一定早就掂量过了,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拖延。那么未来到底会怎样呢?她现在的努力会不会有成效,会不会达到黑石的期望?但如达到了黑石的期望,她会不会觉得心有不甘,觉得过于扭曲了自己的本性?黑石说的那种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吗?什么叫“安静的家庭生活”?或许在她看来竟是死气沉沉,排斥一切大众趣味?雀子看不清前途,她不能确定婚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她,她有点害怕。但她又的确喜欢黑石,尤其喜欢他在床上的模样。他总能满足她。她的妈妈也是一眼就看上了黑石,一般来说她妈妈看人很准的。

一贯无忧无虑的雀子就这样思来想去,竟然弄得夜里都惊醒几次,偷偷哭泣。她妈发现了她的异常,就问她是不是同黑石闹别扭了。

“没有。可是他那么高傲,那么排斥我的爱好,我不知道今后我会不会同他闹翻。如果现在结婚的话我也有点儿害怕。”

“那就继续等吧。雀子,你可别首先放弃他啊。”

“嗯。”

雀子要休假了。黑石决定也休假,完成长久以来的夙愿,陪她去京城游玩。

假期有十天,雀子暗自决定,她的首要目标是购物,因为京城的消费品最丰富,种类最多。她带上了自己的积蓄,黑石又给了她一大笔钱,说是上次买钻戒没买成的钱。

两人坐上飞机时,雀子心潮起伏。她想到她和黑石曲折的恋爱,想到黑石对她的种种的好……恍恍惚惚中有种感觉,似乎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分歧,似乎只要她将一些事看淡一点,他们结合的目标就不远了。

他们订了一家比较高档的旅馆。雀子站在房间的大玻璃窗前,看着繁华的街道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喜悦从心底升起。

“黑石哥,我是不会首先放弃你的。”她向他表白道。

“我也不会首先放弃雀子。”黑石说。

第二天,他们看望了黑石父亲一家。黑石的父亲看到黑石的女朋友,感到特别欣慰,因为黑石已经三十岁了,他的婚姻问题也是他的心病。黑石爸和继母送给准儿媳一串昂贵的珍珠项链作为见面礼。他们对雀子印象很好,说她朴素大方,敦促黑石加紧办婚事。

回到旅馆,雀子十分感慨地对黑石说:

“你爸真英俊啊,他同你妈真般配。为什么要分手?难道那时就不能设法解决矛盾吗?你小时候该有多么苦。”

“唉,表面上是般配的,后来就这样了。这是人和人之间最深奥的问题,也是导致我要研究文学的原因。”

“我想不清这些事。可能也要学习文学才会想得清。”

雀子觉得自己有点理解黑石了。黑石听了雀子的话特别高兴。他想,像雀子这么聪明的女孩,应该会一步步理解自己的。

他俩在京城的那些大商店逛了一天,雀子买到了几件自己心仪已久的衣服和鞋子,还有一只时尚手表。

“黑石哥,我还要买很多东西。从明天起你不用陪我了。”

雀子晚上告诉黑石说。她说黑石可以回他爸家去多陪陪他。

但是黑石也没去他爸家,他坐在旅馆里读书,记笔记。

虽然没有黑石的陪伴有点遗憾,但购物的那种喜悦充满了雀子的整个身心。京城真大啊,全国各地的好东西都往这里运,可选择的余地太大了!她楼上楼下,这个店那个店,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有时候,因为买到了一件向往已久的好东西,她兴奋得夜里都睡不着。

“黑石哥,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分歧有解决的希望了。”她说。

“应该能解决吧。”黑石也说,“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

两人都很高兴,都在展望他们的前景。雀子说,她回家后要努力读书,争取提高修养,以便更好地同黑石沟通。她还说,一想到黑石早年心灵上受到的那些创伤,她就忍不住要哭起来。黑石也说,他一定会尽力帮助雀子。雀子从小失去了父亲,也够苦的。他是她的大哥,在某种意义上也应代替她的爸爸。

他俩很久都没有像这样互诉衷肠了。两人都恨不得钻进对方的心里。就这样一直诉到半夜才昏昏睡去。

雀子早上一醒来就想到:京城之行是她和黑石恋情的转折点啊。人只要心里有爱,什么矛盾都可以解决。她怎么能不爱黑石?不爱黑石,生活就成了一片阴郁。

雀子继续劲头十足地购物。她知道回去之后要搞学习,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来享受了。

现在她买了东西回来,也不向黑石一件一件地详细介绍了,她知道他对这些生活小事兴趣不大。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兴奋着,于是她的好情绪也影响了黑石,黑石也更疼爱她了。他们两人心中的热情又回到了初恋时的春天。

“那次在餐馆,你排队排在我后面,一下子就看清了我吗?”雀子问。

“当然是一下子就看清了,你就像夜明珠。我整个地被震动了。”

“当时我觉得你正是我要找的那种类型,所以才会主动同黑石哥搭话啊。如果是别的陌生男人,我才不会首先搭话呢。”

“我最喜欢的就是雀子对世界的这种朴素、不设防的爱和兴趣。所以我对雀子一见钟情,爱到了极致。”

“那时我是不是傻里傻气啊,都是被我妈宠的。”

“你妈也是极其朴素的人。”

“我知道我妈就是想要我同你结婚。”

雀子给她妈妈打电话,说起这次出行的顺利。她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同黑石马上要确定关系了。还说她已经知道今后应该如何做了。雀子妈妈听了后特别高兴,说心里的石块落了地。她又一次强调希望雀子多向黑石学习。“我以前没能教给你的事黑石会教给你。”她说。

他们在京城停留的第五天发生了一件事。那一天下午黑石正在旅馆里写读书笔记,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居然听到了费的声音。

“李海骑自行车被撞了,胫骨粉碎性骨折,正在做手术。我现在在人民医院。情况有点严重。”费的声音都变了,像感冒了一样。

“我马上回蒙城。坐今晚的飞机。”

黑石立刻打电话,订了八点钟的航班。

五点钟的时候雀子回来了。

“鸽子书吧的李海被车撞了,情况不好,我得马上回去。”

雀子一下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她才问道:

“李海家里没有家人吗?”

“他没有家人,他就是一个人。我准备同费轮流看护他。雀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今后,我相信你会慢慢明白我们之间的友谊的。”

黑石一边说一边收拾东西。然后他就叫了出租车去机场了。

“又是鸽子书吧。”雀子自语道,然后抹起了眼泪。

她想,为什么不能请护工照顾李海,非要自己亲自赶回去?唉,看来她雀子在黑石心目中的重要性还比不上他的一位同性朋友啊。她马上又联想到上次去参加婚礼的事,那次也是因为这个鸽子书吧。她深感黑石在生活中只对这一件事走火入魔,别的事一律都要为它让路。就连他称之为“爱到极致”的爱人,与那件事相比也算不了什么。雀子用茫然的眼睛环顾没有黑石的房间,感到自己的命很苦。就在刚才,她还为自己终于买到了长久以来心仪的钻戒而欢欣鼓舞呢。

她晚饭也不想吃了,坐在窗前发了好久的呆。她觉得眼前这些闪烁的霓虹灯充满了诡计,她防不胜防,如此地孤单无助。

后来她就拿起了电话,取消了原订的航班,订了第二天上午回去的航班。

雀子回到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了,雀子的妈给她煮了粥送到房里。她脸红红的,在发烧。她妈让她去医院,她不肯,说多喝些水就好了。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中途不停地说胡话。她醒来后,她妈又让她喝了一碗中药。过后她的烧就慢慢退了。她继续睡。

黑石是下午来的。雀子的妈将他悄悄地领到自己房里,两人低声谈话。

黑石简单地告诉雀子妈他的最好朋友遭遇车祸,他提前赶回来的事。

“这事对她打击太大,她不能理解……我们这次像蜜月旅行一样。”黑石说。

“雀子从小被惯坏了,”雀子妈说,“她爸死得早。唉,我没尽到责任啊。黑石,你还是定期来我们家吧,她慢慢会想通的。”

“谢谢阿姨,我一定来。”

黑石一离开雀子就起来了。

“妈,我差不多好了。”

她喝了粥,又喝了牛奶。

她妈告诉她黑石刚来过了。说他还会来。她“嗯”了一声。

“雀子,你可别任性啊。”雀子的妈担忧地说。

“我的事您别管了。”

她又回到房里,关上了门。

黑石又来过两次,但雀子都不理他。雀子妈唉声叹气。

休完假,雀子就去上班了。

黑石知道,李海的腿伤,护理是关键。他和费两人轮流值班。他身体好,值夜班,费值白班。另外他们还请了一个护理工,以保证万无一失。

尽管夜里如此辛劳,他还是每隔几天就去雀子家一次。

雀子这回似乎是铁了心要分手了。每次黑石去了都只能同她妈说话,她决不过来搭理黑石。雀子妈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儿任性。黑石慢慢地感到,雀子这回已经不是任性,而是痛下决心了。他回想起自己前后两次对她的伤害,他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恶劣印象,也觉得雀子的表现是可以理解的。但鸿沟已形成,再要复合希望渺茫。

半个月之后,李海的腿伤好转时,黑石就不再拜访雀子的家了。

他陷入深深的痛苦和空虚之中。时常,他会产生幻听,好像听见雀子从楼梯那里上来了,于是奔过去开门。但不是她,是陌生人。

这些日子,他唯一的安慰是读文学作品。

失去雀子的剧痛就如断了一只手一样。他知道,他只能硬挺过去,没人能帮得了他,只能让时光来促使痛处慢慢地变麻木。奇怪的是,这种创伤并不影响他对文学的理解力,他感到自己还更加敏锐,更有力量深入了。他为此感恩和庆幸。

后来有一天,他去找了仪叔。

他俩坐在咖啡馆大厅后面那间小房子里。

“黑石瘦了。恋爱还顺利吗?”仪叔问他。

“已经分手了。”

“原来这样啊。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没有了。她太年轻,误会已经造成,她不可能对整个事情理解得很深。所以她怨恨我是正常的。”

“听起来,黑石还是做得不错的嘛。你已经越过了最难的难关,慢慢地就会适应的。文学人嘛,总不会彻底绝望的。我们有事可干,对吧?”

“对,仪叔。我要尽快振作起来。生活中哪能一帆风顺呢?我想,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能战胜痛苦。”

“还是每天坚持锻炼?”

“我会从明天开始恢复每天的锻炼。”

“好样的。”

仪叔说他找了两本书让黑石带回去读。这两本比上次那本又深了一个档次,不过他相信对于黑石来说正好。

“你一直在向前突进。”仪叔鼓励他说,“抓紧时间吧。”

黑石想:“他是我爸爸,京城那位只是叔叔。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接下去两人又谈论了当今世界文学的转向问题,他们两人都在文学作品中领略到了某种由来已久的新动向。仪叔已经写了一些文章谈论这种情况,他希望黑石也能写一篇。黑石一听就激动起来,说自己要朝这方面努力。

从咖啡馆回来之后,黑石心中的剧痛就减轻了。他觉得并不是痛处变麻木了,而是耐受力正在增加。他想,有仪叔这样的父亲,他是不会颓废的。

他更加努力地钻研,从钻研中去获取乐趣和力量。

早春到来时,他从同事那里听说雀子结婚了。是在南京大饭店办的盛大婚礼,新郎就是伯铭。婚礼后这对新人就去京城旅行了。

后来李海的腿终于恢复了,虽然还需拄拐杖。

鸽子书吧又增加了两名新成员,一位是名叫岩的沉着的青年,另一位是名叫阳的开朗的女孩。这一男一女先是慕名找到费那里,同费长谈了几个小时后,又与李海和黑石交流了文学方面的看法。后来三人一致同意接受他们为新成员。这两位都是老书迷,而且读书很有选择,鉴赏力很高。五人书吧第一次聚会时费预言说,如果鸽子书吧在蒙城能够发展到二十名会员,就会是一股了不起的力量了。黑石和李海也特别高兴,对未来充满信心。

仪叔在上次见面时给予黑石的课题让黑石热血沸腾。他找到了两篇当代文学中的小说作为范文来开始研究。这两篇小说虽手法不同,但有着同一种倾向,这就是要开拓一个新领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重新建构,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事物的展示。他越认真读下去,越能感到作者的野心之大,视野之开阔无边。就好像进入了丛林,返回了远古,又从那里赤手空拳地重新开拓世界一般。在这种阅读中,隐秘的激情总是笼罩着黑石。往往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直到将文本反复地阅读五六遍之后,底蕴才会偶尔露峥嵘,然后,当他顺着蛛丝马迹去寻找之际,就会一点一点地被他里面的动力所牵出。那被牵出的图形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感,随着阅读经验的增长,会渐渐地变得更为熟悉。但这并不等于今后再遇到同类小说就能一眼认出了,而是每一次这类小说的阅读都是一次耐力和韧性的考验,读者与文本要经历拉锯,这样才不会被文本踢出阅读领域。黑石是在仪叔的启发之下逐步懂得这种高级阅读技巧的。仪叔总是为他选择这类作品,磨砺他的感觉,在他眼前展示一个个人类的新型理想蓝图。这类当代和古典作家在世界上并不多,所以仪叔只要选择了一个作家,往往就阅读他的大部分甚至全部作品。

黑石深感在这些灰暗的日子里,是阅读给了他抵御痛苦的力量和生活的信心。他知道仪叔在爱情上遭受过几次重大打击,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可他仍然对生活充满了兴趣和探索的好奇心,从未有过悲观颓废。而他黑石还这么年轻,只不过受到了一次打击,这不应该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决心以仪叔为榜样,将他酷爱的文学一直钻研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雀子的爱也渐渐地被埋藏在心底了。他感觉到自己仍然是善感和热情的,而且他觉得仪叔也是善感和热情的。“这就是文学的功能”,他对自己说,“这种功能可以在你最困难时凸显它的作用,给予你最根本的支撑。”

爱情已被埋葬,现在他却能清醒地看待两人的关系了。他仍然认为这个关系是很美好的,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最好的成长经历。他也为此感谢给他这段经历的雀子。是她的影响让他的那颗心变得比从前更柔和,对世界更充满温情了。并且他觉得自己比从前更适合钻研文学了。想到这里他又联想到仪叔——仪叔不就正是这样的吗?

“好像我们文学人的命运就是一辈子孤独。”费开玩笑地对他说。

“这是可能的。对一般人来说我们有点特殊。但我不会排斥任何启动情感的机会,我们应该不害怕挫折。”黑石说。

黑石甚至设想,即使仪叔到了这个年纪,也还是会有启动情感的契机。谁能不爱仪叔?他希望自己慢慢地成为仪叔那样的人,虽然现在还差得远。如果因为受了挫折就不再爱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那是违背文学宗旨的。黑石和仪叔共同感到的新的世界文学的发展倾向就包含了这些因素。黑石将他的体验写进了论文。通过写作,他也更深入地与他所研究的作家产生了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互动,他为之兴奋,为之陶醉。“所有的爱都是有世俗这一面的,除非人去掉肉体。”他对自己说。比如他回想起他同雀子的性爱,不是至今仍感到惊心动魄吗?如果完全不投入,他今天的境界肯定就会要逊色很多了。他认为文学不应是纯精神之事物,而应更偏向于人的肉体。当他开玩笑地称雀子为“物质女孩”之际,那并非就是贬意。正是她对世俗生活的执着和热情,激活了他的身体。他只不过是觉得她的热情还应从精神上更加提升一些,变得更有内涵而已。所以他们的爱在那个时候还是有很好的基础,只是缺少一些东西,结果就没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现实中的情感总是瞬息万变,人自身难以把握的,但文学却能让人变得丰富,因而能理解和进入各种各样的情感。所以他现在感到深深地理解了雀子。

“我比黑石悲观一点,因为我比你大,却还没有现实中的情人。”费说。

“现在没有不等于今后也没有。总会有女孩喜欢费的,那一定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女孩。”

“真想在现实中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啊。”费显出神往的表情。

“这也是我们追求文学的动机。为了不在生活中留下什么遗憾啊。”

他自认为在他同雀子的恋爱中他并没有留下什么遗憾,这都是文学对他所起的作用。如果雀子对他有怨恨,那只是因为她年纪小,还缺乏判断力而已。现在事情过去了,在他的回忆中整个过程都是美的、健康的,甚至包括两人的冲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两人都是真爱,都竭尽全力付出了。每当雀子为了维系他的情感而努力读书的镜头在脑海中闪现时,他就感动得想掉泪。他想,如果雀子将这读书的尝试继续下去,未来对她的孩子都会有很大的好处。

有一天,李海对黑石说:

“我推算出来,雀子同你分手的原因应该是由于你俩在蜜月般的旅行途中,我的腿伤将你拖回了蒙城。”

“即使那是一个原因,也证明了我们的恋情没能经受住考验啊。”

“唉,无常的命运啊,小姑娘怎能敌得过它,我李海良心上过意不去啊。就是亲兄弟也不一定能做到像黑石这样。”

“不要长吁短叹了,生活中这种事总是在发生的。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知道你经受了最沉重的打击。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我们一直有分歧的,并不完全是这一件事。”黑石安慰好友。

“可是如果没有这件事,你现在说不定都当爸爸了。雀子多么爱你!”

“我才三十一岁,今后机会还会有。”

“多么可惜!怎么能不爱黑石?唉,人心真难预测。”李海又叹气。

“对,只有文学是最可靠的,它决不抛弃爱它的人。”

黑石现在已经摆脱了伤感。他庆幸:文学总能在关键时刻起作用。他必须抓紧再抓紧,他面前摆着这么多的工作等他来做,他没理由伤感。看看仪叔,快六十岁了还在拼搏,很少见到他伤感。他总是那样心境平和清明,随时都能帮助别人,却不需要别人帮助。仪叔的风度是最美的风度,黑石见过的人当中无人能比。

黑石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一年多时间又在拼搏中过去了。在这一年多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很大进展,不但对文学的研究已深入了很多,世界观也更为成熟了。他还没找女朋友,对这事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要求看似不高,但一般女孩不一定达得到。他和费都知道这一点。

然而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一天中午,黑石去那家粤菜馆吃饭,居然看见雀子也在排队。他本想避开,但已来不及了。

“黑石!”雀子大方地叫他。

她已经改口不叫他黑石哥了。这很说明问题。所以黑石也没必要避开她了。

“我们一块坐吧。”她说。

“好。”黑石爽快地答应了。

黑石看了几眼雀子,发现她瘦了些,脸上的轮廓也比从前稍微突出了些。她应该是二十二岁半了。

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我已经离婚一年半了。”雀子说。

“哦。过得还好吧?”

“还行。和妈妈一块生活。”

她还是那种不设防的真诚的样子,不过比从前沉稳了很多。

“你妈还好吗?”

“还不错。她挺乐观的。现在我受她的影响,也变成书迷了。我俩几乎每天都在讨论所读过的小说。”

黑石想,她不提她从前与他在一块读书的事,是怕伤感啊。这个雀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雀子了。她褪去了青涩的样子,已经成熟了。

“黑石,我听说你们的鸽子书吧增加了新成员。我能不能在某一天,当我觉得自己有把握了的时候去申请加入啊?我不是说马上加入,我还要努力一段时间再说。”

“好。我会把你的要求告诉费和李海。等到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大家一块讨论一下吧。”

“你还是那么好,黑石。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是要来找你恢复关系的,我心里早就确定了我们只能做朋友——永远。我以前从你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我现在想继续向你学,同时也向你的朋友们学。你会帮助我吗?”

“我一定会帮助你的,雀子。我心里真高兴。”

他俩分手时彼此交换了各自新的电话号码。

“多么好啊。”黑石心里想,“万物都在生长,人也在变成熟。”

至于雀子在他俩之间划下的界限,他没有去多想这件事。因为这是另外一个雀子了,他对这个雀子并不了解。但一想到他过去对雀子付出的情在今天结出了果实,黑石心里便感到无比欣慰。雀子也要来加入他们的阵营了,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事啊。细细一想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雀子情感充沛,领悟力很强,其实可以成为一名理想的文学读者、鉴赏者。那个时候她不能理解他,只是因为年纪小,经历简单,没受过挫折。但从本性上说,她同文学和同他自己是有很多契合点的。所以一旦在生活中遇到打击,她就转向文学了。这对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了。文学就是这样,从表面看没什么用处,但当你在生活中受到重大打击而面临选择之际,它的根本性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为什么不复合?你们应该复合才对!”李海对黑石说。

“我没有想这事,毕竟生疏了——两年没见面,我也不觉得非要复合不可,做朋友更好。因为我的所有的情都是针对从前那个她的。再说是她规定的,说我们永远只能做朋友。我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也没有要去弄清的好奇心。”

“就让黑石顺其自然吧。”费说,“峰回路转,好人有好报。这也说明了文学的力量是处处存在、潜移默化的。”

“我有点猜到雀子小姐的心思了。看来她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女孩。我觉得我有帮助她的义务。但如她硬是不肯同黑石复合,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在文学上多多帮助她吧。”李海说。

“李海说得没错。”费频频点头,“我觉得她是一棵非常好的读者苗子。”

这事就这样决定了。两位同仁都非常熟悉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而且李海还猜出了原因,所以两人都想要弥补这件事。

于是黑石就将书吧的决定告诉了雀子。

雀子在电话里感谢大家对她的接纳。她又询问书吧现在具体在读哪本书,她想提前做准备。

黑石告诉了她书名,问她能不能买到。买不到的话就打电话给他。

雀子说万一买不到她可以去图书馆借。

黑石放下电话之后,感觉到雀子现在的独立性已经很强了。他为她高兴——真是今非昔比了啊!文学就是促使人独立的啊。

黑石对雀子的重新出现确实没有想很多。他觉得虽然雀子的外表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但里面已经不是了。这个反差还是很大的。所以他也没有对她重燃激情。现在他对她只是怀着友好的温情和关心。

当黑石将雀子的事告诉仪叔时,仪叔就说:

“我真佩服你和你们书吧。黑石,我预感到你们的书吧会成为朦胧的现实中的一盏明灯。一切有过的都会存在下去。黑石,你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个规律,我特别为你感到自豪。”

于是两人去酒吧庆祝一下黑石生活中的这个转折。

“虽然现在一切都很模糊和混乱,”仪叔举起酒杯说,“但你们已经探出了一条路。继续行动吧。坚持就是胜利。”

黑石仿佛听到了大地深处的召唤,他激动得脸发红。

“我还要更加发奋。”他说,“自从我在您的指导下与文学结缘,世界的真面目就慢慢地在我面前逐一呈现出来了。想想从前,我一直是慌乱、焦虑和痛苦的。我成了个性格阴沉的人。其实,那是表面环境对我天性的扭曲。整个过程看来,在我同雀子的那场恋爱中,我并没有走弯路。我同她的分手反而促成了她各方面的成熟。这都是文学在暗中助我完成了这个行动。我想,这就是文学之美吧。文学让发生的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让人一天天在理想中成长。”

仪叔不住地点头,对黑石的话表示赞赏。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瘦瘦的、羞怯的少年形象。他想,时间过得多么快,又多么令人鼓舞啊!他同他虽无血缘关系,但两人的这种情感互动早就超出了父子关系。黑石的脚步很稳。他根基扎实,现在已生长成了一棵年轻的大树……

“那么,黑石打算如何对待雀子呢?”仪叔问道。

“撇开个人恩怨,尽一切力量在文学上帮助她。”

“好!”

一回到宿舍,黑石就扎进了他混沌而又充满诱惑的文学世界之中。他决心让他慢慢探索出的陌生事物一一凸显,让那条丛林中的小路的轮廓一天比一天变得清晰起来。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得前所未有地精力充沛。

雀子接到黑石给她打来的电话之后,心中激动不已。她想,这位从前的爱人,被她严重地伤害过的亲人,现在完全不计前嫌,一心想的就是如何帮助自己,让自己获得生活的目标。她雀子的运气是多么好啊。雀子是故意去那家餐饮的,她已经去了好多次了,因为相信自己迟早会在那个地方同黑石相遇。她事先就想好了,今后要将她同黑石的关系定位为好朋友,而不是其他。这种定位就说明了,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对他的伤害。在今后的岁月里,除了在黑石需要时竭尽全力帮助他以外,她决不越过这条“好朋友”的界限。这样发了誓之后,她才冷静下来,开始了她的计划实施。

雀子的妈妈其实是希望女儿同黑石复合的。雀子将她的计划告诉她妈之后,她妈就沉默了。女儿已经长大,她总有她的道理吧。她觉得雀子是离婚后才开始思考生活的意义的,她现在对她比过去放心多了。而且她现在的生活,似乎是完全按从前黑石的模式在进行,这是多么可喜的变化!从前她就一直认为黑石的路才是正路。她对雀子的任性无能为力,因为女儿不听她的。现在雀子在自己遭受了挫折之后不用她提醒自己就转过来了。所以不论今后她同黑石的关系如何,她也会健康成长了。她在家里同雀子一块讨论文学,对雀子的不断进步感到由衷的欣喜。雀子妈有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雀子不是二十岁那年遇见黑石,而是今天,她同黑石会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啊。可惜命运总像在同人开玩笑。

“妈,我不嫁人,我要好好地陪伴您,让您的身体变好。我俩一块学习文学,一块锻炼身体,可以将日子过得很充实。”雀子说。

“将来有一天雀子还是得嫁人的。不能违反自然规律啊。”

“那,也得等到黑石找到爱人以后。我欠他的太多。我要看到他获得幸福。他没能从我这里得到幸福,就已经说明了我同他不合适。”

雀子妈经过深思之后,理解了雀子的选择,也为女儿的善良所感动。她在心里默念:顺其自然吧,一切都会解决的。

鸽子书吧聚会正在讨论的那本书,雀子的妈妈已经收藏了好久。

“太好了,妈妈,我们先在家里讨论一下吧。给我壮胆。”雀子说。

这本书的书名是《XXXXXX》。书不太厚,雀子花了一个多星期读完了第一遍。这第一遍给她的印象是很迷惑的,她好像被挡在外面了。她决不甘心。

“以前黑石每天在宿舍里读书,我不知道他是为书中的什么东西打动。他那么入迷,我当时也隐隐地觉得是一股浓烈的情感在他和书籍之间流动。妈,我想,也许这就是关键所在了:一定有一个东西,或者说一种境界蕴藏在字里行间,它只对那些发现过它的知情者存在。我的功力还不到,我得加紧努力啊。”

雀子有些焦虑。她又奋力冲击,边读边写笔记,读到深夜……

雀子的妈妈非常高兴,她还从未见过雀子如此刻苦地学习,哪怕从前读大学时也没有。她学习功课就像玩儿似的。

当她阅读这本书到了第三个星期时,她就能讲出一些感想了。

“这就是那种巨大的沟通渴望:每个角色都希望钻进他对手的内心,模仿他,希望替他发声;而这个对手,也钻进角色的内心做同样的事。这种交流的内容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丰富了。因为不是简单地单向传达,一般读者见到这种场景都会发怵。这是因为不习惯深入,也因为我们平时的沟通都是停留在表面的,对吧?黑石对沟通有更高的要求,因为他的父母给他小时候造成了那种环境,他又善感,所以后来长大了就研究起文学来了。黑石对我的理解比我自己对自己的理解和体验要深入得多,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傻瓜,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我成长起来。我读这本书时就回想起那些往事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文学就是关于情感沟通的学问啊。”

雀子的妈非常兴奋,女儿的话也唤醒了她的记忆。她想,那个时候,如果她将雀子引上了文学这条路该有多好啊!她后悔得要哭了。

“妈,您别沮丧,我是智力后开发,将来一定还会有好运气的。现在我就是着急要读更多的书,要让自己跟得上鸽子书吧的进程。”

“妈不着急。你现在认真生活了,我就放心了。”

一直到去“鸽子”书吧之前,雀子都在刻苦钻研这本书,写出了很长的一篇读书笔记。她妈看了她的笔记心里既舒坦又吃惊:雀子的潜力真不小!而且女儿现在对她比以前要温柔得多了,再也没看到她像从前那样任性。

“雀子,要不要我来接你啊?”黑石在电话里问。

“不用。那个地方我很熟。”

“你准备得如何了?”

“不能说很好,只能说是有个初步欣赏了吧。这是本伟大的小说。”

“太好了,雀子!你在神速进步。”

“谢谢黑石。”

李海一直在为书吧的聚会做准备,因为雀子要来书吧了。他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这位还没见过面的、黑石的前女友。这之前他就推论出了,雀子是因为受了挫折之后才认识到黑石的可贵品质,继而又极度自责,认为自己不再能给黑石带来幸福,所以才从一开始就给她和黑石的关系定下调子的。至于黑石,好像并没有对这事多想。对他来说,两年多以前的爱情已经死去了,现在出现的这个新面貌的雀子他还不熟悉,他的确是在将她当好朋友。要让已死的爱重新复活,除非某个特殊的契机出现。李海很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找到一个这样的契机。

他一想到黑石那些日日夜夜在医院里的操劳,他对他的超过手足之情的关爱,女友因误会离他而去的沉重打击,就忍不住连声哀叹。根据他的判断,他认为雀子至今还深爱着黑石,但她决不能原谅自己,所以也决不会承认她对他的爱。她现在来书吧学习,是为了提升自己,也是为了向黑石表达她的后悔,想要黑石看到她的进步后心里高兴。不管怎样,他李海一定要见机行事,尽一切努力让黑石对雀子的爱死灰复燃。这当然是他单方面的愿望,他希望上天给他机会,让他的梦想成真。

李海在生活中对人对事的感觉非常细腻,而且长于推论。所以他很早就成了文学痴迷者,并结识了费,而后又同黑石与费组建了鸽子书吧。他比黑石小两岁,他在洞悉人性方面也像黑石一样深刻。这一次,他对雀子要来书吧的事想了很久,还向黑石要了雀子的电话,自告奋勇地要去接她。黑石对老朋友的心情十分理解,感动不已。他想,雀子在这个时候来到书吧这个大家庭里,不论对她自己还是对书吧都是一件极好的事。并且这也是他们在蒙城的文学力量的增强,他知道雀子体内的能量一旦发动也不可小觑。

李海还准备了两本他认为雀子应该读的必读书,打算在她来的那天送给她。他计划作为老大哥同雀子建立一种密切的关系。他时不时地对自己说:“黑石一天不结婚,我就一天不得安宁。我要将他的婚事铭记心中。”

在电话里同雀子约好之后,李海就去了公交站。

他手里拿着两本书在车站等待。车来了,雀子满面笑容地走向他。

李海看着女孩心里想,雀子的性格真开朗!

“李海,你可得多关照我啊。我的水平还不够。”雀子说。

“我就是来关照雀子的。不是因为水平,而是因为你是书吧里年纪最小的。”

“你这话让我放心。刚才在车上我还忐忑不安呢。你手里拿的什么书?”

“我准备了两本书送给你。是我挑选的,我觉得是必读书。”

“你真好,李海。”

“我同黑石比亲兄弟还亲。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

他俩走在小巷里,雀子心里想:“莫非是黑石要他来接我?”她心里的感受五味杂陈。但这位李海给了她特别可信赖的印象。想到有这样一位新朋友,她的内心就明亮起来了,也升起了对自己的信心。她问李海旁边这些书店是什么书店。李海说大部分是古旧书店,有时还可从书店里买到珍藏本呢。他还说他喜欢收藏一些古代毛边纸线装书版本,不是为了研究,纯粹是为了欣赏,为了闻那些纸张的气味。“在那些久远的年代里,有人如此珍爱书籍,这让我遐想联翩。”他说。

雀子有一种幻觉,在去书吧的短短二十分钟步行过程里,她同李海已成了老朋友。她感到这位朋友的外貌与黑石不同,但两人有灵魂上的相似之处。“我在书吧里可以将他当黑石。”她这样决定。

他俩走进书吧时,其他四位还没有来。李海开始用电炉子烧水,雀子就清洗茶杯和茶壶,将茶叶放在壶里。

“雀子,你真漂亮,我还没交往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李海说。

“我觉得你也很不错,很有男子汉气概。”雀子说。

过了一会儿其他四个人就到齐了。相互寒暄了一番。

李海注意到雀子停留在黑石身上的目光总是很飘忽,一扫而过。“她就如在梦境中一般。”他想。黑石和李海两人坐在了雀子的身边。

大家坐下来边喝茶边讨论《XXXXXX》这本书。

“黑石你先说说吧。”费望着黑石说。

“我常考虑本书中的沟通问题。有两个人之间的沟通;有读者与文本之间的沟通;还有作者通过文本与读者之间的沟通。此外还有读者与作者自己与自己的沟通,此时与彼时的沟通等等。在这种活动中,最重要的因素究竟是某种共同的平台,还是高超的技巧?”

“雀子,我们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费又望着雀子。

“我想,应该是情感的平台更重要吧。”雀子红着脸说,“如果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同一对恋人相比,素不相识的人沟通起来肯定困难得多,哪怕他们受过训练,有高超的技巧。”她说完后觉得大家都在用目光鼓励她,于是又补充说,“技巧是当场起作用的因素,平台是在长期的生活经验中建立起来的。所以俗语中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表达。我觉得这本书就是着重描述后面这种情况的,它能吸引我这类读者。我即使不全懂,也愿意努力读下去。”

“雀子虽然年纪小,看来前程无量啊。”费说。

“不过文学的表达还是必须重技巧的。”岩接着说,“小说中常常运用语言中的模糊性来描述两种相互冲突又共生于一体的事物。高超的技巧常常能冲破时间和空间的藩篱,将完全异质的情感表达结合起来,让人的认识突入更深的层面和更广阔的领域。我们在阅读之际也应训练自己,让自己具有审慎、包容,以及突破这一类的技巧。而不仅仅是表面的逻辑技巧。”

雀子看着岩,对这种让她耳目一新的言论十分佩服。她一下子就感到了书吧里这种不凡的氛围。她凑到李海耳边小声说:“你谈谈吧。”

“岩说得对,”李海说,“我们在沟通时要深入,再深入,除了将自己变成对面的人或物以外,还要钻进对方之后又钻回来将对方变成自己。想想看,这难度有多么大。我最近开始练习听力,希望在对各式各样的音色和音阶的分辨中找到一些线索。关键恐怕是要去掉那些固定的模式,用耐心去慢慢捕捉,将情感高度集中,并独辟蹊径。如果人长久沉浸于某种情感中,他是可以用意念形成图案的。我们阅读的这类小说中都有这种图案。”

雀子学过速记,她将李海和岩的话都记录在小本子上了,令两位受宠若惊,大声夸她是书吧的灵魂。

接着费又要阳发言。

“我特别赞赏李海的方法。”她说,“我也在尝试用同类的方法操作。我常常在各地出差,每到一地我都要同周围环境做深层次交流。我训练的是自己的嗅觉。我希望自己能够闻到百里之外的炊烟和山间的花果香。不论我在何处,农家的炊烟,还有阳光中的稻草,这两种气味总能让我身处五色图案当中。今年年初,我为了采集这两种气味爬到了荒坡上。当时烈日当空,荒坡下的灌木丛中有一些锦鸡在活动。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凝聚我的情感,那两种熟悉的气味立刻就飘来了。它们在我周围环绕了一个下午。当然,它们里面也是有图案的。我喜欢去色彩绚丽、各种气味浓郁的地区出差。”

这时费脸上漾开了笑容,说每个人的发言都美极了,都切入了作品。谈到他自己,他对这本书的感想是,认为这是一本既让他享受又让他焦虑的小说。他享受这些丰富的层次之美,目不转睛地观察它们一层一层地展开;与此同时,又有点为自身的能力担忧:会不会遗漏了什么?会不会遇到极限,再也深入不下去?当一个人的话语中显示出两种意思时,是不是还有第三种,甚至第四种意思潜伏着?会不会那潜伏的才是最美的、最本质的?

费一说完,大家都哄笑起来,说,读文学书就是自找苦头吃嘛。为什么读?因为苦头也是甜头嘛。

雀子笑得特别畅快,她太喜欢书吧的氛围了。她对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浓厚的兴趣,包括黑石——他已经很久没同她交流过了。

看到雀子这么畅快,黑石也很高兴。原先他还担心雀子会感到拘谨呢,如今他对她真刮目相看了啊。

李海对雀子与黑石的关系感到了某种乐观。他想,如果雀子同黑石在书吧里继续交流下去,他们慢慢地总会将从前的记忆复活的。这两个人,如今是完全走在同一条道上了,任何障碍都不存在了。他觉得主动权在雀子这边。雀子的性情活泼明亮,她的思想转过来了,黑石就会被她所打动。李海观察得很细致,他将种种可能性都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希望自己能促使雀子慢慢地转变态度。他觉得只有自己能起到这个作用,他也看出黑石目前没有动心。黑石是那种凡事朝前看的性格,一点都不优柔寡断,并且能承担痛苦。经历了那次失恋之后,他同雀子一样,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个更为坚强理性的人。如果雀子不向他发起情感攻势,他就只会将雀子当好朋友、亲人。但要让雀子发起攻势,这个难度也是相当大的。李海决定一步一步地行动。首先要让雀子完全信赖自己。

好像是自然而然的,回家时李海又陪伴雀子了。因为那个时候黑石突然就不见了,大概是提前一点走了。

“雀子,你对今晚的聚会印象如何?”

“多么美妙啊!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来赞美了。你们这几位大哥真了不起。我也很幸运,见证和参与了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我都迫不及待地向往下次聚会了。”

“嗯,我们正一同跨入一个新时代。”

雀子回到家中时妈妈还没睡。她兴奋地向她妈描述了书吧那种神奇而又热烈的氛围,还有同仁们对她的启发,自己从他们的肯定中获得的信心……“一言难尽。生平第一次体验到文学的这种魅力。”她总结说。她也提到黑石的发言,她说黑石极为深刻又视野广阔。

“回家时是李海送我上车的。”

“哦,是不是黑石要他关照雀子?”妈妈问道。

“不知道。我觉得更可能是李海自己要撮合我和黑石。李海是很细腻的人,我喜欢他,但撮合是不会有效果的。”

“反正书吧里都是些最好的人,你多向他们学习吧,妈放心了。”

雀子躺在床上浮想联翩,久久不能入睡。鸽子书吧的一幕一幕反复在脑海中出现。虽然她还不能完全理解每一位同仁的话,但她已经领略了那种整体氛围的含义。现在她有一种紧迫感,这就是要花大力气进行文学的深造,争取今后成为像黑石、李海这样的真正的文学人。现在她才深感文学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幸福,能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善良……她看见了前方的光,她的整个身心都在做趋光运动。那个美的境界是黑石和他的同仁的境界。现在正在变成她雀子的追求目标。

黑石提前一点从书吧溜掉了,他回想着聚会中同仁们的发言,心里想,这真是一场美的狂欢。能够将一本晦涩深奥的小说解读到这个程度,又能将解读的情感相互传达,这真是一种奇迹般的景象。书吧中的热烈情绪深深地感染了他。尤其是雀子的加入,更加让他感到欢欣鼓舞。他能深深地领会雀子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知道那些话都是来自她对生活的体验和反思。她还这么年轻,却成熟得这么快,这应该是变革时代的特点吧。

黑石也知道李海对他的一番心意,并为之感动不已。然而他的直觉也告诉他,爱情是一种奇妙的感情,也常常是无规律可循的。从前,他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遇见了雀子,他们相爱了,后来又分手了,两人都觉得刻骨铭心,因为两人都做出了最大的付出,但这并不等于死去的爱可以复活。事隔两年多之后,种种条件都有了变化,物是人非。他和雀子两人在这期间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也不知道雀子是不是从这一点出发,一开始就将两人的关系定死为朋友关系。至于他自己会不会在过了两年多之后又来选择这位已经变化了的雀子,他也不知道。总之,他对于她现在感到的是一种令他愉快的亲情。这种感情类似于仪叔现在对他母亲的感情。他想,还是文学好啊,文学将他和雀子又一次联在一起而不用担心会有任何伤害,只有无限的感恩。

黑石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遇到别的女孩子,如果遇到了,他的择偶标准又会是什么样的。他只知道,现在是雀子主动划出界线了,他俩的关系也就在经历了曲折变迁之后确定为一种新关系。他愿意遵循雀子的意志,也觉得这种关系让两人都感到舒服。

他回到宿舍里。这个宿舍房间还是他和雀子热恋时待过的同一个房间,这里面发生过那么多的激情事件。然而黑石现在一点也不伤感了。现在他急于要将他的文学论文写出来,他觉得这是生死攸关的。他同时代的脉搏一齐跳动,深感自己肩上的重任。

写完论文上床后,他又一次想起了爱情的神秘和微妙。他想,这种事物是同文学的灵感一样,可遇而不可求的。也许在李海看来,障碍已消除了,雀子还像从前一样漂亮,复合应该是没有大问题的。但黑石回忆他与雀子的重逢,感到自己确实没有产生那种触电一般的感觉,有的只是欣喜和温情。雀子是对的,他将在今后的日子里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

黑石现在不打算去主动追求女孩。“听其自然吧。”他想。他很忙,生怕浪费了时间。他被埋在自己的兴趣里,每天都有进步。

雀子做了一个梦。她来到一间很大的空房子里,外面似乎是深夜,房里只有一小块地方亮着灯。亮灯的地方有桌子和椅子。来之前有人告诉她,要她在这里等人。她坐了下来,有点焦虑地看着门口。

一会儿走廊里就有了谈话声,是两个熟悉的男人。

李海先进来,黑石紧随着也进来了。雀子的心在欢跳。

他俩坐在雀子旁边,两个人正在起劲地讨论什么事。忽然,李海停下来转向雀子,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黑石今天夜里在旁边的招待所留宿。”

雀子觉得他这话的用意很明显,就回应他道:

“黑石是我最喜欢的人,可我并不想把自己强加于他。我的最大心愿就是在旁边看着他获得真正的幸福。”

由于雀子的话近乎耳语,黑石就没听见。他正在看着窗外的一个东西。

“既然你爱他,他也不是毫无可能爱你,为什么你要放弃?”李海问她。

“因为,因为我决不能再让他受伤。那等于是要我的命。”

“原来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啊。”李海叹了一口气。

雀子想辩解,可是她说出的词语乱糟糟的,越急越乱。

她一抬头,发现黑石已经不见了。雀子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无比沮丧。她再一看,李海也不见了。走廊里又响起了两种熟悉的男声,那声音对她来说充满了诱惑。她心里变得空空的。

她在半夜里醒来了,她对自己说:“幸亏是个梦,可千万不能走那一步啊。从黑石那天晚上的表现来看,他早就冷静下来了。李海虽然热心,但他并不像她这样懂得黑石微妙的情感变化。”她决心从今往后同黑石只在梦里相见。

她觉得她并不是自己没有信心,她目前对自己的信心可说是空前高涨。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雀子了。这个新雀子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具有自己的情操,并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具有一个制约自己的机制。

不过细细回忆,她还是很喜欢那个梦的:听见他的声音,看到他的侧影,与他同处一室……这些事在梦中仍让她热血沸腾。再深入分析一下,又觉得这是过去的感情的余烬,所针对的并不是今天的黑石。就让自己做梦吧,没关系,现在这种伤感的梦已经影响不了她了:白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让那些温柔的死火埋在最最底层。她要像黑石那样,做一个性格有层次的人。

“雀子,我觉得你现在真正长大了。”她妈说。

“我可没时间自怨自艾,我现在要抓紧。只要去过一次书吧,就会有这种感觉。朋友们都冲到前面去了,我只能加倍努力,不然就被甩下了。”

“黑石也很冷静吧?”

“他本来就沉得住气,现在更冷静了。我盼望早点有人爱上他。我觉得他就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架势,这一来机会就少多了。唉。”

她妈听了就笑起来,说雀子现在越来越能够为别人着想了。

李海在休息日也到雀子家来过,雀子的妈对他印象也极好,说他在品格方面很像黑石,是个让人放心的青年。

李海同雀子讨论他俩共同读过的文学作品。雀子感到李海阅读的角度很奇异,很新鲜。

“天哪,你是在听书吧?”雀子说。

“可以这样说吧。我小时候同奶奶住在大山里,有时奶奶有什么事出去了,我就一个人在房里。我模仿各种各样的鸟叫,后来有几种鸟就能回应我了。我能分得清它们每一只的叫声,我同它们的交流持续了一年多呢。”

“那么在书吧里,你听出了什么吗?”雀子好奇地问。

“我听出了雀子的心声。雀子一开口,我就听到了她的渴望。不过那渴望是被压抑着的。雀子令人感动。”

“你觉得这种压抑有必要吗?”

“在某些情况下是有必要的。在我看来现在还很难说,要等待一段时间。有的鸟儿突然就不同我交流了,但我不气馁,我敞开心扉,反复发出呼唤,后来它又回应我了。我们可以训练自己的耳朵,从某些模糊的呢喃中辨别出早期渴望的踌躇和无定准,然后根据这些迹象继续发出信号,这样来达到沟通。”

“你说的是‘言外之意’,这种情况存在于小说和生活中。”

“摸到深层情感的规律常常要靠听觉,耐心也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对于爱这种极为复杂的情感,简直可以说无规律可循。但人还是可以训练听觉。”

“你说得对,就是无规律。我的判断方法是调动全身的经验,这可能近似于你说的听觉,然后得出结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得出结论后就暂时感到心安了。”雀子边想边说。

“不过结论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对待黑暗深处的那些东西需要耐心,也需要努力制造条件让它们浮现出来。”

“啊,李海,我太喜欢你的这个方法了。我会在书本和生活中反复尝试。我以前从不训练自己,所以成了个傻瓜。”

李海走了以后,雀子的妈就对雀子说:

“这位青年真不错啊,沉稳又细腻,对人心和世事悟得很透。雀子在他的帮助下会要展翅高飞的。”

“他想说合我和黑石,我不会为他所动的,但我对他的这种经验产生了莫大兴趣。文学人的世界真是丰富啊,李海小的时候的环境究竟是怎样的?”

雀子陷入了沉思。她开始想象书籍和生活中的那些谜。她觉得只要自己不停地钻研,这些谜是可以解开的吧。她也感到,李海是激起她这种解谜冲动的一个重要契机。

一段时间之后,雀子感到她的情感世界也在悄悄地发生潜在的变化。现在她不再为伤感所累了,她的专注点也不再放在对过去的回忆上,而是大大地开阔了。一些新思维、新情感不断地注入她内心,她觉得她的世界正在分化,不断有新奇的东西产生出来,令她常有惊喜。

“李海,你告诉我的你小时候的那种境界真神奇。我希望有一天能同你一道去你的家乡大山里住几天,仔细体会一下。”雀子看着他说。

“哈哈,会有机会的。我很久没回去过了。不过无论走到哪里,我总带着我的小木屋,还有那些大山、那些古树。应该是它们构成了我的图案。”

“李海是干什么工作的呢?”

“我做城市规划设计。”

“啊,美的职业啊。”

“这个职业也是训练听觉的吧。在清晨,或在夜里,我喜欢站在大街上倾听我们设计的那些景观发出的声音。那种时候真是享受啊。”

“我也要学你的样子去听听。有很多事物,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种样子,但里面却是另一种样子,一种不能用眼睛看到的样子。但不论是什么样子,它总会有蛛丝马迹流露出来,我们可以用器官或皮肤去捕捉,对吧?这是我要向你学习的技巧。你给我指出了一方新天地。我现在常琢磨你小时候的那个世界。琢磨得久了,脑子里也会有图案出现——不过是模糊的,远比不上你。”

雀子又问李海学不学文学理论。李海回答说也学,因为理论也是由这些听觉或触觉构成的啊。它们之间有许多沟通,许多来来往往的通道。

雀子又一次感叹世界真奇妙。还说认识来到了这个层次上,人就完全没有理由伤感了。因为即使是创伤,也可以变成馈赠。

“每次同李海谈话之后,我的心境就变得更明亮了。”她想道。

李海看着雀子眼里闪出的光芒,心里想,就算没能让她和黑石复合,也能帮到她。帮她就是帮黑石啊。就他自己来说,同雀子的谈话每次都令他很愉快,也很有启发。因为当他启发她之际,他自己也会从中获得新的灵感。“能共同进步太好了。”他想道。

李海来家里的这些日子,雀子的妈也非常兴奋。她觉得这位青年是人群中最诚恳的那一类,她就像当初喜欢黑石一样喜欢他。雀子的妈一直喜欢文学,但在从前,她一直将文学当作个人的修养,从未想到要用文学来改变生活。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竭力将雀子也带进文学世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也不算太晚,雀子终究还是遵循内心的某种呼唤转向了文学。这都要归功于从前黑石对她的启发和现在李海对她的帮助。她觉得她这个当妈妈的做得太少了。

母女俩谈起这类事就沉浸在憧憬之中。

“雀子的运气还是相当不错的。”

“是啊。”

雀子现在觉得只要耐心等待,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的。她认为在这个转向高级文学的过程中,是李海给了她信心和智慧。从前那种茫然中的焦虑已离开了她,现在的焦虑却是良性的、可以在向前突进中消除的。

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两年过去了。黑石已经在文学领域里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他和仪叔共同研究的课题已经拟出了初步的大纲和轮廓,两人的大胆设想正处在一步步地小心求证的过程中。

当他同仪叔在咖啡馆里讨论文学时,发生了一件事。

那个时候咖啡馆的大门敞开着,大厅里没有客人。黑石和仪叔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大厅里很大一块地方,别人却看不见他们。黑石发现一个眼熟的女孩的身影从大门那里进来了,她还有一个同伴。黑石立刻想起了女孩的名字。

“是小桑啊。”他说。

仪叔看了看外面进来的女孩,也说:

“正是小桑。她和朋友来放松来了。”

“她是我的同学。可仪叔是怎么会认识她的?”

“她就住在我头顶,也是我的年轻的小朋友。她酷爱文学,水平相当不错的,我同她认识有十来年了。”仪叔说到这里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

“原来这样啊。我记得她在大学的校园里总是捧着一本小说。”

“黑石愿不愿意同小桑交朋友啊?她可是女孩里面最优秀的。她的上进心同你不相上下,才能也很高。她给我带来过很多启发。”

黑石呆呆地看着外面那女孩的侧影,又收回目光来看仪叔。

“仪叔认为她同我这样的会有话说吗?在学校里时,她性格好,很温柔,她有不少朋友。那时我羡慕她,但不敢与她深交。那时我有点自卑。”

“小桑同黑石肯定会有很多话说,而且根据我的观察,她目前还没找到男朋友。要不我这就去帮你介绍一下她?”

“别,别,仪叔!这样去介绍会很尴尬的。让我等一个机会吧。”

“黑石在女孩面前太拘谨了。小桑这样的女孩很少见的,可别放过机会啊。”

黑石想,仪叔谈起她来就热情洋溢,这位小桑不是一般女孩啊。

这时大厅里的灯全部黑了,黑石看不见小桑她们了。

“黑石的个人问题也得抓紧了。你妈一定着急。老等是等不来的。再说年轻人不恋爱也是个缺陷啊。”

“嗯,仪叔,我会去找她的。”

“这就对了。我一直以为你还有可能同雀子好,所以没介绍小桑。”

“雀子同我终究没有缘分。不过她现在变得很可爱而且成熟了,一定有不少人想追她。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欣慰。”

“小桑在蒙城有家人吗?”黑石问。

“没有。所以我特别为她着急。她自己倒是不急,像你一样将文学当头等大事,从容得很。可毕竟姑娘已经这么大了……”

黑石注意到仪叔的焦虑溢于言表,就像在说自己的女儿一样。

“仪叔,您放心。我对她印象极好,我会去尝试的。”

仪叔听黑石这样一说就显得特别高兴。

后来两人一块站起来从咖啡馆的侧门离开了。

但是黑石没有马上去找小桑,而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去找的。

黑石与仪叔会面后不久,就去参加了鸽子书吧的聚会。

雀子和李海谈论起这次聚会时,李海说:

“黑石显得心神不定。我觉得他里面的深层情感在启动,我在会上听到了一些动静。至于那到底是由什么诱发的,我们要等待才会知道。”

雀子听了李海的判断就兴奋起来,说道:

“李海的直觉总是可靠的。我巴不得黑石马上启动情感,解决他的人生大事。他最应该得到幸福。”

“嗯,我同雀子同样渴望这个。”

“李海,我俩认识多久了?”雀子问他。

“都两年多了。”

“时间在飞驰。我觉得在这两年多里头,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黑石的变化也应该是很大的吧。如果说我对他还有爱,那都是回忆,同现在的他没有关系了,对吧?现在两人的背景和基础都完全改变了,所以爱情也产生不出来了。爱情,像书中描述的一样,是特定的时段、特点的条件下的微妙产物。”

谈话发生在雀子家的客厅里。雀子说着话就走到李海坐的这一方,紧挨着他坐下。她发现李海有点紧张,但并没有挪动身体。

“雀子越来越厉害了。”李海开玩笑地说,“现在你也听得出很多声音了。”

“对啊。比如你里面的声音。我比你先听到。”

“这是很正常的。唉,黑石黑石……”李海叹道。

“我们会有机会帮他的。”

“应该有。现在一切都乱套了。”

“这不正是那种东西的规律吗?出其不意?”雀子面带微笑地说。

“雀子现在比我厉害了,我心甘情愿服输。”李海的表情有点慌乱。

“它不会给人们带来灾难,只会给人们带来他们所要的东西。”

雀子说着话就握住了李海的大手,她感到他的手是如此温暖。

“唉,雀子雀子……”李海又叹道。

“让我们乐观地看待发生的一切吧。你会带我去你的家乡吗?”

李海看着雀子的眼睛,红着脸点了点头。雀子高兴地跳起来帮他续茶。她朝着里屋喊她妈。

“妈,我和李海正在策划去他家乡旅行的事呢。那地方遍地是灵感,人在里面仿佛回到了原初的世界。”

“好,好!快点动身吧。”雀子的妈妈说道。

雀子送李海出来时问他:

“我没有绑架李海吧?”

“哪里哪里,雀子的听觉现在比我敏锐多了,所以遇事能快速做出决定。现在我得听你的,你是我的指路明灯。”

“你们设计的这个城市,现在充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夜里站在大街上听到了。我兴奋地想,这是李海的城市啊。你感到幸福吗?”

“我同雀子一样感到幸福。”

雀子回到家,她妈对她说:

“多么好啊。”

“您看出来了吗?”

“我早就估计到了。雀子现在更有魅力了。”

李海昏头昏脑地回到了家中。其实好久以来,在他心的最深处就升起了一股模糊的慌乱的情绪。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意志力将这股情绪压制下去。随着他同雀子的交往越来越深,他觉得这位女孩不知不觉地在占据他生活的中心,而这种情况并不是在他的计划中的。然而雀子不管什么计划,她大胆独立,又能让两人相互感到非常自然。尽管李海最近隐隐地感到他俩这种挚友的关系有所变化,但他不愿多想。

可是今天,当他告诉雀子关于黑石可能的情感动向时,雀子忽然就向他含蓄地表白了。面对雀子的真诚,他当然不能装傻。是她首先将他里面的情感挑明了: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位姑娘。他不是梦见过她好多次了吗?他不是在梦里焦虑地寻找过她吗?他的初衷是要通过帮她来帮黑石,可是黑石的事已经迎来了解决的可能性……世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究竟是可叹还是可喜?

当天晚上,李海正在写读书笔记时,电话铃响了。是黑石。

“我打算近期带一位书友来书吧。她也是仪叔多年的学生,水平比我高。她又是我以前的大学同学,她叫小桑。”

“太棒了!你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

“什么事包在你身上?八字还没一撇呢,只不过是十几年没见面的老同学,我正打算去找她罢了。”

“去找吧,去找吧,将她带到书吧来,一切都会顺利的。我有预感,这位小桑女士非同凡响。当然我们的黑石也是毫不逊色,哈哈……只要是在书吧里发生的事,都会有好的结果。”

“谢谢你,李海。现在一切都还未明了呢。”

“所有情感方面的事不都是这样吗?要有信心。”

放下电话,李海激动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后来他又打电话将这事告诉了雀子。

“啊,李海,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了!我盼着那位桑姐快点来!”

“没想到我们的努力迎来了这样的结果!”李海说。

“这个结果太好了!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当然是。我是受益最多的人啊。”

李海洗了个冷水澡,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他觉得自己今天一天有些疯狂了。

他躺在黑暗中想黑石的美好前景。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啊。既然是来参加书吧,成功的可能性就极大。黑石多么有魅力——尤其是在书吧里。那不是一般的魅力啊。雀子隔了这么多年仍对过去的事忘不了。不管怎样,那位小桑一定会被黑石打动的。他听出来,黑石这回是动真情了。

想完黑石的事,他又来想雀子:她的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笑貌,她的手,她身上好闻的气息,她含蓄的表白,这一切都令他神魂颠倒。他恨不得马上带着雀子去家乡。可是还不行,先得让黑石的事落实他才会心安。

书吧聚会的前两天雀子又忍不住给李海电话,约他在她家附近的茶室见面。他们两人之间有很多话要相互倾诉。

雀子提早来到茶室,没想到李海也在同时赶来了。

“雀子,我急于要见到你,我太激动了。”

“我也是。”雀子小声说。

他们紧紧地挨在一块坐在包厢里。李海一直握着雀子的手,令雀子感到无比舒适又激动。

“我们都没有故意要走到这一步,但是情感就是有它的规律,它超出思想的控制。”李海说,“我可以吻雀子吗?”

雀子点了点头。

他俩做了一次沉醉的深吻。他接着又来吻她的脖子。

雀子喘着气说:

“李海,李海,你是一团火。我们等得太久了……我可以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我今晚去你家。”

雀子打了电话给她妈。他们付了账,茶也不喝了,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李海的家。一路上雀子都像被李海带进了梦中一样。李海紧紧地搂着她。

在李海的家里,雀子度过了一个无比享受的夜晚。她事先没有料到被她激起的情感是如此猛烈、持久,同时又不失温柔。她想,今后她会对她同李海的这种性活动上瘾的……整个夜里她都敞开着,她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被这位爱人多次探索过了。而她,也探索了他。她暗暗地对自己说:“黑石的那一页终于翻过去了。”她听见爱人在说:

“黑石是我的亲兄弟,雀子要同黑石的兄弟结婚了。”

“我多么爱你,李海,我们就像前世有缘分一样。妈妈会多么高兴。”

“我从小没见过妈妈。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我爱她。我们三人以后要住在一起。”

雀子想哭,张了张嘴哭不出来;她又想笑,就笑起来了。

“我要像你对待我一样对待你。”她说。

雀子下班后回到家。她发现她妈妈的情绪特别好。

“妈,这两年您的身体差了些,我打算今后三个人住一块。”

“李海没意见吗?”

“就是他提出来的啊。他爱您。”

“我也爱这位女婿。从他第一天来我就幻想雀子能嫁给他。”

“妈,您真好。”

带小桑去鸽子书吧是黑石多年单身汉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不知为什么,黑石总被一种幻觉萦绕着,就好像他同小桑并没有分开十多年,而是一直就有频繁的联系。一见面他就感到自己与她是息息相通的。这是不是因为仪叔的关系呢?他不知道。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感到了小桑同仪叔的情感联系和他自己同仪叔的情感联系同样深,也许甚至还更深……想想吧,那么多的岁月,朝夕相处,志同道合……很可能她早就爱上了仪叔,所以到现在还是单身。后来,他虽鼓起勇气带小桑去了书吧,精彩的交流也在书吧发生过了,但他心中的犹疑并未消除。他提醒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应该审慎又审慎,千万不能像“大象闯进了瓷器店”——将事情搅得乱糟糟的。经过深思之后,他便将他与小桑的关系定位为老同学加好朋友了。“要克制,要仔细观察。”他对自己说。虽然仪叔一片好心将小桑介绍给了他,盼望他与小桑马上要好起来,但黑石还是觉得这事不能着急。因为他对小桑没有把握,他对仪叔的魅力却有很深的体会。所以在小桑参加了第一次书吧聚会之后,他就有意地从她的视野内消失了。他想,这事让它慢慢发展吧。反正他现在的研究工作也很繁忙。

但是仪叔后来却责备他了。他督促他抓紧这事,说:“这样的女孩非常稀有。”看来仪叔的审美同他一致。但假如万一——天天看见仪叔这么有魅力的男人,她为什么要转向平庸的黑石呢?黑石平时虽不认为自己平庸,但他觉得自己同仪叔一对照,就会显得平庸。他目前在努力向仪叔的境界攀登……

那么,既然自己对小桑有很大的兴趣,他应不应该进入她的情感世界,或者去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好感呢?黑石觉得他遇到了禁区。出于对仪叔的深爱,也出于他对遇到的这种关系的盲目,他觉得自己决不能心急,一定要顾及种种情况。他将那天他与小桑去参加书吧聚会的一些细节想了又想,却得不出任何线索。似乎是,小桑对他也有兴趣,但她的兴趣应该还是局限于她对朋友的固有的温情和她对文学的向往上面。也可以说,黑石自己里面的情感发动了,但因自己过于压制,没能传达到小桑那里。或者说,小桑也有审慎的一面,她不愿将自己隐秘的情感外露,而更愿意深藏。他就这样思来想去的。即使仪叔不时催促他,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而且,他觉得同小桑作为挚友交往非常舒适,他总能从她那里得到启发和生活的力量。她的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抵抗平庸,这让黑石非常佩服她。黑石在数年的单身生活中将全部体力和精力都投入了文学,但他的个人生活是比较沉闷的,他自己也感到这是个缺陷。现在,却有一位处境同他类似的女性,能如此温柔平和地对待日常生活,热爱这个生活,这件事本身对他就是个很大的震动。钻研文学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追求一种更为合理的日常生活吗?小桑身上有他自己所缺少的某些品质,所以他对她有好奇心,非常盼望在她面前展示真实的自己,与她进行沟通。书吧里的朋友们,例如雀子和李海,立刻就看到了小桑在这方面的卓越之处,并热切地希望他同小桑结成伴侣。

黑石感到,现在的种种外部条件都在推动着他同小桑走到一块,但两个人自己的内心却还没有敞开。毕竟,两人都是有情感阅历的成年人了,所以要考虑的方面比较多,并且在黑石来说,主要的抵制来自他的内心——他生怕因自己的举动而破坏了一种世界上最最美好的情感。这种暗地里的担忧贯穿了他和小桑的关系的始终。

后来他又同小桑一块参加了书吧的聚会,他同她有了某些沟通,他自己也更强烈地为她所吸引,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在往深层次发展。然而黑石仍然提醒自己,在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没有澄清之前,他不能任凭自己跨越界限。他的感觉体验是,在他与小桑的交流中,小桑对他所说的所有有关仪叔的那些话都可以作模棱两可的解释,可他又不能做到让她澄清,因为那会是粗鲁无礼的。他只能等,等某个契机发生。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让这位他心仪的女性向他敞开。那么就等吧,这种等待不完全是消极的,并且常常是丰富而有意思的,虽然有时也夹杂着沮丧,但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

无论今后会如何,他是喜欢小桑的。即使是作为终身的挚友,她也会不断地给他带来生活的动力。他还从来没有交往过这样一位异性的女友呢,这就可见他的个人生活过于单调,缺少激情。这种缺少激情也会间接影响到他的研究工作。他想,仪叔怂恿他同小桑交往,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他不愿黑石的生命之树在寂寞中枯萎,希望他健康地向上生长。他的考虑总是那么充满情感又全面。

从他与小桑的交往中,他看出小桑常常是愿意与他互动的,这令他无比欣喜。然而欣喜过后,他往往又会分析判断,觉得小桑天性善解人意,热情大方,他不应一厢情愿地将她的这种好意和对他的喜爱作过度解释。现阶段,拖延是他可采取的唯一态度,这也是由他长期形成的个性所决定的。只要不是消极拖延,他就还是在谨慎地投入生活。他记起自己在书吧的发言中所提出的“生活之网”问题,他注意到了小桑也和他有同感。这就是说,他们两人很可能是在采取相似的方法处理自己的情感问题。不过有时黑石又质疑自己的这种方法。万一小桑的情感状况并不像他设想的那样呢?他的拖延不是害了她吗?女人比男人更为情感化、肉体化,他自己的拖延令他为她感到沉痛,这种沉痛感使得他有时达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那么美好的小桑,应该尽快地得到幸福啊。并且既然他看到了生活之网,就应不怕麻烦,勇敢地到网中去探索,寻找出一个最合理的解决办法啊。这是仪叔,也是生活本身给他出的难题,他不能躲避,只能直面。不知为什么,这个新的生活中的问题的提出竟然同他现在的研究课题是一致的。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实践又一次说明了他和仪叔研究的是时代的大问题,只有文学的创新有办法解决的问题。黑石想到这上面就兴奋起来了。他决心克服惰性,按自己的方式投入情感,直到有一天水落石出。不论那结果是好是坏,只有这样做才是应该的。当然他的这种投入又并不是不顾一切,而是与审慎并行的。他可以在“挚友”这个界限的极限处反复向小桑表白自己的情感,加深她的印象,等待有一天她主动敞开自己的心扉。当然关于自己的这种行动是否会有效他也是信心不足的,毕竟小桑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类型,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在她那方面会有多种可能性……还是那句话,他应该努力,不要让自己的情感僵化,要保持善感的生活态度。

雀子现在到了休假日就到李海那边去相聚一下。这种时候,她会托付邻居关照一下她妈,怕老人万一有什么需要。她现在常常整天想着李海,不光是想着和他上床,也想同他一块读书,一块做家务。她感到自己的前途突然就变得分外开阔了。那第一个晚上,李海用猛烈的激情唤醒了她的性冲动之后,她突然真切地感到了这是她等待已久的人。于是她也调动起所有的欲望和灵感对他作出了回应。他俩的律动激烈又合拍,无论是一个小小的动作,还是说出的一个字,相互都可以达到充分地沟通。雀子在心里将她的第二次爱称为“文学之爱”,李海就是她的文学,她愿沉浸在他对她的爱和自己对他的爱当中。刚开始的时候,雀子只要一回想起他深情的抚摸和吸吮就浑身战栗,这种赤诚的奉献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雀子觉得他的情感像火一样。在他俩的性活动中,他总是能猜到她最舒服最享受的体位,她的高潮的规律,并能不断地用动作激发她的快感。而雀子,也无师自通地反过来激发他,同他一块探索这种神秘的领地。

“我有过不少性梦,都是同雀子一块做的,但从未在梦里获得过满足。看来还是只有现实日常生活能带来满足。”李海感叹道,“雀子的身体是我的宝藏。”

“真想天天同李海在一起啊。每天的共同生活才是最完美的。”雀子说。

“别急,雀子,我正在为此做准备呢。”

他俩也没忘记黑石和小桑的事。

“黑石考虑问题细致,所以拖拖拉拉的,也不知他顾虑一些什么。”

当雀子这样抱怨时,李海就说他对这事持乐观态度。

“我在书吧里倾听过了,两人的情感深处的机制都已经启动。但因为认识的时间还比较短,所以容易产生种种因为不熟悉对方而导致的顾虑。不过关键在于情感的启动,既然都启动了,缩回去就不可能了。前方不论有什么困难,最终还是会合为一体。”李海边想边说。

“我真巴不得马上看到两人合为一体,桑姐是我最羡慕的那种女性。”

“雀子也是我最羡慕的女性。所以我们应当尽快搬到一起。这种分离真痛苦啊,有时让我夜不能寐……”

“等你买好了房子,我们也不用装修。粉刷一下,我就和妈妈直接搬进去吧。免得你夜夜失眠,将身体弄坏了。”雀子边说边吻他。

“到了那时我就可以每天抚爱雀子了。男人其实更怕孤独,所以黑石不应该再拖了。拖下去对他自己和小桑都不利。”

“他一天不表白,我就多提心吊胆一天。”雀子说。

雀子一回到家就告诉她妈说,李海快买好房子了,她们要准备搬家了。

“李海动作真快,他越来越离不开雀子了。”

“是啊,他夜里睡不着,真可怜。所以我要他别装修了,直接搬进去。”

“雀子做得对。我知道那个地方,生活比我们这里还要方便。李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真是个好孩子。”

雀子每晚学习完毕后都要给李海打电话,在电话里吻他,抚摸吸吮他身上那些敏感处。李海每次听完雀子的电话都想流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脆弱了。以前他也恋过两次爱,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脆弱。看来只有雀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合适的那个人。也许她就是他幼年时与之交流的那些鸟儿中的一只吧,她的名字不是叫雀子吗?

李海是孤儿,所以对家庭生活的渴望比雀子更强烈。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每天夜里能搂着雀子入眠。现在眼看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明朗了。他公司里的同事都说他在走“桃花运”,还说雀子非常漂亮。他也知道雀子的妈将来会需要他们的照顾,他很愿意担起这个担子,因为他是家里的男子汉嘛。忽然就要结束三十多年的孤儿生活,成为有家庭的人了,李海怎能不感到幸福?而且雀子感情浓烈,非常爱他,他将来还要同她一块养育孩子……“雀子,雀子,你终于飞到我的生活中来了。”他轻轻地说,一边又一次想起令他心醉神迷的性活动。

他还没有将他同雀子好的事告诉黑石,他要等到黑石向小桑表白之后再告诉他。到那时候,就可以大家同乐了。所以每次聚会,李海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黑石和小桑两人的心声,判断他们的情感进展。雀子也是一散会立刻就问他这件事。他俩比谁都着急。然而那两位浑然不觉,还在不紧不慢地打太极拳。于是有一天散会后,就发生了大家联合起来促进这两位加速的事。那一次只有小桑不是知情人,黑石则对朋友们的心意产生了深深的感激。

雀子自己也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为了买到心仪的房子同黑石闹翻的事。现在,她又要买房了,她却让李海一个人决定,她简直就不怎么过问这件事,因为她相信李海在这方面的能力。她唯一最关心的,就是李海要保持健康,她生怕他累着,也担心他失眠会损害身体。所以她提出来买了房就尽快搬,使得李海大为感动。

“文学让我学会了考虑问题。”她自豪地对李海说,“现在不论什么时候,我俩就像一个人一样。”

她仍然喜欢日常生活中那些美丽的东西,保持着对它们的情趣,但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为它们所累了。她的大众审美在不断地提高层次。

在最近的一次书吧聚会中,小桑因为去京城探亲而缺席了。

这一次,大家讨论的是《XXXXX5》这本书。费引导大家讨论深层次情感的朦胧性和主宰力,以及这种情感在现代的多种显现图案。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体验针对小说里的情节解读出了一种图案,方法各异,但又都有共同点。这种交流令大家非常兴奋,都认为这种交流与一个人关起门来阅读不同,刺激和启发了一些新的可能性。费说,这就可见文学性的沟通在当今是非常重要的,现代文学之所以只能在交流中存在与发展,是因为文学日益地显露出了其本质。作为读者,独辟蹊径的阅读与将个人的情感传达给他人也变得同样重要了,而且通过这种传达,文学的质的普遍性就能更快地实现,作品的潜在价值也得以彰显。对于这种新文学来说,它要求读者参与创造,因为作品要依仗于他们的奇思异想来显示其价值。正因为新文学对读者的素质要求很高,所以它在当今读者中的被接受度很局限,而这一点,正是同仁们可以通过努力去加以改善的。因为人性是共通的,传播的通道总是存在。这种文学的难度同哲学的难度类似,它需要人去发挥与钻研同经典哲学运用的功能不同的另一种功能。但大家已通过实践发现了,谜并不是不可解的,反而只有解谜是真正的阅读。费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提到了小桑的钻研精神;她对于小说中原始风景的长期执着地解读;她将对生活的爱融于对小说的探索的那种自觉性;以及她对自身那种功能性天赋的自由发挥。费的话音刚一落,大家就纷纷表示同感,在书吧里议论起来。一时房间里只听见“小桑”这两个字不断地出现在嗡嗡的谈话声中。黑石没加入讨论,他脸红心跳地坐在那里,胸中波澜起伏。他看见连费和寒马都在私下里耳语着什么……不知为什么,黑石觉得大家似乎有点在责怪他了。这使他也对自己以往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但总的来说,这种氛围还是让他心里感到特别温暖。尤其是李海和雀子向他投来那种期待的目光(黑石注意到他俩越来越亲密了),令他有些慌乱,慌乱中又充满了感激。

黑石坐在房里给小桑写信。书吧聚会给了他很大的震动。他想,朋友们的看法肯定是有道理的,很可能比他个人的体验更为全面。他回忆起自己在这几个月里同小桑交往的前前后后,便有一根主线从种种片段中形成了。这就是,两人之间一直就有种相互的渴求和依恋,虽然这种情感不断地为一些外在的判断所打断、所干扰,但却从未彻底消失过,而是静静地在时间的延续中丰富起来。两人都欣赏对方,时刻将对方放在心中,这已从相互之间的每一次交往(不论是否顺利)中体现出来。如果说小桑仅仅只是将他当作一位挚友,以她丰富的情感和个性,就不会那么在乎黑石要与她保持距离的努力了。但她的表现很显然是有另外的因素在其中。在这种时候,她的气恼、怨恨和无奈是指向另一种解释的,可惜黑石自己太迟钝,没能反应过来。这种反复发生的误解导致了两人的关系一直在拖延中缓慢发展,也许还对她造成了伤害。黑石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临界点上了:再不表白就很可能失去机会了。小桑给他提供写信的机会,不就是在促使他敞开心扉吗?不敞开,她又有什么办法知道他的真实情感?于是黑石就写下了那封含蓄而热情洋溢的信。在信中,他一方面表白了自己,另一方面也希望小桑接受他的暗示,同样敞开她自己,让他知道她的情感真相。

他走到街上,将这封含蓄示爱的信放进邮筒之后,便开始了忐忑不安而又激情上涨的等待。那一次在咖啡馆,她气恼地吻他的额头的那个场面的记忆浮现出来,还有她愤愤地离开的身影。这么明显的表示,他竟然没能领悟这事的深层含义!他思考得太多,却忽视了自己的直觉,所以小桑的气恼是很自然的。而他,已经伤害了她还执迷不悟。他那时真蠢啊。他又感到小桑的最大魅力在于善解人意,即使遇到的是他这么笨拙的对象,她也没有因为不耐烦就将他甩开,而是一直不变地对他怀着那种深切的同情和温柔,在黑石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只有仪叔给过他类似的情感。

现在小桑去京城了,黑石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也沉浸在一些懊悔的情绪中。他真想飞到小桑面前,立刻向她表白,同时也讲出他的迟钝、他的错误。然而他知道,目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好多年了,黑石第一次为深深的孤独感所笼罩。因为小桑的离去;因为情感的出路未卜;也因为对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信心不足。

到了第三天,他忍不住又给小桑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仍旧是含蓄示爱,并告诉小桑自己家里的情况,谈到他自己对母亲的恋情的羡慕……他也想借这种频繁的通信来表明心迹。

后来的几天中,当他埋头于研究工作时,就能暂时将小桑的事忘记。但只要一放下手上的工作,他马上变得坐立不安起来,甚至产生了抑郁情绪。

他神情恍惚地打了个电话给仪叔,他们见面了。

“是小桑的事吧?”仪叔一见面就对他说,“收到信了吗?”

“还没有呢。也许她太忙。”

“耐心等一等吧。小桑不会不顾及你的。凭我对她的了解,你尽可以放心。等她回来你们的事大概就确定了。”

黑石感激地看着仪叔,但心里并不踏实。

小桑离开已经满一个星期了。明天他会不会收到她的信?按她的性格,应该是收到他的信很快就回信。但有些事是很难预料的,何况她已不在蒙城了,黑石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把握。仪叔虽了解小桑,可世界这么大,什么样的意外都有可能啊。唉,这事只能听天由命了。通信的主意是小桑想出来的,可她却不急于给自己回信,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她觉得没必要像恋人那样密集地通信?

黑石夜里做了一个梦。他来到一个足球场,那并不是他的大学的足球场,而是外省的某个球场。足球场里有些人在踢球,场外人来人往。黑石在下意识地用目光搜索场外的这些人。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男生穿着T恤,女生穿着裙衫。他要找的是穿着灰蓝色半截裙、白衬衫扎在裙子里、戴宽边眼镜的女孩。他仔细辨认着,有红棕色的裙子,有墨绿色的裙子,有紫罗兰色的裙子,还有稻草色的裙子等等,但就是没有灰蓝色的半截裙。他在操场边焦虑地走过来走过去。后来天色将晚,他得去餐厅吃饭了。

餐厅里也尽是年轻人,到处是欢声笑语。黑石又开始辨认那些裙衫。他忽然眼前一亮,看见了一条蓝色半截裙和扎在裙子里的白衬衫。可是走到面前一看,那裙子是黑色的,而且姑娘也没戴宽边眼镜。

“请问?”姑娘疑惑地看着他。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醒来之后他仍感到羞愧,他想,为什么自己那次在河边不向她表白呢?他究竟在等一个什么答案?一切可能性不都是他虚拟出来的吗?如果他当时勇敢地向她表白了,不论行还是不行,事情不就自然而然地发展了吗?是他自己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的,所以只好自食其果了。小桑一定是不耐烦了,她让他俩的关系定格在挚友这个层次上了。

第二天的等待仍然没有结果。邮箱里空空的。

到了下午,他就请假了。因为心里难受,就去酒吧了。

他一连喝了两杯闷酒,感到有点上头了,就不敢再喝。他坐在那里发呆。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经常有这种情况,就是被一种极度的孤独感所摄住,那种孤独感令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变得灰暗了。反倒是这些年,他在仪叔的带领下和朋友们一道钻研文学,生活过得很充实、很辛苦,那种孤独感就远离了他。

他又要了一杯柠檬水,边喝边发呆。

这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看见了仪叔和小麻!两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黑石回到宿舍后心情就平静了很多。他想,仪叔和小麻看样子是好上了。他知道小麻是小桑无话不谈的闺蜜。现在既然她同仪叔相爱了,小桑必定是知道的。这一件事情就说明了以前他自己对小桑的猜测全是捕风捉影。既然最大的疑团已破解,他现在的任务就是等待小桑回信了。小桑暂不回信是可以理解的,她不是要在京城待两个月吗?她迟一点一定会给他来信的,仪叔的判断不会错。如果她给他回了信,他再给她写信就要表白自己了。他的拖延已经害了她,必须马上弥补。他甚至打算自己亲自跑到京城去向她求婚。

心情一旦转好,黑石立刻又开始钻研文学了。他将他这一向的心路历程与他的课题联系起来了。他想,尽管自己的反应不够灵敏,他这一段时间的行动基本上还是符合自己的情操的。只是因为自己性格的缺陷而让事情拖延得太久了一点,因而伤害了他爱的人。幸好这事还没有完全失败的迹象。

又经过了一个兴奋的不眠之夜,黑石辗转反侧,想出一个又一个方案想要弥补小桑。最后决定近期去京城。

第二天上午,他中途从公司返回宿舍,看到了邮箱里的那封信。

那秀丽的字迹散发着小桑的气息。黑石的眼中有了泪。他连着在那信纸上吻了好几次。

到了晚上,他打电话告诉仪叔了。

“小桑明天要回来了。她家里有些事,所以和她爸提早回来了。我明天去接她和她爸。”

“太棒了,黑石!仪叔现在放心了。”

黑石整夜都在想着小桑。他决定不论她家有了什么事,他同她一定要马上确定关系,一刻也不能再拖了。再说如果她碰到了困难的话,确定关系后她的事就成了他自己的事了。一块共渡难关总比她一个人扛要好。

早上起来,洗了个冷水澡,黑石一下子就变得精神抖擞了。

梦中的爱人忽然就在现实中走过来了,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

书吧聚会散会后,李海和雀子一块回他们的新家。

“啊,今晚我幸福得要晕过去了……”雀子叹出一口气。

“我也是。黑石和小桑真是令人羡慕的绝配啊。不过雀子,我们也是绝配——你觉得是吗?”李海问。

“当然是嘛。我一想到你在床上对我的好,就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当然不只是床上,我俩一块做任何事都特别合拍,其乐无穷。我喜欢你乐观的性格,我也乐观,我妈也乐观,以后我们这个家里就会是整天欢声笑语。”

“雀子,你是从哪一天开始发现我爱上了你的?”

“有两个月了。你里面有些东西紊乱了,在嘀嘀咕咕的,我全听到了。我听到后也没告诉你,我想等你表白。但是你总不表白,总想压抑,那些东西就喧闹起来了,轰轰作响。我心里想,得了,他不肯表白,让雀子来告诉他他自己心里的事吧。我就握着你的手告诉你了。我一告诉你,你马上就承认了。一切都顺利,对吧?哈哈,李海歪打正着俘获了雀子的心!”

“雀子,以后我每天夜里都要搂着你入睡。自从我俩好了之后,我就变得怕孤独了。我一个人很难睡着。”

“你当然要搂着我,我是你的主心骨嘛,梦里也不能丢。”

“再有就是,我每隔一天就想进入你身体里面。”

“来吧来吧,我巴不得。”

他俩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因为妈妈已经睡了。

两人洗完澡就上床。

“黑石和小桑现在也在做同我们一样的事呢。”雀子说。

“雀子,你让我先吸吮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吧,左边等急了。”

雀子也在抚摸李海。她让李海快点进入,她感觉高潮临近了。

第一轮结束后,两人就聊起来。

“从我俩帮助黑石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在帮助自己。”李海说。

“对啊。因为文学的方法就是这样的啊。所以我觉得你同黑石一样可爱,我妈也看上了你。”

“那时我还发誓:黑石一天不结婚,我的良心就一天不得安宁。”

“你瞧,他总算快结婚了。好人有好报。你也是嘛。”

“我原来不算是好人,现在正在学好。”雀子又补了一句。

两人又谈起去李海的老家旅行的事。雀子说就把这趟旅行当作蜜月旅行。他们进行了很多细节筹划,还打算让社区志愿者住到家里来照顾妈妈几天。

“雀子,你是我的鸟儿,让我们一块飞到原住民的山里去。我要找一找那个地方。多少年了,它一直让我魂牵梦萦。虽然这个梦已经通过雀子圆了。可我还是想和雀子一道去那里看个究竟。”

李海说着话,又想进入雀子的身体。他又开始探索雀子的身体敏感部位,将每个部位反复探索,直到雀子达到了高度兴奋他才进入。

入睡前,他们商定了购买火车票和长途汽车票的事。

雀子和李海两人动身的那天上午天下着雨,外面雷声隆隆。

两人一人背着一个背包,告别了妈妈,坐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他俩进了卧铺车厢后,发现车厢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只有一位老大爷。老大爷的铺位在车厢前面,他俩的在中间。老大爷上了年纪,好像没有任何行李。

“爷爷您好。”雀子热情地招呼他。

他正坐在铺位上想事情,被雀子的声音吃了一惊。

“二位是去银山的吧?”他问。

“是啊,您也去银山?”雀子问他。

老大爷点了点头。然后他摊开被子躺下了。

火车开动时,雀子和李海兴奋地看着大雨滂沱的窗外。幸亏车厢里开了灯,不然就会是漆黑一片了。雀子紧紧地搂着李海,她有种开始冒险行动的感觉。

“银山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也下雨。”雀子说。

“有可能。”李海低声回应,一边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我俩这么快乐,老天爷为什么要哭呢?”

“可能是游子要回家,他激动得哭了。”

中午送餐的过来了,他俩一人吃了一份盒饭,又吃了些带来的水果。他们看见老大爷一直在睡,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看来去银山的人是很少很少的啊。现在我更好奇了。”

“要坐一天一夜的车,这卧铺太窄,我没法搂着雀子睡了。”李海唉声叹气。

“到了旅馆就好了。”雀子安慰他。

雀子觉得,李海并不像她这么快乐,而是像在忧虑什么事。那是什么事?

“李海,我们读书吧。”雀子说。

当她拿出《XX、XX、XX》这本书时,李海的眼睛就亮了。他也掏出了他带的同一本书。

“我们一块来读第八章吧。”雀子说。

第八章里描写的是石头村里发生的事。那村子所有的地里到处是石头,只有少量泥土,庄稼和蔬菜长得不好。为了谋生,青壮年都去外地打工。他俩读书时发生了一件事,这时雨已经停了,但外面仍一片漆黑。雀子看了看表,是下午两点。为什么两点钟天就黑了呢?不过这种氛围很适合读石头村这类描写。在车轮单调的响声中,她觉得火车正开往那种阴沉的乡下。

“李海,你听出了什么吗?”雀子问。

“我听见了老大爷梦里的嘀咕,他也是这本书的背景。”李海回答。

“我原来想象的银山是鸟语花香,现在我觉得我的设想有误。”雀子说。

“也许吧。我没有把握。那么多年过去了啊。”

两人继续躺下各读各的。

晚餐送来时,雀子正读到一个奇特的情节,这就是栽下的胡萝卜的根茎洞穿了它下面的石块。那么多的胡萝卜被带着石块拔出来了,看着头皮发麻。李海长长地叹息,大概也读到了这个地方。

雀子发现老大爷还在睡,根本没起来吃饭,不由得为他担忧。

她走到他的铺位前去询问他。

老大爷睁开浑浊的双眼,说:

“我要空腹回家,不用吃东西。家里什么都有……”

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老大爷说要空腹回家,家里什么都有。”雀子对李海说。

李海翻了翻眼,仿佛在回忆久远的事。然后他说:

“雀子,你确定要去银山吗?如果我们在下一站下车返回去还来得及。”

“李海李海,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这是去你的家乡啊。”

雀子吃惊地看着李海,感到某种不可思议的转折正在到来。但她不愿退缩——去李海的家乡看望那些鸟儿是她长久的夙愿。

“我的家乡有点阴沉。”李海神情恍惚地说。

雀子想,她一定要去看看。她吻着李海的耳垂,想要他振作起来。

“雀子同你在一起呢,李海,我一点都不害怕。”

“雀子不害怕我就放心了。看这书里描写的,全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事情呢。鸟儿是有的,可怕的事也有。我自己当然不怕,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嘛。”

“我想知道你小时候的环境,这样今后就能更好地爱你。”雀子说。

雀子刚说完火车就猛地一下停住了。老大爷下车了,雀子只看见他的一个背影。雀子问李海这是怎么回事?

“他从另外的通道回家乡……”

现在车厢里只剩他俩了。雀子担心那几盏灯要黑。李海说,即使灯黑了也没关系,他可以紧紧地抱着她。他们到达的时间是早上。在家乡,每天早上总是亮堂堂的。“让我现在就抱住你吧。”他将雀子拉到他的卧铺这边来了。

车子又启动了,窗外黑乎乎的。雀子听见李海在她耳边说:

“那里黑夜很长,白天只有城市的白天的三分之一长,一晃就过去了。所有的事都要加紧在短短的白天里做完,因为夜里是属于冥想的……”

“想些什么?”雀子小声问,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似的。

“我那时不太知道,只记得是极度害怕。一到夜里我就看不到一个人了。奶奶也不见了,她到山里就着一点点月光找枯枝来做柴烧。虽然黑,外面却很喧闹,在喧闹声中可以听到模糊的鸟叫声。我就是在恐惧中开始模仿鸟叫的。我越模仿,鸟儿的声音就越清晰,我也越能区别它们每一只的特征。这种模仿大大减轻了我的恐惧。后来就发生了交流的事。”李海轻声叙述时雀子一直在吻他的脖子,她的心因为心疼那个儿时的他而一阵一阵地紧缩。

“现在有我呢,李海。”她说。

“慢慢地,我把那些鸟儿调动起来了。我们的小屋周围变得不那么阴森了,因为到处是鸟语,鸟发出的声音占了上风。后来奶奶也听到了。‘海,你在玩游戏吗?’她这样问我,她说我是好样儿的,奖励我一个烤番薯。那个时候,住在银山的山民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所以死亡的阴影总是笼罩在头上。我也背着小小的锄头去挖地,种下番薯和土豆。奶奶总是嘱咐我要小心,说千万不能生病。她告诉我说,一生病就会沉入黑暗中再也醒不来了,鸟儿也唤不醒我了。”

“现在有我呢,李海。”雀子又说,一边吻他。

“那种长长的夜,刮着阴风,意志薄弱一点的人就倒下了。留下来的全是顽强的山民。比如你看见的那位老大爷,应该也是最顽强的。我那时常想,应该不是每个人都听得到鸟儿叫。那些听不到的,他们如何熬过漫漫长夜?那就肯定还有一些别的游戏吧。我们家里,奶奶也会鸟语,我遗传了她的禀赋,我们祖孙二人靠这禀赋熬过苦难。奶奶特别鼓励我玩游戏,所以我的技巧也不断地提高,召集到的鸟儿的数量也增加了。”

李海说到这里时灯忽然黑了。是列车的熄灯时间到了,但两人一点睡意都没有。雀子想,难怪李海能如此深地理解黑石和她自己。书吧里的每个人都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她今后可得努力向大家学习。

从玻璃窗望出去,黑暗中的远方有一个亮点。

“那是篝火吧。”李海说,“篝火也是我们那时抵御里面和外面的黑暗的一种办法。如果某个人在长夜中熬不下去了,他或她就会扛起一捆柴去空地上烧篝火,那堆小火会给他们信心。”

雀子看见那亮光跳跃了几下,然后熄灭了。李海说这应该是那个人恢复了内心的平静。

“我奶奶去世前将我托付给了一位远房亲戚。奶奶嘱咐我不要忘记我的口技,要时常操练。她说这是谋生的重要手段。她的这些话后来全都应验了。我们的书吧给我提供了操练场地……”

“啊,李海……”雀子说。

“我现在有了雀子,你从银山飞进了我心里。多么丰饶的生命啊。”

他俩相互搂得更紧了。

后来他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下,再后来两人忽然醒了。

天已大亮,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前方。火车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长鸣,慢慢地停了下来。雀子看见站牌上写着“银山站”三个字。

两人下了车,然后去赶长途汽车。

雀子立刻发现周围很荒凉,很少被开发的痕迹。在她的记忆中她还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呢。脚下有一条稀烂的水泥路,好像极少有车辆从路上驶过的模样。他俩按地图找到了长途汽车站。那车站只是一个草棚,空坪里停了一辆很旧的车。车门半开着,雀子和李海上了车。他们将背包放好,坐在位子上等司机。车里有三十多个座位,还差半小时到点,乘客不知怎么都没有来。雀子将头靠在李海肩膀上,她虽兴奋,还是有点累了。李海握着她的手。

等了半个小时,司机还没来,也没有任何乘客进来。雀子有点怀疑起来,李海就安慰她说,司机肯定会来的,他的保温杯放在驾驶室里呢。他举起保温杯,让雀子看里面的茶水冒出的热气。又等了半个小时,中年司机才慢悠悠地出现了。也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的,周围连个房子都没有。

“两位乘客好!你们坐稳,这就开车了。”

车子猛地启动,雀子的额头撞在椅子靠背上,撞了一个包。李海心疼极了,连忙找出红花油替她擦上。

“唉唉,我们这地方就是这样的。有点粗鲁。”

“没关系,一点都不疼。”雀子说。

之后她就吸取了教训,一直死死地抓住扶手不放。李海告诉雀子到银山旅馆要坐半个小时。

一路上都是荒凉的景色,人烟极少,雀子仅仅看见几栋匍匐在地上的砖瓦房,看上去不像是住了人的房子,倒像是被人遗弃了的破败房屋。一会儿就看见大山了,山上虽然有不少树,但却显得阴森。雀子发现李海在偷窥自己的表情,可以想见他心里是多么紧张。于是她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李海,你的家乡有一种独特的个性啊。”

“你觉得那是什么?”李海吃惊地问道。

“让我想一想。我觉得应该是——不为外界的变化所动。”

“雀子真了不起,不愧为从李海的家乡飞出的鸟儿。”李海说。

“让我们继续探索吧。”

银山旅馆到了,是位于山脚的两层木楼,看上去很寒酸。

车子一停下,旅馆里就跑出一位瘦瘦的青年,将他俩的背包夺走,一边挎一个,大踏步地进去了。他让两人跟他走。他俩的房间在二楼。

房间很大,但十分简陋。木板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褥子,蓝印花被也很厚。那青年放下他们的行李,将钥匙交给他们就离开了。

房里有一张书桌,一个大茶几,几把靠背椅,都没有上漆,是原木的,散发着木头的芳香。雀子闻了闻印花被,告诉李海说有阳光的气息!两人的情绪立刻就振奋起来了。

他俩立刻洗脸、刷牙,还洗了个澡。然后一人喝了一杯水。

“雀子,我困极了,让我先搂着你睡一觉吧。等会儿再出去吃饭。”

“你说这里的白天很短,我们白天睡了觉,不是就只能在夜里活动了吗?”

“对,是这样。我奶奶也常在夜里活动的。”李海说。

他俩钻进了有太阳味儿的棉被,李海搂住雀子,立刻就睡着了。雀子起先还努力地想辨认他们所处的方位,但几分钟后也抵挡不住瞌睡了。

他俩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两人下楼去吃饭时,那位瘦瘦的青年又过来了,将他们领到一个摆了餐桌的小房间里。他自我介绍说:

“我的名字叫费。我一个人经营这个旅馆。你们等一等,饭菜很快就好。”

“您的名字真好听!”雀子高兴地说,“经营旅馆很辛苦吧?”

“嗯。我已经习惯了。”

“你们如果从这里上山的话,”他又说,“就一直走,不要拐弯。因为天黑了,一拐弯就会迷路。到了目的地,你们可以就地坐下来休息,然后再下山。要带足饮用水。银山欢迎归来的每一位游子。”

费说完就告辞了。

一位老妇人将他们的饭菜端上了桌。菜是土豆炖牛肉,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鱼。两人都觉得胃口大开,吃得很多。

“这位费话中有话,”雀子说,“他指的目的地是什么?还知道我们是游子。他是知情人。”

“每一位银山人大概都是知情人。”李海说,“自己家里的人还能不知情?”

他俩一人带了一支手电筒,李海背了一些食物和瓶装水就出发了。

他们绕到屋后,辨认出一条窄窄的山路,两人就开始攀登了。李海走在前面,雀子紧跟他。他走一走又停一停,说不要将力气一下子用完了,要慢慢攀登。雀子很感激他,她还是第一次登这么高的大山呢。

虽然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照着这座山,但小路的两旁都黑黢黢的,雀子爬了一会儿就听到了林子里有动物潜行的声音,好像还是大型动物。她暗暗地安慰自己说:“不要怕,有李海在呢,他是这里的原住民,它们一定闻出来了。”

他们走走停停,攀登了一个多小时。雀子不知道他们已爬得多么高了,因为什么都看不清。即使打手电,也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块地方。她又发现李海根本不为这事烦恼,他似乎比在火车上时心平气和多了。“毕竟这是他的家乡。”雀子想道。

忽然,前面一个大东西挡在路上,雀子紧张地屏住气,想,也许是一头熊?李海的脚步没停,他们慢慢地靠近了那黑影。

“你们来了啊。”那黑影说起话来。

“是啊。今年的雨水怎么样?”李海问他。

“还行。住在山上的人多了几位,粮食有点紧张了。你们不会来住吧?”

“我们只是来看看。”

“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黑影一下子又消失在树林里了,雀子听到他踩着枯叶行走的声音。

“李海,你和奶奶住在山里面是自愿的吗?”

“是啊。也有被迫的因素,她带着我,只有这里容易活下去啊。”

雀子听李海这样说,就感到脚下的山亲切起来了。

仍是走走停停的。雀子觉得,她愿意跟着李海像这样一直往上爬,直到地老天荒。林子里的动物多起来了,那些声音很模糊,难以清楚地区分。雀子看了看表,他俩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雀子又问李海是不是快到山顶了,李海说不知道。接着李海又问雀子喜不喜欢银山,雀子一连说了三个“喜欢”。

“为什么呢?”李海又问。

“因为它很美,它里面有很多声音。”

“雀子同我的感受一样。你肯定还记得从这里飞出去之前的事。”

“你说得没错。我有拥抱它的冲动。”雀子兴奋地说,“我真想分辨出那些鸟儿的歌唱啊。”

他俩坐下来倾听。李海告诉雀子说,附近有一只虎,它一动不动地停在虎穴的洞口。有一位山民从虎的身旁路过,同它打了招呼。

“鸟儿出来了吗?”雀子问。

“肯定出来了,但现在还分辨不出它们的声音。我们也许还在半山腰,目的地会比这里高很多。雀子累了吗?”

“一点都不累,我们走吧。”

雀子慢慢地听到了,她跨出的每一步,脚下都发出一种回响。好像一个人在说:“嗯,嗯,嗯……”是赞赏也是鼓励。

她再一看表,居然爬五个小时了。他们应该是爬到很高的处所了。

“我觉得这里有点像目的地了。”李海说道。

他用手指了一个方向,让雀子朝那边倾听。

雀子倾听良久,终于听到了。先是很模糊的,然后一点一点地临近了,一波又一波。是很多种鸟,有的离得近,有的离得远。

两人在大石块上坐下。雀子在喝水瓶里的水时,忽然听见李海发出了一声鸟鸣。似乎是,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灵动而优美,但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后来他又改变音调和节奏,一共发出了三种鸟儿的鸣叫。但雀子都没有听到回应。她更仔细地倾听。

“它们在听。”李海说,“所有的鸟儿都不发声了。”

“我也在听呢,李海。这里真好啊。却原来我俩的缘分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从前我老觉得你似曾相识。”

李海又鸣叫了好一会儿,直到完全满足了才站起来同雀子下山。

他们回到旅馆已是夜里十二点了。费还在楼下等他们。

费让两人赶紧去那房间里吃饭。

他俩刚坐下不久,老妇人就端出了饭菜。

“收获很大吧?”费问。

“今天是向鸟儿们报到呢,”李海说,“一切顺利。我太激动了。”

“我在山下,听见鸟儿们里面有个仪式……”费说。

“是欢迎我和雀子的仪式。我们本人听不到,旁人却可以听到。”

雀子听了李海的话就想,原来交流已经发生过了啊,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可见她的功力还不行啊。不过即使在现场没听到,李海也会传达给她,这就足以令她兴奋了。

他俩洗了澡就上床睡觉,两人都累得睁不开眼了。

第二天他俩起来时天还没全黑。

“今天你还愿意上山吗?”李海问雀子。

“当然愿意。我着急要将听觉练出来呢。”

“爬山太累,我担心你会累病。”

“根本不会,银山就像我爷爷一样在保护我。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他们吃完饭,做好准备就出发了。

爬了一会儿山,前面不远的树林里就出来了一位中年人。

“老乡,您好!”李海高声同那人打招呼。

这人脸上毛发蓬乱,一双眼睛很明亮。

“你好。你们是来这儿玩耍的吗?我是银山的养蜂人。”

“我们是本族人,是来同老朋友会面的。”李海说,“昨天已经来过一次。”

“那么,你们的团聚顺利吗?”

“顺利。”

“可是你们今天应该选择一条与昨天不同的小路上山。你们走同样的路,老朋友们就不会出现了。”

“可是这里只有一条路上山啊。”李海说。

“这里到处都有岔路。你们不是带了手电吗?”

养蜂人说完就往旁边树林中一拐,消失在树林里。他俩听到了他的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响声。

李海回忆起旅店店主的话,心里想,也许费的话是种激励?也许是看他有没有勇气“迷路”?

“雀子,亲爱的,你在原地等我好吗?万一我迷路回不来了,你就下山去叫人来找我吧。”李海说。

可是雀子坚决不肯。她死死地抓住李海,说:“死也要死在一块。”

“我们不会死的,银山老爷爷会保护我们,刚才他一直在脚下回应我。”她说。

李海只好打消了他的想法,同雀子一道进入了树林。

天完全黑了,手电也不起作用,因为根本没有路,到处都是树,树下是灌木和乱草。他们只能用身体挤开那些藤萝和矮树,慢慢地前行。灌木中到处都有刺,雀子摸了摸脸和额头,黏糊糊的,都被划出了血。李海在前面开路,大概身上被划了更多的口子。走一段,李海又问雀子一句:

“你害怕吗,雀子?”

“不,不害怕。”雀子说。

他们也听到了动物在他们的身旁来来往往。这些动物都显得很沉着,既不逃跑,也不袭击他俩。雀子说:“它们知道我们是谁。”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之后,树林就变稀了,树下的灌木也少了。

“李海,快瞧,有一户人家!”雀子惊呼。

在他们上面,确实有栋小小的房子,里面点着灯。

“啊,我觉得它很像我同奶奶住过的房子……”

他们看见了路,于是顺路走向那栋木板房。

一位妇女正在给蔬菜地松土,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她怎么看得见。

“别用手电照我。”她说,“你们要去哪里?这上面没有路了。”

“我们要去山顶。”李海说。

“这里就是山顶。你们进屋休息吧。”

两人一进屋,李海就凑在雀子耳边说,这是他原来的家。他们刚一坐下,李海又说听见鸟儿们同他打招呼了。雀子也听到了,她兴奋不已。

李海指着桌子腿上的一些刻痕告诉雀子,说这些刻痕是他小时候记录的那些同他交流的鸟儿们,其中最深的一条刻痕代表同他对话最频繁的那只,现在他总是将雀子看作那只鸟儿。雀子听了激动地蹲下去吻那条刻痕。“李海,李海……”她边吻边嘀咕。

李海开始唱了起来。那位大嫂走进来,悄悄地对雀子说:

“他唱得太好了。你俩一来我就知道了,你们是原住民。听,鸟儿们都过来了,它们在答谢你丈夫对它们的惦记呢。”

但是雀子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各不相同的声音。她知道它们数量众多,可惜她的听力还不能够区分它们。不过这没关系,李海过后会给她解释的。

李海在流泪,雀子用手绢帮他擦泪。

他唱了好久,似乎是,每一种鸟儿都同他交流了。

“您都能听到吗?”雀子向大嫂耳语道。

“我都能听到,因为我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同它们很熟。”

后来,鸟儿们终于渐渐远去了。李海停了下来,像在梦中一样打量这间房子。他站起来,走到另一间更小的房间里,从窗台上拿起一个木制的陀螺叫雀子来看。

“这是我从前一个人在家时玩的陀螺,”他高兴地说,“奶奶将屋外的小块空坪收拾得溜溜光光,我就在空坪里玩陀螺。我走的那天想带走陀螺,可是它突然失踪了。原来它是要留在这里。”

他将陀螺递给雀子,雀子轻轻地吻它,然后小心地将它放回窗台。

“当没有人的时候,它会旋转起来。我偷看过几次了。”大嫂说。

“你也是原住民,对吧?”大嫂又问雀子。

“我也是原住民的后代,我的祖先在更早的时候搬去了城里。”雀子说。

“我明白了。所以鸟儿们喜欢你们两个。”

雀子感到心里暖洋洋的。这时李海又在房里找到了一件旧物。

那是一个铜钱上面插了四根好看的鸟毛,是奶奶帮李海做的毽子。

“我走的时候,它也失踪了。”他说。

雀子又轻轻地吻毽子上的鸟毛,她闻到了鸟儿身体的气味,那气味令她神魂颠倒。

“啊,啊……”她发出惊叹。

她将毽子放回柜子里。

时间不早了,他俩向大嫂告辞,说明天还要来拜访。

“如果你们明天再来,就不能再走原来那条路,要另外找出一条路,才能到达这里。”大嫂笑眯眯地说。

“好,好,我们一定能找到。谢谢大嫂。”李海说。

下山的路却是一条直路,他们顺利地回到了旅店。

费又等在楼下,带他们去吃饭。

吃完饭回到房间,雀子在浴室里照了照镜子,叫了起来:

“多么奇怪啊!”

原来她脸上被刺藤割出的伤口全都不见了。她又仔细看李海,李海脸上和手上的伤也不见了。两人的皮肤都光溜溜的。

后来他们又探了两次险,都找到了小木屋。中间有些惊险,但结果都不错。雀子通过李海的讲述了解了那些鸟儿在多年里头对他的怀念。他说现在的鸟儿基本是从前的鸟儿们的后代,但它们都很清楚李海同它们的关系。

李海和雀子回家了。

“妈,我们回来了!”

一进屋两人就一齐喊道。

“回来了太好了,昨夜我还梦到你俩。”

他们的妈妈高兴地说。

回家的第一夜,李海进入了雀子的身体里。然后他俩一块做了些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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