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守还是迎合
——论王铎、孙承泽入清后的书风选择
2022-10-19□王震
□ 王 震
明清鼎革之际,书法风格出现了从开新到保守的转变,而且文艺思想也从尊重个性变成极端复古。本文通过剖析当时书画名家王铎(1592-1652)、孙承泽(1593-1676)的文艺思想以及心理变化过程的差异,探究清初书风变化的底层逻辑。
一、孙承泽的正统文艺观
由于亡国之痛和严酷的社会现实,许多士人反省明亡的教训,思想上出现了一股“由王返朱”的潮流。孙承泽便是其中颇有影响的重要人物,有《五经翼》《春秋程传补》《诗经朱传翼》《尚书集解》等书刊刻行世。为了证明自己是朱子的正统传人,孙承泽在多个场合坚定表达了排佛拒道的立场。如在《庚子销夏记》《颜真卿麻姑仙坛记》条,引用欧阳修的话间接批评颜真卿崇佛佞道的行为:“欧阳文忠公云:‘颜公忠义之节,皎如日月,……而不免惑于神仙之说,释老之为斯民之患也深矣。’”《柳公权玄秘塔》条:“此碑之文为裴休撰。唐人取经西域,皆梵书番语文义不通,使休等翻译润色……先儒云:‘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若休辈者吾知其沉沦无已矣。”对颜真卿的立场孙承泽只是间接地不满,而裴休为佛经润色的行为他认为可能会下地狱。
孙承泽通过书画来“涵养”身心,最终追求在道德境界上与圣人相通。这种思想表现在书法上是轻视“放纵”之书。清朝入主中原后,制定了“崇儒重道”“振兴文教”等一系列治国方略。而书法是儒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可以作为清朝帝王与汉族文人的重要交流媒介。康熙《佩文斋书画谱》御制序云:“书者,六艺之一。昔柳公权言‘心正则笔正’。程子谓:作字须敬即此是学。盖以纪事载言,行之天下,垂之久远,书诚重矣。”可以看出,清初统治者的书法观念是以程朱理学为审美基础,提倡“正”与“敬”。当时影响最大,又符合“正”“敬”的正统风格的书家是董其昌。康熙的御用书家高士奇,推董其昌“书画为近代第一”。清初书坛,士人多以董书为法,康熙身边也聚集着一大批董书的拥虿,如沈荃、高士奇等。在这种氛围下,孙承泽的书法也受到董其昌的影响。因此,他不欣赏那种王献之草书的放纵风格,而崇尚应规入矩、笔断势连的王羲之风格草书,他认为“盖作草最忌连绵,子敬所以不及右军……书家草法,宜入规应矩,力能扼腕,处处停笔为佳,此法惟右军独据其胜,而澄清帖悉传其神”。孙承泽强调“守法”,全面迎合清朝统治者树立的儒家正统艺术观念。
二、王铎固守晚明个性书风
孙承泽选择以一个维护儒家纲常的面目示人,排斥一切非儒家的“异端邪说”。而王铎则延续晚明思想的传统,开阔包容,既赞成儒家的艺术观念,又能融合佛老。
王铎在思想上,推崇“三教合一”的理念。如他认为儒释道三教都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尧舜孔孟注心之人也。经史百家佛藏道藏,治心之药也。人知守心之界限,则经传可不训,刑法禁令可不用矣。”
王铎生于河洛之地,此地文风兴盛,人文荟萃,与“心学”的关系密切,他曾遥拜北方王学大师孟化鲤为师。
另外,他在《隐义》一文中,详细地列出自己的“五迂”,其中一项就是“诵佛老”。
王铎“性好淡漠”的精神寄托之一是参禅修道,在书法交游方面,体现为屡次给佛道人士作书。如顺治三年(1646)为“心香”“道懋”二释子《临王筠帖》。在王铎生命的最后阶段,道教在他的生活中变得更加重要。王铎曾与一位道士—五弦道翁前后通书信近二十封,其中一封信里提到道教修炼的内丹术,希望五弦道翁教他,并自称“玄门小徒”。据钱谦益记载,王铎临终前时说:“有仙迎我”,可见他晚年耽于仙道。
虽说王铎的思想较为复杂,奉行“三教合一”的理念。但依然有一定的脉络可寻,他也只汲取三教里符合他本性的部分。这在他的思想实践中“一以贯之”,最终影响他的美学思想,从而体现在书法上。他亲近心学,而心学强调“心即是理”“随处体认天理”,这种体认功夫是他美学实践的方法之一。通过领悟和实践来“体认”自己的本心,最终达到“理”的暗合,和禅宗的“悟”类似,王铎在论文时说:“文以妙悟为第一义,禅家亦以妙悟为第一义。不能妙悟,识性不灵,为昔人注脚黏缚,认指为月,认履为足,认手为掌,圣贤活泼泼语皆认死了。”
王铎认为只有通过“妙悟”,才能使自己的本性和见识灵明,在文艺上不为他人作注脚,不枯守章句,才是活泼泼的圣贤之理。
王铎的“颓然自放”,表现在书法上是一种对僵化成法的解放。入清后的王铎内心是痛苦的或者说是绝望的,他只能“尊酒竹石者其所以自放而为逸也”,他曾真实地吐露自己的心声,“我毋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放”是王铎的一种生活态度,更是文艺思想。
[清]王铎 吕豫石死节五律四首 172×54cm 绫本 1647年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藏
三、不同书风选择下的矛盾以及影响
从上文可知,孙承泽在学术思想上尊崇朱熹,以继承儒家的正统艺术观念来表示对新朝的迎附,强调“守法”不变。而王铎却能包容三教,追求活泼泼的圣贤境界,强调作艺不作古人注脚。二人的书学观差异,从孙承泽对王铎的评价可以看出:“吾行年六十始知草法,……王孟津熟矣而未得其法。”孙承泽对王铎的书法主要有两个评价,一是熟,二是未得法。这两个概念在孙承泽的评价体系里都蕴含贬义。孙承泽不喜欢王献之的连绵草,认为其不能“入规应矩”。王铎所效法的正是王献之的“一笔书”和《淳化阁帖》里传为张芝所书的“连绵草”,这也是王铎大草书能取得成功的关键之处。孙承泽认为王铎此类风格“未得法”,而只有学习那种“处处以停笔为佳,所谓‘忙中不及草书’”才是真正的得法。
因此,王铎所代表的仍是明遗民那类自标高致,不合流俗,具有鲜明个人性情的书风。这类书风与程朱理学所倡导的“持敬”“不放纵”的艺术观念格格不入,也与清代帝王统治意志水火不容,因此明末张扬个性的书法风潮,在王铎、傅山等人故去之后,很快地销声匿迹。士人们的书法审美逐渐被官方审美所同化,对王铎等人的书法表现出强烈的排斥态度,如金石学家王弘撰这样评价王铎书法:“宗伯……晚年为人略无行,简书亦渐入恶趣,奉命来祭华山,为贼所困,留滞华下,写字颇多,益纵驰,失晋人古雅遗则。”和孙承泽的看法可谓如出一辙。这反映出清初一大批士大夫书家的眼目逐渐被董其昌中和平淡的复古书风所遮掩,同时也代表着新的审美形式已经逐渐成为清初书坛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