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之间
2022-11-04深秀
文 深秀
小柴来到的那天,花狗儿醒得很早。它是被飘散出来的肉香味唤醒的。真香啊!花狗儿弯成半个圆睡在屋外窗边的廊子上,此时此刻,仿佛所有的香气都汇聚到它的鼻腔里。花狗儿陶醉地深吸两下,徐徐睁开了眼睛。天还没有大明,它在朦胧的晨光中立起身,抖抖皮毛,步履坚定地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雾气缭绕。三妈举着筷子站在灶台边,宛若迷离仙境中的神仙。花狗儿摇着尾巴走近炉灶,在半米之外立住脚步抬头而望。高高的灶台拦截了花狗儿的视线,看不见锅里的内容,它目光所企及的只是大锅上空冉冉升起的蒸汽。香气就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花狗儿眼巴巴看着那一缕缕白气,嘴不知不觉张开,舌头垂了下来。
锅中参差错列的肉块如同海岸边堆积的礁石,翻腾的沸水大潮般汹涌不息。三妈又一次将筷子插向肉背。肉皮已由坚硬的皮革变成了柔软的皮膏,筷子穿肉而过。三妈于是锅铲与筷子并用,将煮好的腊肉和香肠捞到一边的瓷盆里。
在肉块和香肠被转移到瓷盆的过程中,花狗儿的眼睛都直了,它的视线随它们在灶台上空画起一道又一道弧线。
过道那边的门“吱”的一声响,片刻之后,三爹打着哈欠走进了厨房。
“你切一块让它打打牙祭吧。”三爹对三妈说。
“又打牙祭!它牙祭打得还少啊!”
“反正咱们的腊肉不是很多吗。”
“再多也不能这样浪费啊。”
“怎么是浪费呢,花狗儿也是我们家的一分子啊。你说是不是,花狗儿?”三爹弯腰在花狗儿脑袋上拍了拍。
花狗儿对三爹的亲昵动作没有反应,依然心无旁骛地盯着装肉的瓷盆。那里正一团团冒着热气。香味裹挟在这热气里,越发显得浓烈。三妈嘴上虽跟三爹打着仗,手上却切下厚厚的一片肉扔给了花狗儿。花狗儿身体一耸,脑袋一抬,准确地将肉接住。
三妈一早起来煮肉,是为了迎接女儿小霜和外孙轩轩。小霜一个星期前就打了电话,说要带轩轩回来过十一长假。
下午一点多,小霜驾驶的红色轿车沿山头的公路驶了过来,三爹三妈早已等候在路口。车子开进道场停下。后座车门先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从车里蹦了出来:“姥姥姥爷,我们回来了!”
三爹三妈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哟,轩轩又长高了!”
小霜也下了车。她走到车尾,打开后备厢,一件一件向外搬东西。苹果香蕉,啤酒点心,堆了满满一地。
车里似乎还有谁。轩轩使劲拽一条金属链子:“下来吧,小柴,到家了。”但这个叫“小柴”的家伙似乎很害羞,迟迟不肯露脸。“好,你自己在这儿待着吧,我走了。”轩轩扔下链子,做出转身欲走的姿态。这时,一条通体黄毛的大狗犹犹豫豫从车上跳了下来。它身形高大,肌肉结实,看上去威风十足。
“这就对了,这儿都是自己人,不用害怕。”轩轩重新捡起链子,牵着小柴朝三爹家的小门走来。
廊子里站着花狗儿。它似乎很兴奋,张嘴垂舌,发出“哈赤哈赤”的声音,尾巴也在身后不停摇动。
“咦,这不是花狗儿吗,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只小狗仔呢!”轩轩在花狗儿面前蹲下,摸了摸它白色肚皮上那几个灰色的斑块。“瞧,花狗儿,我给你带来了新朋友,它叫小柴。来,握个手吧。”轩轩抓起小柴的一条前腿碰了碰花狗儿的前腿。两只狗零距离站在了一起。小柴比花狗儿明显高出好几厘米,体型也壮实得多。
花狗儿看着小柴,小柴也看着花狗儿。彼此默默对视了好几秒钟。小柴跟着轩轩进屋,花狗儿也欢腾着尾随而去。
几个大人在朝屋里搬运小霜带来的礼物。
“这一箱是什么,这么沉?”三妈看着怀里的纸箱问小霜。
“狗粮。”小霜回答。
“小柴这么大了还吃狗粮?”
“吃着呢。这一箱吃完了以后就不给它买了。”
小霜这次带小柴回来,是要把它寄养在三爹家。
小柴是两年前小霜从养殖基地买的。轩轩见身边的朋友都有了兄弟姐妹,便一天到晚嚷嚷着让小霜给他生妹妹。小霜被磨得没办法,于是对轩轩说:“妹妹妈妈是生不了了,让爸爸给你买只狗吧?”“狗?”轩轩两眼放光,很快把生妹妹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周末,小霜一家来到郊区的一个养殖基地。老板把他们领进围栏让随便挑,轩轩摸摸这只,拍拍那只,恨不得把所有的小狗仔都带回家。最终他们买下一只毛色黄灿灿的小柴犬,轩轩当场给它取名“小柴”。在全家人的呵护下,小柴一天天长大。问题是,一年之后,小柴的体型还在增长,远远超出了柴犬身体的正常值。小霜他们这才发现,小柴不是纯种的柴犬。
不纯就不纯吧。小柴长得既高大又漂亮,一家人都很喜欢它。然而,大块头的小柴给邻居们带来了巨大的恐惧,别说老人和孩子,就是送快递的小伙子见了它,都避之不及。有一次,小柴在电梯里把同乘的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很快,小霜接到物业公司的电话,说有业主投诉他们家养大狗,希望能尽快处理一下。处理,怎么处理?小霜犯了难。要是把小柴卖掉或是送人,那会要了轩轩的命。可就这样养着也确实不符合小区的养犬规定。思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把小柴送回娘家。
“轩轩,咱把小柴寄养到姥姥家,寒暑假的时候回去看它。不然物业公司的人开车来把它抓走,你就永远看不见它了。”小霜反复给轩轩做工作。轩轩紧紧抱着小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最后也只好同意妈妈的提议。
就这样,小霜趁国庆假期把小柴带回到三爹家。
小霜每日带轩轩爬山,头几天,小柴亦步亦趋跟着。第四天,小柴似乎累了,抑或是对大山失去了兴趣,无论轩轩怎么呼唤,它都懒得再朝外走一步。
转眼到了假期的尾巴,小霜和轩轩该回东莞了。汽车后备厢又有了用武之地,腊肉、土豆、干竹笋、老南瓜,一件接一件往里塞。大人们忙着收拾东西时,轩轩搂着小柴的脖子泪眼婆娑地唱着歌,曲调复杂多变,歌词却只有一句:“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轩轩,快上车!”
听妈妈叫了好几遍,轩轩才起身朝汽车走去,一步一回头,眼中满是对小柴的不舍。
奇怪,小柴竟然无动于衷!为了防止它跟着上车,轩轩提前用链子将它拴在道场边的枣树上。原以为它会朝主人的背影猛扑,没想到现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反倒呆呆地看着轩轩上车。汽车启动开走,小柴还是没反应。
“小柴是咋回事啊,不愿意回城了?”三爹纳闷地问三妈。
“我猜,它是搞错了状况,以为跟前几次样,小霜和轩轩外出遛一圈就回来了。”
果然,白天小柴的表现很正常,自由自在地玩耍、睡觉,到了傍晚,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它站在道场边向公路张望,时不时发出吠叫,似是呼唤轩轩和小霜的归来。
汽车没有回来,主人不见踪影。小柴没有力气再叫了,它一动不动望着远方,眼里流淌着忧伤与不解。
这天晚上,小柴拒绝吃饭。三妈舀了米饭、拌上肉汤端到它跟前,它没有理会,倒了半碗狗粮,它还是看都不看一眼。
天终于黑得将对面山头的轮廓也抹去了,小柴这才悻悻地离开道场走进屋里。它爬上楼梯,在轩轩睡觉那张床旁边的楼板上趴着。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没有下楼。其间小霜和轩轩曾通过手机与它视频,小柴每每瞥一眼屏幕后就把视线移开了,不知是生主人的气,还是因为辨不清屏幕上的图像。
狗的心思到底是什么,三爹三妈无从得知。但有一点他们很确定:小柴伤心了。
没想到,狗伤起心来跟人一模一样。三爹三妈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小柴终于肯吃东西了。第三天,饥饿像刀片在小柴胃里划来划去。于是它晃晃悠悠撑起两条前腿,用舌头卷了几颗狗粮到嘴里,慢慢嚼碎,咽下。埋伏在肠胃里的食欲一时间如火山爆发,奔腾难拒,小柴张大嘴巴,三下五除二将狗粮碗吃了个底朝天。之后又“吧嗒吧嗒”将旁边的半碗水喝去大半。吃饱喝足,它慢慢腾腾走下楼,出到室外,面朝阳光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就这样,小柴住了下来,成了三爹三妈家的一员,就像花狗儿一样。
小柴享受着客人的待遇。比如,喂食时,三爹总是先喂小柴,再喂花狗儿;小柴拥有一个砖和水泥垒成的高级狗窝,花狗儿的安身之处则是一只缺了口的旧箩筐。还有,小柴有狗粮吃,花狗儿没有。
起初的日子,小柴与花狗儿相处融洽。岂止是相处融洽,它们差不多快成了朋友。两个常常跟随三爹三妈一起出坡,在田间玩耍;碰到陌生人或陌生狗造访,协力吠叫;还时不时拱在一起晒太阳。
年底,农活忙得差不多了,三爹闲不住,想上山挖药草卖钱。村西头的野猪岭地势高,人烟少,是个生长奇花异草的地方,三爹便往那里进发。两只狗本来都跟着。那崎岖狭窄的山路让小柴望而却步,走了一半它便折道而返。剩下三爹和花狗儿继续前行。
刚登上山顶,天空便下起了雨。那雨越下越大,来势凶猛,三爹唤着花狗儿往密林处钻,但他们浑身上下还是很快被浇透了。气温忽然也骤降,三爹和花狗儿站在林中哆哆嗦嗦。
草药没挖成,三爹和花狗儿都感冒了。三爹坐在火炉边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鼻涕流得像没拧紧的水龙头。花狗儿挨着三爹的脚跟卧着,面容憔悴。
三爹好歹能喝下去一碗白米粥,花狗儿却是滴水不沾。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哪儿行呢。三爹看着花狗儿,很是心疼。
咦,狗粮,小柴的狗粮!三爹眼前忽然一亮。他立即起身进屋,打开五角柜,取出装狗粮的绿色塑料袋,倒了一把在手掌上,返身回到火炉房。
三爹将狗粮送到花狗儿面前。花狗儿看了一眼,没有反应。
“小柴平时吃的狗粮,你不认识吗,吃吧。”三爹一边抚摸着花狗儿的脑袋,一边将托着狗粮的那只手朝花狗儿伸得更近些。
花狗儿依然无动于衷。三爹于是掰开它的嘴,捏了几颗狗粮塞进去。一股淡淡的香甜在花狗儿的舌尖上弥散开来,继而充满整个口腔。腺体开始分泌唾液,味蕾恢复活力,紧接着,嚼肌如同拉开电闸的机械一刻不停地运转起来。
“果然有效啊!”三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蹲在地上一撮一撮耐心地喂着花狗儿。没一会儿工夫,花狗儿就把三爹手中的狗粮消灭干净了。末了,还伸出舌头在三爹的掌心舔了舔。
三爹给花狗儿吃狗粮的这个傍晚,小柴被三妈唤出去到村东头走亲戚去了,晚上回来好有一个伴儿。
第二天一早,三妈喂完猪,接着便给狗开饭。当她举着一锅铲饭走向花狗儿的饭盆时,三爹说:“它吃不下饭,给它喂点狗粮吧。”“那是小柴的东西呢。”“花狗儿不是病了嘛?”“也不知它吃不吃狗粮。”“吃呢,我昨晚喂过一次,一把都吃光了。”听三爹这样说,三妈就拿了狗粮袋出来,抓了一把撒进花狗儿的饭盆里。
狗粮是小霜千里迢迢买回来的,作为小柴的专属物,三妈也只舍得隔三岔五喂一把。现在既然破例给花狗儿吃,那也给小柴来点吧。三妈于是走到另一头,往小柴的饭上也倒了一层。
本以为两只狗会心满意足地享用各自的晚餐,然而,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正当花狗儿埋头于盆中,前方冷不丁忽然刮起一股旋风,原来是小柴龇牙咧嘴猛虎般扑过来。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花狗儿猝不及防,本不是小柴的对手,加上病体未愈,它瞬间便被掀翻在地。
眼前的一幕让三爹三妈惊呆了,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三妈抄起门背后的扫帚,花狗儿已被小柴死死踩在脚下。三妈大声呵斥小柴,举起朝它的屁股狠狠拍了两下,小柴这才悻悻罢手,跑到一边去。
小柴没有跑远。它站在道场边的枣树下朝花狗儿吠叫,一副不依不饶的气势。
起初,看见三妈提着狗粮袋出来,小柴满心欢喜,唾液不由自主从喉头处涌起。但三妈没有走向它,而是折步去到花狗儿前面,并朝它碗里倒狗粮。小柴呆住了,对眼前的情景有点失去判断。三妈过来往它碗里撒狗粮时,小柴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花狗儿的饭盆上。眼见花狗儿从地上爬起,将嘴伸到盆中,愤怒和醋意如烟弹在小柴血液里炸开,除了报复,它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
花狗儿脖子左侧被小柴撕开一道口子。三爹往口子上撒了些云南白药,止住血,然后把它抱进箩筐,安抚它躺下。
小柴的吠叫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叫得它自己都精疲力竭了,才停了声,耿耿于怀地走进它那豪华的狗窝。
次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早早将三爹家门前涂成金色。挂在墙上的玉米和辣椒熠熠闪光。花狗儿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它站在屋檐下抖动身体,将皮毛上的灰尘抖干净。廊子另一端,小柴安静地趴在窝里。
三爹从简易棚里开出三轮电动车,准备和三妈去地里拔一车萝卜再回家吃早饭。两只狗被留在家里。
“夜里是不是进行了自我反省?看你这老实样儿,应该是反省过了。以后不准再咬花狗儿,听到没有,你再咬它我对你不客气!”临出发前,三爹特意走到小柴的窝前对它进行了教育。
花狗儿目送着三爹驾驶的三轮车“嘟嘟嘟”消失在公路弯道处,之后转身进屋,准备去火炉边打个盹。就在花狗儿的身体一半进到屋里一半尚在屋外的刹那,小柴闪电般从窝里冲出,向花狗儿奔袭而来。
“旺旺,旺旺……”小柴的叫声凶恶无比,像是要把花狗儿一口吞掉。
花狗儿的反应够快。它在半秒内将身体缩进屋内,迅速左转弯穿过过道向堂屋跑去。小柴紧追而来。两扇沉重的堂屋门虚掩着,留着两指宽的一道缝,花狗朝着门缝拼死一搏,将左边的门扇挤开六七厘米,跳了出去。小柴到达堂屋大门时,花狗儿已身在门外,只剩尾巴在门槛上一扫而过。小柴的体型比花狗儿大,花狗儿过得去的门缝它过不去,等它将堂屋门继续挤开,花狗儿已不见踪影。小柴胡乱吠叫一阵,偃旗息鼓。
三爹三妈拉着满满一车萝卜回来。他们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奇怪花狗儿怎么没回来吃早饭。大半天过去了,家里还是不见花狗儿的影子。外出闲逛,于花狗儿也是常有的事,离家这么久却还是头一回。
“花狗儿,花狗儿。”傍晚时分,三爹在道场外大声呼唤。
花狗儿被小柴追出门后,一气狂奔了半里地,进入茶树湾的茶田后才慢下脚步。
小柴没有追过来。
茶田边有棵老板栗树,曾经,枝繁叶茂,一到秋天就硕果累累。现如今,树干的半边身子已经烂空,大部分枝干也枯死,只剩一根细枝还孤独地在空中擎着手臂。
花狗儿站在老板栗树下,警觉地盯着连接茶田与三爹家的那条小路。路口空空荡荡,路边的枯草随风摇曳。花狗儿试探着朝前走去。直路尽头是一个90 度的拐弯,花狗儿的身体刚在弯道处出现,“旺旺、旺旺”,小柴的吠叫声便像炮弹从对面发射过来。花狗儿脑袋一阵嗡响,赶紧调转方向逃窜。
花狗儿一路飞奔,不知不觉闯入了山林间的一条羊肠小道。确保足够安全后,它才慢下速度,改跑为走。林中极为安静,花狗儿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突”跳得像打鼓一样,好半天才平息下来。它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村北一户人家的猪圈外。圈是空的,住在里面的猪大概已被拉出去卖掉,干草上还有猪睡觉压出的凹痕。花狗儿钻进猪圈,在印着凹痕的干草上躺下。几度惊吓和狂奔让它有些疲倦,它打了个哈欠,很快睡了过去。
花狗儿睡得并不安稳。它坠入梦境的迷雾,看见小柴在一团灰白中浮现,张开大嘴,露出利牙,狠狠咬在它的肚子上……花狗儿四肢一弹,醒了过来。脖子处被小柴咬出的那道口子隐隐作痛。
花狗儿出了猪圈,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有好几次,它停下脚步面朝三爹家的方向驻足而望。主人家的房子掩藏在一片竹林后面,露出来的只是盖着瓦片的深蓝色屋顶。主人们是否在家,他们在做什么,花狗儿无从知晓,但小柴隔三岔五发出的吠叫它却听得清清楚楚。
天色渐晚,花狗儿踟蹰在冷清至极的田埂上。这时,三爹的呼唤声传来。“花狗儿,花狗儿”,花狗儿侧耳聆听,没错,正是主人在呼唤自己。花狗儿立即跃动身体,穿过几片光秃秃的农田向三爹所在的方向跑去。一分钟之后,花狗儿来到茶树湾,出现在三爹眼前。它奔向三爹,绕着他欢腾跳跃。脑袋往他身上蹭,舌头往他手上舔,欢喜无限。
“你这个家伙跑哪去了?”三爹伸手做出要打花狗儿的架势,然而终究没将巴掌落下去,而是把手停在空中任花狗儿亲舔。
一场亲昵仪式之后,三爹领着花狗儿回家去。刚进入道场,“旺旺、旺旺”,惊雷般的狂吠声从天而降,小柴的身影随之从山墙外的柴堆边闪出。花狗儿迅速后撤,来不及折回原路,它慌乱跳进侧面的竹林,踩着枯枝烂叶仓皇而去。
小柴紧追而来。
“小柴,小柴!”三爹厉声呵斥。小柴置若罔闻,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蹿了过去。
三爹连忙跟在小柴身后跑起来。人哪能跑得过狗,等三爹气喘吁吁跑到茶树湾,见小柴站在板栗树下朝远处吠叫。花狗儿显然已经脱险。虽说力量没有小柴大,花狗儿奔跑的速度似乎占据上风。三爹从路边捡了跟木棍,把小柴赶回了家。
但这一日,花狗儿没再现身。无论三爹怎么呼唤,花狗儿始终没出现。
已是初冬季节。花狗儿,你在哪过夜,有没有挨冻呢?三爹听着窗外呼呼的寒风,心里不免为花狗儿担心。
第二天一大早,三爹出门寻找花狗儿。他站在老板栗树下,一遍遍呼叫花狗儿的名字。冬日的村庄肃穆而安宁。三爹双手在嘴边合成一个喇叭,对准东头喊完对准西头喊。
“老三,你们家的花狗儿怎么回事啊,不见了吗?你这两天老是叫它。”邻居菊婆婆提着一桶猪食迎面走来。
“被小柴撵出去不敢回来了。”三爹回答。
“哟,小柴这么凶啊。”
“花狗儿吃了它的狗粮,把它惹恼了。”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狗子为了吃的当然也会拼命。”
“谁说不是呢。”
“花狗儿,花狗儿”,三爹又大声呼唤了起来。忽然,不远处的油茶树下隐约显出一团灰白相间的东西。咦,这不是花狗儿吗。
“过来,花狗儿。”三爹欣喜地向花狗儿招手。
花狗儿却纹丝不动。
“来呀,莫怕。”三爹边说边迈开双腿向花狗儿走去。花狗儿见状倏地转身钻进了茶树中。
从此以后,花狗儿变成了一只流浪狗。天冷时,它钻进别人家空置的猪圈或废弃的狗窝过夜;天热时,则在屋檐下、公路边、农田里随便将就一晚。睡觉好解决,难的是吃喝。起初,花狗儿四处找吃的,饿极了,还钻入别人家猪圈抢过猪食。有一次,三爹试着把饭端到老板栗树下唤花狗儿来吃,花狗儿真的来了。从此老板栗树下那个一米见方的空地就成了花狗儿就餐的固定地点。有时,三爹三妈出工,也会把花狗儿的饭带到田里。慢慢地,只要听到他们出门的动静——三妈大嗓门的说话声或是三爹开三轮车发出的声音——花狗儿就会跑来,跟他们一起到田里去。可是,花狗儿还是不敢回家,即便跟三爹三妈一起,每每走到老板栗树下,它就绝不肯再朝前一步,只是默默地目送主人离去。
如今,花狗儿离家三年多了,成为一只有家不能回的流浪狗。小柴呢,自从小霞为轩轩重新买回一只纯种柴犬,它也由“寄养”变为“易主”,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农家狗。
两只狗形成了各自的生活轨道,互不交集。小柴很少出门,几乎一天到晚趴在三爹家门前的廊子上。花狗儿则活动于以老板栗树为界的外围区域,家对它来说成了雷区,一次也没逾越过。两只狗在村子里也有了不同的名声。关于小柴,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只忠于职守的看家狗,身体强壮,吠叫声响亮,为三爹家乃至周围邻居家的安保立下了汗马功劳。说起花狗儿,人们同情不已:可怜啊,“公主”的后代,落魄到这步田地。
腊月二十二,三爹家杀年猪。不单村民们倾巢而动来到三爹家吃年猪饭,村中所有的狗子们也齐聚一堂,等候一年一度的骨头大餐。小柴精神抖擞夹杂在狗群中间。缺席者,唯花狗儿。
漂泊在外的这三年,虽说不敢回来赶场,但每次听到三爹家杀猪的动静,花狗儿就会早早来到茶树湾。不为别的,就为那一碗香气扑鼻的骨头。其他狗子所吃到的,不过是被人啃过肉后扔到地上的光骨头,花狗儿享用的这碗骨头却是直接从锅里捞出来的。
“我的花狗儿今天也要吃顿年猪饭。”这是三爹从锅里舀骨头时每次对帮厨的妇女们说的那句话。
花狗儿正在茶田里逡巡,三爹端着铝铁盆出现了。花狗儿立即蹦跳着奔跑而来。三爹刚把饭盆搁到地上,花狗儿便埋头“哈努哈努”大吃起来。三爹歪坐到路边的枯草上,花狗儿狼吞虎咽的吃相让他既欣慰又心疼。三爹抚摸着花狗儿的背脊,说道:“早知如此,不该给你吃那几把狗粮的。你呀,不光长相像你妈,秉性也跟她一样,太温顺老实。”
说起花狗儿的妈,三爹想起了一段往事。那年夏天,三爹进城买打米机,下了中巴车,天上突降暴雨。对县城不熟,加上雨雾遮天,三爹迷失了方向,摸了好半天才摸到卖农机设备的那条街。买好打米机,三爹用背篓背着,往中巴车站去。那时候雨已经小了,人行道上不少地砖都是空的,一踩一脚水。三爹走得小心翼翼。忽然间,他感到脚下绊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白狗。这只狗体型娇小,身上的毛又长又卷,就是人们常说的“哈巴狗”。三爹注意到,小白狗的左前腿受伤了,走路一瘸一瘸的。看来是残废后被主人遗弃了。三爹见它可怜,从口袋里掏出半块油饼扔给它。谁知小白狗吃了油饼就黏上三爹了,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了汽车站。“唉,好歹是条命。”三爹向路边的商贩要了个蛇皮袋,把狗装进去带上了中巴车。
回到家,三爹给小白狗洗了个澡,将其身上的污泥冲刷干净。之后检查了它的伤腿,只是轻度骨折,于是上山寻了些草药,捣碎后给它敷上,又自制一副小夹板绑在小狗的伤腿上。半个月后,小白狗康复了,围着三爹蹦蹦跳跳。小白狗是条母狗,长得又漂亮,三爹于是给它取名“公主”。
不知哪天起,村里开始传出一条与“公主”相关的笑话,说“公主”的牙与村民聂老四的牙一模一样!聂老四是个光棍,之前一直在城里打工,如今岁数大了,不久前刚刚回到村里。三爹一开始以为这个笑话只不过是无聊之人为了在聂老四身上找乐子发明出来的。可传这事的人越来越多,连几个为人正派的老人家都在谈论此事。三爹不得不重视了。他先在家查看了“公主”的牙,然后以借扳手之名到聂老四家观察了一番聂老四的牙,奇怪,无论形状、密度,还是大小、颜色,聂老四的牙真与“公主”的牙极为相似。人牙怎么会和狗牙这么像,三爹搞不懂。但他知道,不能再让“公主”在村子里待下去了。过了几日,三爹把“公主”送到了三十里外的表哥家。次年正月表哥来拜年,捎给三爹一只公的小狗仔,说是“公主”与他家本地公狗交配后生的。这只狗仔就是花狗儿。
花狗儿长得跟母亲“公主”一样漂亮,只是毛色和个头不同。“公主”全身纯白色,花狗儿灰白相间;“公主”是娇小的哈巴狗,花狗儿比哈巴狗大,比农村土狗小,应该是取了它父母的中间值。
三爹总有一种是他把花狗儿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感觉。他不从县城捡回“公主”,“公主”就不可能与表哥家的公狗交配;“公主”与表哥家的公狗不交配,不就没有花狗儿吗。
三爹的目光轻轻落在花狗儿身上,带着一个父亲看待儿子的全部温柔。
多少次,三爹想把花狗儿带回家,让两只狗“握手言和”,从此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像小柴初来的那段时光。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就是几把狗粮吗。说真的,如果有可能,三爹真想让两条狗坐到一起“谈谈”,好好交流交流。然而,三爹的尝试总以失败告终。花狗儿一到茶树湾便像来到了火焰山,死活不肯再往前踏足一步。
三爹无数次跟小柴“做工作”:“小柴啊小柴,你是狗,花狗儿也是狗,你们是同类,这个村子里只有八只狗,你的同类并不多,而你和花狗儿都是我们家的狗子,你们是一家人,懂不懂?你来自城市,花狗儿也有一半的城市血缘,在所有的狗子之中,你俩的身世最相似,你们之间应该相互怜惜,彼此友好。它吃了你的狗粮,是我让它吃的,我向你道歉。你没必要这么小气吧,几把狗粮多大点事呢,你少吃那么几口有何关系?现在,你没有狗粮吃了,不也活得挺好吗?”狗虽通人性,在思想上到底贫弱,三爹每次对“牛”弹完琴,总是无奈地摇头,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为何就是不懂,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你明白呢。你们狗与狗之间,到底要怎样才能达成谅解啊?
一个傍晚,三爹坐在门口抽烟,看着神色安详的小柴,脑子忽然一亮:时间过去这么久,小柴会不会已经原谅了花狗儿?那些道理它虽然不懂,可记忆总会衰退,狗粮一事,它未必还记得,即便记得,说不定也已看淡。
这天,三爹独自开着三轮车去地里挖土豆。如同往常,听到车子的响声,花狗儿飞奔而来,在老板栗树下上了车。
“花狗儿,今天跟我回家吧。小柴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放心,它要敢再欺负你,我教训它。无论如何,咱们试试好不好?”
花狗儿蹲坐在三爹身旁,眯眼享受着凉爽的风。
“就这么定了!”三爹对花狗儿说,也是对自己说。
三轮车到达田边,三爹从车上搬下挖土豆机,走进地里。土豆一垄一垄在泥土里睡觉。三爹将机器对准最边上一垄,按下开关。“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机器放声鸣叫,打破了山谷的宁静。花狗儿摇着尾巴跟在三爹身边。圆溜溜的土豆小动物般接二连三从土里滚出来。
临近中午,车厢装满土豆,三爹决定收工。花狗儿跳上驾驶台,坐在老地方。油门启动,车子奔驰起来。弯道连连,三轮车在山间土路上左甩右荡,卷起一团团尘埃。不一会儿,车子出了山,茶树湾近在眼前。老板栗树像断臂的卫士矗立在茶田边,那唯一残存的枝条顶端不知何时长出了几簇淡绿的新叶,此刻正在风中轻轻抖动。
老板栗树是分界线,以往三爹会在此地减速停车,让花狗儿下去。可这次,三爹不仅没有减速,反而加大了油门。既然花狗儿没有勇气回家,那就强行带它回去。也许花狗儿只不过是自己吓自己,小柴早已对它冰释前嫌。
就在三轮车越过老板栗树的一瞬间,花狗儿耸起身体,双腿一蹬,不顾一切跳了出去。车道外是一个斜坡,杂草丛生,三爹眼睁睁看着花狗儿像个石头碾子骨碌碌滚下坡去。他吓得一身冷汗,一脚急刹车,跨车而出,然后沿侧面的小路飞奔而下。
花狗儿跌落在干水沟里。它瑟缩着身子,满目惊恐地看着三爹。三爹把它从地上抱起,放在膝上。除了鼻子被莿条划开两道口子,花狗儿的身体并无大碍。
三爹抚摸着花狗儿的脑袋:“说你胆小,你敢跳车,说你胆大,却不敢回家。我告诉你,小柴只是气势凶,纸老虎,你何必那么怕它。你总这么躲避,不是个事啊,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回家了吗?”
花狗儿温顺地闭上眼。
“走,跟我回家。”三爹把花狗儿放到地上,向前打着手势,呼唤着。花狗儿站立不动,默然看着三爹和他身后那条通向家的路,久久地,但终究还是转过身,朝远处走去了。
中午的阳光晒着头顶。三爹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花狗儿远去了,才又返回去上了三轮车,开着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