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重
2022-11-04古十九
文 古十九
1
言多必失。童珙副教授则认为,言多必重复。
他和妻子蒋佑是师兄妹。那年暑假,蒋佑邀请导师和几位同门去家里做客,她家在风景名胜区,父母都是景区职工。除了举世闻名的那座山,当地旅游部门又陆续开发出新景点,任选一方向,只需驱车十公里,就可亲临藕花深处、杏花山坳、梅花滩头。若有一周空闲,可实现对本地风光的“精讲细读”。
蒋佑父母很热情,客人们入住招待所,吃饭则强邀来家,“午饭都在外边儿对付了,晚上不得吃点家常便饭?旅游是辛苦事,和健身一样,都是自己找罪受。别再伤着孩子们的胃!”母亲这么说,懂得擒贼擒王,眼神奔了导师去。导师只得替众弟子笑纳了,同意“厚着面皮”日日来吃白食。最后一天去市区商场买了四箱好酒,说是为饯行宴助兴,其实是感谢盛情,因为只有蒋爸爸能喝白酒——留着以后慢慢喝。
蒋妈妈好客不假,可另存了一份心思:满满一桌同门,只一位师姐,其他都是师兄弟,多好的拣择乘龙快婿的机会。蒋妈妈看中的是郭师兄和汪师弟。郭师兄温柔敦厚,知道帮忙布餐,殷勤为长辈添汤,餐毕归拢桌椅。汪师弟白净俊秀,老家虽属邻省,但距此地只有百八十里,以后回谁家过年没有矛盾。低一年级,算师弟,可蒋佑读书早,比他还小半岁呢。那个童珙!活像东床袒腹的王右军,说到兴起时在椅子上前仰后合没仪态,还因为一句话彻底失了蒋妈妈的欢心。饭后,宾主在蒋家小院纳凉,童珙忽地说:“哎呀,我得赶紧回招待所,一盆衣服泡了三天,忘记洗了。”
得知女儿选的恰是这个懒家伙,蒋妈妈很不开心,掩都掩不住,两人都结婚了还替女儿惋惜。老母亲的眼光着实不错:郭师兄到美国读博士,后来就留在美国,在纽约长岛置办了豪宅。汪师弟留校任教,一路“杰青”“优青”“领军学者”攻城略地,下一步的目标只有评院士了。童珙和汪师弟是同事,四旬过半,还是副教授,在师弟领导下工作,对比鲜明。蒋妈妈一听到郭师兄或汪师弟的得意消息,就遗憾得捶胸顿足,蒋佑若跟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位,都可既荣且贵,那两位当年也都向她表白过呀。
童珙是南京人,莫名染了些六朝烟水气,至今也没学会在岳父母面前讨好卖乖。二老来女儿家小住,他也不装得勤快一点。晚上,老少两对夫妇散步,顺道买明早吃的面包。付好款,接过袋子,他自然而然递到蒋佑手里,自己背了手大步向前,名士风度是有了,绅士风度全无。蒋妈妈在后面跟了一路,气了一路。蒋佑向母亲解释多次,若真是买了米啊油啊的重东西,一定是童珙拎的;童珙觉得拎个花花绿绿的袋子,形象婆妈,不好意思。蒋妈妈听不进去,每数落童珙一次,就把这事拿出来鞭笞一回。
蒋佑自小书呆子气重,远不及蒋妈妈玲珑机敏。“要不是时代的原因,我书读得肯定比你俩还好。”蒋妈妈有高中学历,在景区老一代职工中算文化人。蒋佑一只落地扇买了来,童珙照说明书拼装不成,下结论说是电商少发了配件,愤而离开。半小时后回来,落地扇清风徐来,蒋妈妈云淡风轻:“博士生不如我们大老粗哦。”她终于明白,女儿嫁童珙,是合并同类项——高分低能。有了女儿女婿的对比,蒋妈妈自信心爆棚,退休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台笔记本电脑。经蒋佑反复培训,终于学会了打字、百度和视频聊天三板斧以后,她便敢从此宣称:“一天到晚讲,互联网时代不要抛弃老年人,老年人易被抛弃。嘁,都是吓唬人。电脑有什么难的,我一个老太婆,几天就学会了!”
后来,蒋妈妈自加荣誉:“在我们景区,我玩电脑的水平应该能排到前三。”童珙立即发出一声轻笑,她忙补充:“我是说在退休人员当中。”童珙仍不识好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你连‘接收’‘另存为’都不会区分,收下的照片都不知道存到哪里去了,再也找不到;你不会注册账号,看到叫输密码,以为随便打几个数字就能糊弄过去;什么叫文件夹、什么叫文件,你还弄不明白。玩电脑?基本概念都没弄清呢。”蒋妈妈横了女儿一眼,她电脑知识的这些小缺项,女儿非但没本事为她补遗,还透露给了童珙,两人背后一起嘲弄她!以后有了疑难,再也不问这个蠢丫头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反之,也成立,丈母娘看不上女婿,女婿还暗中笑话丈母娘呢。
早在那年暑假第一回去蒋佑家,童珙就发现了蒋妈妈的重要特点。她的脑袋里,像是存储了许多固定段落,每个段落都设置了几个关键词作为开关,一触即发,发而为言,言而不尽。比如她当年陪蒋佑外公住院时的一件好人好事:邻床老汉两天尿不出来,她的土办法竟比医生的手段更奏效!蒋妈妈得意地复盘当时的动作,像演一出哑剧:左手在下,手掌窝起,模仿水池,右手慢慢地拧动假想的水龙头,非常慢,非常慢,因为要让水滴先流成线,再渐渐加粗增壮……“‘哗——’老汉的尿冲出来了,又急,又浊,他儿子端着尿盆,溅了一手,完全傻了!老汉整个人活过来了,他儿子后来一直喊我救命恩人,常来看我、谢我。”蒋妈妈说完,一桌师生都停了筷子,像是被她创造的奇迹惊住了。
开启这个故事的关键词包括:水龙头、尿结石、救命恩人、第三医院、好人好事等等。又一次听岳母给埋头手机游戏的外孙女小萃从头讲述传奇时,童珙悄悄对蒋佑说:“这故事我都听了20 年了,第一次还是那年暑假,在你家饭桌上。她讲完之后,没人再喝啤酒,鸡汤也都剩下了。‘哗——’老头尿啦!谁喝得下去啊?”蒋佑捂了嘴直笑,捶了他一拳。
岳母健谈的奥秘,无他,但重复尔。同样的内容,甚至同样的字句、顺序,说给不同的对象听。
“水龙头事件,上海赶公交车事件,隔壁老查家失窃事件,你当选省级三好学生事件,她母亲妯娌互殴事件……经典故事,可能有几十个吧,我丈母娘你妈就靠这些故事周转呢,我都能背了。不是我记忆力超群,实在是因为你妈翻来覆去说了太多次。她只要开口说第一句,我脑子里立马生出索引,直接检索到相应的段落。”他对妻子调侃道。
蒋佑摇头:“没办法。”
“你看这段话,”他拿过床头的一本随笔集朗读,“‘一、时间有限,寒暄与客气都需有度,除了情话,有什么话值得绕口三匝还不停歇呢;二、等我们的大脑沟回也渐渐磨平时,要少言多思,藏愚守拙;三、当谈话中途需要思考时,不妨闭口,不必为冷场害羞,用不着拿没意义的音节来填充沉默’,说得多好啊。”
逢上疫情,探亲受限,蒋佑便每天和老家的母亲视频通话,渐渐成了习惯。童珙到蒋佑书房走出走进,母女俩的线上聊天声声入耳,听得他直摇头,说来说去,还是那套话。
2
本科生搞科研竞赛,童珙也分到几篇论文审阅,顺手一查重,竟有28%的重复率。他立即打了电话去申斥,那边本科生嗫嚅说:“学校讲,不超过30%即可。”
童珙不信,他带研究生,论文查重率都必须低于10%。近三分之一与人雷同,算什么论文!他把学生呵斥一顿,令其修改。挂了电话,不放心,又问教学秘书,才知学生所言非虚。秘书说,本科生能写出什么名堂,又不是研究生发SCI 论文要原创。
蒋佑现在和母亲的每日一聊,通话时长45 分钟起步,不想占着手机,就启用电脑。童珙进来,想告诉她刚刚得知的奇闻:本科生论文重复率竟然允许30%!他照例看见岳母坐在电脑屏幕里叽里呱啦,此时说的,又是一桩旧事——有关她的一位懒汉同事,她今天下午在超市遇见了他,触发了相应的库存故事:该同事把衣服晾到外面之后懒得收,直到几天后一场大雨把衣服重新浇透。童珙在摄像头摄取范围外,放低声音,几乎和岳母同步背诵:“他说:‘急什么,急什么,天晚了,露水下来了,又潮了。明天再晒一天,晒得干干的再收!’结果第二天就下暴雨了。哈哈哈!”岳母播报完成,童珙一字不漏地给她搞了个双声道。
童珙此时已忘了和妻子讨论学生论文的事了,他盯着屏幕里的岳母出神,只看见她不断开合的嘴巴,声音却听不到了。要是给岳母说过的话查重,重复率肯定在90%以上。
3
为了不让童珙轻视自己的电脑水准,岳母现在遇到难题都不再请教女儿,自己胡乱摸索,最终弄到电脑每次开机时间长达7 分钟,低于全国99%的用户。她还嘴硬,说电脑岁数大了,打算重买一台。童珙一反常态,主动寄去自己的一台闲置笔记本,帮她预装好了聊天软件,将她爱玩的连连看、钓金块等游戏都在桌面设置了快捷方式,聊天、搜索、游戏都可以一键直达。蒋妈妈实现傻瓜操作,更坚信以往的问题都怨电脑机能衰退,无关她的技能,如此扬眉吐气,难免重提“电脑水平名列前三”的旧话。“那是,那是!我妈真厉害!”蒋佑掩口胡卢而笑,她不似童珙爱较真儿,这番溜须拍马更将母亲送上了电脑老能手的神坛,母亲便越发耻于下问。
往往,蒋佑会在母亲下线之后感叹,唉,又聊了一个小时,真花时间啊,实在没意思。尽孝的方式不拘一格,陪聊也算其中一种吧。母亲在景区干了35 年退休,从景区初建直到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共过事者何止300 人,所见游客何止千万,亲历的事件比山上的树还多。经过岁月淘洗,留存在她大脑里的精华人物、故事大约有50 条。它们埋伏在她的谈资库门口,伺机而出,直扑蒋佑。
可母亲最近很怪,聊天刚开了一个头便戛然而止,只见她嘴唇不断开合,牙齿忽隐忽现,却不发声,就是“欲言又止”的写照。母亲盯着屏幕看一会儿,神色委顿下来。过一会儿,她打开新一个话题,有时可以顺畅地说下去,有时再度打结,又愣愣地盯着屏幕看半天,不说话。半晌,她讲讲当天的新闻、当晚老两口的菜谱和明日天气便草草下线了。
看到对话框显示通话时长仅“16 分10秒”,蒋佑很吃惊,今晚平白多出了45 分钟,她都可以多追一集剧了。看完三集剧,一盘算,整个饭后到睡前的时间都窝在沙发上,心里又生出愧疚。尚在壮年,工作已按部就班,业余时间要是如此闲散,不利于给孩子言传身教。于是,她把从母亲处省下来的一节课时间用来听书、练瑜伽或跑步。
晚饭过后,本是雷打不同的母女闲聊时间,可坐在电脑前的蒋佑已换好跑步服,她知道,简短交流过今天的日常之后,母亲就将话题欠奉,她便能下楼汇入小区跑友群中了。
在电脑的另一端,她母亲面前的电脑上跳出一片片黄色色块,伴着“叮”“叮”的提示音,她黯然读出:“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真奇怪,每当她开口说一件事,电脑都会发出这样的提示,然后她的舌头就仿佛打了结,无法伸展。如果她执意讲下去,电脑就会被黄色色块霸了屏,闪得她无法睁眼。她只得开动脑筋,另觅话题。新话题,就像新接手的作文题,捏了笔头怔忡半晌都落不下纸去,怎么及得上在记忆里千锤百炼过的老话?她想回到舒适区,说说几十年养熟的、不需启用脑力就能倾泻而出的旧掌故,电脑示警却一下一下地蜇痛了她。
电脑竟然已先进到这种程度?说重复的话违背了电脑世界的“宪法”?她对桌上这个仅有14 英寸领土的“国度”其实态度复杂,有时是“有啥可怕”的蔑视,有时则是莫测高深的惶恐,但后一种情绪刚一闪念就会被她无情删除。博士、硕士只是会傻读书罢了,要是她有同样的机会坐到课堂里,管保比他们灵光。黄色色块的事,她不想再请教女儿,女儿准会笑话她,还会一掉脸就告诉那个本事不大却目空一切的女婿,让她在他面前露怯。哼,居然说我基本原理都没搞通,电脑还没入门!
其实,这正是女婿的“杰作”。
当年,童珙是因为真心喜欢才报考了化学专业,别的同学则多是想学计算机分数不够而“沦落”至此。人生赛程过半,真正沦落的却是当年全国化学竞赛金奖得主童珙。他的SCI 论文投稿屡战屡败,明明实验构思创新,数据漂亮,英语也过关,却往往连送审资格都没有。偶尔幸运送了审,一两个月后发来审稿人甲乙丙丁的拒稿意见,童珙看了都要气笑,如果他们不是匿名,他都恨不得找上门去理论,他有信心逐条驳倒他们。几年下来,童珙自伤文运不济,攻克顶级行业期刊的心志淡了,反正有那么五六篇论文成稿在“不送审”“送审被拒”“送审大修”的循环里周转着。周转一轮,接下来所投期刊的档次就降一等,于是他被迫转为“佛系”。
读本科和硕士时,他学有余力,旁听了不少计算机专业的课程,写代码、编程序本领不输内行。他想和岳母开个玩笑,悄悄设计了一个针对岳母的语音查重系统,植入在赠送她的电脑里。坊间查重的重要指标是“文字复制比”,他多做一步,检索她的“语音复制比”。
如果时间充裕,童珙可以实地录音,把岳母的“故事”原音录下来,在电脑中建立语音库。但他想尽快进行语音查重系统的内测,就手动搭建了岳母的语音资料库——他博闻强记,只花了三个小时,就把岳母谈话中经常涉及的三十多个“段子”默写出来,作为资料库的基础内容,存入蒋佑的电脑。
查重系统启动后,一旦岳母在电脑前和女儿聊天,系统就捕捉她的语音,与库中收录的旧话题进行比对,计算“语音复制比”。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童珙设置了33%的允许数值——岳母那些整段重弹的老调,他允许她有三分之一的重复率,这已非常宽容了。假如她一分钟说200 字,一个小时的聊天,她能口述一万字——母女聊天通常都是岳母主讲,蒋佑偶尔回应一两声,相当于捧哏。就算是老故事,如果岳母能够补充过去的叙述中未曾涉及的新内容,达到足够的量,系统不会报警,听任她继续讲下去,直到重复率再次回升到33%以上,黄色弹窗就会出现。当然,新内容也会被系统的语音采集功能存储下来,充实进岳母的谈资文献库,作为下一次查重的检索比对依据。
语音查重系统奏效了,“岳母牌”复读机卡壳了。
4
语音查重成了童珙自造的“横向课题”,对此,他兴致盎然,夜深了还逗留在实验室,并非做化学实验,而是琢磨语音查重系统存储和运行介质的拓展问题。针对岳母的查重需要仰赖固定的两台电脑,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重复聒噪,就必须找到新的介质,它得无所不在,同时具备存储和检索功能,边存边搜,高效处理数据,迅速给出结果。
他望向窗外,隔着操场,就是主教学楼。正是大考前夕,所有教室灯火通明,不用看,就知道每一间都坐满了临时抱佛脚的学子。整齐排列的日光灯,形成银白色的矩阵,像游戏里会发光的银剑。他抬头,实验室的顶上也装着日光灯。两根一组,嵌在银色的栅格里。一根灯管忽地一闪,又一闪,他以为要坏了,可它很快稳住阵脚,不动声色,方才那番明灭,像是对他眨了两下眼睛。
对啊!日光灯,光子,它们分布在学校的每一处室内,从教室到教研室到实验室到图书馆,装修形式统一,只要有天花板,就都安装了这种形制的灯盒。童珙知道,日光灯的能量可以转换成不同光量的光子,其实称之为日光灯是不准确的,应该是LED 灯管了。
经过半个月的攻关,童珙改造了自己实验室和教研室的灯盒,将空间分为“语音库区”和“查重区”。当人步入光线覆盖区域,会感受到一两秒的灼热,不由自主地抬眼观察灯盒,光线照射的一瞬间,光子就会打开这个人的脑机接口。童珙的实验台、办公桌就是“语音库区”,他将自己脑袋中的同事语音记忆率先贡献入库,按人,分主题,划分成大小不等的段落。这版系统比旧版更高明,岳母那版还需要手动录入语音资料,如今,灯光照彻之下,光子汹涌流动,它们既是天文量级的存储器,足以应对进入房间、连通语音记忆库的所有人,海纳新增数据与信息,同时又是澎湃巨能的服务器,运行速度真正堪称光速。只需将说话者引入“查重区”,他(或她)就仿佛站在搜索引擎的输入框内,话刚出口,系统便会抓取关键词,与身处“语音库区”的听者记忆存储中的相关段落进行比对,一旦超过限定值——这次童珙比较严格,设定的是12%——系统就会报警,你也就不必赘言了。
这可是提高对话效率的神器啊,童珙兴奋得摩拳擦掌,盼着实验室有人登门,好检验光子语音查重的效果。他想到的第一个测试对象就是杨老师——学院的首席闲话搬运机。
“我和你说呀”是杨老师的开场白。她知道学院老师们的一切背景——大家的个人主页都是她录入更新的。“啧啧,童老师,你知道汪教授本科是在哪里读的吗?”她问童珙。汪教授是他师弟,他能不知道汪师弟的第一学历?见他不答话,杨老师自曝答案:“是鹏都师范学院,以前还叫师专呢。这可真是逆袭成功的典范啊。主要他念博士跟的是李院士,一下子就飞上高枝了。”
童珙不响应,她会采取同理心战术:“童老师,你本科就是我们学校的,起点比汪教授高。我知道你科研最认真,周末都来实验室。同门师兄弟,他抱上了大腿,就‘呼’的一下飞到前面去了。”
她的“抱不平”说辞其实也是老生常谈,童珙不想接盘闲话,便开始归置实验台上的器具,无声逐客。他知道,下一句,杨老师会讲到公共课中心的老马:“童老师,您的发展也算按部就班,离退休还有十多年呢,迟早能评上教授。马老师可就难喽,混到现在还是个老讲师,他可是清华毕业的!就因为一直埋头教公共课,又不知道去评奖争当‘名师’,你看,明年就退休了,才是讲师!”
再下面的话,童珙也会背了,杨老师会念“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然后,她会第一百次重申自己是中文系毕业;再然后,会说她姑母是著名戏曲研究专家的妻子,她是家学渊源;自然而然,她又会说到她的传人,女儿在香港中文大学读博,但可不要望校名生义,女儿不是学中文,是学计算机的,“比我和她爸的智商高得多啊,人家以后是理工女”。如果时间充裕,杨老师还能把女儿从小到大的稚言趣事再宣扬一遍。
童珙很多次都想打断她,您家的事迹,我都听了很多遍了,我手上还有事要忙。但到底是同事,不好当面给人难堪,想找到岔开话题的方法还真不容易。
职称评定结果从昨天开始公示,童珙今年仍未满足评教授的条件,没有申报。途经童珙的实验室,杨老师果然不肯错过,施施然走进来。童珙赶紧起身,打开了灯。
“哎哟,”杨老师抬头看了一眼灯盒,“童老师,不用这么客气,大白天开什么灯啊。”
童珙微笑着请她在他对面较远处的操作台旁落座——那是光子覆盖下的“查重区”,还递上纯净水。杨老师迅速切入今年的职称评定话题。昨天,全校老师的邮箱都收到一封实名举报信,举报某学院某老师申报教授的材料造假。两小时后,实名举报者又给全校老师发了邮件,声称邮箱被盗,请大家删除或忽略上一封信。这算是今年职称评定工作的最大闹剧。
新消息聊完,杨老师的水才喝了半瓶。童珙望向自己头顶的光盒,确保“语音库区”已完整读取了他脑袋里的杨老师语音记忆,密切注视着杨老师的嘴巴。果然,杨老师又提到了全院最早评上教授的纪录保持者——汪教授。也不知道她与他有什么仇,那么喜欢把童珙的这位师弟提出来遛遛。
“童老师,我真为你抱不平。”杨老师深深看进童珙的眼睛里去,“汪教授的简历总是从研究生填起,第一学历拿不出手呀……”
童珙明显感到屋内的光线跃动了几下,查重系统启动了!密布的光子迅速采集了杨老师这几句话的要点,系统应该已在“语音库区”检索到“汪教授、本科、第一学历、晋升教授最早”等关键词。童珙知道,杨老师的谈话快进行不下去了,他微笑地看着她。
“你知道他本科是在哪里念的吗?”杨老师刚说完这句,忽然咳嗽起来,她疑惑地用食指捅捅自己的耳朵,接着道:“他是鹏……”又噎住了。杨老师愣在灯盒的光束之下,冷场足有半分钟。童珙就静静地等着。杨老师打开瓶盖,使劲饮了一口,差点呛着,终于说:“哦,这话我已经说过了。”正如童珙所期待的,在查重系统的提示下,杨老师放弃了鄙夷汪教授第一学历的打算。根据童珙的设计,系统会生成“这话你已说过了”的提示,并转化成极微小的语音,微小得只有身处“查重区”的说话者可以听见,微小得说话者听见以后都察觉不出那是语音,以为只是风吹过的一个念头。
按部就班,下面得“同情”童珙了。“童老师,你就不同了,你可是本校嫡出的本、硕、博……”“博”字刚出口,杨老师又像被施了“结舌法”一样,定定地看着童珙,摇摇头,省略了对他简历的口头复述。
接下来的时间,童珙一脸无辜地看着杨老师,她像在读一张虫食鼠咬过的电报条,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吐,“郁郁涧”“我是中文”“我女儿”像珠子一样滚出来,都是散的,不成串。杨老师脸色煞白,张开嘴,给自己的舌头做了个活动操,依然灵活,没有问题啊。她终于说:“童老师,这是上季度实验室的电费清单,你过目一下。还有暑假值班表,给你排在7 月中旬,没有意见吧?”这才是她今天来找童珙的正事儿,也是灯下的童珙脑机库中没有收录过的语音信息,因此说得畅达自如。
杨老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她闭上嘴巴,从左右脸颊的轮番隆起可以看出,她又在运动自己的舌头,上上下下,仿佛探查牙齿的龋洞。
她离开了童珙的实验室,这是她在此逗留时间最短的一次。
5
因为这个发明,童珙提升了自己的教学效果。他讲授一门叫《高分子化学》的课程,课时总觉得不够。他先悄悄改造了T203 教室的灯盒,再将讲台设置成“查重区”,在公共电脑中插入自己的课件U盘,同时开启藏在U 盘中的系统,就可自我查重。他特地选了个阴天来实施计划。所有教室的门口都贴着节能环保告示,提示不同季节的空调调温范围,还幽默地说,晴天就不要让灯光与天光争辉了。今天这天气,任谁都不会觉得打开所有的灯很唐突。
学生们鱼贯进入教室,他站在门口,默默注视着或勤勉或荒疏的孩子们落座于灯盒之下。他知道,他们脑袋里存储的他的语音各不相同。坐在前排的几个女孩子——如今理工科系,学业优秀的也多是女孩,他相信,他说过的话至少有80%已刻录进她们的大脑,她们拥有他庞大的语音信息库。坐在教室犄角旮旯的那些戴着耳机,一堂课从始至终都带不正眼瞧他一眼的狗小子们,在他们的脑袋里,大概这位高分子化学课老师的语音库接近全空。就算他把课程自第一节从头讲起,他们听来也都是新知。
因此,“语音复制比”选取的标准来自中间分数段的二十个学生。这堂课,他出乎意料地点了名,但说明是“抽点”。他一一报出那二十个学生的名字,把他们喊起来,让他们的脑袋充分沐浴在顶上灯管的照射中,打开脑机接口,他们的座位所在区域就成了“语音库区”。他瞥一眼电脑屏幕,系统正飞速采集信息,投入运行。
他相信,有了查重系统的协助,他的授课内容将更加充实,多数学生已经掌握的知识点,他一开口就能得到提示,便可省略。这样,讲课进度大大提前,余下的课时,他可以用来展开科研训练。年龄焦虑弥漫中国,十五岁上大学,二十岁前评博士,最早评上教授,最年轻的院士,都会成为新闻。现在学校热衷报道本科生发表SCI 论文的消息,而且年级越来越低,几乎演变成大一上学期期末都可以发论文了。他一直不能理解,刚从中学升学上来,对这门学科一点认知都没有的大一新生,怎么可能写出专业论文,还是英文!恐怕连专业词汇都没认识几个呢。还不是指导老师割了别人田里的麦子堆到新生地里,好在论文作者低龄化的“卷”战中胜出。
有了语音查重系统的帮助,他估计学期后期将有两周的空余时间。他计划拿出两个正在做的课题,带学有余力的学生下实验室,试试本科生的成色。他们已经大三了,也许会提出一些不同的思路,说不定也能落实成SCI 论文成果呢。那样,就算申报教授职称受阻,可培植了桃李,到底不负自己选择教职的拳拳初心吧。
6
学期末,童珙在自己的学生中发掘了两个人才,领去实验室,给她们——对,是两个女生——说起实验方案时,他难免苦口婆心,想要把原理再讲一讲。但光子在他耳旁提示,这话你已说过了,她们脑袋里有存储,不必重复。他不禁哑然失笑,他开着查重系统呢,她俩恰好站在了“语音库区”,他则处在“查重区”,啊,他只说过一次,她们就记住了!第一次,他有了“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喜悦。师生三人配合默契,那两个女孩也初尝科研的滋味,主动表示暑假不回家,跟着童老师做实验。大四上学期,他们完成了一个样品,一举获得大学生创新杯科研竞赛全国一等奖。两个女生因此改变了原先的就业规划,都打算继续深造,走科研道路。其中一个因为成绩优异——那个一等奖也给她加分不少,被保送至全国排名领先的大学,另一个保送本校“直博”,投到本院汪教授的门下。对于后者,花开在自家院内,香气却被汪教授闻了去,童珙要说没有一点失落感,也不是真心话。但他还不是博导,那学生能够跟随名师汪教授,就赢在了起跑线上,以后的路会走得更顺畅些。再说师弟的科研能力,他也是认可的,至少,和他不相上下吧。
童珙小心使用着他的语音查重系统,他可不愿让同事们察觉他私自打通脑机接口,取得他们脑袋里的存货。杨老师实验成功,他就将范围有限扩大到了她的教务办公室,她那个摆满绿植、铺排锦缎靠垫的办公位是“查重区”,其他区域都是“语音库区”,他认为此举是造福同事们。否则,任何进入她办公室的人就掉入了罗网。杨老师做了近三十年的教务,掌握每位教职员工与学生的档案,热爱传播信息,偏偏记性又不大好——但凡话多的人都记性不好,他们以一对多,把对甲说过的话又对乙、丙、丁直至癸再说一遍,已完全对不上号。杨老师的听众,有些与她共事多年,不好意思指出她大脑沟回的混乱磨损;有些是知识分子习气,深受“温良恭俭让”教育熏陶,或心怀傲慢,对智力层级比自己低的人怀有怜悯,不忍说破;还有些信奉县官不如现管,总有些需要教务帮忙的地方,犯不着得罪她。就是这些心理惯坏了杨老师,她再也懒得分辨是否已经对面前的这个人说过这番话了,自我查重功能完全失效。
老师们突然得到通知,杨老师提前退休。但不必担心,退休是为了打开更广阔的生活天地,杨老师如是说。她秘而未宣的是,继那天在童珙实验室里突然言语断片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也常常话刚开了头就被耳旁“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的提醒阻断。她忽然发现,在这个干了快三十年的岗位上,她与同事们已将话题说尽了。她决定不再困囿于这间民国时期就落成的老建筑底楼斗室。她是学中文的,何不重拾笔杆?她还可以去学钢琴、摄影、民族舞。离了办公室,走出校园,她很快结交了新伙伴,她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听得兴致盎然。哪怕说到一半,她自己都发现这话已经说过了,伙伴们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新鲜。
端午节前,杨老师回学校同新接手的教务员核对在职、退休教职工福利发放清单,大家都发现,她的状态比退休前好多了,尤其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原先,她的话题常常回锅加热再端出,她心里到底怀着点隐忧,话虽然多,气势并不强,且说且疑惑,嗓门大不了。如今,她拿出校外美好退休生活的趣事,带着新鲜的露水,就好像手捧自己地里所产蔬菜的农民,说给你们这些困在校园里的书呆子听,保证你们第一次见识到,多么满足、自豪,能不把音量钮旋到最大!
7
汪教授的《材料科学与工程导论》课出了教学事故!
汪教授公务繁忙,除了院里的事,还要外出开会、领奖,与企业联合搞大型横向课题,上课都是百忙之中抽空为之。最近,一家上市企业的合作项目进入产品鉴定阶段,他请假停了一周课,本周也只有周四晚上有空。教务员为汪院长解忧,将课程调到了周四晚上。
这个班是以著名校友的名字命名的优生班,晚间课程上座率也高达百分之百。汪教授卡着时间点进了教室,赫然发现,最后一排还坐着一位老教授,白发在灯光的照耀下亮洁如银。糟糕!汪教授心下叫苦,他没认真备课,却遇上“飞行检查”了。学校本月正搞狠抓教学质量活动,组织了以退休教授为主力的评课团,突然袭击随堂听课,事先不会走漏一丝风声。
汪教授玩转学界、商界,连这点应变功夫都没有吗?沐浴在LED 顶灯下的汪教授神色如常,睿智又不失亲切的眼光遍扫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根本不似与学生已快半个月没照面,仿佛刚刚课间休息了十分钟,上了趟洗手间,承接上回,从容开讲。他轻触公用电脑,插入U 盘,另一个USB接口上也插着U 盘,应该是上一堂课的老师忘了拔走。他打开课件,说:“今天我们讲第五章。”
他在学生们的眼中看到一丝困惑,但那都是好学生,对能坐在大名鼎鼎的汪教授堂上听课感到光荣。他不提问,他们不会主动发声,不能干扰了老师行云流水般的授课思路。汪教授一派从容娴雅,接下来要讲到的科学概念,他会从生活中一个常见的物品入手,这是他精心设计的开场,小角度切入,创造大惊奇。
这堂本该获得满堂彩的课却出了岔子。坐在下面的学生们惊讶地发现,少年得志,人生开挂,一路高歌猛进的汪教授突然得了结巴病。他才说完“同学们,尤其女同学们,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件用品”就突然卡壳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像被鱼刺卡住了。他咳了半天,决定不再从日常生活中寻找例证,改成按部就班照课件读,便说道:“先讲概论……”居然又停住了!仿佛一位名角儿,在台上把唱词忘了个干干净净。出于对他以往声名和业绩的尊重,没有人喝倒彩,反而满怀怜悯地看着他。
只有讲台顶上的灯管嗞啦嗞啦地响着。
几番开口,几番结舌。最后汪教授放弃了挣扎,哑声说:“对不起,同学们,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停课一次吧,下次我再给大家补上第五……”他想说“第五章”,但“章”字偏偏吐不出来。
学生们倒乐得提早下课,平白得了一晚上的清闲,真开心——好学生也不例外,但坐在最后一排的老教授可不开心。活该汪教授倒霉,这位教授的夫人是他导师的“仇敌”,当年竞争院士时因为性别原因败下阵来——她是这么认为的。如今,作为得胜者阵营的中坚力量,汪教授竟然上课时对着课件张口结舌!出了教室追上老教授解释时却又巧舌如簧,一点不像突然患了失忆症。“他要是真的有失忆症,我绝对不会这么生气,我只会同情他!你们看他在星都控股产品鉴定会上的发言多么流畅,我相信是事先字斟句酌的,是精心准备的,星都的公众号都播出来了!上起课来却脑袋空空!他就是对教学不上心,误人子弟!”老教授跑到学校的教务处大发脾气,学校只得将此事认定为“一般教学事故”,给了汪教授一个小处分:扣除一个月全员岗位津贴的50%,当年不得晋升专业技术职务(汪教授已升到天花板了),不得晋级、评优。汪教授是科研明星,拉他示众,也算是老教授评课团抓了条大鱼,大快人心。
汪教授那位80 高龄的院士导师恨铁不成钢——他老人家几年前还在给本科生开办“前沿讲座”,以示大师对学子的厚爱,没想到自己的爱徒眼睛只盯着大课题、大项目,连课都不备!他才不要替他讲情!
汪教授在食堂碰到童珙、蒋佑夫妇,孩子不在家时,这两人就到学校里来对付一两餐。受了处分的汪教授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见到熟人也大声打招呼。二人是同门,他主动开口提及他的糗事:“我本来应该讲第六章,但确实是太忙了,没顾得上备课。黄教授来听课,我不想被他看出来。第五章我是认真备过的,灵机一动,就打算重新讲一遍第五章,学生们自然不会说什么。但那天真是邪了门了,一开口,脑子里就有个声音提示我‘这话你已经讲过了’‘这话你已经讲过了’,吵得我没办法开口。我不相信自己脑子出了问题,我有信心,现在反应力一点都不输年轻时。回家后,我对着老婆把第五章讲了一遍——我都不用看课件,这一章简直滚瓜烂熟,一个字的磕绊都没打。真是怪事!”
童珙低头吃盘子里的海带,忽然抬头问:“你那堂课在哪里上的?”
“临时调课,教室改在了T203。”
童珙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汪教授还在抱怨:“这些学生也情商太低。我被处分,都没有一个替我申冤的。凭良心想想,我汪老师上课,不是我吹,哪一堂不是生动有趣,深入浅出,他们竟然都不出来给我说句公道话!第一次偷懒,就露馅了。唉,命苦哇,别人偷懒一百次都没事,我首犯、初犯,却被逮个现行!我就是老实人的命,钻不得空子。”
蒋佑笑道:“你还是老实人!不过,脑子的事,不能掉以轻心。我妈最近也是常常话说一半就停了,我都担心她得了老年痴呆呢。”她很奇怪,怎么童珙重新取筷子,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
童珙赶去了T203,将暗中预装在灯盒里的装置统统拆了。虽然岳母喜欢汪师弟,他也为自己的学术生涯不如师弟顺畅而心生不平之气,但他从来没有嫉恨过汪师弟。岳母是妇人之见,他与蒋佑情投意合,自然不会依从长辈的价值判断。当初师弟进入院士名师门下也是他的造化,童珙自己迟迟没有下决心读博,后来评副教授要求必须有博士学位,才赶忙找导师,导师两年后因病去世,只好挂到另一位导师名下,哪能得到什么荫蔽。一步踏迟,步步缓行,与同门师弟的差距越来越大。童珙只怨自己时运不济,也怪不到汪教授头上。周四下午,他下课时忘了拔U 盘,没有关掉语音查重系统。回家想起来也没放在心上,因为第二天上午,他的第一堂课也在这间教室,没想到阴差阳错摆了汪教授一道。这可绝不是他的本意,他怎么知道汪教授临时调课被排到了T203教室?他怎么知道汪教授会在“查重区”讲台全盘重播上一堂课的内容?要怪也怪那个优生班的学生们学得太认真了,坐在“语音库区”的几位将汪教授讲过的话全都存进了脑袋里。
童珙决定彻底结束这间教室的语音查重功能,万一他哪天又忘了收回U 盘呢。
8
暑假,蒋佑提出全体回她老家一趟,女儿小萃考上了父亲执教的大学,和父母成了校友,算是得偿心愿,她还从未登过母亲老家的那座名山呢。由于疫情,又因为孩子备战高考,算来蒋佑有两年没见到父母了。隔了屏幕的视频聊天,哪怕画面高清得连对方眼睫毛都能数得清,到底不算真正的见面。见面,就得是一伸手就触得着,说到兴起时可以去拍对方肩膀或大腿的那种。
童珙发现岳母明显老多了,散乱的白短发也更加稀疏。五斗柜上罩在纱巾底下的是她的几顶假发,夏天热,再好品质的假发也戴不住。蒋佑说过母亲好几回,笑说她太“贪心”,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假发还老买全黑、全棕且发丝丰茂的,“至少买个有一两成白发的,才能乱真,没人在意。现在你顶一头年轻人中都少见的茂密黑发,人家免不了多看两眼,不就露馅了吗。”母亲面露愠色,下回再添假发时照旧。立秋过后,天气稍凉,母亲立即戴上假发,民国淑媛式一丝不苟的卷发下面,是衰老疲惫的面容,华丽、寒伧之别如同油水分明。蒋佑不忍说穿,背后和童珙感叹:“到底是女人啊,谁不留恋青丝云鬓常驻呢。”
童珙不留意这些。蒋佑又问:“你没发现我妈现在话少多了吗?神情也畏缩了。”
童珙没吱声,他的语音查重系统彻底遏制了岳母在电脑前说重复之话的机会,可是离开了电脑,在客厅里、在餐桌旁,没有系统监测、控制的时候,她也失了谈兴。岳父本来是个闷罐子,过去常见的情形是,他在厨房里颠锅,他去院子里浇花,岳母亦步亦趋,像个随身携带的收音机一样,反复播放她的闲话,甚至把刚刚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也同老头子复述一遍,尽管他也才从电视机前起身。童珙不解,曾悄悄问过蒋佑:“你爸他听得不嫌烦?”她嘻嘻一笑:“我爸他根本就没在听,随她去讲。”如今,岳母“盯梢”聊天的场景消失,岳父自顾自看抖音取乐。
小萃被蒋佑母亲当年的徒弟朱紫玫带上山去住了几天,透彻领略过名山风采,才不枉为本地人后代。她回来后,家里明显热闹多了,外公外婆争相为她奉上零食,询问游山心得。又问上大学要买什么学习用品,电脑要不要换新的,外公外婆乐意赞助,是她自己网购,还是请爸爸妈妈代买。一家人启动最大胆的想象,畅谈孩子美好前途的各种走向。青春期的孩子,坐在长辈的包围圈中,问十句能答一句就算是恩赐了。
第二天的午饭,外婆坐在外孙女对面,怎么看都看不够。她对高考、对大学生活完全没有认知,还能提出什么新鲜问题呢?最后,她又开口了:“上大学以后,电脑要不要换一台?外公外婆出钱。”
孩子无滋无味地剥着虾子,抬头道:“外婆,这话你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老太太像遭了电击一样,瑟缩在椅子上,半晌,离了桌。吃完饭,蒋佑回到客厅,见母亲偎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电视却没有开,疑惑道:“妈,电视都没开,你在看什么呢?”
母亲忽然大放悲声,抱着蒋佑说:“小佑,你妈完蛋了,我老年痴呆了呀!我经常忘记锁门,忘记关火,水壶都烧漏了三把。我都不敢去景区,看到老同事,怎么都想不起姓什么。我脑子生锈了。”蒋佑花了好长时间才安抚住她,告诉她这是人年纪大了之后的常见现象,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带她去医院看看。
母亲午睡去了,蒋佑掩门时,听见她在抽泣。父亲这才拉着蒋佑,告诉她,母亲这一年多性情大变,一开口就发愣,话才说个开头就结束了,可能脑子是真的不行了。
直到上床,蒋佑都在愁烦。童珙这才知道,蒋佑的外婆在七十岁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不仅生活不能自理,脾气也变得暴躁。那时蒋佑还在上初中,外婆会突然撺掇女儿揍外孙女,用很脏的话骂蒋佑,说蒋佑正在讲她坏话,可蒋佑明明戴着耳机在练习听力呢。外婆直到七十五岁去世前都生活在蒋佑家,失智以后失能,失去体面,失去理智,类动物的生存状态给蒋佑母亲带来很大的冲击。外婆没念过书,蒋佑母亲却念到高二,自视为准知识分子。不是文化层次低的人,越容易患病吗?怎么她也中招了?近年来,熟人当中不幸罹患这种最悲惨的老年病的例子不在少数。
“刚才小萃顶她,说她老生常谈,你看我妈的表情,多受打击!像小孩挨了骂。”蒋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妈以前爱说话,哪怕说重复的话,也要调动思维,倒是可以锻炼大脑。她现在变得这么沉默,可真不是好事!”
9
第二天,朱紫玫给小萃送来了一件别致的礼物——两大瓶萤火虫,小萃只就外婆手中看了一眼,便还去盯着手机屏。倒是蒋佑喜出望外,专门查了资料,嚷着要去院子里逮蜗牛来喂养,小萃“咦呦”一声嫌弃地走开。
晚上,蒋佑捧着两个小瓶子到女儿卧室,将灯关了,给她看瓶子里明灭的小星星,女儿正沉迷于动漫,对灯突然灭了很是恼火,踢趿着拖鞋去开灯,瞬间就夺了萤辉。蒋佑讨了个没趣,将萤火虫拿回自己的卧室。童珙坐在床上捧着电脑看论文,伸手将床头灯关了,盯着那一呼一吸、一明一灭的光亮。瓶盖子上扎满了透气孔,蒋佑索性将瓶口打开,据说萤火虫是一种懒惰的飞虫,不会乱飞。就算飞出来,也随它们去。
模仿星星的精灵们果然没有发现瓶子口已经打开,哪怕已飞到瓶口的花瓣上,离自由只有一翅之遥。蒋佑还给它们透明的小窝搞了装修,不光逮了蜗牛,又将父母院中的蜀葵掐下两朵填在瓶内,供小虫们采食花粉,更计划明天早起为它们收集露水。
童珙笑道:“这么看来,萤火虫和蝉一样,是最高洁的动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蒋佑忽然盯着他看,时间久到让他羞赧,他皱眉说:“怎么,不信我也记得几句诗?这是中学课本里的,你忘记了?”
蒋佑脸色一变,丢下瓶子,背转身去,塞了耳机听书。每个瓶子都装了近十只小虫,光亮交映,在山间平原浓黑的深夜里显得格外鲜明。童珙心念一动,打开“那个”软件,想试试凭着萤火虫尾部那些微末的光子,语音查重系统能不能启用。为了加强效果,他将两只瓶子搁到了床靠板上,让自己和妻子都沐在它们的光阵里,“查重区”和“语音库区”重叠。他仰面躺下,盯着它们,察觉到蒋佑也扭过头来,两人并排,眼都不眨地望着萤辉。第一次,童珙将光子语音查重系统施用在自己与蒋佑之间。其实他根本不用检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她说过什么,也知道她全都记得。
二十年前的夏天,他们就已经达成了相知。在老师和同门山上山下游玩时,他们悄悄远离了人群。晚饭后,她奉母命陪老师、师姐、师兄弟们返回招待所,童珙又单独送她回家。招待所不远处,是一片国有林场。她带他穿过护林人防线的漏洞,走进一片栎树林,在极其深邃黝黑的夜里,万千萤火虫飞舞成一道微型的银河。就是在那晚,他们第一次牵了手,跌跌撞撞,追逐一片一片的星云。他们那时还年轻,说了好多脸红心跳的话,大概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隔壁,岳父母的房间传来座钟报时声,“当当当当”响个不停,童珙一看电脑屏幕:“哎呀,都12 点了,赶紧睡!你父母也真有意思,那老钟每半小时响一次,半点倒也罢了,只敲一记,12 点要敲十二下,睡着的都要被吵醒了。”
蒋佑不说话。
童珙将薄被拉到下巴底下,困意袭来,柔声问:“我们今天就开着小萤灯睡吗?”
没有得到回答,倦意很快打败了童珙,他沉沉睡去。又听得隔壁一声“当”响,也不知道是一点了,还是几点钟的半点。迷糊中,他听到枕边人在辗转反侧,似乎还有一两声抽泣。回身一看,蒋佑呆呆地盯着萤火虫瓶,眼角一道湿痕直入鬓边。童珙吓了一跳,蒋佑却侧转身去,任他怎么用劲也扳不过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童珙忽然有些心慌,瞥向自己的电脑,难道她发现了他的语音查重系统?发现他给岳母施法“恶作剧”,阻滞她说话锻炼大脑,造成了思维的迟钝?他没想到自己逞能,图一时之快,打破了老人几十年的交流习惯,摧毁了她的自信。他愧悔交加,昨天已彻底删除了植入在岳母电脑上的查重程序。她们母女再下一次视频聊天时,不管岳母说什么,都不会再收到“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的提示。
蒋佑索性抽泣起来,过了半天终于问:“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原来是这事!童珙笑了:“哦,原来已经是10 日了。”这是他俩的定情之日,二十年前的今天,他们就是在8 月10 日那个追逐萤火虫的夜晚确定了感情,这是他俩共同认定的纪念日,不是领证日,也没选婚宴日。
他泰然躺下,准备继续安睡。蒋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俯视着他:“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说什么?”
“说你二十年前曾经说过的话!”
“说过的话,为什么还要说?”
“有些话,就是要反复说。”
“你明明知道我说过。”
“我就需要常讲常新。”
两盏萤火虫灯照着蒋佑,她的脸松弛了,眼睛因为哭泣而浮肿,眼周纹路也丝丝分明。可是,他对她的心意和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分毫变化。
他准备屈服,可是萤火虫灯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没法关掉,他暗设的语音查重系统对始作俑者也不徇私。无论怎么调动唇舌,他只说了一个“我”字以后就再也发不出声。为了对付查重,有些论文作者故意颠倒字词顺序,将句子打散了再重组,写出如同翻译腔一样的怪话。可是蒋佑想听的,只有三个字,他无法重新排列组合,她也不允许他换种说法,除了老实复述,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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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饭时,童珙问岳母:“妈,今年那个人来看过您没?”
“哪个人?”
“就是您在医院救下的那个老头的儿子呀。果真一开水龙头,憋着的小便就释放了?”
小萃“咦呦”一声,童珙也不理会,继续问:“妈,您当时是怎么操作的?”
岳母刚要开口,忽然惶恐着问:“这话我已经说过了吧?”
童珙笑道:“可能说过,但我忘记了,您再说一遍吧,从头讲起,不要遗漏一个细节!”
岳母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放下筷子,左手窝成盆状,右手拇指和食指互相捻动,像在旋开水龙头:“那天,我在佑佑外公病房,隔壁床的老头已三天没有小便……”
小萃嘟了嘴夹着PAD 离开了饭桌,老太太越说越流利,声音越来越响。剩下三个人都放下筷子,专注地盯着她,仿佛第一次听一个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