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困境、同情与爱:父亲的故事
2022-10-16余静如
□余静如
汪毅鑫的小说 《父亲的故事》朴素又动人。这篇小说最大的特点或许是作者几乎没有采取任何的叙述技巧,也完全看不到作者对结构、情节、场景上的刻意经营。但这些绝不是它的缺点,它是一篇很动人的作品,可以说是浑然天成。这或许是因为作者在人物塑造上十足的用心。从汪毅鑫的创作谈中可以看出,小说素材取自他的生活,而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子对父亲又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写作的过程似乎正是一个探寻的过程。随着小说的结束,读者也和作者一样况味复杂,生活的命题往往没有最终答案,追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一个好的人物往往是一篇小说的灵魂。而一个好的人物绝不会孤立于时代和环境存在。汪毅鑫为了探究“父亲”的性格和命运,采用了老实却有效的方法——从父亲的童年、家庭环境、社会环境、亲人和伴侣之间的相处开始。他并不仅仅将目光聚焦于“父亲”一人身上,也同时塑造了许多富有特点的复杂人物。比如在教育局工作的“爷爷”,因为父亲幼年丧母,爷爷对儿子的恶劣行径表现得无奈却又包容;比如胡阿姨,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和父亲在个性上有着许多共同点,向往快乐和自由的体验却对生活的真相缺乏认知;而“母亲”则是小说中最完整、最富有层次的一个人物。作者对母亲与父亲婚姻的探究,一直延伸到对父母童年、青少年时期生活的探究,对人物性格如何形成有着很深的把握。在作者塑造的“母亲”这个角色身上,充满着人性的光辉。她聪慧、坚忍,热爱家庭又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当父亲重组家庭并生下一子之后,母亲基于对父亲的了解,仍然担心着父亲的新家庭,同情着“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她超越了世俗的眼光,拥有一种对普遍人性和命运的理解、审视、同情与爱。正是这样一种品质影响着小说中的“我”,尽管在小说中多处提及“我”对父亲的不满和怨恨,但在一些重要的人物细节和动作中,“我”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去了解父亲,哪怕受到了许多伤害,但在根本上“我”对父亲依然抱有期望和善意。
这正是这个小说最成功的一点,一切人物的品质、特点通过精准的细节来体现。在塑造父亲的弱点时,作者选择了母亲被传销人员欺骗,父亲选择撇清关系一走了之的对话和细节;在家庭经济崩溃时,作者选择了父亲在赌桌上麻醉自己的状态表现;在追求“爱情”时,作者从旁观角度塑造出父亲主观上可笑的“坚定”,以及客观上对妻儿的不管不顾,不负责任。与此同时,作者给出的另一些细节,显示出父亲又在很多方面以他特有的方式(有时候显得矛盾、近乎可笑)——展示出他对家庭的怀念和对亲人的重视。比如父亲在醉酒之后难得的温情一面——对儿子郑重地嘱咐将来,这使得幼年的“我”在很长时间里获得了精神力量,为了这个“不相干”甚至有些仇恨的父亲,“我”忍受了屈辱、战胜了软弱;父亲在爷爷面前同样显示出一种对亲情的重视,比如在爷爷临终前的安慰以及多年后一次怪诞的修墓行动——不惜得罪整个家族;在小说的一个场景中,父亲在母亲恋爱后冲进家里翻找并破坏男人衣物,但当看到自己曾经的衣物时,又沉默地将乱丢的东西再一次叠放好……在小说中“父亲”呈现出种种复杂的状态,他有时冷漠,有时又表现出温情,有时候懦弱,有时又能极其坚定地实施某个计划(尽管可能是错误的)。他性格中有太多弱点,却让人无法真正感到憎恶。这一切复杂的阅读感受正是源于作者对人物多方位的表现——矛盾却极其真实。
小说中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读者很难轻率地做出结论,但可以确定的是:父亲对他的生活一直不满,他不甘于平庸,却缺少一些“不平庸”的特质,他一直在逃离自己的生活,却并不清楚自己在追逐什么。也许正是这一点唤起了读者的同情。因为这并不只局限于某个人的困境,也是一种普遍的困境。从某个角度去看,父亲向往“自由”以及“逃离”的行为是一种普遍存在人性之中并且很难称之为“弱点”的品性,但父亲命运的悲剧在于,他受限于时代环境,也受限于自己的认知,他在庸常中不管不顾又毫无方向的挣扎伤害到了周围原本可以和谐安定的世俗生活,他伤害到了他人的“自由”和他人的权利——那同样珍贵。在这个小说里,与“父亲”对应的人物正是“母亲”,我们可以看到父亲和母亲一同生活时,面对相同的困境,母亲采取着完全不同的应对方式,她从未有过“逃离”琐碎和日常困境的想法,而是以最朴素最艰难的方式着眼于眼前的问题,从“母亲”对待生活与“父亲”的态度上可以看到,她并不庸常,生活也没有让她变得盲从和麻木,在她的认知中做到了最好,这证明了她的灵魂高度。可以说“父亲”和“母亲”这两个人物各自代表着一种对人生的理解和应对的方式。作者写好这两个人物,便已经达到了超出他原本意图的叙述效果。小说创作的意义也正在于此——“文学”即“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