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役与救赎
——小说《推拿》中小马人物形象分析
2022-10-10董丽华
董丽华
(广东省科技干部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广东珠海 519000)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是首部聚焦于盲人群体的小说,2011年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小说塑造了一群生活在社会边缘的盲人推拿师,通过描述他们的日常生活、喜怒哀乐,呈现他们的生存困境以及困中求存的挣扎努力、自立自尊。其中,小马是这群盲人推拿师中的边缘人物,他不像沙复明精明干练,也不似王大夫成熟稳重,但对比其他盲人推拿师的实写,作者却在塑造小马这一形象时进行了浓墨重彩的“虚写”,他的故事中常常伴随着深不可测的时间游戏以及无休无止的白日梦。这些“虚写”,凸显出小马这一盲人推拿师形象年轻而沉默、心思颇费捉摸的特点。本文将从生存体验、自我救赎以及救赎结果三个方面对小马这个边缘的边缘人物进行层层剖析,以期借追寻他的生活历程和精神世界,来细细体验小马这一形象对生存的认知过程和体悟,观照复杂幽深的人性。
一、生存:时间的受刑者
在现实主义题材小说中,时间是个人叙事的切入点,是感受日常生活和个人命运的方式。对于《推拿》来说,时间更是小说人物形象构成和价值观塑造的基本材料之一。
在推拿中心,盲人推拿师与健全人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但对时间的感受却完全不同:“别人的日子是白的,你们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样么?”小孔和王大夫经历了一次仓促的性爱,这让小孔难堪到觉得自己像条母狗;都红拇指受伤后不能从事推拿工作,时间太多就会变成伤害她的“恶煞”和“獠牙”……这些对时间的体验其实就是盲人推拿师们的生存体验,他们在异于健全人的时间体验中辛苦经营自己的生活,其对时间的异常敏感,就是对自己生存处境的异常敏感。
小马更是如此。自9岁因车祸失明救治无望后,他生活中的分分秒秒就在不停地承受来自外界和内心的刑役。
小说中对小马来自外界的“刑役”有两处特别惊心动魄的描写。一是小马在乘坐公交车时未购票,因不愿解释自己是盲人,在侮辱和愤怒中下车后,小说特别描述了他的笑:“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挂在了脸上,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刺绣本应让人们感受到手工之美,小马的微笑像刺绣,这本该说明他长得帅,但他的笑却是由无数针线连着皮扯出来的,表面的美连着他自尊被践踏的可怕疼痛,最后小马只能恐惧地拒绝出现在健全人的公共环境中,因为他不愿以盲乞怜,也不想再被公开处“刑”。二是在推拿中心向客人解释脖子上的疤痕。疤痕是少年小马自杀留下来的印记,小说中用了“骇人”“血像弹片,飞出来了”这样惨烈的词句来形容自杀的场景。推拿师们理解盲人的忌讳都有着不堪触摸的过去,所以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但对于客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故事,好奇心比当事人的痛苦更重要,也更迫切地需要得到满足。
对于来自外界的“刑役”,小马可以选择逃避或麻木,但对于来自内心的“刑役”,小马却逃无可逃。王大夫认为先天与后天的盲人存在着天与地的区别:后天盲人需要穿越炼狱。所谓炼狱,就是烧死自己再重塑自己的过程。这个过程对于小马来说,是境遇骤变之下无法定位自己的剧烈挣扎。烧死自己,是不认同、不接受失明的现实;在混乱、崩溃中重塑自己,是想在无奈、无助、不甘、自卑、焦虑、孤独中寻找一个新定位;但重塑的结果却是沉默,因为仍然无法改变现实,无法认同和接受自己,那就只能让自己表现麻木、假装抽离,保持长期沉默。
二、救赎:沉默的游戏者
史铁生认为游戏可以摆脱时间的刑役,为了构筑在生存体验上自我救赎的世界,小马选择了跟时间游戏,他对时间的认知和体悟发生了变化。
第一,时间变成了“咔嚓”。小马九岁车祸之后,有一年多的时间抱着家里的老式台钟,“咔嚓”是台钟每一秒钟的节奏,久而久之,“小马的身体拥有了‘咔嚓’的节奏”,他的生活也变成了机械化的“咔嚓”,隔离了现实世界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他将自己变成了会吃饭会睡觉会疼的“咔嚓”,变成了只剩人的生物性本能的皮囊。但是,车祸——失明——台钟——“咔嚓”,这个顺序不过是“咔嚓”出现的表面原因。
弗兰克·克默德曾讨论过“咔嚓”的近义词“滴答”。他认为人们人为地为“一座钟发出的滴答声”提供了“滴”和“答”这两个声音之间的“虚构性区别”。“滴是我们用来表示物质的开端的词,答是我们用来表示结尾的词。我们说它们有区别。使它们得以相互区别加紧的东西就是一种特别的中间。”弗兰克认为,有意义的不是“滴”和“答”这两个声音,而是在这两个声音中间的那个时间长度,当“滴”和“答”之间填上了有意义的内容,“滴答”的存在才有意义。有类似比喻的还有纳博科夫,他曾在访谈中说道时间像“两个韵律心率之间的暗洞……是两个心率之间的无底的沉寂”。再回到小马的“咔嚓”。当小马发现时间不是封闭的,他想到“咔与嚓之间可能有一个可疑的空隙”,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贯穿它,从时间的这头贯穿到时间的那头。”小马的“咔嚓”、弗兰克的“滴答”与纳博科夫的“两个韵律心率之间的暗洞”,都指向了对时间意义的思考。对于小马来说,“咔嚓”的出现和获得,并不是因为台钟拥有这样的节奏和声音,而是命运颠覆之后,他必须重新面对和处理他的时间,必须想办法赋予时间新的意义,而“咔嚓”的出现,刚好成了时间生动形象的代言者,既能听得到,又能借助台钟“摸得着”,从时间的玄虚到节奏的具体,“咔嚓”给了一个孩子重新理解时间、挽救自己、定位自己的可能。
因此,“咔嚓”的出现,或者说它的被发现,不是因为小马抱着家里的老式台钟,而是因为命运的巨变异化了他的时间,他以“咔嚓”为单位材料,在想象的不同形式的游戏中,对时间重新认知,最后找到了安置自己的新坐标,就是“与时间一起,与咔嚓一起”,与沉默一起。而这个过程的实现,可以用“咔嚓”,可以用“滴答”,也可以用其他的东西,重要的不是“咔嚓”,是“咔”与“嚓”中间那段需要填充的空隙,是获得时间的意义、找到新的定位。
小马对时间的领悟过程背后也是作者对时间的认识过程。毕飞宇在《我读〈时间简史〉》中自述,自童年开始他就对时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先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时间”藏在手表“英纳格”里头,后来发现时间其实是被分成了许多格的空间;先是认为时间是“圆形”的,后来发现时间也可以是“方”的;再到香港机场因为盯着手表机芯的运行而把时间忘了……时间的长度、形状、边界,这些经历在小说中借小马与“咔嚓”的游戏一一展现,最后小马发现要看见时间的真面目就必须脱离时间本身,这与作者发现一直看时间的时候反而会把时间忘了这件吊诡的事高度重合。“作为一个人,我要说,人类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和时间和空间的限度有关……都渴望自己在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维度上获得更大的份额。”“最能够利用时间或最能够利用空间的人最终都会变成所谓的‘赢家’”。对于小马来说,“咔嚓”所构成的渺无边界的时间以及由时间几何变形的无限空间,已经能在漫长时间中转移他的注意力,足够他机械、沉默、平和地继续生活下去了。
第二,“咔嚓”有了具体的意义。
“‘咔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个长度,一秒也可以是一个宽度”,小马世界里的“咔嚓”与现实世界中的一秒在时间长度或宽度上来说是相同的,但这两种相同的时间对他来说,能行使的话语权或控制权的程度却截然不同。在盲人的时间中,小马要承受失明带来的惨痛和巨变、身为盲人在社会地位上的非主流以及对未来毫无希望却仍要打发掉漫长时间的机械生活;而在“咔嚓”的世界里,小马可以在“辽阔大地”中纵马奔驰,可以在“咔嚓”的无限空间里肆意探险,它赋予小马无限可能。推拿师小马与其他盲人推拿师一样,需要带着充满煳味的记忆在窘迫的社会空间里求得生存,而“咔嚓”的主人小马或者说“咔嚓”本人小马,却能在虚拟的时间中自由翱翔。为了让大把大把的时间有一个安身立身的空间,小马将自己的注意力、生命力、灵动、调皮、好奇等,统统交给了“咔嚓”,只留给现实世界一个“沉默”的小马。
在小马的游戏中,时间以“咔嚓”的形式拥有重组的无限可能,这意味着小马慢慢发现了人可以改变体验命运的角度,获得逃避既定命运获得“新生”的可能。虽然这并不彻底,小马还是要小心控制他的易怒和烦躁,压制他内心的渴望和不甘,但毕竟,这个时间游戏还是成功地为小马构筑了独属他的世界;再从时间游戏的层进性来看,游戏的方式每发生一次改变,小马对时间的认知也随之发生改变。从“以为时间是一个囚徒”,到随意组合、拆分时间,解除时间的边界,让时间成为自己的玩具,再到小马变成时间本身,变成了机械的“咔嚓”,“时间经过了具象异化阶段后进入了抽象异化阶段”,小马在这个游戏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解除了现实世界带来的烦恼和痛苦。
综上,如果说“咔嚓”为小马带来了什么,那么应该是为小马构筑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小马的“自身”,区别于健全人,也区别于其他的盲人,只有小马自己,他与时间在“自身”的世界里获得不受打扰的自由,至于盲人“眼中”、健全人眼中那个沉默的小马,那是另一个世界,是经历炼狱后遗留下来的一具皮囊,一个作为“他者”的自身。
三、消解:荒诞的幻想者
在小说中,作者对小马故事的叙述带着一点点善意的戏谑:靠着与时间游戏来转移痛苦维持生活,却因恋上“嫂子”被打乱;与嫂子的“恋爱”是在天马行空的幻想中进行的;无法启齿的性启蒙被张一光认定为“小精虫”作怪;认认真真的恋爱被扫黄警察现场中断;最后更是突然就从推拿中心这个集体中消失了……这样的戏谑,让小马这个形象更靠近健全年轻人的特点:有些奇怪、不可捉摸、冲动、爱幻想,这让我们感受到小马是个盲人推拿师的同时,也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年轻人,他一系列荒诞的幻想其实是他作为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成长方式,只是随着生活阅历的变化,小马的成长不能只靠那些荒诞的幻想,于是,他的幻想一个个消解了:
一是救赎的消解:少年小马失明之后承受着时间的刑役,为解救自己,他从无形的时间中幻想出具像的空间,并沉浸在与时间的游戏中,置身于健全人社会之外。但这种救赎在遇见嫂子小孔之后却失效了,因为他的专注力已经转移到嫂子身上而无法专注于时间,本能的欲望觉醒使他沉浸于与嫂子恋爱的幻想中。救赎消解的同时是小马的性觉醒。
二是幻想之爱的消解:与嫂子小孔的接触触发了小马与母亲的美好回忆,也促进了他的性觉醒,小马一度单方面沉溺在与小孔的恋爱幻想中,但幻想中的爱情本就不真实,在与小蛮的相处中他清醒了过来,对嫂子的爱消解了。幻想的幸福消失了,小马却有可能获得真实的爱。
三是归属的消解:小马突然从推拿中心不辞而别了,他消失的直接原因可能是因为在洗头房被抓无法告别。推拿中心是个容许小马逃离健全人社会、安于边缘的归属,离开这个归属,他就走向了新的不确定,正如张一光所说,小马这样的人“爱一次,就等于遭一次难”,他可能要面对因为爱带来的新的“刑役”,但也可能因为爱去寻找新的救赎。旧归属消解,小马与时间的关系重又不稳定了,他需要从逃避和幻想中出来,面对现实,寻找新归属,进入一个推人盲拿师生命的新阶段。
在盲人推拿师群像中,小马是一个安于边缘的年轻盲人形象,他所遭受的“时间的刑役”,沉默的自我救赎方式,以及最后救赎的消解,包含了他从少年失明到追求爱情的艰难生活和成长过程。他的游戏、幻想和情欲,让我们不由得忽略盲人这个事实来共情他的执拗和需求,他作为个体的独特,又让我们感受到盲人群体中更温暖的宽容和情义。正如小马发现的,要认识时间的真相,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此脱离了时间,或许对盲人真正的理解、接纳和认同,就是忘了他们是盲人。
①毕飞宇.推拿[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7.
②毕飞宇.推拿[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34.
③毕飞宇.推拿[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116.
④毕飞宇.推拿[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114.
⑤毕飞宇.推拿[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