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视域下传统村落的活化设计策略研究
—— 以宣恩县土家泛博物馆为例
2022-10-15尹传垠孙伟博湖北美术学院环境艺术学院
尹传垠 孙伟博 | 湖北美术学院环境艺术学院
一、引言
传统村落是在我国农耕文明活动中居民与当地自然环境长期发展所形成的,一方面受到自然地理环境的限制,一方面在生活思想上大都受到儒道学说的影响,将自我置身于自然之中进行生产与生活,表达了对自然环境的尊崇与敬畏,表现了“天人和一”“顺天应人”的儒道思想。它是集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于一体的空间场所,具备长期稳定的特性以及自我更新的能力,蕴含了丰富历史价值、文化特性及美学特质。
遗憾的是,进入21世纪后的第一个十年,我国的自然村落总数便由2010年的363万个锐减至271万个,在10年时间消失90万个自然村。在现存传统村落的开发建设中,更多是以经济角度进行资本开发,形成了标准化、模式化的“视觉”工业发展模式,然而标准化工业建设带来“整齐划一”的大拆大建,对村落生态环境造成破坏的同时形成了大量空降性设计;模式化“视觉化”的效果营造则是进一步肢解了乡土文化,面对村落内诸多优秀文化遗产时,或当作隐形的对象,或作为原生的可复刻资源,降低了居民对村落的归属感,这一点在发展旅游产业的乡村尤为明显。此外,限于乡村和城市间发展的落差,村民逐步对乡土文化产生不自信,致使其没有发挥主观能动性去传承及创新乡土文化,从而造成本土文化的衰弱及消逝。
2021年4月19日,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时指出“要发挥美术在服务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把更多美术元素、艺术元素应用到城乡规划建设中,增强城乡审美韵味、文化品位,把美术成果更好服务于人民群众的高品质生活需求。”此次考察,总书记明确指出了当下城乡居民对高品质生活的现实需求,同时揭示了在当下社会发展中,尤其是乡村发展之中美学的内驱力量,对美学推动传统乡村发展给予了厚望。基于此,本文将在美学视域下以宣恩县土家泛博物馆(彭家寨)的规划设计为样本,探讨总结传统村落活化设计的途径与方法,为传统村落的持续振兴发展、乡土文脉的传承传播提供美学思路。
二、中国土家泛博物馆(彭家寨)设计策略解析
彭家寨是位于鄂西南恩施州宣恩县武陵山北麓的土家族传统村落,在两百余年的时间中崇尚自然的土家族人早已和这依山傍水的环境融为一体。寨前蜿蜒的龙潭河与寨后逶迤的山体形态呼应,独特的吊脚楼群犹如一簇花丛绽放在翠绿的山脉中,门前青石板小路盘绕而又不失秩序,其中凉亭桥、铁索桥横跨酉水,簇拥着吊脚楼群,享有“土家文化的中枢、建筑艺术的圣地”之美誉(图1)。
图1 宣恩县彭家寨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发布,第三产业为彭家寨带来了新的发展契机。近年来,宣恩县政府聚集华中科技大学李保峰教授以及湖北美术学院尹传垠教授等专家团队,以彭家寨吊脚楼群和两河口村市集聚落为核心,以建筑艺术和土家文化为灵魂,以传统村落和旅游经济为载体,在忠峒里盐运河谷共同建成了一个活化的、动态的、再生的土家泛博物馆,再现和展示土家族人原真的生活生产场景。项目在发展旅游的同时,从美学视角出发,以文化为主导,重构了良性的乡村业态及生态,给予了这个传统空间无限活力。现从营造思路、建筑建造、公共艺术品等方面分析土家泛博物馆的具体设计策略及原则。
1.对等的参与场所
传统博物馆是一种古老的建筑类型,一栋有门的建筑物,内外是绝缘的,人们在内部观看展览,进行审美活动时首先关注的是外观,即感官所能感知的外观,其本质是一种主客体对立的审美活动。但对于传统村落这个由当地居民生产的文化空间而言,其蕴含的文化资源将被作为外来人员的“观赏”而存在,会使得其处于权力不对等的客体身份之上。对此,伯林特在反思艺术模式的审美误区后提出交融美学(the aesthetics of engagement)的主张,强调人与环境的关系是有机整体的,提倡审美活动应该建立在调动所有身体感官的基础之上去全面参与和感知,以此激发实践者的精神共鸣。
基于此,土家泛博物馆拒绝了传统博物馆二元分立的审美模式。首先在具体规划中将龙潭河畔周边的狮毛寨、汪家寨、彭家寨、曾家寨、梁家寨、伍家寨、张家寨、白果寨、唐家寨9座土家族传统村寨以彭家寨为中心全部进行串联,形成约50平方公里的规划范围,提供包含了自然环境、建筑、街道等多层次审美需要的体验场所。其次,将狮毛寨到白果寨沿龙潭河串联九寨的水陆交通线建设为土家文化风情廊,具体包含木匠师傅景观线、盐商古道记忆线、农耕水利文化线、龙潭九桥、土家放排,风情廊作为中心轴构建了一条开放的、连续的动态体验环。最后,在布局上建立“三心”的空间格局,即沙道沟桃子岔村桐车坝主游客中心、伍家寨次游客中心和曾家寨演艺中心,“三心”作为节点链接了集散、种植、度假、康养、游学、农耕等不同的主题功能,以此丰富多元体验内容全面调动参与者的身体性感知。
最终在“一廊三心九寨”场所布局下所建立的土家泛博物馆并非是主客体对立的封闭审美空间(图2),而是一个没有“界限”和“门”的动态土家生活生产全景画廊,其拒绝的是传统艺术审美活动的审美模式,提倡的是在平等视角下的全感官体验,提供的是一个开放的、整体的、多层次的参与场所。
图2 宣恩县土家泛博物馆规划图
2.本真的生活展示
“环境的本质是家园感,环境美学不仅是欣赏环境的学问,更是欣赏生活的学问。”在对等参与的审美模式下,还应认识到传统村落内核的美学价值存在于原发的、原始经验性的居民生活之中,居民在此扮演的角色为存在者,他们的生活实践是同这片土地的关联域。“美的活动其实就是本真生活的‘原发状态’,本真生活亦然构成了美的活动之‘本源’。”如果脱离了这些存在者鲜活的生活,传统村落就好似“徒具形壳,形存实亡”,失去了最内核的“意蕴”。
在武陵山区的土家族人,无论是日常的饮食、劳作或是节庆中的舞蹈、戏剧等生活实践内容均表现出独特的生活态度。其中,舍巴日的舍巴三部曲是其生活实践的代表性内容,分别为:祭祖、茅古斯、摆手。三部曲中又以摆手舞最为特色,是土家族人将生产劳作、打仗狩猎等肢体动作进行美化组合,用于祭祀和庆典。但限于先前村落公共空间的局限,舍巴日的活动逐步淡漠,甚至消亡。面对这一现状,土家泛博物馆优先考虑在集散中心等地修建居民使用的公共场所,以此满足日常休闲及舍巴日等传统节庆活动,得益于场地的完备,其不仅满足与丰富了存在者的生活需要,更使我们在参与过程中体验到居民原真的生活场景,在节庆舞蹈中体会到土家族人的生活美学。此外,建设“耍耍街”“忠峒里盐运文化市集”“舍巴田园”等文娱空间,以散点的方式布置于土家泛博物馆内,以此复兴当地文娱传统,为当地土家族人的工艺生产、商贸活动、饮食节庆、歌舞娱乐等本真生活内容提供承载的场所。如今,在建成的“耍耍街”中,四处飘散着油茶汤的香气,茶余饭后时常可见土家族年轻男女在此聚集、赶集,并常以“对歌”“讲价”来进行搭讪,相互表达欣赏之意,彰显出乐观昂扬的生活态度。
基于在对生活美学的理解之上,土家泛博物馆强调的是当地居民的生活需求优先于外来人群的旅居需求,当地居民的审美感受优先于外来人群的审美感受。这不仅是保护了这片土地的乡愁和信仰,更是丰富与延展了存在者的生活趣味以及娱乐方式,并将其不加渲染地进行真实展示,这里的展示区别于表演,是他们本真生活的表现。
3.谦和的建造介入
土木建设是实现传统村落发展的必要途径之一,但是唯有在合理适度的前提条件下才能发挥效益,为传统村落的“活化”提供动能和活力。在工业革命之后的人类基于生产技术的革命,形成“人类中心论”的价值观及“科学万能”的世界观,强调人类在生态环境的主体性。这一点在过去二三十年传统乡村的发展中也可见一斑,大量破坏生态的新兴建造以及空降性的文化充斥了“美丽乡村”。源于儒道思想,美学的观念早已存在于传统村落中。其中“天人合一”的生活观、“顺天应人”的价值观处处彰显于人们的生产生活中。在此背景下,建设应该是以谦和的态度在深入理解当地居民审美思想、审美习惯的前提下进行介入。
土家泛博物馆建设中的谦和,首先表现于对传统建筑的敬畏与保护,在面对近200年历史的吊脚楼群时,李保峰教授团队不直接介入吊脚楼中,而是借助其宏观形态,在楼群脚下为赶场集会及节庆等活动修缮场地,提供居民与游客的共享场所,体现出主客共享、全民共享,民居共融的特征(图3)。同时,在龙潭河上采用传统木构件的方式修复明朝万历年间的墨客廊桥及地仙桥,以满足周边村寨与古吊脚楼群的通达性,形成文化展示廊道(图4)。此外,武陵山区中的土家族人自古便对天空有着无限的憧憬之意,在当地的建造历史之中曾建有层叠向上的冲天楼,土家泛博物馆之中最具特色的摩霄楼取名于土家族的方言,意为接近云天。最终79.8m的建成高度呼应了土家先人对天空的美好向往,表现了对当地居民精神信仰的谦和尊重。在选择应用建造材料及工艺时,受到建筑消防规范制约,楼体虽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但建筑立面中呼应云天的“飞檐”采用现代胶合木,彰显当代技术发展(图5)。
图3 彭家寨土家吊脚楼群
图4 墨客廊桥
图5 摩霄楼
土家泛博物馆以谦和的建造态度满足了传统村落发展的现实需要,呼应了土家族崇尚和谐统一的自然审美观,同时通过构木为巢的本土建造理念传达了对土家族传统木构的致敬,体现了技术与艺术、需求与精神、实用与审美的统一。
4.内在的情感唤醒
传统村落中的文化遗产资源在本地居民的认同下会得以主动传播,这也是最切实有效的传承方式。随着现代化的高速发展,彭家寨历经数百年所孕育出的文化遗产资源因发展的断层,与当地居民心中现代时尚生活的向往存在矛盾,这表现为对自身历史文脉的不自信并逐步呈现割裂状态,也体现在诸多精神观念和文化载体的日渐衰微。
在这种认同危机下设计团队立足于土家族人精神文化,以传统文化符号为原型,以现代工艺技术及材料为工具,构建“新”的语言消解传统文化和现代化进程之间断层所引发的传承矛盾。其中以公共艺术作品“意匠神工”和“酉水明月”最具代表。“意匠神工”设立于泛土家博物馆换乘中心,通体呈红色,造型提取了干栏式吊脚楼“刀背梁”形制及摆手舞的肢体形态,综合运用建造的力学数理逻辑进行符号解构、重组,凸显出土家族建造者“匠人匠心”智慧的同时与村落本土的建筑语言相融合(图6)。“男人抱月亮,女人喊太阳”,在《梯玛神歌》中可以寻觅到土家族人自古对月亮便有着特殊情感,在此精神需求之下“酉水明月”应运而生,设计位于游客中心广场,拟物的月亮形态配合通体不锈钢的材质绘制了土家族人的生活场景,实体与河水映衬出的倒影给予了土家族人一片精神畅想的场所(图7)。
图6 意匠神工
图7 酉水明月
公共艺术品的建造通过对彭家九寨地方代表性文化符号进行创造性转译,一方面强化了与周边环境的关联性,另一方面在唤醒居民与场所的情感链接基础上满足了其审美的需要,并激发了参与者的精神共鸣,为当地文脉传承与传播指引了方向。
三、结语与启发
乡村振兴战略实施后传统村落的发展成为当代显学,关于如何传承和传播乡村的优秀文化资源,实现“活化”发展是当下传统村落发展思考的大方向。当代美学所崇尚的是与自然协调统一,提倡的审美活动是在平等视角下调动全感官进行参与体验,这同我国村落的发展背景与演变过程中所秉承着与自然适应交融的观念异曲同工,亦符合当下传统村落发展的需要。故此,在结合当代美学的研究视角下,深入对土家泛博物馆的建设进行设计策略解析,提供村落发展的介入原则,解决认同危机与审美错位的问题,为实现传统乡村的“活化”发展提供设计启发。
首先,应明白传统村落是当地居民的栖息之所,修生养息的空间,当地居民在此千百年来的生产与生活给予这一方土地文明,或称之为意蕴。其价值的体现不仅是物理的,而且是文化的、活态的、精神的。其中物理层面的物化产物以建筑、街道、构筑物等为代表,而精神层面则表现在具体的生活、生产实践之中(原发的生活状态),二者在发展中相互交织,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文化系统。恰如美国著名风景园林设计师劳伦斯·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说过这样一段话:“美丽街道是美丽的,不仅是由于两边的固定客体,而且是由于它为行走的人所激发充满意味的关系”。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视角下传统村落的美学价值也不仅悦耳、悦目之形,更在悦情、悦心之意,其中内核的价值则存在于原发的、原始经验性的生活之中。基于此,对于建设者而言想要完成“活化”的发展目标,其本质在于守住乡愁,以助推当地居民的本真生活发展为核心从而激发传统村落的内在活力,形成传统村落的持续发展。
其次,在迅速提高经济效益,推动客流增长的诉求下,部分传统村落的发展受“快时尚”消费理念影响,构建起了“看”与“被看”的审美模式,形成一种以“打卡”为目的的审美价值判断,逐步走向了视觉化“美丽乡村”的建设误区之中。这意味着只传达了传统村落文化的形制,屏蔽了其文化的内涵,并使得传统村落作为客体造成权力的不对等。当代美学强调的是全感官的参与和体验,否定只停留在“感官所能感知的外观”的形式之上,因为视觉的体验是远远不足的,甚至是空洞的。要体验到其中真正的审美价值,应该建立的是对等的、可参与的场所,以此为支点提供全感官的文化体验吸引游客,带动经济,并促进村落文化内涵的传承与传播。
再其次,在当代美学的视域下“人类中心论”已经被淘汰,“以人为本”的应用方式转向为“以人与生态统一为本”。这种方式不仅保证了生态环境的持续发展,还将当下传统乡村的发展回归到其本体形成的语境之中。因而建设者不能以传承和创造为由从纯粹的功利主义出发,肆意破坏当地的生态系统以及居民生活。应遵循居民对自然的崇拜态度,将生态平衡置于核心位置,抱着谦恭的态度和开阔的视野进行有限介入,在保证环境与人文发展统一的前提下实现传统乡村发展的现实需要。
最后,当传统村落的基础设施得以完备后,如何满足当地居民与外来人群二者共同的认同,成为了传统村落“活化”更深层次的要求。根据土家泛博物馆的经验可寻觅到地方独特的文化符号可以成为沟通和交流的媒介。因为符号是在历史发展中由各种信息交汇、碰撞、抽象、变异所凝结而成的语言,其蕴含了存在者的精神向往及生活智慧,也表现着特定的审美趋向及审美情感。但这不代表可以以“继承思维”对其进行原生复刻,因为传统村落的发展体现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环境下的人类对自然环境使用的创造。因此需要我们用动态的视角进行创新“传承”。当然,这里创新的意义和价值并不是寻求“非定式”的表现,而是为耦合当地居民审美需要与外来人群文化体验二者间的关系,即一方面在发展断层的背景下,对文化符号进行现代转译,满足居民的审美需要的同时引导其审美观念的更迭和转变,另一方面以本土化语言并满足外来人群对地方文化体验的期待,这也是实现传统村落“活化”目标的有效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