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锁记
2022-10-16高玉宝
□高玉宝
船终于开了,左舷窗里的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清任何标记物,眼前只有一片金光闪闪的海水。据说,日落时刻会美得让人不知所措。现在,黑石一雄可以跟他谈那件重要的事情了吧?她从舷窗移开目光,说:“这里的平均深度只有二十米。很浅的海吧?”
他当然已经习惯了黑石一雄的这种语言风格,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感觉到了她的这种答非所问的状态。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好,给他造成一种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感。但是,黑石一雄会马上调整状态,她会很有女人味地向他笑一笑,说她的钥匙丢了,她很担心,“也许该换一把锁了。”
丢钥匙,对于一个单身女子来说,的确不是件小事儿。
他知道,有个小说家叫石黑一雄,据说小说写得很好,她为何给自己取名叫黑石一雄?也许只是为了好玩。她听了却马上说:“哪里呀,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叫石黑一雄的作家,他是哪国人?”
她笑了,笑得挺保守,当然不是从心里往外笑的那种,而是很程序化地笑一笑,让人感到她内心充满忧伤。“她不快乐。”他的第一直觉就是这样。
“我出生在一个叫黑石的地方,所以,给自己取名叫黑石一雄,不好理解吗?”
她长得瘦瘦弱弱,没想到也希望自己称雄称霸,而且,还是自己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在百十个人的小村子里称雄称霸也有意义?
在告诉他答案之前,黑石一雄曾经对他说,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因为,他们不是一路人。两条道上的人在交叉口遇到了,长久停留,不会被车撞死,也会被圈在原地困死。“你懂的吧?”他也许懂了。他好久没有吸过烟了,听了她的话,跑到对面的小超市买了一盒烟,大口吸着,一脸的悲伤。看得出来,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黑石一雄,显然,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也许我错了,我们该出去做一次旅行,海上旅行,也许,那时能不能在一起,就有了答案。”她又这样说。
不得不说,她的提议很有道理,为了能够在一起,有必要做一次旅行。他当然希望在旅途中,她能下定决心。于是,他开车载着她,开了两个多小时的高速,到了海边。到了码头,把车开到轮渡上,然后,从舷梯上到顶层。他在网上订了票,一等舱,双人间。为了寻找这个重要答案,他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船出行,没有想到船舱里还有一间小小的卫生间,可以洗热水澡。刚出海,黑石一雄就吵着要洗澡,六月的天,热是肯定的,倒不至于如此迫切。说着,黑石一雄已经脱得只剩内衣,她穿着短裙,内衣是一件小小的薄衬衣,白得轻飘飘的,像一片云朵。她打开大大的旅行包,找拖鞋,找洗发水,找沐浴液,找爽身水,找营养液,找干净的内衣内裤。她打开一个乳罩,其实,应该叫文胸的,她说:“哈,好看不?一千多块呀。”
他仰躺在窄窄的床上,看着小舱里白白的她晃来晃去。大船非常平稳。过道里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他想到他们上船时遇到的大车司机,他们将车开到下面的货舱,也通过舷梯走到顶层,常年走水路让他们像回家一样自然,他们围坐在吧台的空地上,手里捏着啤酒瓶。他们住六人舱,没有舷窗,没有卫生间。
他正在发呆,听到卫生间传来沙沙的水流声。黑石一雄的皮肤很好,很有弹性,拥抱着她,感觉像搂着一只猫一样,她浑身发着轻轻的颤抖。不知道这样的女人为何要起个微信名叫黑石一雄。舷窗处几只海鸥飞过来,它们一直追着大船飞行,照片上,总有人在大船上喂海鸥。
他与黑石一雄是怎么认识的?
那次,他去送一个视频,公司年会的视频,不是他做的,是别人做的,那人有事儿,临时让他去送。他走进那个写字楼后面的小院子,高大的写字楼将小院子挡得异常昏暗,正好配上这灰暗的天气。进了院子,掉净了叶子的槐树上落满了没化的雪,墙上挂着红辣椒,木匾上写着公司的名字。他推门进去,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正擦眼泪的黑石一雄。
在他开口前,她赶紧向他摆摆手,一边擦眼泪,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千万别误会,我刚刚把家里钥匙弄丢了,这个月,这是第三次。”这时,院子里开始下雪,他坐在她的办公桌后面,看她一帧一帧地审核视频,说实话,尽管片子是他们公司做的,但是,做得可真烂。最后,她终于把片子看完了,说,很好,她公司老总的镜头一共出现了十九次,共计三分零十三秒,很好。
这时的雪依旧在下,他的车放在写字楼前的车位上,她要送他出门,完全出于礼貌,穿着她那件薄薄的小黑西服。他看着她都冷。他缩着脖子去停车位,她仰首挺胸,像个公主走在他的旁边。雪花落在她的长发上,落在她浓黑的眉毛上,像落在一层黑色的等待燃烧的无烟煤块上——是的,她在等待被点燃。
上车之前,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他对黑石一雄说,他有个远房亲戚,开锁的。如果需要,她可以给他打电话。
就这样,当天,他接到了她的电话。他从家开车将她接回她家,他的远房亲戚已经等在那里,开锁,换锁,没用了五分钟。黑石一雄感动得快哭出来。她坚持要给他做顿饭,尽管她说她做饭并不怎么在行,只是为了感谢。而且,她家里还有几瓶好酒,也许他能喝点。那时,他刚刚戒酒,烟也很少吸了。他发了毒誓的,不再喝一滴酒。但是,他坐在她家的餐桌前,看到她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类似于梵高的画,看到她的照片挂在门口处,柔和的光线照在她瓷白的脸上,照在她毛绒绒柔软的脸上,他打算喝一点。厨房里,她手忙脚乱地炒菜,西服也没顾得上换下来。水池里一堆没有洗的碗筷,油花浮在水面上,这让他很抓狂,也许他有轻微的洁癖。他挽起袖子,帮她把碗筷洗了,将菜板洗了,然后,整齐地摆放在碗架上。垃圾袋塞得满满的,他收拾时,发现了一根烟头。
他提着垃圾袋出门,扔到楼道外面的垃圾桶里。上电梯,敲门,这时,他听到屋内她与一个男人正在争吵。
“你一个月换几次锁?嗯?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
他听到一只碗被摔碎了。进门前,他换了拖鞋,他还在为她家有一双男式拖鞋感到奇怪。
这时,门开了,是她开的门,他越过她低垂的肩头,看到一双愤怒的男人的眼睛。不知道为何,那一刻,站在门口的他,特别想和屋里的男人喝一杯——谁知道呢,反正,这样愤怒的人应该喝点酒,也许喝点酒,会让他平静下来。
站在门外的他忽然想哭。
没有想到,那个愤怒的男人冲了过来,他大喊:“原来你就是那个野男人。哈,告诉你,我和她很快就要结婚了,你要插一腿?”
站在门外的他忽然特别想哭,立在他们中间的黑石一雄已经哭了,她耸着肩膀,那么瘦弱、可怜。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整个脸。她拼命阻挡着愤怒的男人,不知所措。
愤怒的男人隔着她向门外的他挥了一拳,由于距离太远,他的拳头从门外的他的头皮上扫了过去。门外的他退了一步,看到愤怒的男人将她推到一边,她摔倒了,发出沉闷的一声,头也似乎碰到了门把手上,她捂着头,泪流满面。门外的他正冲着愤怒的男人走过去——多年没有打过架了,也许,今天可以痛快一场。结果,门外的他被愤怒的男人轻易打倒在地,倒地的一刻,他闻到了那人嘴里的酒气。
他挨了几脚,肋骨可能骨折了。那个愤怒的男人从他的身上迈过去,按开电梯门,怒气冲冲,像要把整个电梯间烧了一样下楼去了。
黑石一雄将他扶起来,察看他的伤势,他捂着肋骨,感觉那里插了一把刀子,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肋骨骨折,算不了多大的事。
不想去医院。他努力自己站起身来,一边笑,一边说:“嘿,本来想和你好好拍拖一下,没想到,第一面是这样的惊喜。”
进了屋,黑石一雄一言不发,她去清理愤怒男人摔碎的碗。他看她蹲在地上,小西服下面露着半截雪白的腰,她直接用手去捡瓷碗的碎片,终于割破了她的手,血流了出来,她不管不顾,像是跟所有人赌气。他感到既无辜又无趣。
他换好鞋子,穿回外套,拍打了几下裤子上的灰尘,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门锁的质量很好,只发出咔的一声轻微响声。黑石一雄并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他下了楼,在楼道口处,那个愤怒的男人依然在单元门外站着,雪花落了他一身,他缩着脖子吸烟,见他从单元门走出来,愤怒的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想真揍你。对不起,要是真揍你,你连牙都找不到。”他跺跺脚,雪花扑扑地飞起来。
这个愤怒的男人的话音还没落,他就像一头狮子一样冲到了他面前,愤怒的男人来不及愤怒,已经被他打倒在地。这么多年以来,无人不知他是个多么好斗的家伙,论打架,他从未遇到过对手。愤怒的男人刚爬起来,又被他踢倒了,鼻血流到了雪地上,溅得到处是,这个男人的愤怒不在了,他趴在雪地上大口喘气,“你打死我吧。”他开始哭起来。
真是可怜。
他不愿看这个人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到街上,他的车停在路边,雪已经将挡风玻璃盖得严严实实。他用手将雪清理掉,雪上带着血,不知道是男人的血,还是黑石一雄的血。他的手机里忽然来了一条信息:“以后换锁,还要麻烦你。”
船上,黑石一雄终于洗完了澡,头发湿漉漉地向下滴水,她用吹风机吹头发。嗡嗡的声音让人心烦。她歪着头,眼睛眨呀眨的,好像有一万个心事儿。
“这是头一次在船上洗澡,如果,这样跳到海里,多干净。我不想弄脏了大海。尽管这里只有二十几米深,不算深海。”
给她换锁没几天,她打电话来,说钥匙又丢了,还得需要他那远房亲戚。他把电话给她了,她不要,“不行,你得来,我不放心。”她吐字不清,他倒真有点不放心,因为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他开车到她家十七分钟,路上差点闯红灯,过了路口,他长叹一口气:“你激动个屁?”
到了她家,她披头散发,显然喝醉了,扶着墙,摇摇晃晃,黑色的小西服换成了粉红色的,款式几乎一样。开锁的远房亲戚也喝了酒,他不得不开车去接他,她进不了屋,他只好扶着她到车里。坐在车上,她扑到他怀里,哭了。双手插进他的羽绒服,头埋在他的怀里,他弯着腰,很不舒服,心却跳得像要从口里蹦出来。他理了理她的长发,泪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脸,一片冰凉。她喝了许多酒,浑身透着酒气。
自从上次,她的公司再也没有找他们做过视频。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忙着回家,像他和她这样,早就按揭了房子的,并不打算回家,在哪里过年都是一回事儿。几天前,他妈打来电话说,他爸想他了,过年一定要回家。“有没有女朋友,都要回家过年。不丢人,儿子,听话。”
妈妈的语气多像跟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说话呀。
他很生气,说自己太忙,不回了。
下午五点钟刚过,吧台就来电话说可以吃饭了。他们去了观光厅,船头背对着夕阳,想看日落,要到甲板上。他们点了几道菜,她问他要不要喝杯啤酒,他摇头,自从戒了酒,他早就不馋了,听到她喝酒的消息,他也心烦。尽管,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他懂。
草草吃过饭,他们就到甲板上去,因为是滚装船,甲板上布满机器,噪声很大,海风比想象中冷得多,但是,他们还是立在甲板上等待夕阳西坠。海面平静得像缎子,太阳很大,倒映出一片霞光。几只海鸥费力追着大船,他和她站在船舷旁,大船足有十层楼高,向下望去,一阵眩晕。
“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跟着跳下去救我吗?”黑石一雄问他,由于机器的轰鸣声太大,他没有听清,她又喊了一遍,吓得他赶紧搂住她,紧紧地搂着她。
一只海鸥终于追上了大船,在一个圆筒上站着,离得他们很近,羽毛被风吹动着,它比空中看到的还要大。
她喝醉了,他开车带她去找远房亲戚开锁,亲戚在立交桥下面开了个小门头,小屋子里放着一张临时床,床头放着一个小太阳。他将喝醉了的他推醒,远房亲戚惺松着眼坐起来,嘴里嘟嘟囔囔,他权当听不到。将远房亲戚扶到车后座上,她醒了,理了理头发,坐正了。远房亲戚坐在后座直打滑,说忘带工具了,忘带新锁了。抖着手去开店门,进了门,踢翻了小太阳。他赶紧将远房亲戚的小太阳电源拔了,对亲戚说,消防啊,小心。说完这话,他有点后悔,想起他妈妈的电话。
路上,黑石一雄清醒得要命,像滴酒未沾,倒是远房亲戚的话多,问他何时回老家过年,问他要不要带东西回家。
换了锁,黑石一雄要付钱,被他制止了。送远房亲戚回家,远房亲戚在车里直笑,“哥,这女人不适合你。”
其实,论起来,远房亲戚要叫他舅。尽管他们的年龄差不多,但是,人家在老家,早娶了媳妇,儿子都会发小视频了。远房亲戚有回家的理由。
夕阳终于落了,海面一片橘红。他将黑石一雄拖回船舱。她坚持要喝一杯,他从吧台上要了一瓶啤酒,回到舱里,她坐在他的对面,说,刚才,她很感动。
她起开啤酒,对着瓶吹起了啤酒。
“你搂得我那么紧。其实,我真的挺冷的。”
她说,是那个愤怒的男人让她喜欢上了喝酒。她不止一次这样说,因为她瞎了眼,看上一个赌徒,整天赌钱,挣得再多,也全输在了赌桌上。输了就借,把黑石一雄的钱也借了个精光。她再次哭起来,眼泪滚圆,仿佛她是一眼泉。
“可是,他这样对我,我越是忘不了他。”
“我从船上跳下去,你会跟着跳下来吗?”她喝了一口酒,看着眼前舷窗上升起的明月。大船要在海上航行一夜,第二天早晨到达对岸。
这些话,让人愤恨。
农历小年,黑石一雄打来电话,她对他说,要感谢他,因为换锁呀,换了那么多次锁,都没用她花钱,她很感动。
“过小年了,来,喝一杯。”
他决定打车去她家,下了楼,楼下的服装店竟然还在营业,他异想天开,决定给她买件衣服,大小不合适倒是可以换的,毕竟是楼下邻居。进了门,转了一圈,他忽然看好一条裤子,窄窄的裤腿,小小的格子,很符合黑石一雄这样知性的女子穿。裤子七百多,打完折三百,挺划算。其实,他根本不懂什么衣服,自己的衣服都不懂,哪里懂什么女人的衣服?
他提着包好的裤子去敲她的门,一会儿,门开了,屋里的暖气正好,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像云朵一样的睡衣。
他将裤子递到她的手里,包装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她接过裤子,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套上裤子,他看到了她穿着小小碎花的白色内衣。裤子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真是奇迹。
以后的日子里,具体说是以后的三年里,他不断看到她穿着这条裤子来和他约会。他们去青山度假,在青山下面的小店里吃烤羊腿,喝小烧酒,整夜不睡,说着胡话。
更多地说起那个赌徒,那个愤怒的男人如何败光钱财,如何骗得她还房贷都要借钱。
那时,他失业了,由于和老板合不来,他将老板胖揍一顿,差点没被关起来。还好,老板差他的几万块钱抵了。他没有几个存款可以帮她。
她摆摆手,说:“别这样,只要你对我好,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点,他当然一万个保证。他是学平面设计的,工作好找,实在不行,开个广告公司,给人家做门头,焊广告牌也不少挣呀。
长时间不喝酒,喝了几杯就开始上头,当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忽然又清醒过来。他制止她喝酒,把她手里的酒倒了。俩人笑着,听到窗外鞭炮声响得此起彼伏,他们像一对夫妻一样,在小年夜里相拥。直到他喝醉了,睡着了,第二天被冻醒,他发现自己睡在门口,像一条狗一样躺在门口的擦鞋垫上。
他颤抖着手,掏钥匙开门,门怎么也打不开。他拍门,喊着黑石一雄的名字。他愤怒,用脚狠狠地踹门。
门终于开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出现了,他的脸都气得扭曲了。
“你他妈的疯子,喝醉了,又来砸我们家的门。那个女人不住在这里了,这是我家,我家!你个混蛋!”
船,无声地开在海上,他不敢睡觉,默默地看着怀里已经睡着的她,她像猫一样蜷曲着身子,发着平静的呼吸。
“我跳下去,你会不会跟着跳下来救我?”
这句话吓坏了他,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说。
舷窗上的月亮不见了,似乎起了风,要下雨。
走廊里传来惊呼声:“有人跳海了!”
他睡着了,以为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