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院书库值夜手记(八)
2022-10-12文字伊凡
文字_伊凡
第八夜:汾阳今昔话新貌
今日值夜,一位管弦系毕业班的学生来访,这位姑娘是我这里的常客,经常坐到阅览室关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用功的劲头,给我印象很深。所以得知她最近正在全力备考亚洲青年管弦乐团,想趁着离校前借些乐谱复印备用,我就很乐意全力支持了。
根据她的索书号,我很快备齐了乐谱。交到她手中时,我无意瞥见她书包里那张乐团甄选队员的宣传单: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修长的老者正挥动着手中的指挥棒。姑娘见我很感兴趣,索性从包里拿出来摊平了给我细看:“这就是乐团创始人、艺术总监庞丘斯,可惜他一年多前刚过世。”
庞丘斯这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们书库中不知有多少本乐谱的扉页都留下了这个名字,并且还有个圆形的专章——“1987年美国指挥家庞丘斯捐赠”。姑娘走后,我立刻在书库里查阅起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庞丘斯(Richard Pontzious)就来过我院,在管弦系任外国指挥专家,与上海音乐学院感情颇深。不料1986年春音乐学院书库遭遇大火,损失书谱两万余册。庞丘斯当时已经回国,得知此事后,立即来信要我院告诉他这次火灾损毁的书谱目录,随即就在美国募集资金。他和好友梅纽因(Yehudi Menuhin)一起,分别在美英两国募捐了近千种、价值两万美金的书谱赠予我院,之后又得到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支持,让足足十九大箱的书谱全部免费空运来沪,上海音乐学院书库再次劫后余生。
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学院不仅恢复了与国际乐坛的联系,而且得到了世界音乐巨擘们的关注。很快地,小泽征尔来了,艾萨克·斯特恩(Isaac Stern)来了,梅纽因来了,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来了,还有伊丽莎白国际小提琴比赛终身评委西诺夫斯基(Berl Senofsky),有“小提琴教母”之称的茱莉亚音乐学院教授多萝西·迪蕾(Dorothy DeLay)以及英国作曲家罗纳德·斯蒂文森(Ronald Stevenson)等。
据校史记载,单单1981年就有四十多位外国音乐家来访讲学,他们几乎都在我们大礼堂里上过大师课、做过讲座,为上音和各地赶来的同行讲授他们的教学经验和新的音乐理念,同时又把我国改革开放后的真实情况让全世界了解。
1979年,美国小提琴家斯特恩访华时还带了一支专业摄制组,在我院讲课的同时拍摄了这部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从毛泽东到莫扎特》。他参观上音附中、附小的琴房时,看到戴着红领巾的王健、张乐、王晓东、薛伟等学生全神贯注地练琴,说了一句举世震惊的话:“这里每个窗口,都有一个天才!”这可以说是给予上海音乐学院教学水平的最高评价了。
01 斯特恩参观上海音乐学院附小琴房,1979年
02 上海音乐学院馆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斯特恩赠书,1979年
国门打开,世界重新发现了中国,也让这所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音乐学院在国际乐坛崭露头角,走向世界舞台。
可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国际社会经历了现代化的洗礼,不仅科技、教育、工业、农业、商业等各个领域都进行了革命,而且社会文化、教学管理都以新的思维运行。我们的音乐学院要想跻身国际潮流,也必须跟上现代的节奏。
当年萧友梅、黄自创建国立音专时,恐怕只是根据音乐家的理想去经营管理的,如何应对社会、如何筹措办校资金,这两位单纯的艺术家应付起来难免力不从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举国实行的计划经济让学院的发展有所限制。面对改革开放转入市场化的经济模式,原有的发展思路、管理理念显然很难适应。换句话说,我们要向着世界一流音乐学院进军,就得学习新方法,解决新问题。
首先得改变家长式管理理念。以往,人才总被看成是单位的私有财产,改革开放首先就是实行人才流动体制,引进全国乃至海外的优秀人才,开辟新的学科。1978年恢复招生之后,学院在原有作曲指挥系、民族音乐系、管弦系、钢琴系、声乐系的基础上,先后新建了音乐学系、音乐教育系,并正式招收研究生和外国留学生。
其次,对教职员工的劳动给予更合理的酬报方式,不再是单纯一刀切式的基本薪金支付,而是根据不同的工种、级别实行基本工资与绩效、奖励机制结合的方式,这一系列举措大大激励了全院教职员工的积极性。例如对于科研部门,实行课题制之后,每年都有研究成果问世,编译了大量国外先进技术学术动态、学术成果的著作供师生们参考、阅读。教师也不再为后顾之忧而烦恼,全院上下都能把精力集中在音乐教育的刀口上。
再者,建立各类附属的研究机构,创办我院自主经营的音乐出版社、学报,让上海音乐学院从原先单一的创作表演型学院扩展为学术研究并举的高等学府,学术成果有了产出和交流的平台,一所初具规模的现代化音乐学院呈现在世界面前。
这些求贤若渴的举措让世界看到了上海音乐学院改革的决心和前景。海外的杰出校友们纷纷归来,开设大师班和专家课,反哺母校。1979年,老音专学生、男低音歌唱家斯义桂回来了,在上音进行了为期五个月的讲学授课,全国学子慕名而来。他还从美国带来了装有教材、乐谱、资料、唱片、录音带,乃至录音机、立体声唱机等整整十八箱礼物,馈赠母校。齐尔品的遗孀、钢琴家李献敏回来了,以齐尔品协会的名义设立作曲比赛及奖学金鼓励青年作曲家们。还有钢琴家傅聪,自改革开放后,他成了钢琴系407琴房的常客,上音师生们都亲切地唤他一声“傅爷”。
01 上海音乐学院“星期音乐会”第200期节目单,1986年
02 傅聪在上海音乐学院大礼堂上公开课,1982年
03 上海音乐学院馆藏的巴伯《多弗海滩》,斯义桂签名赠书
1981年,音乐学院恢复了中断十年的对外音乐实践——“星期音乐会”。也许是压抑闭塞得太久,人们对艺术与美的追求一下狂热了起来,每周日晚的大礼堂里一票难求、座无虚席,师生们轮番上演各类声乐、器乐作品,每场观众达三四百人。此举既活跃了师生的音乐实践活动,又适应了社会的文化需求。图书馆唱片室开始每周举办“立体声唱片欣赏会”,日夜放开阅览室与视听室,出版《音乐讯息》月刊,给师生们提供国内外的最新音乐情报资料。
与此同时,音乐学院也从直属中央管辖转归文化部与地方的双重管理,随着发展规划的落实,有了经费也批准了学院的扩建,教授楼、副教授楼、留学生楼拔地而起,小小的音乐学院变高、变大了。
01 国立音专毕勋路校址(今汾阳路)19号,1928年
02 上海音乐学院校门,1987年
03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一隅
说起这学院的基建,我不由想起身后玻璃橱里的那些校舍照片。1927年国立音专建校大半年后找到的校舍就在汾阳路上;之后又迁到附近襄阳路南昌路路口,这是旧式里弄的小楼;解放之后一直隐藏在小菜场那排卖蟹的摊位的背后。底楼卖米,绕过仄小的楼梯,楼上给居民发放粮票油票。谁都不知道这小楼竟是我国专业音乐教育的发源地。
说巧也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音乐院由漕河泾迁回市区,竟然就在老址的对面。亲身见证了这历史奇缘的丁善德院长惊呼不已。音乐学院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当年的象牙之塔在这片连接复兴路的地块上将会发展成人民的音乐殿堂,这当然会让这位与音专风雨多年的老学生既感慨又兴奋了。
解放后的汾阳路校舍由淮海路进出。一进门之后有个葡萄架廊,它的右边比利时领馆之后有个棚屋,是当时图书馆的书库。葡萄架的尽头是一幢独立的瓦屋,那是阅览室,后来改作唱片室,有四间蜂窝似的小房间可以聆听唱片,它面对着大礼堂前面的广场。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葡萄架廊的左边开始兴建两幢大楼,南大楼做教室用,北大楼做宿舍用,这才解决了迁校后的用房紧张局面。在当时这两幢楼算得上是十分体面的了,每每拍毕业照都会取景南大楼的门前阶梯。当时为了大楼的立面有些新意,建筑公司还向全院师生征求空啤酒瓶,说是把它打碎做成一种可以闪闪发光的外墙材料,我的图书库房里还有一块样板呢。
01 上海音乐学院校园
02 上海音乐学院歌剧院
后来开始第二次兴建,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在复兴路边上第八琴房和进修生的宿舍旧址上兴建的图书馆楼,解决了作为音乐学院教学辅助设施的特殊需要,包括阅览室、录音室、唱片室、特藏室、流通部、出版社以及一个演奏小礼堂等。它的大厅有很高的空间,据说还得了设计奖。随着音乐学院规模愈来愈大,用房又显得紧张了,于是又有了第三次兴建——那幢音符般的椭圆状十八层教学楼。
二十世纪这三次兴建的规模都不能和近年在汾阳路边上的三栋连体教学大楼和上音歌剧院相比。这座凝聚了我国几代音乐人梦想的音乐宫殿,由建筑大师——法国的克里斯蒂安·德·包赞巴克设计,并在市政府的直接关怀下施工建成。有了这颗钻石点缀,一所现代化的音乐学院终于有模有样地矗立于世了。
校园几处树荫浓密的深幽,分别树立着蔡元培、萧友梅、黄自先生的铜像。从九十五年前的毕勋路十九号到现在的汾阳路二十号,虽不过横隔一条马路的距离,可历史的路程却走得那么崎岖漫长。好在这漫长的时间终究是换来了今日大厦林立的辉煌空间,甚至还有了零陵路的分院,倘若几位先贤有知,应是十分欣慰的吧。
当然,上音人也永远不会忘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贺绿汀、丁善德等几位院长的后继功高。每有重要的节日,教学楼和南北新楼他们的纪念像底座下,总有几束鲜花默默地在那儿相伴。
迎着每个灿烂的朝阳和目送渐隐的晚霞,先辈们又会想些什么呢?我想,若上苍假以天年,他们或许会在这座崭新的歌剧院里,上演自己的新歌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