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视野下的《第十二夜》——基于奥利维亚爱情态度转变的探究

吴天智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00）

奥利维亚这一人物形象拥有着高贵的出身、财富以及美貌。但不幸和美好在她的身上同时降临，她先后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家中只剩下一个整日酗酒，寻欢作乐的叔父。奥利维亚的幸运体现在她的先天条件中，而她的不幸则彰显在她的命运之中。在幸运与不幸的矛盾交织中，隐匿在其内心深处的个性化特征也在发生改变。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们可以观察到奥利维亚这一人物形象的隐匿性格，这突出表现在她对待爱情的态度之中。奥利维亚的生命中充满着矛盾，这也造就了奥利维亚自身性格的复杂性。

以往学者对《第十二夜》中奥利维亚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身份认同”与“女性权力构建”这两点。如李依依在《误会的运用与身份的探求——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与吴炳〈绿牡丹〉比较研究》中提到，误会手法是人物探求身份认同的巧妙设置，而其身份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得到证实，其认为身份作为人物性格的标签，在误会之中，随着情节的转折而慢慢发生异变。高沛在《从戏剧〈第十二夜〉透视当代欧美戏剧中女性主义的演变轨迹》中着重强调奥利维亚这一人物的女性主义特征，总结其现实功用，突出奥利维亚这一女性形象的独到之处与代表意义，表现出奥利维亚这一女性人物形象在欧美戏剧史中的意义，以及其对之后欧美戏剧女性形象的影响。

综上所述，以往学者对奥利维亚这一人物的解读，较少从个人的内心情感精神领域出发，并且更加关注奥利维亚这一女性形象所具备的时代意义。但是奥利维亚自身精神与性格的走向和变化才是这一女性形象的独到之处，而奥利维亚这一人物的个人情感态度的变化与发展，势必牵引至其内在的精神元素，即结合回溯的“创伤”来解释情感的再变化。

一、态度转变，从“如冰”到“似水”

剧作对奥利维亚有这样的描述，“一位品行端正的小姐，她的父亲是位伯爵，一年前去世，后来就由她的哥哥照顾她，可她哥哥不久也去世了。”这里借他人之口对奥利维亚的现状进行叙述。“人们说，她出于对哥哥深切的怀念，已经发誓不见任何男人，更不与他们在一起。”这里表达出奥利维亚面对男人和爱情时的初始态度，“她不答允旁人的请求，就像不应允公爵的求爱一样。”在面对爱情的可能和优秀的倾慕者时，奥利维亚秉持的是强烈的拒绝态度。这时的奥利维亚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出现，即使父兄相继去世，她依然靠自己的力量打理她的家庭，规劝行为不端的叔父，但“强者”仅仅作为外壳存在，作为伯爵父亲唯一在世的子嗣，身为女性的奥利维亚所面对的责任和挑战促使她用坚强来武装自己，这是她的选择，但在这“选择”之中隐藏的是奥利维亚强大的自我和坚强的性格。在这个阶段，奥利维亚的性格矛盾已经初见端倪。

在西萨里奥（由薇奥拉乔装的公爵侍从）出现后，奥利维亚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奥利维亚在首次见到西萨里奥后说，“这个年轻人的优点已经悄悄打动了我的心。”与此同时，奥利维亚也意识到了自我的转变，但她将转变的原因归咎于命运，“命运将我摆布，自己如何做主。倘若这是天命，只好听凭它去。”归咎于命运不过是借口。奥利维亚之后的一系列举动凸显了她强烈的爱意，如“戒指事件”和泳池中奥利维亚大胆而又充满挑逗的试探。由此可见，西萨里奥的出现既是一个契机，也带有注定的含义。

在这一过程中，奥利维亚完成了自我爱情态度的转变，这也是奥利维亚自我的重塑过程，结合开场及结尾的人物形象对比，我们可以观察到奥利维亚内心世界的再发现与再建立。这如同寒冰到水的转化过程。

二、坚硬的初始，创伤的后遗

关于奥利维亚在出场时的坚决态度，可以借助弗洛伊德“创伤后遗”的观点加以揣摩。前文中提到，奥利维亚在首次出场时便进入父兄相继去世的悲剧处境，这对奥利维亚的精神状况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弗洛伊德解释了“创伤后遗”的观点，即人在经历过可怕或者极度悲伤的事件后，会持续性地沉溺在这个事件的情境中而不能自拔。这种沉溺使得受伤者脱离现实与过去，在经历巨大的打击之后，不断重溯的是痛苦的回忆。这种沉溺会引发所谓“病态的悲伤”，从而使得这个人放弃了对现在和将来的兴趣，与此同时，还会引发人的精神敏感，即对某些事物特别在意。

结合奥利维亚刚出场时的状况来看，她拒绝一切求爱，并且发誓不见任何人，更不与他们在一起。奥利维亚沉溺在父兄逝去的悲伤之中。父亲角色的丧失于奥利维亚而言无疑是极为巨大的打击。面对这样的悲伤，她产生了害怕获得的情绪，因此，她坚定拒绝一切爱情的可能。但与此同时，奥利维亚在家庭中被提升至主导地位，她可以决定家中的事务，她也很好地肩负起这样的责任。而父兄丧生的创伤经验对奥利维亚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这样的创伤经历使得奥利维亚在前期的生活当中无法唤起其他的情绪，因此奥利维亚将情感视为悲伤的来源。一切情感反应对奥利维亚来说都是一种悲伤的刺激，这种“病态的悲伤”让她丧失了生活的乐趣，而其中当然包含着爱情的乐趣。这也解释了奥利维亚在剧中刚出场时为何强势、敏感和低沉。可以说，奥利维亚在前期为自己建筑了一层“情感围墙”，被“困”在“情感围墙”之内的奥利维亚拒绝情感的波动，将自己与外界“隔离”。这种行为可以解释成一种敏感的“自我保护”，“围墙”之内，奥利维亚可以主导自己的情感，掌握自己的情感走向，一旦外界因素涌入，便会带来不确定的伤害，过去的创伤经历很有可能再度上演。

三、坚硬的初始，拒绝父权及自我的保护

与此同时，弗洛伊德“创伤经验”理论的后续发展便是“抵抗”行为，在精神分析的语境当中，“抵抗”行为是一种应对创伤的自我保护行为。这也就解释了奥利维亚这一角色在开场时对爱情的坚决态度。

在父兄去世后，奥利维亚成为伯爵府的支撑，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作为一家之主的状况是罕见的，此时的奥利维亚掌控着自己的家庭，她吩咐仆人、规劝叔父，但寻找爱情和进入婚姻都会使她目前掌控的平衡被打破。寻找爱情于她而言无疑是将自我的情感走向交付到他人手中，这是一种冒险的行为，于奥利维亚“创伤”的应激而言，是极为不利的。这里的奥利维亚也是极度自主的，她反对家长制和道德说教，拒绝叔父为她介绍的倾慕者，不但如此，结合全剧来看，奥利维亚拒绝了一切的倾慕者，她最后选择的爱情对象完全依靠自我的主张。作为处于男权社会的女性自我掌控者，奥利维亚需要依靠冷酷和果断决绝完成对自我的保护，她的恋爱和婚姻一旦不是出于自我的选择，便很容易落入男人的圈套。因为奥利维亚拥有高贵的出身和傲人的财富，所以，奥利维亚需要用拒绝来完成对自我的保护。当“父亲”的角色在家庭中逐渐失语时，势必会有一个角色承担起话事人和掌权者的责任，结合奥利维亚的出场来看，奥利维亚在家庭中已经逐渐将“权杖”接过来，即用冰冷的面孔与态度去武装自己，迫使自己走向所谓的强大，如此一来，奥利维亚才有可能在最大限度上完成其自我保护的动作。

不仅如此，奥利维亚的“父权”接棒也为其后期的情感态度变化创造了条件，奥利维亚的自主性和个人选择都在后期得到彰显，前期的权力交接无疑为后期奥利维亚的情感态度转变扫清了许多阻碍。

四、化水的转变，爱恋对象的特殊性与“强迫行动”

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提到，“在我们的这个文明世界中，女性也生活在同样的阴影之下，甚至还要同时承受男性行为举止的压力。”即女性既要承受来自文明社会对性欲的压抑，还要承受来自男性的父权压抑。在双重的压抑下，女性成了性关系固有思维中被动的一方。剧中的奥利维亚具有很强的掌控欲，她掌控伯爵府的上上下下，还会关注叔父的个人行为，那么可见，在奥利维亚的自我性格中存在着十分强势的压制性，即与传统女性态度相对抗的存在。这样的性格还体现在奥利维亚与西萨里奥的“泳池嬉戏”一幕中，在那个情景中，奥利维亚做出大胆的举动，主动褪去自己的衣服，与西萨里奥进行身体接触，充斥着性挑逗的意味。毫无疑问，在这样的情景中，奥利维亚是掌控者，是作为压制而存在的主导者。她对于性的渴望、对于西萨里奥的渴望，从她的意识中具体地体现在了她的行为之中。

西萨里奥作为奥利维亚的爱恋对象，其本身也具备着特殊性。西萨里奥是薇奥拉乔装而成的男性形象，其外表有所改变，却不具备在父权社会中男性带给女性的性压力，这恰巧满足了奥利维亚压制性的需求。奥西诺对乔装后的西萨里奥有这样的评价，“狩猎女神戴安娜的嘴唇都不及你的红润，你的嗓音也仿佛处女般清脆动听，你各方面都像个女子。”由此可见，西萨里奥在个人特质方面有别于其他的男子，甚至具备男性所定义的女性特质，这使得西萨里奥给了奥利维亚特别的感觉。在西萨里奥和奥利维亚的关系中，还应当关注二人的阶级差异。西萨里奥是公爵的仆人，奥利维亚是伯爵小姐，这时的奥利维亚有着来自阶级的压制性，这与奥利维亚在两性关系中渴望主导和压制相契合。阶级性的差异作为一个重要背景而存在，结合剧情来看，有着相同社会地位的人并不在奥利维亚的考虑范围之内，而结合现实考量，我们可以发现，奥利维亚做出这一选择有着“自我保护”的色彩，相同阶级的男子进入奥利维亚的家庭之后，便有可能取代奥利维亚“掌权者”的地位，还有支配其财产的可能性。

而对于奥利维亚的态度转变，需要结合其前期的“创伤经验”，在精神分析的语境中，创伤会伴随人的一生，并隐秘地潜藏在人的潜意识当中，而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创伤所引发的反应会被激发，就此由潜意识进入前意识的场域中，进而表现为人的行为。创伤之后的“强迫行动”，代表着一种受创伤者的经验重塑行为，简而言之便是受创伤者妄图回到初始时的创伤情境，并且做出“强迫行动”，试图改变创伤经验的初始结局。以此来考察奥利维亚的态度转变时可以发现，父兄离场（丧失生命）的创伤是奥利维亚的原始创伤经验，而爱慕对象的再产生无疑创造出一种有利于产生“强迫行动”的情境，而要想改变原始的创伤经验，就必须将眼前的爱慕对象留在身边，从而获得一种改写结局的状态。

五、结语

在奥利维亚的个人性格中彰显着坚硬和柔软两种特质，但这两种特质的出发点都来源于其主体性，无论是对倾慕者的拒绝，还是对西萨里奥大胆的示爱，都表现出奥利维亚这一女性形象对其自我的强烈追求。与此同时，奥利维亚这一形象富有女性启蒙的意义，其身上蕴含的主体性和自我主导的性格特点，都让这一女性形象更加富有魅力，也彰显出其独特性。这样的人物具备耀眼的光芒和永不消散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