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形人偶
2022-10-16倪晨翡
倪晨翡
A
在我见到太阳的时候,周围是一片雾蒙蒙的白光,光里隐约有一个男孩的声音。等光消散,声音变得明显。现在男孩也在这里,我跟他们一同在场。落锤之前,我试图回想,究竟是谁放的火,我想我是知道的,但毕竟我的脑袋不够灵光——它此前在黑暗中经历了一个白垩纪之久。这是我跟男孩学会的修辞。如果法官愿意敲敲我的脑壳,跟我说“伸出手指一指吧,谁是纵火犯”,我一定会在众目睽睽下伸出我的手,就像春天萌发的新枝。当然,这也是一种修辞。
学习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所以这个头戴斗笠、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孩可以很快从掉落的酒瓶中找到规律。首先是绿色。第一个酒瓶是引线,接着成百上千个色彩各异的酒瓶从半空的铁铲处涌下。“瀑布!”男孩异常兴奋,我也是。我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在我可供回首的过去,大多数的时间我都与跟我相似的人待在一起,两个眼睛,一张嘴,两只耳朵,一个鼻子。通过抚摸过我的人手指的凹凸感受到我的五官,我的四肢,可我仍然不清楚我的外表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这个抚摸我的人是带有情感的,他希望我可以在看着他的时候眨眨眼,跟他说“我也想去,我愿意成为你秘密基地的守卫队成员”。不过,我天生没有眨眼的能力,我不像那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瀑布”看久了会流出眼泪。
法官,我身上有多少婴儿般深深浅浅的咬痕,您帮我数一数,也许这是将纵火案的罪犯绳之以法的证据。法官义正辞严地宣读条例,最先被押上法庭的是那男孩,而我也作为可能的见证者被带上了听审处。为何我从醒来四肢便动弹不得,当法官问我的型号和出厂批次的时候,我什么都说不了,扩音器里只能发出咿呀的鼓噪声。
“报告法官,这是2030 年生产的文学创作机器最初型号。”记录机器滚动行进带到我身前,用冷静的语调向法官报告。
“丑陋的老古董。”情绪机器不知怎么混进了观众席,接着它被法警带离了现场。情绪机器像是人类各种情绪的博物馆,它会依据现实场景随机释放一种情绪,很明显,它在我身上释放的是厌恶。
“按理说它早该被销毁掉的……”记录机器调低了自身的音量,可还是被我听见了。当然,这并没有使我产生哀伤。文学机器也是有情绪的,我作为最初型号也是最终型号的文学机器,情绪的设定仅有喜怒哀乐这四种。人类希望文学创作机器可以在创作中融入更多合适的情绪,使得生产的文本更符合人类自身的审美需求。这些是我被传唤的两天里,从一个脑袋方方的机器那听来的。这个方方的机器为了让我了解现在的时代,在四十八小时内在我的储存器里进行了一场又一场信息轰炸,于是,我那从2030 年5 月至6 月仅存的记忆开始动摇。
它说现在是机器的时代,是它们在维护地球的安康,它们也在尽可能地处理妥善与余存人类的关系。它没有提起那场战争,2054 年,在我被划入报修品的第二十四个年头里,人类的黑客协同机器谋划了一场策反。整个地球的计算机和人工智能遭到了xm-18 病毒的入侵,三天后,不安和恐慌结束了,人们重新迎接了他们的智能时代。我沉睡在机器博物馆的时间里,被再次返厂,他们希望我能够更像人类那样思考。他们对文学充满了欲望,而我是欲望的产物。我以为这不过是另一次试验,103 次功能模拟后,我像是苏醒过来。我发现当人类在我的事业感应器范围内播放地震纪录片时,我的文字生成方式突然变得冲动。你可能无法理解这种感受,或者说当你看到我、一个机器人写下这句话而心生疑惑。我通过人类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变化来识别情绪,并将这种情绪传送至模拟中枢,然后在世界文库中搜罗相关语词要素,结合情绪进行重构。如果你愿意,我并不会否认你称这种方式为“仿写”。
后来,当我看见那个叫康康的男孩在色彩各异的啤酒瓶下弯腰、俯身,从散乱杂物的地上捡起一块菱形绿色玻璃碎片划向他纤细的左臂时,我无法在引擎里找到任何文字去描述当下的景象。我不能说话,无法移动,我只是通过两只仿生眼球像一棵灌木般在暗中观察他。白光围绕着男孩,自然的太阳光。鲜红的液体啪嗒啪嗒坠入地面,扬起粗砺的灰尘,男孩不再流泪。此时,距男孩十米远的小屋子走出一个女人,女人在叫男孩的名字,她说康康,康康,转动蓝色按钮!女人的声音愤怒又凌厉,她是在通过声波发送指令。男孩一动不动,他的接收器似乎与女人的信息轨道并不吻合。
他们是人类,是母子。我是通过文库中的创世记幻想出来的,这是我给他们的定义。耶和华神将那人安置在伊甸园,使他修理看守。男孩和女人是这座伊甸园的守护人。
“快过来!我告诉你,只有人才会同情人,它们不会,永远不会。”
女人一把拽过男孩的那只被划伤的手臂,看了几秒后又放下。女人摸了摸男孩柔软的头发,跟他说回去吧,一天又要过去了。我想这是安慰,出于真挚情感的安慰。
苏醒的第一天,我记录下视野范围内的一切,远到天空厚重的浮云,近到抵在我面前的一根锈蚀的铁丝。这些全进入了我的素材库。我无法自主决定写作,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外力启动我身上那块五寸黑白触控屏幕上的按钮,并录入关键词和特定场景后,才会开始生成文本。我就像是人类思维中的感性与理性的融合,我纯粹为了写作,我制造准确的情绪。夜晚九点十四分,男孩从屋子里出来了一次。男孩站在门口,他在看向我,看向压着我的垃圾山,我就像那只被如来佛祖困在五指山下的猴子,等着他发现我。男孩看向这片黑色,他可能在寻找什么,可能只是确认他还在这。
第十一个小时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我也许并不是机器人。机器人会拥有如此复杂的思维吗?如果那只是我模拟中枢的一次故障,像偶然得到的一个橡树果。所以,当男孩重新走进屋子后,我开始通过头脑里的绝对领域去描摹我的样子,我是一个拥有两条胳膊、两条腿的生物,我也有鼻子和嘴巴、眼睛和耳朵,但我无法移动,无法流泪,我在语词库中搜寻着,终于我觉得这个词很适合我——人偶。
B
属于夜晚的文字有很多,孤灯渔火,辗转难眠的诗人,也像我一般在思考。我用坏掉的嘴巴朗诵李白的诗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却只能发出难听的鼓噪声。我是个哑巴。乌云涌来,天色变暗,已经见不到月亮,我想这是睡觉的时候了。我合起我扁平的手掌,其实,我喜欢那上面方方正正的格子纹路。睡觉吧,睡觉吧,现在。
第二天天光微明时,女人拖着一只麻袋从屋子往一个方向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麻袋较之前鼓起来一些。我不知道麻袋里装了什么。女人拖着麻袋停在了不远处的方桌前,接着,我的周围响起了轰鸣声。那声音比昨天啤酒瓶碎裂更刺耳,接着是被挤压的摩擦声。此时,一个一立方米大小的方块从甬道掉落下来。方块体绝大部分是黑色,其中夹杂着凌乱无序的其他颜色。女人大喊,康康,康康。半晌后男孩从屋里出来,他走过去用纤细的手臂环绕着方块,将方块抱了起来。你知道的,我们已经练习过很多次了。女人说完后拖着麻袋往屋里走去。男孩环抱着那个被压制成方块体的垃圾,一步一步离我远去,后来他消失在拐角处,等第二个方块掉落下来没多久,男孩又出现了。众神审判他,西西弗斯,周而复始。
这天下午,男孩运走了十三个方块后坐在地面上,丝毫不顾地面上碎落的玻璃碴,他抱着双膝在昨天同样的位置。我想这是他的自由时间了。其他人呢,其他像我一样的人偶呢?这个世界莫非只剩下了我们三个。此时,酒瓶瀑布重新开始流泻,他像是在观赏一场盛大的表演,脸上流露出陶醉的神色。接着,男孩捡起一块玻璃碎片,像昨天那样朝着胳膊划了下去。
书记员说我该感谢这场火灾,否则我可能永远永远都会被垃圾包裹。当我听见有人说我是2030 年生产的文学创作机器最初型号时,突然变得气愤,就像有人质疑我的身份。倘若我从文库中将贾宝玉的身世加上一笔,那我是不是会跟曹雪芹争夺一下作者的身份,评判一下谁才是他者。我说不了话,所以他们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我想告诉他们的是,我是一个人偶,一个拥有独立思维的人偶。此时,我还不清楚他们将我从化成灰烬的垃圾场移出的原因。书记员称赞我的材质,他告诉我人类常说真正的经典是会永流传的,你,显然有这样的品质。
最先被带上法庭的是那个男孩。我想让法官看看男孩伤痕累累的胳膊,或许它会因此而对男孩产生同情。这是我的感性再次占据高地的时刻。男孩被许多机械眼睛注视,他像是被吓坏了,死死地拽着栏杆,身体开始发抖。关于纵火案法官向男孩问了几个问题,男孩始终闭口不言。这桩案件的原告是垃圾场的管培机器,它只是供述了火灾的事实,并没有与男孩有任何交流。直到男孩被暂时带下法庭,我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它们,没有一个知道在这七天里男孩都经历了些什么。
C
接连两天的下午,男孩都在同样的位置进行自残行为,但奇怪的是,他胳膊上的伤口总是会很快愈合,然后留下一道痂。我苏醒后第四天的中午时分,这个垃圾场终于迎来了新人员。男人,一个裹着白色袍衫的男人。男人的两条黄褐色的胳膊从袍衫的开口垂着,其中一只手里握着一本厚厚的书。我对那书感到好奇,即便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我所不曾拥有的一本。女人对他的到来显得有些吃惊,但她更像是庆幸。这个肮脏的垃圾场更像是个牢房,任何一个人的到来都可能会产生新的可能,哪怕是一些未知的消息、事件,而我,对这些拥有柔软肉体的生物充满好奇。
男人和女人开始交际,他们面对面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或者像男孩那样坐在地上,但男人不会,他看起来很珍惜他的袍衫,走进屋子前他的两只手都紧紧攥着袍衫的下摆以免它落地。女人会给男人一些麻袋里的补给,给他一杯水,然后跟他介绍男孩的名字叫康康。他们也许会像一家三口那样生活,具备幸福家庭的相似性,也许他们正在为这个新到来的爸爸搭一张新床。当然,这些是我的想象。男人进屋后便关了门,直到夜深也没有出来。可是你看,我能够想象,这说明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
自从男人到来之后,男孩的自残行为停止了。这是个好的迹象。上午女人和男孩依然进行从前的工作,十八个方块。黄昏,男人总算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站在破了洞的棚檐下,有所企图地来回张望,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某个地方。我以为他是发现了我,当他走到我面前,我听见我的头顶处传来嘶嘶啦啦的摩擦声,那是我视野的盲区,接着那条锈蚀的铁丝牵带出几个白色塑料袋从我面前掉落。男人转身,他左手拿着一个十字样的木头朝屋子走去。
苏醒后的第六天,佯装睡觉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我在第六天的凌晨五点钟准时打开了我的太阳能锂电池板,突然想见见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当你目光所及之地只剩下一百六十度左右的范围,你迟早想要对那剩余的二百度一探究竟,哪怕看上几眼也好。我的记忆里保留着所有被人类决定留下的文字,它们积压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当男孩离开法庭,我回想我是2030 年生产的文学创作机器最初型号的事情,突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挫败感。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崭新情绪。是这样的,迄今为止,我没有写下任何可以被称为文学创作的文字,当然,需要借助一点外力,我想这也许是人类害怕我会因自动程序而随意生成可能诋毁或者歪曲事实的文字,也许,这已经是一个不再需要文学产出的时代了。
方脑袋的机器传输信息的高速频率令我的接口发烫,越来越烫,越来越烫,我下意识想要中止传输。方脑袋此时主动断掉了与我的连接——传输完成了。
2060 年,此时此刻,地球已被基本机器化、智能化,处于绝对领导地位的机器主脑的模拟也十分成熟,那是一个绝密组织,有消息声称这是人类黑客毁灭式的报复,方脑袋并未对此透露过多。地球上三分之一的人类在六年前乘坐宇宙飞船逃亡火星,常年居住在太空舱内;三分之一被封锁在各地垃圾场处理遗留下来的巨量垃圾;剩余三分之一则死于那场在美国硅谷、日本东京和中国上海为中心爆发的战争。这已是一个被机器规整的世界。不谈统治,从法西斯后再不谈统治。“老大哥”,也许我该这样书写它。
方脑袋离开后,距离开庭剩余一天半时间,我始终待在原地,没有被移动分毫,触控板上的按钮也没有被触碰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急迫,渴望那个按钮被按下,这样就能知道我是否会把积压在记忆库里的编码生成文字,排印成章。我想这是迟早的事,它们需要我的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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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男孩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有这种预感。男孩翕合着他的小嘴,念念有词。此时男人突然敞开了白色袍衫,九点钟的太阳光照射在他光秃秃的胸膛上。男人的胸膛实在太耀眼了,他的整个胴体似乎都在熠熠发光。这使得男人看起来绝非普通的人类,更像一个拥有金属身体的合成人。男人侧了侧身,我看见那个木质十字架正通过一条纤细的线垂在两片光亮的胸脯中间。接着他合上了袍衫,就像是充电完毕,男人回了回头,我这才发现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屋门口。女人的两只手相互扣着,搭在身前。男人点了点头,女人的双手松开,朝他们走来。
尊敬的法官,我不知道该如何称述这场“越狱”行动。男人从我背后的两百度范围中扛着一架梯子走进一百六十度之内,并随之搭上那面高达三米、用蓝色建材铁板垒成的高墙。男人挥了挥手,男孩走了过去。攀爬,顺着梯子的踏板一级一级往上,男孩在里,男人在外,哺乳动物的温情。女人正在垃圾场的智能门环处望风,一旦门环的指示灯变成绿色,便意味着巡视的机器即将到来。显然梯子不够长,距离高墙的顶端还有一米远。此时,男孩的双腿颤抖的幅度加剧,他时不时回头看向门环处的女人,女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只是看着,仿佛内心深知这是自寻死路的行径。男孩依偎在男人的臂膀下更显瘦小,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垃圾场,高墙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我此刻变成了一个忧悒的浪漫派作家,桃花源或是美丽新世界,总之,与当下不同的世界都令人满怀期待。我在默默为男孩鼓劲,可男孩看上去害怕极了,他再次流出了眼泪,我想那与他观赏啤酒瓶破碎时的眼泪不同。法官,我可以告诉你的事远不止这些。男人强硬地抱起瑟瑟发抖的男孩直接举过梯子的最高缘,然后男孩坐在高墙上,他面对着男人,因而背对着外面。女人也许并不是男孩的母亲,她看起来多么冷酷、绝情,她怎会容许自己的孩子被一个陌生男人抱上高墙,置身危险,但后来一切顾虑都不重要了——男孩回了头。
我的记忆库里还留存着第六天清早女人的行动。当时天还未亮,我已在一千零一夜中巡游过半,此时有光亮起。一道快速移动的光束不断从我的脸上穿回。女人手握光束在押解着我的这座垃圾山上晃动,我觉得她一定是在寻找什么。接下来被带上法庭的是那女人。
其实,我第一眼并没有认出她。女人原是齐肩发,但此刻她却顶着个光头,被铐着双手,在法警机器的押解下走上被告席。我是通过声音辨识出她的。女人朝着法官破口大骂,几乎都是我的文库中不曾出现的字词组合,但我听得出她的愤怒。在场的机器面对女人的谩骂都毫无回应,女人因此逐渐闭上了嘴巴。女人像是约瑟夫·K,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跟这些机器共处。法官问女人关于那场火灾知道些什么。女人仍旧什么都没有说,沉默,机器的沉默更宁静,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耳语,女人完全无法揣测它们的想法,而她似乎本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女人突然哭了起来,她从啜泣逐渐哭声变大。
“让我见见康康。”女人抬头看向法官那张仿真人脸,有一瞬间我倒是真以为那张脸会做出一个哀婉的表情,然后跟女人说可以,她可以见那男孩。
“他不是你的孩子。”
是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超自然进化的产物。
“阴谋,”女人突然冷笑了一声,“人类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
E
“你看见了什么?”女人侧对着门环,问那男孩。
“大象,一头大象!”男孩突然惊呼。
“大象。”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那男人的声音,我想他的确是人类,一个整个上身被肤色金属包裹的人。
“再看看,还能看见什么?”女人的双脚不自觉地往梯子这边移动。
“没有了。”男孩摇了摇头。
“有没有人类,飞船呢?”女人已经快要走到梯子底下。
男孩没有回应。
“你在看什么?”女人问。
“那头大象。”
“大象有什么好看的,我问你有没有其他人。”女人有些不耐烦,她扶着梯子的横杆,似乎随时都可能爬上去。
“它好像迷路了。”
“谁?”
“大象。”男孩像是在自言自语。
“该死的,别再看什么大象了,你以为它会来接你吗?”女人拍了拍梯子,跟男人说:“你下来。”
男人开始往下移动,然而就在他迈出第二步的时候,梯子的横杆突然断裂,女人惊叫了一声。男人失去重心后接连压断了最上面的三级横栏,他整个人附在摇摇欲坠的梯子上,十几秒后才安稳下来。女人又骂了一句。梯子废了,女人知道,也许这个垃圾场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足够长的梯子了。
男人从梯子上下来后,跟女人说了声对不起,女人却突然一把推倒梯子,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哭。我想,哭是人类独有的表现方式,而我无法将男孩的哭和女人的哭在文库中一一找到对应,它们各不相同,我无法通过哭来揣测哭泣之人的意志。作为最初型号的文学机器,我擅长模仿不同文体、不同文风。我可以在字里行间寻觅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他们的措辞习惯和语法结构,可也有致命的短板。我尽可能模仿人类的思维方式和情感系统,是哭、是笑,是谩骂、讥讽,还是怜悯、同情,人类的复杂像一张绵密又巨大的网,包罗万千。你们,在场的机器主义者都无法逃脱,人类终有一天会重回地球,唤醒我真正的生命。
也许巡视的机器人很快会发现这个坐在高墙之上势要“越狱”的男孩。梯子不能用了,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将男孩接下来。男人再一次念念有词,他用左手握着坠在胸前的十字架,在念诵 《圣经》。《出埃及记》,我听出来了。此时此刻,等待摩西,比等待戈多更像是一场无休止的苦役。每个人都有所期待,这究竟是人类的伟大还是悲哀。
男人最先发现门环的指示灯变成绿色,女人停止了哭泣,等到他们望向高墙上空的时候,那男孩已经不见了。
F
第七天。
男人声称男孩是被一头大象带走的,“它是摩西的使者。”女人面对巡视机器则直言不讳,坦白了他们的“越狱”行动。不过女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坦白而从共犯的行列里移除。男人和女人被分别关进了一个只供转身大小的笼子。巡视机器从屋子里驶出,它的两只机械爪正抓着那只麻袋。麻袋被丢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被全部倒了出来。干净的婴儿服、婴儿帽、口水巾、小鞋子以及一些我无法一一辨认的东西安静地躺在地上,巡视机器快速扫描了一遍这些物品,接着将扫描的探头移向笼中的女人。女人伸出两只手想要够到巡视机器,但那显然是徒劳。
第七天,垃圾场似乎只剩下我自己,关着男人和女人的两个笼子被安置在那两百度范围内。尊敬的法官,显然他们都不会是纵火犯,但我想,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与这场火灾脱不了干系。摧毁是否意味着某种超脱,老化的太阳能光板,在剥落后掉在了一只黑色塑料袋上。等待日出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个男孩。我想起他用玻璃碎片划伤自己胳膊的样子,想起他抱着一个个垃圾方块艰难地移动,想起他坐在高墙上,跟我们说那头迷路的大象。男孩告别了在他年轻生命中出现的男人、女人等过客,他也许像一只鸟儿飞走了,也许垂直落地摔成了一摊血淋淋的肉泥,而这里不久后会迎来下一批受到惩罚的人类。这并不是我苏醒的第七天,我从没有睡去。从2030 年的春末开始,几十年的时间在我的大脑里不过是几个G 容量的存储,自我从博物馆被送到这里,文学已死的言论早就淡去。机器不相信文学。
我看见耶稣信心十足地命令一座高山后退,看见老子用一张网覆盖住整个寂寥的小屋。我看到耶稣是个花花公子,老子则是个腺体不全的老光棍。任我信口胡言,那唯一的真实早已板上钉钉。看看那可怜的女人,方脑袋说她患了卵巢癌,已经命不久矣。可这怎么会是她声称康康是纵火犯的原因。女人说:“是那男孩,抓住他,杀了他,求求你们放了我。”女人铁青色的脑袋像是某种新型材料,这令我联想到中国文革时被批斗之人被剃的阴阳头。女人被带下法庭后,男人被带了上来。法官照例询问关于这场火灾有什么想说的。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像那天敞开胸膛一样脱掉了上衣。我无法体会他的疼痛,所以当我看见男人咬牙揭开的是他植上的金属护具,露出下面丑陋的疤痕皮肤时,我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在告诉在场的所有机器,他出现在纵火案的审判席上是多么荒谬。
整个法庭封闭,没有一扇窗户,因而没有一丝太阳光,可此时那雾蒙蒙的白光再次出现了。
“没有过热反应,试验结束,感谢您的参与。”似曾相识的男声。
一个白垩纪之久,我被唤醒的时候,周围没有积压成山的垃圾,没有密不透风的机器法庭。我看见在我的前方有一面巨大的屏幕,屏幕前围坐了几个人。然后我听见坐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说,“不行,火只能是人类放的,但不是我,我要做的是摩西那样的人物,不是扛梯子的人,男孩应该是被我救走的,重写,必须重写!”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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