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浮在上面的,或者沉下去
——评东西短篇小说《飞来飞去》
2022-09-28钟小骏
○ 钟小骏
东西的这部短篇发表在《收获》2022年第5期,全篇一万字,六个片段,一个事件。
故事的核心事件,来自一个日常生活中的“突兀”:久居海外的儿子接到母亲上了“呼吸机”的消息后,在疫情、对抗的大背景下,千辛万苦地赶回来,却在种种观念对抗中与留在国内负责照顾母亲的亲戚们频繁起冲突,而就在那个夜里,睡着的他惊醒后,母亲的氧气管被拔掉了。
从作者的角度来讲,这个事件是无需再被“发现”的素材,它天然地蕴含着“戏剧性”和“可能性”,各个方面的。但从某种程度上,我们的野心也许反而会限制我们:这样富含“人性复杂”的场面,怎能不去深挖呢?
姚简发现久病卧床的母亲身上有味道时对侄女姚久久生出了气愤,“但她的指甲为什么会那么长?说明姚久久没有尽到护理的责任,竟然不给母亲勤剪指甲”,“我给你买的轿车……本来是想让你方便接送奶奶,但你却拿来做网约车,天天接单挣外快,竟然把奶奶一个人晾在病房里”。
姚简的指责是建立在道德体系上的。姚久久的反应是这样的:“叔,你是不是一直怀疑我没有好好照顾奶奶?”“……‘如果你怀疑,你可以另外请人。’‘每月一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你们大学里四级教授的工资,难道你就不想挣这个钱吗?’”
姚简被震慑了,这句话中包含的“我们”和“你们”的概念——这是另外一个体系了。
故事从这个时期,其实就是开头(第一节)就走上了与我们预期不一致的方向。我们以为会是一个典型的“羊脂球”式的展开,却展现出了“卡夫卡”式的趋势:在明知荒谬的条件下,常识与“常识”要对抗了。
可对抗没有展开,因为“母亲忽然醒了,仿佛是被姚久久骂醒的。姚简走到床边,俯身捧住母亲的手。母亲吃力地断断续续说:‘别怪久久,是我叫她去做网约车的……’说完,她又昏睡过去。”这是故事的锚点,在东西的叙述中,让姚简承担着被歪曲、被背叛、认知被冲击等等等等一系列简直让人不得不爆发的,其实是超越道德基础的人类本能——母子情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同理心构成了传统道德的伦理依据,而经常构成“矛盾”另一方的对立观念是“现实困境”:我们可以看到的经典如“贫贱夫妻百事哀”中的“卖妻求荣(升迁、求财)”,如《楢山节考》中老人到了70 岁就被家人背上山留在山中等死,还有“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中陈世美的行为逻辑。作为读者,我们也被培训出了阅读期待,在“事件”发生后,我们在期待着,会有什么“不得已”在前方等待呢?那些有关于所谓的“人性的”角落。
“深夜,姚简感到困倦,便伏在床边打盹。醒来已是凌晨四点,他抬头一看,母亲没了呼吸,输氧管已从鼻孔拔出,被她的右手紧紧攥着。”
情人白小鹃说“……你母亲的病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这几年你飞来飞去的确实也挺辛苦。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敢肯定你会拔她的氧气管,但至少你有过拔她氧气管的想法。”姚久久说她半夜送夜宵,发现叔叔偷偷拔掉奶奶的氧气管,于是赶紧冲进去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姚老大,也就是姚久久的父亲,他的堂哥说他调看了医院的监控,确证婶婶的氧气管是堂弟亲手拔掉的。表弟说表哥既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还有作案的环境。
“姚简心事重重,他的脑海时不时会冒出关于氧气管的各种说法,有时候他竟然会怀疑母亲的氧气管真是自己拔掉的……”直到一天午后,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流着泪对他说:“简儿,氧气管是我自己拔的,你受委屈了。”姚简放声大哭。
矛盾的设立,从大众审美的角度上来看是满足读者对“戏剧性”的天然期待,从小说内部逻辑上来看则是给故事提供动力,但从作者的角度来看,它可以提供的是一个检验“观点”的舞台。《飞来飞去》初看是关于“人性”的,细节叙述充满着“国别”对抗的故事,它最终的“矛盾”,却是关于“荒谬”的——把所有的事件摆放出来,无需叙述者加以演绎或者解说,它本身呈现的就是答案——孝顺竟然被设定了形式!
原来,不是莫泊桑,不是卡夫卡,是加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