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单刀会》和《西蜀梦》看关汉卿创作思想的变化
2022-10-13谢良铨
谢良铨,邵 敏
(安庆师范大学,安徽 安庆 246013)
关汉卿作为元杂剧的奠基人与杰出代表,被誉为“中国戏曲史上第一个闪光的作家名字”[1],留下了众多优秀的作品,为中国戏曲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关汉卿一生的戏剧创作中兼及类型繁多,却从未在“神仙乐道”与“归隐”题材上着墨,这与关汉卿本人乐于斗争和体恤人民群众的现实主义关照倾向息息相关。常把《易》《书》信手拈来的他却没有信傲于群民,生性开朗通达,“偶倡优而不辞”;以“九儒”身份活跃在社会底层的他用尖锐的笔触直面社会矛盾与社会问题,形成了壮阔的美学风格。生逢于汉家民众水深火热的元朝,无法置身事外又仕进不得的关汉卿,只得以杂剧作为斗争武器来抒情展怀。在用杂剧进行战斗的漫长斗争生涯中,关汉卿的创作思想与创作心态发生了变化。本文即以同样取材于三国故事的《单刀会》与《西蜀梦》为切入点,分析关汉卿创作过程中的心态变化。
一、关汉卿在《单刀会》和《西蜀梦》中的创作思想
在关汉卿诸多作品中,历史剧虽然铢两分寸,但却是研究其创作思想的一个有力突破点。借由写史以明志,创作历史剧来表明自己对世俗的反抗和对社会黑暗的鞭挞。《单刀会》与《西蜀梦》是关汉卿历史剧创作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两部作品,均取材于三国故事,在对历史的改编与虚构下,达到“古为今用”与“寓今于古”的艺术效果。在这两本戏中不难看出,虽同为三国戏,但剧中塑造的人物以及剧作表达的思想都存在着引人深思的变化。
在创作时间上,一般认为《单刀会》的创作背景为蒙元入侵宋朝时期,要早于后期的《西蜀梦》。同时《西蜀梦》相较于《单刀会》,对历史的虚构和改编力度更大,虽然现存剧本并不完整,但从其唱词中仍然可以看到专属于《西蜀梦》所编演的故事,相当部分内容在《三国志》等正史里并无记载。细读两文内容后可发现,无论从创作时间看还是从对史实与史料的加工方式看,虽同为三国题材,但两文蕴藏的思想情感以及作者的创作心态都发生了较大变化。
1.《单刀会》创作思想
《单刀会》是关汉卿元杂剧创作中非常有代表性的英雄主题戏剧,在以脍炙人口的三国故事为蓝本的基础上,强调对关云长单刀赴会历史的描写,并有机融合了元朝鲜明的时代背景和呼唤英雄的创作底色。《单刀会》写东吴横江将军鲁子敬为了索还荆州,设计邀请荆州守将关羽赴宴,如果不还,就将关羽的战船扣下,不让关羽回去,如果再不还,就让刺客躲在壁挂之间,敲打金钟作为信号,抓住关羽进而攻取荆州。而关羽完全不怕这些阴谋诡计,单枪匹马出现在鸿门宴上。
在第四折,关羽单刀赴会,放眼望去,滚滚江水奔腾而去,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的豪情激扬而出,也唱出了心中感慨,唱出了《新水令》和《驻马听》:
“《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2]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3]
二曲唱毕,英雄豪情喷薄于天地之间,关羽面对伏兵,毫无惧色,放声大笑,那一刻光与影、虚与实交织,有提笔书千秋之景,有上马顶乾坤之声。关羽一声呵斥,吓退伏兵,以鲁肃为人质,安全返回,大笑而去,英雄潇洒自由之感充斥于天地之间,宇宙之内。离开前与鲁肃言语道:
“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且里倒不了俺汉家节。”[4]82
以刘备为汉室正统的背景,对江东的鲁肃进行嘲讽,既突出关羽不畏阴险、安全身退的英雄形象,又深层次地表达出关汉卿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渲染了浩然天地正气长存之感。从民族情感的角度来讲,英雄形象越突出,浩然正气之感越强烈,就越能激发人们向黑暗腐朽的社会、强权政治和民族歧视压迫作斗争的勇气和决心。
关汉卿在《单刀会》中一直都强调关羽兴复汉室的初心和使命,通过“汉室”来为民族情感的宣泄找到支撑点。如《沉醉东风》唱词:
“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请你个不克己先生自说。”[4]81
这样的处理,首先是为情节的推进做了合理铺垫,让关羽不归还荆州有了依据,为历史的改编做出合理化解释。其次是关汉卿目睹了蒙古人占领中原之后,持续的政治动荡引发剧烈的文化震撼,种族之间的权力嬗代导致传统文化产生前所未有的危机[5]。
蒙古贵族对汉人采取民族歧视政策,实行严格的四等人制度,“四等人制度体现的民族不平等,首先在科举和选官入仕方面。……其次,反映在法律地位上。元代司法中严格维护四等人制度。……元代民族歧视与压迫的政策,最终还是表现为阶级压迫的实质,并大大地激化了社会矛盾”[6]。短暂恢复的科举考试制度时断时续,还实行蒙汉左右两榜隔离取士。总的来说,“元朝科举制度的规模很小,它对有元一代的既定用人格局,没有产生多大影响”[7]。这就导致读书人进而无门,官员素质低下、贪腐成风,底层人们的生活安全难以得到保障。作者借此抒发心中的不满,阐明了胸中氤氲的社会理想与大汉情节。
在蒙人与汉人地位两极化的社会背景下,汉民族历史英雄人物身上更是承载了汉人的别样情怀。《单刀会》正是借关羽的神勇和威力,表达了当时广大汉族民众对于所向披靡的英雄人物的渴慕。关汉卿通过写意历史强化关羽形象,表达了民众期盼英雄来扫除社会阴霾,救黎民于水火、彰正义于庙堂、驱外族于居胥、置良法于公房的殷切愿望。作者和时民都呼吁英雄的出现,期待世局平定。关汉卿的三国戏创作以刘备为汉室正宗,一切国土都应当属于刘备的观点为立足基点,抒发了作者对蒙元蛮者鸠占鹊巢的愤恨,张目了内心的凄懑和反抗精神。
同时关汉卿的戏剧当中还蕴含着浓烈的反战倾向,如《单刀会》中: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白)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4]33
此段唱词形象地体现了关汉卿反对战争的明确态度,进而对蒙古族灭金这一事件隐晦地提出不满和否定。这是关汉卿反战思想的一次具体外现,使我们得以窥探到他当时的精神世界。
当然,关羽所代表的英雄气并非只有武力上的勇猛,更有人民对于完美英雄的殷切期盼。在民间信仰中,“关公”更是品德与大义的象征,在《单刀会》里所呈现出的关羽形象既有源于历史的正统意识,又有源于社会的民间信仰,这种正统历史和民间信仰的双重渗透,也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关汉卿对于个人理想的追求,即立名。这既是受“修齐治平”中国传统文化家国观、天下观的影响,又是身处黑暗中的关汉卿将人生理想与个人追求通过艺术化的方式进行的一次隐形表达。
《单刀会》以三国历史为基底,以曲折的情节、恢宏的故事来歌颂英雄的神勇,进一步呼唤英雄拯救世界。关汉卿试图借《单刀会》实现干预现实与积极入世的目的。虽然学术界对于《单刀会》里的民族意识仍有争论,认为《单刀会》中并未有自觉的民族意识和对蒙汉对立的直接表现,但是通过分析,笔者认为,关羽的忠义精神和这一英雄塑造表现了关汉卿的社会理想和家国期望,他将理想中的英雄形象投射到关羽身上,借助三国故事隐喻外化自己反抗元朝统治的坚毅抗争精神。
2.《西蜀梦》创作思想
《西蜀梦》同样以三国为背景,同样有慷慨激昂的英雄,但更显眼的是英雄的壮志难酬和在滚滚时代洪流中底层百姓的无奈。《西蜀梦》以刘备当上“大蜀皇帝”为背景,以张飞和关羽为主要人物,讲述关羽为小人刘丰所害的故事。关羽在荆州战事时发出的求救信号,被刘丰拦截扣压,导致关羽最后孤助无援,战死在沙场上。然后魂魄与张飞相见,原来张飞也被人杀害。关汉卿在这里强调社会黑暗,人心脏乱,就连英雄关羽和张飞都被奸人所害,受百姓呼唤的救世英豪死了。
《西蜀梦》只有曲词得以流传于世,宾白早已亡佚,在第一折中正末扮演西蜀的使臣,前往荆州、阆中等地去寻找关羽和张飞的消息和下落,噩耗传来,二人皆被害;在第二折中正末扮演诸葛亮,观星象已知关羽、张飞二人饮恨逝世的诸葛亮为免刘备悲痛只得撒谎、曲解梦意;在第三折中正末扮演张飞,讲述张飞死后,魂魄赴蜀,在回归故土的路上,遇到同样为奸人所害的关羽的魂魄,二人相顾泪目,倾诉满心的愤怒和怨恨,定要报仇雪恨方能瞑目;在第四折中正末扮演张飞,讲述关羽、张飞都以鬼魂的形象进入西蜀进入大哥刘备的梦中,诉说兄弟二人壮志未酬却为小人所害的凄苦,请大哥刘备为兄弟二人报仇。
在第四折《滚绣球》中,张飞有段唱词颇有深意:
“俺哥哥丹凤之躯,兄弟虎豹头,中他人机彀,死的来不如个虾蟹泥鳅!我也曾鞭及督邮;俺哥哥诛文丑,暗灭了车胄,虎牢关酣战温侯。咱人‘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壮志难酬!”[8]
剧作家在这里强调的是乱世无常,人命如蚁,英豪如关羽、张飞,尚且是“横亡在三个贼臣手,无一个亲人救”,普通老百姓的命运更是可想而知[9]。可以说,“英豪死了”便是《西蜀梦》的主题。在时代的洪流之下,即便是气贯长虹,过五关斩六将,单刀赴会的关羽和粗中有细、嗓吼吓退敌军的张飞这等盖世英豪都惨死于奸人之手,更遑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人生命运,英豪死了,那芸芸众生又靠谁来拯救呢?百姓的生活更是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仿佛那风雨中飘摇的蛛丝般随风而摆,难以稳定,这就是《西蜀梦》的潜台词。
作为一部英雄悲剧,作者将英雄的陨落归结到糜芳、糜竺、张达、刘封等小人的陷害和见死不救之上,而不是更深一层地分析政权的明争暗斗和时代的悲剧,以更为具象和集中的矛盾点来增加观众代入感,用鲜明的戏剧情感色彩和艺术化的戏剧方法加工制造了具有强烈艺术张力的舞台作品。愤世嫉俗之情贯穿在这个古代英雄悲剧之中。《西蜀梦》的故事基本上是虚构的,不存在于正史记载中,只是关汉卿自己的虚构幻想,用张飞、关羽为小人所害这一事件,抒发对小人当道、英雄已逝的悲愤和伤感。二位豪杰虽然陨落,但是其报仇雪恨,抒发正气的决心不可泯灭,在《二煞》唱词中:
“烧残半堆柴,支起九顶镬,把那厮四肢梢一节节钢刀剉,亏图了肠肚鸡鸦啄,数算了肥膏猛虎拖。”[10]
满腔的英雄气概跃然纸上,关汉卿在《西蜀梦》中使用大量笔墨着重描写复仇,对其他情节则进行淡化的处理,使得文章从始至终萦绕着一种额蹙悲愁的气氛,以格外强烈的内在情感冲突来庖代外部戏剧冲突,充沛外化的角色情感给观者带来了极大的共情感召力。描写复仇的主要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情节的需要与张飞形象塑造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析出元朝统治下深受民族压迫的汉家百姓与寻不到实现自身价值道路的汉家文人深深的亡国痛。关汉卿借助末路英雄虽被奸臣所害,但为复仇化作鬼魂仍旧朝着目标前进的故事情节,在深化观众对于英雄不幸溘逝之同情的同时,也让身处涸辙之鲋境地中仰屋窃叹的大众观者在缅怀与追念中激发出赳赳斗志,更表达了作者关汉卿不屈服于黑暗现实的人生态度。
《西蜀梦》全篇几乎都笼罩在魂梦的灵幽氛围之中,魂梦这一意识的出现,对于情节的推动和人物塑造而言举足轻重,它是另一种批判现实的手段,侧写反映了现实生活中深受剥肤之痛的百姓们对英雄的殷切期盼。鬼魂托梦诉冤情有两种结果,一是通过托梦达到报仇雪恨的目的,如元杂剧《窦娥冤》中的窦娥。二是虽托了梦,却因斗争对象势力过于庞大难以昭雪遂愿。如段柯古《酉阳杂俎·郑琼罗》中“痛填心兮不能语,寸断肠兮诉何处。春生万物妾不生,更恨香魂不相遇”的郑琼罗,比之窦娥更像是元时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通过魂魄叙述屈死的经历,在使观者生出身临其境之感的同时,英雄不在的悲凉更让故事的悲剧氛围营造引而申之。那种被欺辱、被压迫而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悲凉跃然纸上,让人得来心凉。由于作者并未将《西蜀梦》中的鬼魂塑造出上天入地的神力,肖神三分,似人七分,侧面体现出当时社会昏暗下民众反抗的无力感,以及底层被压迫、被歧视的人们顽强抗争精神的可贵。同时剧作对于当时的现实也有积极意义,通过文章中的沉冤得雪,宣扬了一种邪不压正、善必压恶的观念,对当时混乱的政治制度具有一定的震慑作用。虽然这作用对于蒙古贵族和贪官污吏而言微不足道,但是对于鼓舞人民的反抗精神却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像一道光,给黑暗中的民众指明前进的方向。
同时,在《西蜀梦》里也体现出作者思想上的矛盾。剧作一方面体现出作者呼唤民众奋起的豪情,即便这种呼唤不再像《单刀会》一样振聋发聩;另一方面又在有意无意中流露出关汉卿消极出世的思想。这种看破红尘的思想有因关羽、张飞溘然离世而引发的悲感,更有感慨生命脆弱、世道无常和英雄不在的无奈。关羽、张飞即便本领高超,有万夫不当之勇,却到头来被奸佞小人所害,使得人们震惊于生命的易逝和英雄末路的无奈。人生如梦的虚无,乱世之时的无可依靠,宛如警钟敲响在作者和当下民众头上。时局的变幻莫测,人如沧海之一粟,作者自身尚无法在这时局里预知自己的生死命运,又何谈天下之苍生。《西蜀梦》里诸葛亮的“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和刘备的“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也从侧面折射出作者“一切皆为过眼浮云”的消极出世思想。
二、关汉卿的创作动机
我们可以在关汉卿的历史剧本创作中发现,剧中人物情节虚构的根据,并非只依靠于历史事实,而是根据作者在创作中的政治或文化立场、心理、情感等方面的需要,来进行艺术化的虚构[11]。关汉卿在创作《单刀会》与《西蜀梦》这两本戏时,都是在尊重历史史实的基础上,发力于自身的社会政治理想对三国时期的历史事实进行编改,将自我思想与人物情感融为一体,来塑造人物形象。“前定观念”①是关汉卿历史剧中不可忽视的一点,它决定了其作品的主题与主旨的走向,正因关汉卿在虚构三国历史前已经为其设定了前定的观念,所以才有了别具一格的《单刀会》与《西蜀梦》中的三国故事。正如“有情人终成眷属”之于《西厢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之于《牡丹亭》。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关汉卿在这两部历史剧中的立言之本意,即是在作者前定观念驱动下的创作思想体现,尤其是作者政治观、社会观与历史观在历史剧作品中的体现。关汉卿在《单刀会》与《西蜀梦》中表现出的前定观念是深受其社会身份和文化处境影响的。通过对时代背景与文本思想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关汉卿的创作动机主要集中在以下三点:
1.批判社会黑暗
关汉卿所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民族矛盾最为尖锐的时期之一,蒙古作为马背上夺取天下的民族,其残暴与嗜血令欧亚大陆的众多国家闻风丧胆,而游牧民族野蛮和落后导致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极其尖锐,大量的掠夺人口和牲畜,破坏经济发展。实行“四等人制”,加重同阶级的民族矛盾和同民族的阶级矛盾,士子寒窗苦读无出头之日,百姓流离失所无明日之食。在蒙元王朝野蛮的统治和民族压迫下,汉族人民的生活水深火热。长期以游牧为业的蒙古统治者,对知识分子极其不重视,科举制度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中断八十余年,报国无门使得关汉卿满腔热情只能在胸中积懑。“在没有英雄,自己也难成为英雄的时代,关汉卿呼唤英雄。”[12]关汉卿以笔为旗,借三国历史影射蒙元政权统治的不合法性和对小人当道的鄙夷。
2.实现自我理想
民族歧视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元当局轻视学术文化,科举制度的长期停摆,对知识分子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由于仕途的不顺和现实生活的压迫,关汉卿的创作心态产生了较大失衡,为了满足自己的渴望和许国情怀,关汉卿从另一条路上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杂剧。他开始将心中的愤恨和对现实的不满,全部发泄在杂剧中。并且使用夸张的艺术手法对三国故事进行虚构以及再度重构,使得三国故事中的关羽形象越发鲜明,英雄气概愈发气贯长虹。对各种英雄事迹进行夸张化描写,也让关汉卿得以抒发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战斗”理想,以剧本为枪弹,以舞台为战场,让杂剧中的主人公为自己圆梦,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3.唤醒民众抗争意识
由于关汉卿曾亲身经历过蒙古灭金这一过程,使得他对蒙古侵略者的凶狠和残暴极其不满。尽管关汉卿和元代其他知识分子一样身居逆境、仕进无门,但他却一直保留了刚烈执着、狂傲倔强的汉文人风骨,在玩世不恭、放荡不羁表层面具之下的是关汉卿不屈不挠、顽强抗争的战士精神风貌。这正如他在套曲《南吕·一枝花》中所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表示“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4]722这既是对封建价值观念的挑战,也是狂傲倔强、幽默多智性格的自白[13];既是他坚定顽强战斗性格的真实写照,也反映出他决心走上面向下层、流连市井、同情受压迫的弱小人物并为之呼吁这样一条与传统文人迥然不同的生活与创作道路。这时期的杂剧舞台成为他表达内心情诉的最合适的选择。他以锋利的笔尖束蕴乞火于戏剧,创造了诸多具有革命性和斗争性的戏剧人物,在拓宽关汉卿的创作题材和创作内容的同时,也成为关汉卿戏剧不同于其他杂剧的一抹最鲜亮底色。借由氤氲在杂剧当中的反抗压迫意识,民众的自主反抗意识在积习渐靡中浸明浸昌。
三、关汉卿创作思想的变化
1.理想落寞:从呼唤英雄到唏嘘英雄
相比于《单刀会》来说,《西蜀梦》是一曲穷原竟委的英雄悲歌。虽然《单刀会》和《西蜀梦》都揭发了元朝蒙古贵族的黑暗统治,抒发了对英雄的谒拜之义,但是关汉卿对这两部作品的创作心态却截然不同。《单刀会》描写的是英雄的胜利,是关羽气吞山河,对兴复汉室的坚持。这也是关汉卿自己心中所想,他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故事中,希望能出现像关羽那样的英雄,兴复金朝,结束元朝的残暴统治。然而痿人念起,伴随岁月的流转,关汉卿愈发意识到元朝社会的昏暗和汉民底层百姓生活的凄苦现状,绝不会随着个别英雄的出现就得以渤澥桑田,英雄在连天匝地的国家机器和山积波委般的恶势力面前只得是蚍蜉撼树。于是关汉卿之戏剧从呼唤英雄转向到对奸佞虫群的批判。《西蜀梦》剧中被奸人所害的张飞和关羽,正是元时被迫害的百姓的化身。关汉卿通过描写张飞和关羽的被迫害过程,在文章字里行间如鲸呿鳌掷般对奸佞展开批判。这隐含了关汉卿对底层百姓被迫害至鲜血淋漓之现实的怒吼和悲痛心情,为了排解这种心情,亦或是建构一个理想之社会。关汉卿在《西蜀梦》中选择魂魄入梦,最后报仇雪恨的方式,也表达了他自己想拯救那些百姓的渴望。只是,这里的反抗却不再如《单刀会》中的轰轰烈烈和强调正统,使用魂梦的方式更像是对时局的无奈和妥协,流露出作者些许的消极心态。
不管是《单刀会》还是《西蜀梦》,都是关汉卿内在理想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具体外现。两剧借助三国故事抒发了作者渴求英雄的殷切希望,向时民呈现剧作推崇正义、坚贞不屈的精神,它呼吁被压迫的人们觉醒,甚至有一种奢望人们奋力抗争、反抗元朝统治的期许在其中,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关汉卿本人希望建功立业的云霓之望。关汉卿的英雄戏剧世界,可以说是现实生活的民众被压迫到极点产生的“幻想”,是一种“幻有”的理想社会。《单刀会》是以英雄胜利为切入点,而《西蜀梦》是以英雄被害为切入点,二者相同的是都希望借助外力摆脱自己的悲惨现状。不同于《单刀会》,《西蜀梦》更多的是对人性和社会的深入剖析,是对黑暗现实的深度揭露。关汉卿的创作心态也从最开始的《单刀会》呼吁渴求英雄降世,到《西蜀梦》开始在字里行间中进行悲剧气氛的营造和对奸佞小人的批判,这是现实与理想对撞之后的时代终局。
2.人神和解:从“满纸英豪”到平凡英雄
在戏剧《单刀会》中,关汉卿以杂剧剧本为枪弹,以戏剧舞台为战场,将自身对于所处社会的强烈批判和对救世英雄的殷切呼吁浓墨重彩地敷陈在他的“满纸英豪”之上,年轻的关汉卿内心希望悲惨的社会快速瓦解,美好的生活能快快到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4]此时的关汉卿,就像一个不觉疲惫的行人,倾尽气力寻找的是梦中的桃园美景,是一个没有压迫剥削、没有苦难的山河。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15],只惜沧海桑田,英雄已逝。《西蜀梦》一“梦”字,道出了英雄的真谛,英雄在机器面前,是出鞘的利刃,利刃者何?利刃者,工具也。在强大的反动统治集团之下,万万千千待解救的劳苦大众,怎一个英雄可解?英雄向勇,砺锋却易折。舞台上的英雄,在《西蜀梦》已死,倒下的是“满纸英豪”,站起来的是真正的群众英雄。在《西蜀梦》上,关汉卿才真正实现了心中的入世。那就是从呼唤个体英雄,真正转向到关注周遭真实存在,为了爱、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希望全力生活的平凡英雄。曾经把戏剧作为批判社会黑暗、实现自我理想、唤醒民众抗争意识战斗武器的关汉卿,在通过对“三国”英雄的差异书写中,实现了“艺术关汉卿”与“时代关汉卿”的精神和解与肉体契合。
这一倾向,在关汉卿之后的杂剧创作中能够看到更多细节。他的《救风尘》《望江亭》,描摹的对象开始转向,从纸面英豪转向敢于为自身不公命运现世斗争的底层民众。只有杀死英雄,才能真正发现英雄。讴歌时代战斗,歌颂平凡英雄,才是关汉卿杂剧真正的战斗性所在。一介草民在伪装成国家的暴力机器面前的奋力抗争并取得胜利,让一部分观众开始不再把任何舞台英雄作为解救自身命运的希冀。只要敢于斗争,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可以焚遍无边的原野。《西蜀梦》英雄的消逝,关汉卿才真正实现了艺术与时代的骨血交合。从呼唤英雄斗争到呼唤人民斗争,《单刀会》给民众埋下了火种,《西蜀梦》让舞台火种消逝,让纸面英豪倒下,却让熊熊烈火开始在时代民众心中无尽燃烧,让跪着的人民有了仰头怒目埋葬吃人王朝的强烈期待。
四、结语
关汉卿在《单刀会》和《西蜀梦》里,总是在致力于表现历史英雄的英勇事迹时,似有似无地夹杂着一丝悲凉,令观者唏嘘扼腕,末如之何英逝去,花逢灯灭又逢春。这丝悲情在使全剧主题更加鲜明的同时,也令传说故事多了几分苍茫寥廓之感。同为关汉卿较为得意的剧本创作,如果说《单刀会》是英雄胜利的恭迎颂歌,那么《西蜀梦》就是末路英雄的悲壮挽歌。相同之处在于,两剧都是在对现实进行一定的虚化基础上,与三国史实进行恰切衔接、有机融合。《单刀会》和《西蜀梦》同类、同体、同题,不同的是创作者的创作心境,此一别让如此相近的两部剧作在观感上大相径庭。这种创作思想的转变,既是作品对社会现实变化的艺术反馈,也是作家艺术理想与人生理想的悄然变化,更是作者对于人与社会的心态和解。从《单刀会》到《西蜀梦》,关汉卿将内心的英豪梦,转向了现实与生活,他和他的戏剧,抛弃了英雄救世的幻想,挺直脊背,开始做自己生活中的英雄
注释:
1 “前定观念”是伊壁鸠鲁准则学的第二条标准。根据伊壁鸠鲁学派的解释,前定观念是知识的先决条件,但并不是先于感觉而存在的天赋观念,它是在感觉的基础上经过反复的记忆而获得一种对于事物的普遍性认知。如当我们听见“桌子”一词时,就会预想有一类这个词所指的事物。预想概念也被视为真实的知觉陈述的标准,它们可互相联结,作为推理的基础,用来构成关于并非在经验中遭遇的事物的新概念。“前定观念”在这里指关汉卿的身份和所处社会背景以及思维观念对其戏剧创作的前置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