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托邦世界的游牧旅程
——论影视作品中的虚拟空间创意
2022-10-11周轩如
周轩如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北京 100124)
进入21 世纪后,人类逐渐走进科学技术引领日常生活的时代,民族和国家的概念在现代世界体系的新转型中变得具有多元化和流动性,在技术革新和思想进步的基础上,人类对未来世界和未知领域的探索欲望越发能够通过技术手段实现,太空竞赛指向了从地球空间向外延伸的宇宙星空,而网络的兴起则充实了思维想象中的虚拟世界,将原本固定的时空关系打破重组,进入了更幽深广阔的显露人类真实本性的意识洞穴。如果说,“元宇宙”是通过科技赋能为人们提供沉浸式的感官体验,那么,关于虚拟世界的想象则能在无限贴近现实的基础上,不断拓展人类的想象边界,并用虚拟方式实现人类主观创造的需求。
从德勒兹哲学中的游牧思想来看,现代人更容易具有一种追求个性解放、摆脱符号限制的外向型思维,并借助这种思维开启逃离现状的游牧旅程,同时,发挥潜能和创造力,抵达丰富多样的世界。虚拟空间未被标记的空白领域越发成为被人们探讨和设计的对象,虚拟空间也将成为新的创作领域。
文学和影视作品是人们想象力的载体,虚拟空间的创意呈现在影视作品中十分常见,许多影视作品以书中世界、网络世界、幻想世界等形式建构出一个类似“戏中戏”的文本,对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其中,路阳执导的改编自双雪涛短篇小说的奇幻电影《刺杀小说家》和肖恩·利维执导的科幻喜剧电影《失控玩家》都在影片叙事中采用了虚拟空间的创意,营造了游戏般的角色代入感,打破了单一的时空维度,使影片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引发人们对虚拟空间、异质世界、后现代性审美等问题的进一步讨论。
一、电影文本与虚拟创意
在奇幻和科幻电影的创意构思中,虚拟空间往往是一个平行于客观时空的幻想空间,它具有时代架空感,并和现实生活形成对照,如在电影《盗梦空间》的时空中,人可以在睡眠状态中走进筑梦师建构的梦境,梦境中的事物可以随人的主观意愿发生改变,“盗梦”实际上就是借用梦境来获取和改变人脑中的思想意识,虚拟空间在其中起到了连接主观思想和客观世界的作用。不仅仅是梦境,所有具有空间感和故事性的文本,包括游戏、小说、漫画等都可以成为一个开放式的叙事空间,当故事创作者准备开启一套“戏中戏”模式的时候,虚拟空间就会在套层结构中发挥作用,故事线也会如同树干分叉一般延伸发展。
影片《刺杀小说家》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失去女儿的父亲关宁为了找到女儿,被迫替阿拉丁集团头目完成刺杀小说家路空文的任务,然而,关宁却在和路空文相处的过程中对路产生了同情,于是,他最终决定放弃刺杀路空文反而开始保护对方。影片搭建的虚拟空间有两个,一个是关宁的梦境,另一个是路空文的小说《弑神》,这两个虚拟空间的内容有很大的重合,以神秘的云中城作为标志性符号。其中,小说《弑神》讲述了被邪神赤发鬼追杀的少年空文为了替姐姐报仇踏上反击之路的故事,后来,路空文在小说中加入了女孩小橘子的角色,使其成为少年空文的冒险搭档,这实际上是小说家借鉴了关宁记录在小本子上的梦境的内容,重新把现实融入了虚构。当关宁得知小说《弑神》具备与现实呼应的力量的时候,他又将自己思念女儿的主观意愿加入了小说故事中,塑造了冲锋杀敌的红甲武士形象,红甲武士和空文联手打败赤发鬼救出小橘子,父女在小说世界里的相逢也暗示了影片结尾关宁父女在现实世界中的重逢。电影改编与原著小说的不同之处就是电影营造了现实、梦境和异世界的三重空间,三重空间有着微妙的关联。虚拟空间的创意极大地发挥了叙事张力,使影片叙事在空间的自由穿梭中形成独特的审美价值。
首先,虚拟空间是营造视觉奇观的绝佳场域。无论是《盗梦空间》中的折叠城市,《头号玩家》里的“绿洲”游戏,还是《失控玩家》中的“自由城”,《刺杀小说家》中架空时代的皇都异世界,都是吸引人眼球的视觉奇观场景。影片《刺杀小说家》中,《弑神》小说世界中的皇都处于烽火乱世,在赤发鬼的精神煽动下,十二座城池的人们互相残杀,少年空文目睹的烛龙坊强攻白翰坊的大战是影片画面氛围感极其强烈的一场戏,观众随着少年空文的视角掺入这场本和他毫无关联的厮杀,进一步了解了异世界的狰狞面貌,视觉奇观所刻画的战争场面无疑是某种政治局势的隐喻,同样也暗示了皇都背后的操控者——赤发鬼所具备的巨大能量与神力,这种力量与少年空文的势单力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这种反差感与现实世界中孤注一掷寻找女儿的关宁又产生某种相似的呼应。二元对立的反差感使虚拟空间具备无限大的冲破现实桎梏的可能,一个在实际生活中平凡如草芥,毫无价值与名气的小说家,在虚拟空间中完全可以成为弑神的英雄,也许这种身份力量和观念上的二元对立的建构使虚拟空间里的故事带有单纯或冲动的“中二”质感,但其在本质上说明了创造力所拥有的颠覆性的价值,它吸引观众和读者展开多重想象,运用一切可以成为变量的因素思考虚构和现实之间的奇妙互文关系,通过层层分析挖掘出故事核心主题中的人性与真情。
现在,人们越发发现虚拟世界不再如同“网瘾”一般把人囚禁在虚无空间中,受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毒害和侵蚀,相反,所谓的“客观世界”才是人们被动接受的世界,“虚拟世界”是可以被人自主创造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空间。如同学者翟振明所提出的具有颠覆性的断言:“虚拟实在和自然实在之间不存在本体论的差别,整体的人类作为虚拟世界的集体创造者,第一次过上一种系统的有意义的生活。”如果说,“乌托邦”是人们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世界,那么,人们是否能够通过虚构创意抵达与现实并存的“异托邦”呢?
二、网络空间与异托邦
影视作品的叙事借助虚拟空间可以营造出一个与客观世界具有平行关系的“异质世界”,这种追求差异与多元化,代表着某种后现代诉求的异质世界就是“异托邦”。影片《失控玩家》中的“自由城”就是一个与现实并存的异托邦,异托邦并不一定通过实体的空间形态来展现,但也能够通过其异质化的特质发挥实际的作用,揭示现象背后的真理性本质。将尤因·霍兰德所说的“我是所有人,我是任何人”的游牧主旨用于异托邦世界的旅行,似乎更能使人产生对知识和语言生成方式的反思,通过代入游戏式角色的视角来重新看待现实世界中的价值判断。
除了上文所讨论的文本空间之外,现实空间中也存在着异托邦世界。随着现代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网络游戏、网络文学、网络剧、网络电影市场蓬勃兴起,网络成为典型的异托邦世界。网生代群体在异托邦所营造的虚拟空间中满足了个体的想象需求,也在网络空间中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并通过各种网络平台账号实现自我的形象营造,借此完成在现实世界中的身份定位。当网络空间逐渐成为一个虚拟社会时,越来越多的人把网络空间当作记录日常、投入创作、交流表达的场域,通过网络这个巨大的异托邦空间对现实世界的种种压力和规则进行反抗和重构。
借助网络这个承载想象的空间,电影《失控玩家》以一个特殊的NPC(非玩家角色)视角将游戏电影讲出了新花样。以真实用户身份代入游戏玩家角色的设定已经成为惯常模式,影片故事开始创意性地对游戏程序中的NPC 角色进行“拟人化”,让他在一次次的系统循环的生存设定中逐渐学会以真人的方式进行思考和判断。影片主人公盖这样一位甚是普通的小角色,也能借此机会掌握改写故事、扭转游戏、成为英雄的权力。影片设置的网络游戏中的“自由城”是一个专门给现实玩家排解情绪、释放压力的场所,用户可以在游戏中感受到一种与现实有镜像映射但又不完全受现实束缚的自由状态,这种状态与当下的网络空间具有相似性。由此说来,当网络空间以最快速和直接的方式成为一个虚拟社会的时候,每个用户都更有欲望和权力从一个新的角度去发掘自己的多重身份和本真自我。影视作品中关于人物个体变化和成长的主题也能借此被不断挖掘。
除电影作品之外,国产影视剧也一直在借助网络空间探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关联和对照。编剧南镇创作的甜宠网剧《传闻中的陈芊芊》引领“穿书文”成功出圈。所谓“穿书文”,主要指小说的作者进入了自己创作的故事中成为一个独立的角色,也被称作“拿着剧本进剧情”,熟知文本的主人公需要面临新的危机,要想方设法解决问题才能回到现实。“穿书文”后来也逐渐出现了各种衍生类型,进入异世界的主人公也从作者延展向读者,甚至出现了现实和虚拟的多重套层结构。此类“穿书文”和原先网络爆红的穿越网文本质上的区别就是其双重虚拟空间的设定,主人公所进入的异世界是一个与现实有互动关系的,可以随主观意愿而改变的世界,这种时空界限的突破满足了读者将自我代入剧情的沉浸式体验需求。此类型与一系列角色扮演式真人秀网络综艺如《明星大侦探》《密室大逃脱》等有相似之处。在此现象背后,由网络平台所搭建的娱乐化异托邦充分从角色和文本的角度考虑了观众的参与感和代入感,尽可能地打破了影像叙事存在的“第四堵墙”,构建了主体和客体之间具有创新和信任感的互动关系。
三、后现代审美存在的问题
在异托邦游牧旅程的自由和狂欢下,人们倾向于用后现代式的审美方式来建构虚拟空间、网络空间和流动空间的全球性场域,在这种最大限度地追求个性解放、追求差异性和异质性、挖掘多样性的世界,人们一味地凭借兴趣爱好形成组合分类,逐渐失去对待统一连贯事物的整合能力,形成精神分裂式的人格特质。就如同一个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人物,只能在猜测和尝试中等待桌面转动的陀螺告知他真相。景观社会是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它在带来炫目视觉奇观的同时,也会让人失去反思的能力,难以摆脱对欲望的仰视,成为被异质空间麻醉的单向度的人。
电影《刺杀小说家》虽然作出了新颖的尝试,但依然表现出不可忽略的问题——人物扁平化和故事分裂化。由于故事主线的分立,使不断游离在现实和梦境中的主人公关宁如同患有精神分裂症一般,一刻不停地思考身处的现实空间和虚拟世界将会发生的联系,这导致他的一系列行为都显得失之偏颇、用力过猛。而影片所营造的现实世界也是孤立的异质化的现实,从“异能人”的设定上来看,我们可以推测,创作者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否定现实。而影片《失控玩家》中的网络游戏设定也完全是为了构建象征性的奇观而作,大多数人物都较为程式化,情节无异于大多数超级英雄电影,最终依然无法像斯皮尔伯格的《头号玩家》那样达成致敬经典和追求创新的统一。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的想象正在成为现实,那么,影视作品中关于虚拟空间的创意也应该不断地吸收现实的养分,随着新的思维浪潮奔涌向前。
在福柯看来,“当代社会斗争的焦点不是时间的争夺而是空间的争夺。在政治语境中,异托邦概念的焦点不是空间的异质性而是空间的他者性。”他者空间意味着人们能够通过改变自身拥有的空间关系,实现对现实的接纳和超越。所以,异托邦比乌托邦更具有在现实中被创新和改变的可能。那么,异托邦所代表的后现代性审美诉求也终会找到其存在和发展的合理方式。
四、总结
虚拟空间的创意在影视创作中是非常新颖的,也是具有现实效用的。同样,虚拟创意所建立的异托邦世界也是人们追求自由和多元,寻找差异和流动性的空间,在这里,人们可以逃避压抑的现实,抵抗规则和伦理。现实中随网络兴起而出现的具有丰富套层结构的异托邦世界,使网生代群体满足了个人的想象需求,也帮助他们重构了个人在现实中的身份定位,使创作者借虚幻空间完成了对现实社会的思想映射。通过分析异托邦所反映的后现代审美观念上存在的问题,人们不免发觉,所有的幻想均是现实夜幕上的星空,人们可以躺在现实的土地上仰望星空,但无法真正脱离土地,实现绝对自由的思维逃逸。虚拟空间的创意有着非常可观的发展前景,不仅仅是在影视创作领域,更重要的是在科技创新领域,这场关乎生命存在与时空关系的游牧旅程,在当下的社会中才刚刚起步,更多深层的讨论和探究也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