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马甲
2022-10-20微语
微 语
老闷这一夜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幽蓝的光透过窗口,透过木板缝隙,让房间变得影影绰绰。老闷睁着眼睛盯着蚊帐顶,感觉身子很乏,脑袋却很清醒。黑暗里传来煤老板做梦发出的“哼哼”声,这家伙倒是睡得挺香的。
老闷每次失眠都预示着第二天准会有人造访,贼准。冥冥之中有些事情总会通过一些特殊的方式提前预告人们。比如村里有一个叫林汉苏的疯子,只要到村委门口又哭又闹,不出三天准下雨。哭闹的程度和雨的大小有关。只是小哭小闹,下的是小雨。如果撒泼打滚还追着人打,那肯定会有一场强烈的暴风雨。只可惜去年疯子掉到泥塘里淹死了,从此再无如此准确的天气预报。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闷终于睡着了。等醒来时天已大亮。可身子像一摊烂泥,黏在床上软塌塌的不想动,连眼皮也懒得睁开,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搜索周边的声音。除了几只母鸡拖着长腔“咯哦——咯哦——哦——”聊天,公鸡追着母鸡跑的声音,再无动静。
但老闷笃定今天肯定会有人来。老闷想起玉米地该除草上肥了。他爬起来,煮了点面条,喂饱了自己也喂饱了煤老板便下地干活去。一个上午过去,也没有一个人过来。难道这次的预感不灵了,或者本来就是纯粹的失眠。
吃过午饭,老闷继续下地干活,他要在太阳落山之前把玉米地里的活干完。他家的地加起来也只有三分五厘,加上隔壁堂弟家的也不到一亩。山里的地“锅一块,瓢一块,一顶草帽盖一块”,为了扩大种植面积,便用石头由下往上一圈圈垒起一块块平台地,看上去像Wifi标识似的。玉米已经过膝,随意撒播的小白菜长势良好,一棵挨着一棵。
山里缺土,在玉米地下间种青菜一举两得。这种小白菜在当地叫叉苗菜,叉苗菜晾干做成干菜,耐存贮,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就是一道应急的菜。叉苗菜菜干与鸡汤骨头汤一起煮,吃起来非常的清爽。城里专门有人到乡下收购这种干菜,不起眼的干菜变成了饭店里的一道美味。老闷顺手把那些长得过密的叉苗菜拔了,摆在地边的石头上晾着,等收工的时候再把它们收回家。
累了,老闷便坐在地边的石头上歇歇气。这点地按往常老闷可以一口气干完,这两年却不行了,腰弯得太久不行,蹲得太久也不行,身体的各个部件发出了警告。老闷坐在石头上,用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着月刮,静静地看着他用心伺候的庄稼。清新的空气混合农家肥的气息包裹在老闷四周,迎风摇摆的玉米叶,像正在茁壮成长的婴儿一般招人喜爱。
自从五奶过世后,堂弟携家带口出去打工了,山里的房子和地全都托给年近七旬的老闷照看。前段穿着红马甲的老刘也走了,让本就寂寞的老闷更加寂寞。想到老刘,老闷心里难受。这个老刘,像亲人一样的老刘,还没等喝一口新酿的酒就走了!整个山窝除了老闷,还有一只在家看家的大黑狗——煤老板。老闷对这样的安静生活不仅习以为常,而且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上龙肯的主人,这里的耕地、山林,这里的一草一木、大小昆虫、飞禽走兽全归他一个人了。这里没有谁会看不起他,也不会笑话他“闷”,他和他的煤老板在这一方天地里自由自在,他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的生活。
太阳下山时,老闷扛着月刮,右手搂着一捆叉苗菜往家走。煤老板早早地从家里冲出来迎接他,在他脚边绕个不停,嘴里发出欢快的声音。
老闷正把叉苗菜一棵棵摆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听到有人喊他:“老闷!”他抬头看去,是韦副镇长,韦副镇长身后还有村书记老蒙和挂村的工作队员小马。老闷刚要回应,身边的煤老板突然像闪电一样蹿到老蒙身后,朝着路口一路狂叫一路奔去。
老闷他们的眼光齐齐看向煤老板奔去的方向,离他们差不多一百米的路口,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左肩上搭一件工作队员标志性的红马甲,手里拄着一根木棍,正靠在一块大石头边上歇息,看上去非常的疲惫。那男子看到一只大黑狗向他冲来,吓得急忙挥动手中的木棍进行防卫。大黑狗叫得更凶了,趴下上身,两只前爪在地上蹦,随时要攻击的样子。老闷见状,连忙呵斥:“煤老板!别叫!快回来!”听到主人号令,那只叫煤老板的大黑狗收敛了许多,但它还是死死盯着那男子,嘴里发出“呜呜”声。老蒙拍着脑门说道:“大意了,忘记交代了。”他朝着男子喊道:“快把你的马甲穿起来!”那中年男子一愣,不解地看着老蒙,他从山下爬到这里,热得受不了了才脱掉马甲。看他没反应,老蒙又叫道:“你穿了马甲,煤老板就不会攻击你!”中年男子听罢,急忙穿上马甲。果然,煤老板一下子变得和善,还冲着中年人摇了摇尾巴,跑过去围着他嗅了一圈,转身奔向主人。
老蒙提着带来的菜直接往灶边走去,叮叮当当开始做饭。那男子气喘吁吁来到老闷家门前的晒台上。老闷这才看清男子的样貌。一个戴着无框眼镜、长相斯文的中年男子,此刻已经大汗淋漓,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缕头发粘在额头上,样子有点狼狈。韦副镇长给老闷介绍:“这是市里来的王剑归教授,是来接替老刘第一书记的工作,也是你家的帮扶干部。”王剑归伸出手来对老闷说:“老哥你好!”老闷两只手掌在裤子上搓了搓,腼腆地握住王剑归的手说:“王书记好。”
合川镇波清村第一书记刘宁冰因劳成疾倒在了他心爱的工作岗位上,市里选派了学院的副教授王剑归来接替刘宁冰的工作。王剑归之前跟着单位到点上参与过帮扶的活动,这次是直接加入一线扶贫队伍,当他深入到脱贫的主战场,才发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他担负的是一项艰巨而伟大的任务。
老闷住的龙肯屯就在村部后面茫茫的大山之中。山后有山,无穷无尽,你都不知道哪座山更高,山以外还有多少山。简易的山区公路修到龙肯山脚下就停下了,要上龙肯屯只能弃车步行。龙肯屯的地形如同单人沙发,沙发窝里住着七户人家,沙发靠背和扶手之间还隐藏着两户人家。他们把沙发窝叫下龙肯,沙发窝以上都叫上龙肯。也正因为这样的地形,过去征收三提五统、计生都可以把上龙肯那两户给忽略掉。其中一户是老闷。老闷共有五女一子,三个女儿出生不久得了急病来不及送医夭折了,两个女儿远嫁外地,很少回来。最小的儿子还没成家,初中毕业就去打工,每次回家都抱怨没网络,后来干脆不回来了。去年老闷的老婆得了重病去世,出了头七,女儿们各回各家,儿子也踩着姐姐的脚后跟走了。另一户是老闷堂弟蒙贵五家,蒙贵五两个男孩一个在省城读技校,一个跟着父母去广东读书,只有清明节才回一次家。下龙肯七户人家,也只剩三个老人留守。龙肯屯已经有猴群出现,每年种的玉米有一半要被猴子糟蹋掉。上龙肯因为有煤老板在,几乎没有猴子敢进到老闷的地里。
王剑归出生在壮族地区,也会讲壮话。但壮话支系很多,有的地方同一个村不同屯讲的壮话都不一样,何况老闷他们讲的是瑶话,王剑归听的是云里雾里,全靠韦副镇长翻译。其实老闷也会讲些不流利的普通话。但本地人在一起,不自觉地就讲起了本地话,亲切,过瘾。为了让王剑归听懂,他们在普通话和瑶话之间不断切换。
饭菜很快弄好:一锅鸡汤,一盘瓣酱三层肉,一盘南瓜苗,一碟花生米。大家围桌坐下,老蒙往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了点米酒,然后端起他那杯往地上轻轻一洒,说道:“这杯是敬老刘的,说好的一起等到屯里人都搬到移民点大家再痛快喝一次酒,没想到他倒先走了。唉!可惜了!”提到老刘,大家心里难过。韦副镇长、小马、王剑归、老闷也默默地把杯中的酒往地上洒了一些,一时沉默。老蒙重新把酒杯满上,韦副镇长端起酒杯:“来!为了老刘的心愿,为了打赢攻坚战,干了!”他把一大杯酒干完。老蒙干了,小马、老闷也干了。王剑归平时不喝酒,这杯干得很是吃力,分好几次才喝完。老蒙说:“慢慢你会习惯的。”
酒过三巡,王剑归还来不及和老闷宣传政策讲道理,就已经脊背顶着墙板,两手交叉夹在膝盖间,头埋到了胸口,醉到昏睡过去。又过两巡,韦副镇长也有些迷糊了,一根手指在老闷眼皮下快速地点了几十下,舌头有点打卷说:“闷叔,你、你、你说平时我们对你怎、怎么样?”
老闷两只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往后一仰一仰、似跌非跌的状态,他说:“比亲人还亲。” 像老闷穷得叮当响的贫困户,连子女都嫌弃,也没什么朋友,亲戚更不会登门。除非他中了百万彩票。只有像老刘、韦副镇长、小马、老蒙等这些穿红马甲的扶贫干部才会一次又一次踏进他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亲人一样和他喝酒聊天,帮他修补房子,帮他办理低保,给他带来鸡苗、猪崽、猕猴桃苗……即便醉得不省人事,这点老闷还是铭记在心里的。
韦副镇长又连连点了十几下手指说:“那、那、那你听不听亲人的话?”
老闷又一仰说:“听!肯定听!”
唯一清醒的老蒙说:“哪次来你都说听!听!听!又什么时候听进去了?老闷哪,好好的新房子不住,非要住这破房子。”
“这里挺好的。”
“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到底什么时候搬?”小马着急嚷嚷起来。
借着酒劲,老闷一挥手说:“搬!搬!现在就搬!”
“好!”昏睡的王剑归突然吼出这么个字,把老蒙他们吓了一跳。本来趴在地上的煤老板也被吓得噌地站了起来。王剑归还是原样不动坐在那里,仿佛那个“好”字不是他嘴里发出来的。
老蒙知道今天的动员又没有结果。老闷就像一个沙袋一样,任凭你怎么捶打,他还是老样子。土生土长的老蒙在波清村当了二十几年的村支书,村里每家每户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也都了解每个人的性格。老闷除了和收山货的老油往来密切,几乎不与人交往,总是一个人沉闷在他的世界里,认定了的事情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你劝说他,他不回应、不反驳,沉默以对,你根本就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要不人家怎么会叫他老闷呢!以至于把他的大名蒙贵三给遗忘了。当着你的面,他会保证得好好的,结果他该干什么还是什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龙肯屯的住户大多在太平天国时期就已经搬到深山里来了,他们在自然环境恶劣的深山里扎根,躲过了动荡时期,生活艰苦,却也太平,最繁盛的时候龙肯屯有过十九户人家。人口多了,就不断地开荒。无论人们有多么的勤快,贡献出多少力气,流下多少汗水,贫瘠的山地回馈人们的是微薄的收成和日益石漠化的环境。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有的住户受不了山里的资源穷匮,自行搬迁或入赘外乡离开了龙肯屯,最后只剩下九户坚守下来。这九户中,有六户全部外出打工长年不在家。而这次,是政府组织的一次大搬迁,要彻底把贫困户搬出不适宜居住的穷窝,龙肯屯就要整屯搬迁到镇上新建的老乡家园中。
老蒙他们带王剑归来调研,顺便认个路,以后这个屯的搬迁任务就落在他和小马身上了。王剑归能不能完成任务,能不能动员老闷这样的钉子户搬迁,韦副镇长和老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王剑归四十来岁,衣服笔挺,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成大背头,做事极其认真,喜欢和人讲道理,他那双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大有磕到底的狠劲。刚接替老刘的工作那会儿,针对扶贫表格不合理的地方,他和检查组杠上了,哪怕检查组的人说:你赢了!他还是要发表一下见解,非要让别人输得由衷。
他认为群众工作并不像镇干和村干讲的那么难做,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有做不了的事。后来群众见了他都绕着走,生怕被他碰到抓住“上课”。
村支书老蒙看着眼前这位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心想不多久这个第一书记就得捡包袱回去。结果并不如老蒙所料,王剑归不但没有离开,还留了下来。生活是一场无师自通的历练,现在的王剑归和刚来时的王剑归简直判若两人,不但融入了当地的生活,还会讲一口流利的本地话,衣着随意,大背头理成小平头,从一个两脚不沾泥的城里教书匠变成脚踏实地的乡村干部。虽然形象上改变了,他那股较真的气质却一点没变,用他的较真劲,为村里拉来了许多项目,波清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群众不再绕着他走,看到他走村入户,都热情邀请他到家里坐坐。在他期满离开波清那天,群众还为他送上锦旗和自酿的米酒。锦旗左边一行字:赠波清第一书记王剑归同志。中间八个大字:心系人民,造福百姓。落款波清村全体村民。这些都是后话。
就这么一个认真较劲的人,对老闷也是无奈。
搬迁工作进展还算顺利,大部分年轻人早就想搬出去了,只是老人不愿意搬而已。三番五次地做工作,加上年轻人的鼓动,半年时间下来,全村的搬迁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
这半年时间里,王剑归到老闷家动员搬迁不下十次。老闷像棵千年老藤一样,盘根山中,无论多大动静,他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天下午,王剑归、小马、老蒙又来到老闷家,山里的人家从来不锁门,他们进到屋里没看到老闷的身影,只有煤老板迎接他们。正当一行人猜测老闷去哪的时候,煤老板把他们引到卧室。
众人来到卧室,只见老闷直挺挺躺在床上,闭着眼,脚边放有一套新衣服,一双新鞋子。老闷听到他们进来,说道:“王书记,你帮我换身新衣服吧。”王剑归以为老闷想通了,刚要伸手去拿脚边那套新衣服,却被老蒙按住手制止了。老蒙对躺在床上的老闷说:“老闷,你这是何必呢?”老蒙把王剑归拉到门外,告诉王剑归说这是当地的风俗,只有死人才躺在床上让人换上新衣服。王剑归这才明白老闷的意思。
躺在床上的老闷对煤老板挥挥手,煤老板明白主人的心思,“呜——喔、呜——喔、呜——喔”冲着王剑归他们一阵狂叫,这是在下逐客令呢!
王剑归示意大家先回去,他要留下来再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和老闷谈谈。王剑归像对待厌学的学生一样对老闷进行心灵鸡汤的灌输,老闷闭着眼不作声。王剑归又像对老朋友一样和老闷掏心掏肺说心里话,老闷闭着眼不作声,翻了个身背对着王剑归。王剑归还像父亲对闹情绪的儿子一样耐心哄劝着老闷,老闷闭着眼不作声。王剑归还是不停地说道理,从站在床边说,到坐到床沿上说,后来干脆躺着,两瓶矿泉水都喝完了,老闷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煤老板都不耐烦了,刚开始还在床边踱来踱去,不时盯着王剑归看,到最后也累得趴下了。王剑归起身用手指探了一下老闷的鼻息,人还活着,就是不作声。
等王剑归醒来,天黑了。老闷已经闷声不响把饭做了,就等王剑归起床吃饭。王剑归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睡着了,这些日子实在是太累!
昏暗的灯光下,老闷紧贴头皮的白发在晃动,老年驼背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小。王剑归看着老闷,觉得他很可怜,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在这深山里生活图的是什么呢?
老闷见王剑归对他不但不嫌弃,还和他同床共枕,推心置腹讲那么多道理,他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絮絮叨叨的王书记。当老闷正要和王剑归表态的时候,发现王剑归已经睡着了,老闷也就没打扰他。老闷知道,王书记太累了,就让他好好休息吧。老闷轻手轻脚爬起来做饭。
老闷总是闷不作声,王剑归自然不知道老闷的态度。王剑归感觉嗓子有点痛,他不想再说话了,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喝酒。煤老板“嘎嘣嘎嘣”嚼鸡骨头的声音打破屋里的安静。草草地吃完饭,王剑归把一百块钱对折好压在茶杯下,对正在洗碗的老闷说:“老闷,我回去了。要不要搬出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闷直起腰,扭过身来说:“外面太黑了,住下来明早再走吧。”王剑归说:“不了,今晚还要加班填些表格上报。再说你这里没有信号,我怕村里有事找不着人。”“那我让煤老板送送你吧。”
煤老板像黑色的幽灵融入夜色,根本看不到它的踪影。王剑归借助手机电筒走出龙肯屯,很快就到了山下的机耕路。煤老板已经蹲守在摩托车旁,看到王剑归,它的任务完成起身回家了。
地里的玉米也已收完,转眼进入了秋天。自从那晚以后有好些日子王剑归都没来上龙肯。老闷突然感觉心里空了一块。他问煤老板:“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王书记生气不理我们了?”煤老板只是歪着脑袋盯着老闷看,不发表任何意见。老闷本来已经动摇的心思一下子又沉了下来。
老闷虽然住在不通信号的上龙肯,平时也不出门,但外面大大小小的消息就像风一样透过门板缝隙传达到他的屋里。给他透消息的人便是收山货的老油。老油家住在镇政府对面,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的。老油原先是帮人打卦算命骗点钱财,现在的人不怎么相信命运了,这种打卦算命的生意越来越没有市场,老油便改行收山货。老闷的山货就是通过老油卖出去的。老油告诉他搬迁点已经建成交付使用。老油告诉他龙肯屯要作为生态保护区必须整屯搬迁。老油告诉他谁谁又搬出去了,谁谁为了得搬迁指标还到市里面去上访,等等。刚开始这些消息让老闷感觉到紧张,即便没有王书记他们来动员,他在山里的“地位”也越来越不保了。再后来这些消息让他坐立不安,一时想主动搬了,一时又想留下,很是矛盾。他拐弯抹角从老油那里打听王剑归的消息。老油说王书记到区党校学习了,要一个月才回来呢。老闷这才安心了些,为什么安心,他自己也说不清。
老闷有老闷的想法。那次镇里面组织他们屯的搬迁户去镇上安置点参观,看着林立的楼房,踩着坚硬的水泥地板,他总觉得不自在,走路都走得小心翼翼。他还是喜欢走那条从少年走到青年,从青年走到中年,再从中年走到老年的山路。还有上个厕所,被框在一个小格子里,要对着一个小小的圆坑解决问题,怎么也拉不出来。那天他硬是憋到山里才冲进野地里去解决,那才叫一个爽。他还看到街上的狗都是被绑着的,没绑的狗不是被车撞死就是被人偷了,更可恶的是有人经常给狗下毒,偷狗拿去卖的事时有发生,这让他感到社会太复杂了。虽然他和煤老板形影不离,但他从来不带它出山,他怕煤老板被别人谋害,更怕煤老板像他儿子一样,被花花世界勾引一去不回头。他对逛街不感兴趣,那些灯红酒绿、熙熙攘攘的热闹不属于他的,在人群里他感觉到的只是孤独,就像一只被赶下山的猴子一样,突然来到人群中,无助无力,恐惧慌张,只想逃离。再说他无一技之长,出了山他还能干什么?难道一辈子靠低保生活?他出山不知多少次,到街上卖山货,买些日用品就回去了,只有回到家他心里才算踏实。他喜欢待在山里,喜欢那种“占山为王”的感觉,就像一个酒鬼喜欢酒一样,无论是高度低度、土的洋的,只要是酒就行,离开酒没有了魂,他离开了大山就无所适从。他害怕把这些想法说出来被人嘲笑,他宁可让它们闷在肚子里,宁可一辈子住在山里守住他那一点点的自尊。
其实,老闷的想法是多余的。生活习惯可以随环境改变,生计政府也都帮想好了。像老闷这样的半劳力户,政府会给他安排一个小区清洁工的公益岗位,生活不但没有问题,以后的养老就医等都很方便。这些王剑归也跟他讲过,可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老闷在山里转悠了一圈后坐在地头的一棵大榕树下,盯着山口发呆。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还是不希望看到红马甲出现呢。他问煤老板:“煤老板,你说今天王书记会来吗?”煤老板“嘤嘤”地回应几声,坐在老闷身边和老闷一起望着山口。
王剑归一刻也没闲着,自从区党校培训回来,马不停蹄地又是开会又是填表又是迎检……年底的各种迎检文件一份接着一份。每到这时候,王剑归和他的同事们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恨不得一天掰作两天用。往往越是忙的时候,就越是有事情添乱。昨天老婆刚打来电话,老妈生病住院了,儿子的成绩也下滑得厉害,让他看着办。他都已经半年没回家了,他也知道亏欠家里很多,但这边的事情一刻也不能离开,他只能一再请求老婆的原谅,答应她过了这阵检查就回去。
县里检查组给出一份检查整改清单,要求用一个月时间把所有搬迁户搬迁完,异地搬迁工作一个月后要迎接市、自治区的检查。检查组一走,王剑归和老蒙立马召集村干、工作队员开紧急会议,分析形势,交流经验,研究解决方案。整个波清村要搬迁的有三十二户,已搬二十一户,还有九户同意搬,但都因为选搬迁日子的问题不能马上搬,还有两户坚决不搬。其中一户是弄亮屯的老辽家,他们认为现在住的地方风水好,加上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从中作梗,暗地里支持老人不要搬出去。另一户是波清村家喻户晓的老实巴交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闷。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讲到老辽的儿子大家都很气愤,认为老辽的儿子大小是个干部,怎么会有这么差的素质,应该找他单位的领导做一做他的思想工作。有人提出让老辽的儿子下来当第一书记或工作队员,也有人提出直接上报给纪委……至于那个老闷,要不把他灌醉了直接抬下山来。那万一抬下来他又回去怎么办?有人提出疑问。那就把他的房子拆了。他不签字怎么拆?……
老蒙看一旁的王剑归双眉紧皱,默不作声,只听大家热烈讨论。老蒙提高声音对大家说:“安静!大家安静!”会议室里安静下来,老蒙继续说:“经过努力,我们的搬迁任务已完成大部分,现在剩下的都是硬骨头。刚才大家就搬迁的事提了意见和建议,都很好,我也理解大家的心情。下面我们听听王书记的意见。”王剑归想了想,一反他平时先讲大堆理论的讲话方式,说:“大道理我就不讲了,现在只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在不违背法律法规的前提下,我们要想尽办法,各个突破。小张,你去找老辽的儿子谈,谈不了找他的领导跟他谈。搬迁户说要看日子再搬的,小李、小韦、小马你们按我上次动员妈龙的办法去解决。老闷那里我再想办法。散会!”
妈龙不是不想搬,搬了家就得把旧房拆了,在农村,动房子可是大事,为了搬家的事妈龙特意去问了老油,老油说今年不宜动房,要等过了明年春分才利于拆迁动土。听了老油的话,妈龙就一直守在旧房不肯搬。几个在外面打工的子女轮番回来动员她搬家,都被她一一骂了回去。一天,王剑归带着陌生人在妈龙家周围转了一圈,陌生人手里端着个罗盘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妈龙看着奇怪,她走过来问道:“王书记,你们这是?”“哦,没什么,带个朋友来转转。”王剑归给妈龙介绍陌生人,说这位朋友是风水师,姓梁,大家都称他为大师,从深圳那边过来的,深圳广东甚至香港很多老板都请他帮看过风水,可灵了。妈龙可不知道深圳广东香港在哪里,她只知道几个子女拖家带口的都在广东那边打工,每次孩子们回家,话题里总提到这几个地方,仿佛那里是个遍地黄金的地方,随便一个人去了都能当老板似的。从那个地方来的风水师肯定也厉害。眼前这个梁大师手里的罗盘跟村里面风水先生老油的罗盘就是不一样,比老油的大多了,长得也比老油富态,看起来就是有文化的人。妈龙赶忙问道:“梁大师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家这里的风水怎么样?”
梁大师看了看妈龙家的后山,又看看手中的罗盘,摇摇头说道:“可惜了,可惜了,你看你家左边的山比右边的低,白虎盖青龙,代代有人穷啊。”
梁大师讲一口的广东普通话,七十多岁的妈龙根本听不懂,王剑归在一旁翻译。妈龙听梁大师这么一说,心想有点道理,她嫁到这里五十多年,披星戴月地劳作,家里还是经常穷得揭不开锅。这几年得了很多扶贫政策的扶持,加上壮劳力在外面打工也挣了些钱,生活还算过得去,但穷根还是拔不掉。其实贫穷和落后是自然条件恶劣造成的,所以大部分壮劳力外出打工后都不愿意回来,与其拿钱砸在这山窝里,还不如在外面发展。这些估计妈龙难以明白,王剑归为治妈龙的心病,特意请了在高中上地理课的同学客串一下风水“大师”。
“那怎么办呀?”
“搬,搬出去才有出路。”
“我也想搬出去呀,老油说了我要到明年春分后搬才好。”
“哎,大可不必等到那个时候,每月都有吉日,哪天都有吉时,选个吉日吉时就可以了。”
“这个……能行吗……”
看到妈龙犹豫,梁大师又说:“你看,到春分至少还有差不多八九个月,时间不等人,搬得越快就能越快过上好日子。”
王剑归一边翻译,一边补充:“妈龙,我这个朋友不轻易给我看风水的,今天刚好遇上了,机会难得,让他顺便给你选个日子吧。”
妈龙点点头,说那就请大师给看看吧。只见梁大师从包里掏出一本万年历认真地翻阅,还不时地掐掐手指头,给出了一个吉日吉时,说这天最好,就在下个月初。其实万年历是在街上临时买来的道具。妈龙看着梁大师又是罗盘又是书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就答应了按梁大师给出的时间搬家。
王剑归对老同学自是感谢一番。老同学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大忙,人嘛,总有美好的愿望,特别是老人,他们很相信命运,我只不过是顺着他们的意愿去解除他们心中的结而已。倒是你们在基层工作,面对的人和事要复杂得多,你能坚持下来我实在是佩服!”
王剑归望着上龙肯,似乎是回答老同学的话,又似乎是在跟自己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
又送走一拨检查组后,王剑归想起有好些日子不去上龙肯老闷家了,不知道他现在态度如何。他叫上马杰:“走,去上龙肯。”
这条山路王剑归不知走了多少次,他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台阶、每一块山石、每一棵植物。从下龙肯到上龙肯,得先走一截山路,走到尽头是一处壁崖,壁崖旁边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岩石边上有一个木梯,从这个木梯爬上去便到上龙肯。从刚开始的战战兢兢到现在的健步如飞,王剑归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武林高手,可以在悬崖峭壁上腾、闪、挪、移。有多少次从上龙肯喝完酒后从这个梯子下来,竟然比没喝酒时更为容易了。半道上,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决定只到上龙肯走走,不进老闷家了,他交代小马,连瞧都不要瞧老闷家一眼,他要让老闷“好好想想”。
秋天的太阳很毒,晒得树叶小草都卷曲起来了,秋知了的叫声在山间此起彼伏。老闷的木屋大门敞开着,老闷正坐在一张竹椅上打盹。本来蜷缩在椅边的煤老板突然起身,跑到门口,屁股摇得跟跳摇摆舞一样,油亮的鼻子对着空气抽动着,似乎在闻某种气息。老闷被煤老板的动静惊醒。鬼使神差地把门关上,一手搭在腰后,一手扶着门板,弓背塌腰,歪着脑袋用一只眼透过门缝向外瞄。身穿红马甲的王剑归带着同样穿着红马甲的马杰,正穿过一小块玉米地往他家的方向走来,他们的说话声音越来越近。老闷看到王剑归心里一阵激动,他真想马上跑过去跟王剑归打招呼,可鬼使神差让他赶紧回到竹椅上坐好。煤老板见老闷没有开门的意思,眼里透出一丝失望,但还是乖乖地回到椅子边趴下。
老闷能感觉到王剑归他们已经到了门口,有一股气场向他逼来,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骂自己:老闷啊老闷,你个孬种,你不是盼望王书记他们来吗?怎么来了又躲起来了呢?
本来趴着的煤老板坐了起来,耳朵竖立,两眼放光,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随时起身迎客的样子。它瞥了老闷一眼,见老闷没有动,用嘴拱了拱老闷的手。老闷抚摸着它的头,嘴巴动了动,没出声,两眼盯着门看。
老闷屏住呼吸等着王剑归敲门。可是他失算了。老闷没有听到停留的脚步声,而是继续往前走的声音。王剑归只是从他家门前绕过,去往对面山间的地块。
老闷又从门缝里盯着王剑归和马杰的一举一动。只见王剑归他们站在“Wifi”最顶格上对着手中一张纸指指点点。不一会,又经过他家门口原路返回。他们望都不望老闷家一眼,仿佛这里根本没有家存在。老闷突然有被抛弃的感觉,就像一个坐在教室角落的差生,老师对他那种视而不见的忽略。老闷有点后悔,他应该打开门主动和他们打个招呼的,这下尴尬了。
老闷心里空落落的,做事有点心不在焉。
晒干的草药和叉苗菜堆集了许多,老闷打算采些野蜂蜜再一起拿到山下去卖。听说老油中风起不来了,也应该去看望一下。老闷带着煤老板上山采蜂蜜。野生的蜜蜂把窝造在山崖的石缝里,很难采集,采到了连窝带蛹一锅端,野生蜂蜜越采越少,也正因为这样,价格日益见涨。这是之前他侦察好的一窝蜂蜜,老闷踩着突出的石头,抓住旁边的灌木野草,像壁虎一样趴在石壁上,小心翼翼往蜂窝挪去。眼看就要摸到蜂窝,突然脚下一滑,踩了个空,“哎呀”一声摔了下来,整个人晕了过去。煤老板见到主人摔下来,也急得直打转,又是拱手又是舔脸的,倒是把老闷给弄醒了。老闷想站起来,可脚一动就钻心地痛,脑门也被磕破了,鲜血直流。老闷知道脚肯定是摔坏了,他忍着痛对煤老板说:“快!快去叫人!”那煤老板仿佛听懂似的飞身往山下跑去。
王剑归和工作队员马杰正带着县里的水果技术员在龙肯山下的红心猕猴桃园估算产量,就见煤老板向他们奔来。煤老板离他们一两米时停下了,“喔喔”叫了几声,接着发出“呜呜”的叫声,往回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王剑归他们,见王剑归没有反应,干脆上前咬住王剑归的裤腿往后拖。王剑归见状,估计是老闷出事了,他和马杰、技术员一起急忙跟着煤老板往山上赶。
老闷被送到镇卫生院,做了包扎。除了脚和头伤得较重,还有些皮外伤,都一一给做了处理。还好脚只是脱臼,倒是头上的伤如果不及时止血,估计要血尽人亡了。老闷感谢王剑归他们救了他的命,王剑归却说,是煤老板救了他。
眼前这只身材修长、毛发油亮、阔胸细腰,带有德牧血统的煤老板,绝对是狗界中的男神。王剑归盯着煤老板若有所思。此刻煤老板正坐在老闷的病床前,眼睛一直盯着老闷,生怕老闷突然消失。从山上到山下,再到医院救治,众人一阵忙乱,也没注意这狗是怎么跟上来的。医生说这狗不能待在医院,得赶紧让它出去。老闷不干,煤老板走他也走,他要出院带煤老板回家。老闷失血过多,一站起来就眩晕,医生说你不要命就回去吧。老闷不敢。王剑归安慰老闷,答应老闷帮他养好煤老板。马杰说,王书记,趁这个机会我们去把老闷的房子拆了吧。王剑归说不用,我有办法。
老闷住院期间,嫁得比较近的二女儿回来照顾他。二女儿没少跟他抱怨,该搬出来了,那山里头谁还愿意进去,去一趟花费半天时间,水电又不正常,山里哪有外面方便。老闷心里烦躁,又不敢生气,他怕气走女儿,只能默不作声。他想,还是煤老板好啊,无论他想做什么,它都不会反对,都会对他不离不弃。想到煤老板,老闷的心就揪起来,也不知道它现在跟着王书记过得好不好,总是被绑着的滋味不好受吧,应该就像他被困在病床上一样难受。煤老板是三年前他在街上一条臭水沟里捡到的,那时它还是只小奶狗,掉在臭水沟里快死掉了。老闷见它可怜,把它带回山里养着。与其说是老闷养了煤老板,还不如说是煤老板陪伴了老闷,老闷走到哪它就跟到哪,而且还特别有灵性,除了不能开口说话,它几乎能领会老闷的意思。老闷对煤老板比对儿子还要亲。
住院住了一个星期,老闷觉得比一年还要漫长。出院那天王剑归带着煤老板来接他。煤老板看到老闷,兴奋得扑上去拱老闷的下巴,又是叫又是舔的。老闷见煤老板变得更壮更有精神了,对王剑归连连道谢。
回到山里,很快老闷发现煤老板的反常。它竟然出去一整天没有回家,老闷从上龙肯找到下龙肯的角角落落都没有找到它的踪影。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老闷慌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老闷打开门,煤老板竟然自己回来了,有点疲惫地向他摇着尾巴示好。老闷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道它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喜的是它回来了。老闷一把抱住煤老板,连连问它去哪了?煤老板自然无法回答。老闷给它弄了些吃的,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痛无比。第二天,煤老板又失踪了。第三天也是如此,它总是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老闷怕它失踪,不得不用根绳子把它绑起来。被绑住的煤老板先是焦躁不安,总想挣绳子。眼看挣扎无用,煤老板趴在地上不吃不喝,老闷给它一块骨头,它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一点食欲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眼看着煤老板瘦了下来,老闷束手无策的时候,王剑归跟马杰来了。老闷一把抓住王剑归问道:“以前我家煤老板好好的,怎么跟你一个星期,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王剑归低下身子抚摸着煤老板的头不急不慢说道:“煤老板谈恋爱了。”
“什么谈恋爱了?你说什么呢?”
王剑归跟老闷说了缘由。原来,老闷住院期间,王剑归牵煤老板到镇上的移民安置点遛弯,安置点小卖部麻婶家的一只小母狗吸引住煤老板,无论王剑归怎么拉,煤老板四肢用力往后退,非往小卖部去不可。那小母狗也不排斥煤老板,一黑一黄两只狗一见面就互闻起来,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以后每天傍晚一有时间王剑归就会带着煤老板去小卖部和那只小母狗相会。老闷出院回山里后,王剑归连续几天都发现煤老板还在小卖部附近转悠,便知道煤老板从山上偷跑出来约会了。
听了王剑归的一番解释,老闷的心这才稍微放下。他看着发蔫的煤老板自言自语说道:“那现在怎么办?”
“你绑得它的身绑不了它的心,继续这样下去它会蔫死的。狗都想离开这个地方了,你还是赶快搬出去,免得它再偷偷跑出去被别人抓去当肉狗吃了,到时候你都没地方哭!”
老闷一时无语。王剑归看着老闷的神色变得缓和,不再像以前那样死板着脸,他心里明白,其实老闷最后一点脆弱的防线已经土崩瓦解,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而已。这个台阶就是煤老板。于是继续说道:“再说了,你现在一个人住在山里,万一再有个闪失,煤老板就得流浪了。”
老闷这才闷声道:“我知道了,王书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出了老闷家,马杰抢上前一步,与王剑归并排走在一起,他低声问王剑归:“王书记,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吗?”王剑归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