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为何下注旅游业

山西有215家资源型企业投资开发旅游景区、星级饭店、休闲度假区和娱乐设施等，总投资320亿元

发展文化旅游业需要大笔资金投入，钱从哪里来？

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的官员和专家普遍认为：资金主要依赖社会力量，而在山西，所谓的社会力量特指“资源型企业”。

夏天，乌龙峡成了大同市民休闲纳凉的好去处（武刚/摄）

2015年4月16日，山西省统计局发布数据：山西有215家资源型企业投资开发旅游景区、星级饭店、休闲度假区和娱乐设施等，总投资320亿元。其中，由资源型企业投资或参股开发建设的星级饭店76家，占山西四星级以上酒店的45%，25家省级休闲度假区，几乎都来自资源型企业开发建设。

这意味着，资源型企业转战旅游业之后，其成与败都将对山西文化旅游业发展产生极大影响。

庞泉沟的水上项目

太原以西90公里的吕梁山里，有一个地方叫“庞泉沟”，这里因中国特有的珍禽——褐马鸡而闻名山西。

1986年，庞泉沟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11年之前，这个占地面积105平方公里的自然保护区一直在群山中静悄悄地躺着，游客罕至。本地人和外地人都认为，这里除了难觅踪影的褐马鸡之外，能观赏的，只剩下山谷中寂寞的参天大树和一条嵌在林间的蜿蜒小河：文峪河。

“庞泉沟那时的门票定价为20元，全年门票收入仅一二十万元。”吕梁市交城县庞泉沟镇镇长李建忠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文峪河河水流出自然保护区后，一路向南，蜿蜒穿过交城县的庞泉沟镇和会立乡，悄悄地流进，又悄悄地流走。

2011年之后，沉静被打破。这一年的2月，庞泉沟国家自然保护区以南10公里处的文峪河里筑起几处小水坝，一个叫“华北第一漂”的漂流项目落户于此。

漂流项目的老板是河南平顶山人，姓姬，他带着几十个工人冒着春寒在河道中忙碌。庞泉沟镇原住村民们站在不远处观望，他们斜着眼睛，眼角挂着讥诮的笑意。这些人的记忆里，河中浮浮沉沉的，除了水花，还是水花，没值钱东西。“都认为姬老板是傻瓜。”吕梁交城县庞泉沟镇苏家湾村主任杨继生回忆。

当地人的嘲讽未对姬姓老板产生丝毫影响，河道整理仍紧锣密鼓推进。2011年6月10日，长10公里的漂流项目告竣并开业。没多久，热闹剧上演——公路上塞满私家车，路边随处都是穿着拖鞋泳衣等待漂流的游人，“最多的一天来了1万人，投资人先期投入800多万元，项目运营两个半月就收回了成本。”李建忠说。

姬姓老板的成功如一个炸雷，交城人原有的“看鸟、看树、看山”旅游观轰然倒塌。在利益驱使下，本地人也“蠢蠢欲动”。2012年之后，庞泉沟镇和会立乡附近的文峪河中先后冒出七八个漂流项目。

2012年，另一个大型水上项目在庞泉沟开工——果老峰水上乐园。

这个占地66万平方米，耗资5.3亿元的庞然大物突兀地立在小河边，它的缔造者是“山西隆美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该公司董事长蔚明还有另一个身份：交城县某大型煤焦企业老板。

蔚明告诉本刊记者，他之所以投资旅游，除个人喜好之外，另一个原因在于当地政府的引导。

蔚明说，早在2009年，吕梁官方推出“一企一事一业”活动，“吕梁每个资源型企业办一个公益事业，投资一个带动百姓致富的非煤产业。据吕梁市委一位官员回忆，当时很多煤老板响应号召参与到活动中，“先后有278户煤企承办‘一企一事一业项目592个，投资总额为348亿元。”

实际上，果老峰水上乐园建设也曾遭遇波折，“这个项目因土地问题被叫停，”蔚明回忆，“在省主要领导多次过问下，土地问题最终解决，项目才得以完工。”另外，“在景区建设面临资金困难时，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帮着跑资金。从这一点不难看出，交城政府对于旅游开发带动县域经济跨越发展抱有很大希望。”

2014年7月5日，果老峰水上乐园建成开业。据吕梁交城县会立乡副书记李志坚回忆，当时场面异常火爆，水上乐园里人山人海，“最多时候，一天有2万人买票”。

水上乐园对当地经济拉动作用也很明显，“2011年前，会里乡只有1家饭店在惨淡经营，现在，至少开了150家饭店和农家乐，”李卫兵说，“每年两个半月时间，当地农民仅靠卖泳衣泳具人均增收3000元。”

洛池渠的“红”与“绿”

庞泉沟东边60公里的大山深处藏着一个小村子——“洛池渠”。

洛池渠隶属太原市清徐县东于镇。2015年12月中旬，海拔1500米的大山里气温已降到零下12摄氏度。一个多月前的那场雪还未彻底消融，通往洛池渠的盘山路更显艰险。

洛池渠的负责人是武成美，他告诉本刊记者，在洛池渠这个小山村里曾经留下了一段血与火的抗战记忆。

1937年11月8日，清源、太原、徐沟沦陷，次年6月，清源、太原、徐沟三个抗日民主政府撤驻洛池渠。从此，这个只有200人的小山村成为清太徐地区国共合作抗击日寇的根据地。1939年6月11日，日伪军扑进洛池渠，在村西打谷场上疯狂刺杀抗日民主政府工作人员9人、群众29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洛池渠惨案”。此后，日军又多次血洗该村，共杀害干部和群众84人。

正因有这段红色历史，洛池渠被山西媒体称为“红色村”。2014年4月27日，洛池渠被公布为第一批山西省传统村落。

除了“红色资源”，洛池渠还有一种“绿色资源”——800亩“大久保”桃园。

即便有红和绿两种资源，洛池渠还是出现严重衰退：常住人口不足百人，年轻人悉数离去;人均收入不足2000元;土地无人种植，出现荒芜……

其实，在山西传统村落中，与“洛池渠”相同命运的村子还有很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常嗣新说，山西约有3000余座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传统村落，然而受新农村建设、资金、地理环境等多种因素影响，这些传统村落的现状堪忧。

武成美固执地认为，利用好“红和绿”两种资源，洛池渠完全可以扭转颓势，“把村里三个抗日政府旧址修好，打造红色旅游。同时，建立大久保桃采摘基地，搞特色农家乐。”但是，初步测算，仅修三个政府旧址，“至少也要一二千万元。”村里没钱，只能借助外力。于是，武成美开始在太原、清徐等地寻找合作对象。

很快，合作者找到了——山西宝山双鹰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下简称宝山公司）。宝山公司注册资本300万元，共有7个股东，其中1人是煤企老板，“公司最大股东是白泉林。”

2015年5月，洛池渠和宝山公司签订合作开发协议。

根据协议：双方将合作进行三个政府旧址保护、农家乐、树葬、养老院、太阳能发电等项目的建设与经营，“项目总投资15亿～20亿元。”宝山公司董事白泉林说。

“最初，准备在洛池渠建树葬（墓地）、养老院、太阳能发电项目，并没有考虑过旅游，”白泉林说，“后来，洛池渠被清徐县定为旅游村，（公司）才开始往（旅游）这方面转。”据白泉林说，先期宝山公司已在洛池渠投入100多万元，“建水坝、补偿占地款、复垦土地。”然而，原计划的主盈利项目“树葬墓地”在实施时被搁置。雪上加霜的是，2016年1月初，清徐县东于镇镇长蔺志新明确表示：洛池渠没有建设用地指标。这意味着，养老院、太阳能发电项目或许也将搁浅。

主盈利项目受挫之后，宝山公司将战略重点移至“红色旅游”，对于这个新项目，白泉林声称自己“信心满满”。

“三个政府旧址”是洛池渠“红色旅游”的核心资源，目前，对这个核心资源，白泉林准备采取“简易方法”进行修缮——（在墙体上）涂抹涂料，（建筑物）哪里有危险，就搞一点保护性的修复。

本刊记者在采访中获悉，在山西，能源企业投资旅游大致可分两种——主动投资和被动投资。

“能源企业对旅游真正有兴趣和信心才会主动投资，而这些‘主动投资的旅游项目多数已打造成功并产生效益，比如，介休绵山、晋城皇城相府。”山西省社会科学院旅游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李永宠说。

然而，“能源企业去资源县里挖煤，县里往往会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必须开发一个旅游景点，”李永宠说，“为了获取资源，有些能源企业只能被动地在当地投资建设景点。这样的项目效果并不理想。”

“执著”的乌龙峡

从洛池渠一路向北450公里，是山西一个重要的城市——大同。

大同被称为“中国煤都”，煤炭给这个城市的发展提供了强劲动力，同时，也培育出一个特殊群体——“煤老板”。48岁的冯学光曾是“煤老板”中的一员。

2008年，山西资源煤炭整合，大同很多煤老板退出煤炭市场后转战房地产、金融等行业，而冯学光却成了第一个投资旅游的煤老板，“煤老板给人的印象是暴发户、土包子、素质差、缺乏文化，但我要做有文化的煤老板。”

从大同市区出发，沿公路向东行驶60公里，就能看到冯学光投资建设的“乌龙峡景区”。

乌龙峡位于大同市大同县境内，它是一亿年前火山溶液喷发，经桑干河水上千年的冲刷而形成的一条长约10公里、宽数百米的天然峡谷，属国家级火山地质公园。冯学光说，选择在乌龙峡建景区，是因为“有山有水的地方并不多。”

冯学光告诉本刊记者，“乌龙峡景区”建设项目并未请专业设计单位做过规划，“峡谷里的一切景点，都是我的创意，是我学识的体现。”

最初，冯学光在乌龙峡里搞了一个“生态旅游度假区”，但两年后，他觉得这个项目“根本生存不下去”。

冯学光不得不重新设计景区项目——三条线路：一条是寻根线路，景区内有原始森林，其根系经过长时间河水冲刷，大片裸露在外，盘根错节;另一条是西游线路，有花果山、五行山、流沙河等;还有一条是爱情线路，贯穿梁祝爱情故事。“这些项目的灵感来自各种传说。”冯学光说。

事实上，这些项目实施的难度远超冯学光预想，“坚硬巨石堵塞河道，3台挖沟机、4台挖掘机、还有几台推土机全上阵，干了半年，仅挖石头就花了上千万元。”

冯学光并未意识到，这些层出不穷的想法正将他拖进“无底漩涡”，项目越做越多，越弄越复杂。资金亦出现危机，2008年至今，冯学光把所有积蓄都砸进景区，“先后投资1.62亿元。”即使这样，还有不少项目未进行或未完工，“全部做完至少要10亿元。”

冯学光的想法和做法，让家人和朋友一致认定他“精神有毛病”。2009年9月和10月，冯学光先后两次被家人强行送进大同市一家精神病院进行治疗。

两次“被精神病”没有对冯学光产生多大影响，他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推进乌龙峡景区建设。

经过多年努力，乌龙峡景区已初具规模——占地约5000余亩，水域面积超过100万平方米，“一年游客有一二十万人。”

2015年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让冯学光看到了希望：大同市旅游局、金融办等部门开始关注乌龙峡景区，“经常和我要报表和情况汇报”;2015年12月，大同市旅游局局长告诉冯学光，山西正在进行旅游厕所革命，要给乌龙峡景区10万元厕所补贴，“虽然这笔钱不多，但说明政府开始重视旅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