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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河街

2022-11-04焦淑梅

都市 2022年11期
关键词:玉河太原

文 焦淑梅

题记: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1

我和小荆恋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确切地说,我们在玉河街的出租屋同居已有一个多月。只等双方家长见面,谈谈彩礼啥的,落实具体可见的婚姻仪式。是的,婚姻需要见证,仪式感很重要。

小荆除了长相稍次点,外在气质与内在修养,都比较符合我的口味。再说了,我一个外地姑娘,外地小县城,还不是县城里,是县城最边边上的一个小山村。晋北斗山的褶皱里,散落着几户人家,其中就有我家。这么说吧,如果你趴在山西地图上,拿放大镜在西北角那里使劲看,也不一定能找到我们村。我打小别的方面相对弱智,但学习成绩可以,我妈我爹就拼了老命供我念书,十几年的过程不用详述,就差砸锅卖铁,誓要把我打造成一只飞出山窝窝的“金凤凰”。

我大学是在山西省城太原读的。

我妈我爹那个得意啊,腰杆挺得直直的,眼睛在脑门上忽闪。大夏天,他们顶着火盆一样的太阳,在斗山脚下我家那块自留地里,抽机井水浇灌一地的玉米,泥水汗水糊满了全身。听见玉米咔嚓咔嚓的拔节声,他们也会控制不住恣肆地笑,笑得豪气干云,生怕四野里也在劳作的村人听不到。路边的柳树、天空的飞鸟、移动的羊群、停靠的马车、头上的草帽、手里的锄头、拂面的清风、破晓的残月、白白的云蓝蓝的天……好像统统是他们可调遣的士兵,我妈我爹昂首挺胸,俨然运筹帷幄的将军。在偏僻的村庄里,在土得掉渣的老农民堆里,他们的气质绝对出众。

仿佛我大学毕业后就能如黄梅戏《女驸马》里的女驸马,红袍加身,鸣锣开道,状元及第。但是,说心里话,自鸣得意的情绪是他们的,浪漫主义的臆想是他们的。他们压根儿就不明白,他们期望越热烈,表现越高潮,我越自卑。

毕业后,我留了太原,但只是把户口挂靠在一家工厂。那个厂子濒临倒闭,一股弥留之际的颓废气息。我报到那天,挺着啤酒肚又谢顶的人事处长,心不在焉地哗啦哗啦翻我的档案,干咳几声,大大抽了两口烟,慢悠悠地说:“你就是来上班,也发不了工资。可来——”烟味呛得我眼睛发涩。透过他逼仄的办公室墙上那扇灰扑扑的玻璃窗,我看到车间内一架架外表高大冰冷的机器一动不动,明显是一副许久不运转的懒散样,有浓重的肃杀之气。我心里翻腾:“如果不是为了有一个太原身份,打死我也不会踏入这里半步,更不会和这个之前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厂子建起生命中的某种勾连。上班不给钱,我脑袋又没被驴踢!”半小时后,很快谈拢,我如落水狗般仓皇逃离。

时间是20 世纪90 年代。按照那时的户籍制度,大学生如果没有太原单位接收,就哪儿来的回哪儿,毕业后原封不动地打回原籍。想留太原,除非有门道。多少外地学生莫不被那一页薄薄的户籍纸搞得焦头烂额、气急败坏。毕业在即,慌不择路,我只能先留了太原,走一步说一步。

夏日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我的紧身粉色半袖衫脊背处,汗水湿透,更映衬出我酥胸蜂腰的曼妙身材。摇摇晃晃的1 路公交车里人挤人,像塞满臭鱼的罐头。我感觉胸口憋闷得像压了一座山,溽热让我有点缓不过气来。车玻璃窗上影影绰绰有我头部的影像:秋波湛湛,脸颊弧度优美,一副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的好皮囊。可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念了那么多年书,毕业后却无依无靠。偌大的太原,我宛若寄居其中的游魂,游荡在风里。学校里得过的红艳艳的奖状一大沓,鲜血一样醒目。那又怎样!学校和社会是两个不同的熔炉,学校造梦,社会让你清醒。大学一毕业,我就被打回小村姑的原形。

1997 年7 月,我开始在小店区太榆路上的一家汽车销售公司打工,每天奔走在万柏林区玉河街和太榆路之间。我就读的大学离玉河街只有5 分钟路程,毕业前几天,我就近在玉河街附近租了一间30 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那是太重最早的职工宿舍。

20 世纪60 年代所建的几栋太重苏联专家楼,紧邻玉河街,系太原市历史建筑。这里三层灰墙,尖顶红瓦。每栋楼都呈“7”字形,俗称“7 型”。主体墙有一尺厚,楼门顶部呈现圆形,像洞口,人们便把楼门或单元口叫成了“门洞”。门洞的顶部上方三层中间有雕刻的双龙图案,活灵活现。整个建筑古韵悠然,别具特色。“7 型”楼群,置于现代楼宇的包围中,遗世独立。尽管有点老旧,但生活气息很浓烈,让人陶醉。

黄昏,围坐一起玩扑克牌的几个妇人怡然自得。消了火气的夕阳静静打量人世间这普通的一角,痴迷地,有那么几秒定定地停在西山之上,好像忘记了回山后的家。橘红的光照下,老人们稀疏的白发反射出别样的光华。长着黑白花纹的小猫咪懒懒地躺在临墙的黄瓜架下。墙角几枝粉粉的蜀葵,顶着一串串盛开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舞飞扬。下棋的老者,放学的儿童,蹒跚学步的幼儿,提几个夹肉饼回来的煮妇,在楼门洞不远处用大瓦盆浆洗衣裳的小媳妇,还有咕咕叫的白鸽,合欢树上翘着尾巴的几只喜鹊……都是迂回有致的“7 型”楼院里的景观,和声一般,共同奏出生活的美好乐章。

安宁又有序,这里的人过着烟火腾腾的日子。路过的我,却从里头清晰地感受到了家乡晋北那种久违的气息,鼻子有点发酸。众多平常不过的事物散发出各种诱惑的光束,我说不出地喜欢着这里的人间慢,总会不由得放缓脚步,边走边看。常抑制不住地想,哪怕是比“7 型”楼还老旧的一间房子,只要能遮风挡雨,只要属于我,能盛放我饱满的肉身,让我的躯体在紧裹的衣服中自由、放心地出入,让我在寂静的黑夜可对镜欣赏自己丰满的胴体,为年轻的容颜偷偷傲娇,那么,这就是我所钟情的这个城市,对我最友善的接纳,也是给予我的最温暖最热烈的拥抱,我就是幸福的。孤灯冷灶独一人,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这再简单不过的梦想在我内心潜伏着,如影随形,脆弱又强烈,敏感又深刻,一度让我落泪。

太原的大街小巷都是我的舞台。我在舞台上不遗余力地剥开自己内在的肌理,展示自己。像一个入戏的演员,就算是十八线小角色,被一掌劈死、一剑刺死,一句台词也没有,我照样元气爆棚,活得一丝不苟。

玉河街两旁是一字排开的门面。沿途有诊所、银行、小饭馆、理发店、文具店、照相店、音像店、服装店、日杂店、书报亭、彩票店、修鞋店、传呼机店、打字复印店、还有双合成、六味斋等老字号。太原重型机械有限公司位于此间,其生活区繁华得紧。不知因何,当时太原市没有一辆公交车在太重所在的街区内设置站点。这给厂区里工作、生活的人带来了很多不便,当然包括玉河街的居民,也包括我。

每天清早6 点,我就从出租屋出来。小跑着到下元公交车站,挤813 路公交车,终点站下车,再狂奔两站到太榆路上迎宾桥附近的那个汽贸公司打卡上班。单程差不多有一个半小时在路上,乘以二,每天路上耗时就达三小时之多——这也是我后来最能叨叨的一段记忆。不知是出于忆苦思甜,还是自我欣赏或自我怜悯,反正如火的青春一无所有,只有强健的体魄装着我盛大的梦想,刺激我一路狂奔。

人是路的狂欢,路因为有人走在上面而热闹无比。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出怎样的人生?不得而知。

玉河街及其附近的人文古迹、自然风物,一如贴身的屋舍器物、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在亲密无间的相处中,统统具备了长者和亲人的气息,注视和接受着我的成长。走啊走,多少年后,我到底实打实地成了太原市居民——这很让我心满意足。

彼时,我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但我真的不是钢铁侠。芳龄正好,我焦渴地期待一个白马王子出现,甚至他可以不是王子,只要不歪瓜裂枣,就算没有白马,骑捷安特自行车也行。当时,蹬一辆捷安特自行车就像驾一朵小祥云,在太原城很是拉风。

我异想天开地想谈一场恋爱。

——至少,有他,可以和我一起面对生活的波澜或平淡。

2

初秋,一个热心的朋友给我介绍结婚对象,男生叫小荆。

一听他是正儿八经的太原人,有正式工作,在太原市区有住房,我先就芳心大悦。本人的宏大理想,早在大学毕业后背着铺盖卷搬离学校宿舍那一刻,就落到了实处。得有地方住,得有班上。甭管住的地方是猪圈牛圈,能藏身就好;甭管是文秘还是搬运工,月薪500 元还是1000 元,能准时发工资就行;得有饭吃,甭管吃的是大鱼大肉还是白菜豆腐,能保证饿不死就成……要求之低,自己都咂舌。

在朋友家和小荆见了面。眼缘可以,我们互相面试通过。一对大龄青年的爱情不装逼,相看不讨厌,很快就谈起平平常常的恋爱。开门见山,干脆利索,我们直奔结婚的目的地。

爱情和婚姻都讲缘分。谁说爱情和婚姻不是一种双方考量后的综合平衡?!他可以不帅,但他一定想找一个稍微好看一点的女人做夫人,颜值关系下一代嘛!我好看吗?虽不曾对镜贴花黄,但至少在念书的各个阶段,不乏三五男生献殷勤。为什么不早早打捞一个金龟婿?想一想,是因为潜意识里我迷恋上了省城太原那股子独具的气息,在等一个太原郎君。

大学报到时,是9 月初的一个夜晚。城市灯火通明,让黑夜逃遁于无形。明亮点燃了我的眼睛,我一下子就被太原城吸引了。生长在大城市的孩子,不能体会山里娃这种被瞬间激发的、别样的情愫,也难以感同身受大城市给一个山里娃带来的爱之初体验。京原线北同蒲线上最慢的一列绿皮火车上,她颠簸了一整天,300 多公里的路程从清早繁星漫天走到了晚上繁星漫天,晕车晕得眼前全是奇形怪状的金星,一圈一圈地发射。肠胃里翻江倒海,吐得身子软得像一根面条。终于到站,太原城以一片灿若白昼的光辉,欢迎她。一眼万年。那种油然而生的欣慰,是在心尖尖上盛放的花朵,花朵是“芳熏百草,色艳群英”的菊花——太原市的市花,艳丽、销魂。

这个城书写下我许多青春的狂欢。周末和同学们去迎泽公园的湖心泛舟,去双塔寺看牡丹花开,去希望大厦看夜场鬼片,去矿业学院的舞厅和别的学校的男生勾肩搭背跳交谊舞,去晋祠公园,去钟楼街,去省图书馆……太多太多,还有数不清的美景美食勾引我去探寻和品尝。太原是我从斗山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大城市,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美,我梦想活在大里、美里,被美包围,做一个美人。大学四年,太原诱惑是滋长在身体里的缓慢狂欢,吸引我深层次地进入、融入。别看我经常哭着喊着无限深情地说我老家咋咋地好,天花乱坠,老家让我夸到天上去,但我绝不想再回“天宫”,也不想去别的县城或者省内其他二级城市。一根筋地想做太原人!这种略带偏执的想法决定了我后来的人生方向。

放眼周围,我们班、我们系鲜有符合我硬杠杠标准的男生。故而,他们再帅帅不晕我,再暖暖不了我。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别人的爱情,是纸上书,看看听听可以,谁爱信谁信,反正我不信。我们班倒是有个太原男生,可他满嘴龅牙,一笑瘆人,再笑骇人,这对以貌取人的我来说,唯恐避之不及。

男女之间有一种遇见叫各取所需,我和小荆愉快地各取了所需。

村里的女孩念大学的少,出嫁早。二十三岁的我已然是我们村人眼里的大龄剩女,这让我妈我爹很着急。闺女被人看上,痛快收下,二老欢天喜地,何况男生还是太原工大毕业的大学生,是新中国第一座重型机器厂——太原重型机器厂这个全国有名的当红大国企的正式职工,且有市区住房,这条件足够可以!分明是省城一户高门大宅的人家,不讲门第地等着自家闺女去当少奶奶呢!我爹我妈没见过世面,我都能想见他们听到信息后,那种压制不住的心跳加速劲儿。

要来和我未来的夫君及公婆见面,他们一刻钟都不耽搁,不愿耽搁也不敢耽搁,怕过了这村没这店。地里的庄稼不管了,一院子的猪、鸡和羊不管了。嫁闺女重要,得先管我。他们恨不得有孙悟空的本事,翻个筋斗云就可以直接抵达太原城。

3

相亲见面之后,小荆就很恬不知耻地约我、约我再约我。他热情似火,狗皮膏药一样黏人,把我的业余时间填得满满的。每天眼前晃动的就是他那张刀条脸,那双单眼皮的细长眼——那时社会上普遍流行双眼皮大眼睛。所以刚开始有段时间,我看他的五官,咋看咋觉得有点小家子气。

傍晚时分,他常约我在玉河街附近游荡。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像与磷片猛烈摩擦过的火柴头,瞬间灵光在线,神气活现,滔滔不绝,把对生养他的这个城市的感受,一股脑往出倾泻,感染我。其实,根本不用他感染,我本来对太原就情有独钟。

不过,我不反感他性感的嘴唇张合之间,发出古井水一样深沉又清冽的声音。真是好听,像瞌睡时递给你的枕头,疲惫时温暖的热水澡,是催眠、治愈的嗓音。

玉河街是他长大的地方,玉河街就是他的家珍。他像展示自家宝贝一样,无比自豪地展示着“他的”玉河街。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什么可嘚瑟的,不就是个“漂二代”,就以太原人的身份自居?和他接触多了,对他的一些底细也更加了解了,我越来越有底气,觉得可以和他平视。

漂二代在这个城市一点也不牛掰,与出身农村的我本质区别就是户籍所在地的差异而已——至少,小荆没啥牛掰的。

玉河街在万柏林区。万柏林区地处山西省中部,是太原市六城区之一,位于太原城市的西中部。境内西高东低,由西向东倾斜,山川、丘陵、平川皆具。东临汾河,与杏花岭区、迎泽区、小店区隔河相望,南与晋源区接壤,西与古交市相连,北与尖草坪区、阳曲县毗邻。

这儿属于俗称的河西。我上学时对河西就大致了解,还用脚步丈量过不少地方,包括太原重机学院、太原工业大学、山西财专等。玉河街是万柏林的毛细血管之一。与小荆相处之后,我更加正式地化身为毛细血管里的一滴血。每天,澎湃在附近街巷纵横的通道中,切身感受着这个城市的温度和湿度。

我和小荆的常用交通工具,是各自的两条大长腿。我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每每走到“7 型”楼院里,小荆就活跃得像一只野猫,或者化身为一只跳着走的麻雀。

一眼望去,新雨后的古砖地面像盖着一条丝滑的绿毯,那是砖缝隙里长出的垂盆草、不死鸟、蒲公英、紫地丁等。有星星点点红的、黄的、紫的小野花撑开笑脸,点缀其间。地面好似画着横道道的信纸,又像山的阶梯。我不远不近地跟在小荆身后,看他活泼泼的样子。他身姿挺拔,略显消瘦。

邻近围墙的墙角,有一截碗口粗的柳树枯树干,枝枝杈杈,紧倚墙壁。小荆抬起右脚踩一下,试过力道,就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脑袋探出围墙。他大呼小叫:“桂林,你看,我上学的太重小学、太重一中,都在那儿。”他右臂抻展,指向墙外西矿街以东。他就是不指不点,我也知道。这两所学校位于街北路边,是万柏林区的重要建筑,莘莘学子追梦的地方。他又指了一下,说:“河西地下菜市场,多少年了,一直就这么热闹。里面紧邻的两个小摊位老板,夹肉饼王、鸡蛋灌饼李,他们做的饼饼是我们太重人打牙祭的首选,好多人好这口,是吃他们的饼长大的,几天不吃就想得不行。我打小就吃,吃到现在。”

小荆一脸馋相,勾得我馋虫翻涌,有立马想去吃的冲动。何尝不是呢,我之前的许多次晚饭,就是路过那里时,来一个夹肉饼或者鸡蛋灌饼打发。我骨子里特别喜欢路边小吃摊,爱光顾藏在小巷里的苍蝇馆子,从来不觉得它们寒碜、不上档次。我待见小店老板那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敦厚的笑,他们身上总是散发着我农村乡亲的那种特质,实诚、淳朴。正是这些平民摊位的存在,支撑着这个城市无数人平常、踏实的日子。面对面,买卖之间,传达出热乎乎的生活气,质感、厚重。我边走边吃,肉香和蛋香在唇齿间回荡,吞咽之间连奔波的辛苦和烦恼一并下肚。每每看着夹肉饼王在红胶泥糊就的火炉边,娴熟地翻烤金黄的面饼,黧黑的面庞被炉火的红光照耀着,他专注又从容的神情总会让我内心感动。一张薄薄的饼,再普通不过的食材,经他之手,烙出了响亮,烙出了名堂。吃着他的饼,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他对微小事业的那份坚守。拥有一技之长,便可在城市一隅开天辟地,落地生根。太原城,就是这么大度,只要你足够勤劳,愿意放低身段,不怕吃苦,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一条条街,包容着多少这样讨生计的人?谁又不是在辛辛苦苦经营自己的人生?

小荆还在抒情。我专注地望着他,听他分享他和他的城的故事。他内心一定欢欣异常。后来差不多每天,我和他都会相跟着,行走在这些我俩都熟稔了的街巷,与这片土地黏合在一起。如此陪伴着遛弯儿,转瞬就走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

他口水流得忘乎所以,真担心他从墙上跌下来,摔废了。

有那么激动吗?我打小喜欢文学,喜欢《红楼梦》,向来崇真,“粉”林黛玉。不得不说,我被小荆这股实诚劲儿打动了,当然,击倒我的还有他的低炮男中音。

正是8 月下旬,斜阳映照,人间温柔。我突然觉得这个趴在墙头上的男生真诚又纯粹,让人内心柔软。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关系,不正是可以卸下铠甲,活成一个孩童,彼此能以孩童的心性相对?我们可以不高大,不高尚,不上进,可以自我,可以任性,可以丑陋,可以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流,可以笑得地动山摇,可以素面朝天,甚至可以边吃饭边抠脚趾头、擤鼻涕。与他遇见,我们的身体和情感深处互相释放出只有我俩能破译的一种安全密码。眼神、话语、着装、话题等彼此召唤,倏忽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宛如人生初见,被一种清新又温馨的情绪牵引,呼吸都变得急促,一切戒备都显多余。我们遨游在生命的春天,春暖花开,万物生长。坦诚地互相交底,不回避自己的渺小和过往的遗憾,我们真实。

他心疼山沟沟里长大的我,开玩笑说,感谢斗山给他养育了这般春水样的好姑娘,旋即颔首,认真地看着我。厚厚的眼镜片之后,聚光的小眼睛,重重地凝视我,更细成一条线,射出惊涛骇浪,色眯眯的样子让我想揍他。但我却羞涩地低下了头,脸颊飞起两朵胭脂红,阵阵发烫。

他会,买一个蝴蝶的紫水晶发夹别在我发间。他会,送我两盒榛果味道的德芙巧克力。他会,去唐久超市买几根关东煮打包了带给我吃。他会,在立冬那天送我一双保暖的大红色真皮手套。他会,冬至时包了猪肉大葱的水饺,煮好提着保温盒,飞奔送到出租屋,看我一口一口、一个一个消灭掉……当然,这都是后来发生的不值一提的些许小事,我还是没忍住列举一二。

路两边,一排排高高的古槐遮着碧碧的天。一阵风过,叶与叶窃窃私语,枝与枝手手相握。细碎的淡黄色花瓣漫天飞舞,窸窸窣窣之声宛若美丽的香云纱长裙滑过。不远处,一株壮硕的梧桐,宽阔的叶片上,间或有未及掉下的几滴雨露,在某个瞬间,如明珠般闪光。梧桐树高出楼房好几米,朗朗地站出了雄浑。

“7 型”楼古建是历史的小小触角,人行其中,仿佛能触摸到那个火红年代此地曾经承担的历史角色。那一个个长方形的木框玻璃窗里,曾在多少个夜晚亮着不眠的灯光?——一个个为太重工厂建造和生产殚精竭虑的人,他们来自苏联,也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后来,苏联专家撤走后,建厂的第一批太重元老住了进去。当时厂里许多干部职工住的都是平房宿舍或自建房,能住上这样的高级楼房,令人羡慕。

时光带走了许多,也留下了许多。今天工作、居住在这里的人,也来自命运的不同方向。他们活在风调雨顺的日常里,契合着时代的生存哲学,探索,奔波,前进。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为梦想,不断调整各自新的赋形。

生活缤纷得让人眼花缭乱。

小荆是普通工人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他爸妈是太原重工的老职工,收入不高。小荆大学毕业后分配入厂,最初月工资500 元左右。他如实和我交代,并且大方地把工资卡给了我。所以,电视剧里演的那些用银子打造的浪漫爱情,他没给过我,也没钱给我。

没给我买过一束代表爱情的玫瑰,没给我买过一件昂贵的衣服。他给我的是自然风物、山川大地。当然,别幻想是名山大川,诸如三山五岳雅鲁藏布江纳木错青海湖洱海大明湖等几A 景区之类。玉河街附近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就是他给我的山河大地。第一,我们得上班、没时间走更远,玉河街一带就是我们的远方;第二,我们必须上班,因为我们缺钱;第三,可能我乖巧温顺,佛系得对爱情和婚姻没有多高的要求,他不用伤筋动骨就能轻易搞到手?最后一条我不敢肯定。反正,一种不能言清道明的情绪使我们彼此确认。我们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算计什么,一眼看到底,我们也没啥值得去算计。

小荆站在枯树杈上,面对着一条街不加节制地抒情,就像在解读泰戈尔的那首情诗《系一根心弦》。“从此我的心一年四季/与你弹奏的乐曲一起/铮铮作响/我的魂与你的旋律一起/袅袅荡漾……”俯视芸芸众生足足有半个来小时,他才跳下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意犹未尽,然后,忽悠我也踩树爬墙。

在这个普通不过的傍晚,我们如此滑稽,如此恣肆,我不由得想笑。《聊斋志异》里的婴宁真是爱笑呢,小荆是个坏书生吗?《金瓶梅》里西门庆和李瓶儿翻墙约会,搞出许多风流情债。我简直有病,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书里的一些文学形象,无厘头地和现实生活胡乱印证。唉——可文学于我,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这一刻,我的村丫头野性暴露无遗。从小上树摘杏,下河摸鱼,骑车放把,旷课打架——爬个墙头简直太小儿科。都不用他扶的,吭哧吭哧,我三把两下就探出半截身子。

眼底的西矿街,小贩们在卖力吆喝,穿蓝白相间校服的太重一中的学生正放学回家,接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举着一双双寻找的眼,人堆中一圈圈扫射,找自家那个心肝宝贝,顺服又愉快地为后代当牛做马。中国的父母,历来就把生存的绝大部分意义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承载着他们的希望。并且这种对后辈的爱不分贫富,不分城乡。

人声嘈杂,要把街巷撑破。

——简单又充实,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暗香阵阵,高档的西餐厅内我轻举精致的高脚杯,红酒里氤氲着一丝暧昧,是灿若桃花的女妖的脸。轻柔的爵士乐倾泻而出,昏黄的灯光让一切变得柔和。举止优雅的侍者,蓝白格子的窗帘。窗外,浅浅的沙滩,浪涛声声,吻过谁好看的脚丫。坐我对面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海归博士,戴金丝边眼镜,有纤细白皙的手,细嫩得让人不淡定。指不定还是个富二代、官二代呢!——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侵入我的大脑。趴在墙头上的我,陷入幻境,想入非非。

小荆,这个中规中矩的普通工人,就是和我过活一辈子的那个人吗?“在全国人民的祝福声中,王子和白雪公主将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结局挺美。问题是我特么地就不是白雪公主,也没有一个当王后的后妈来害我。想到在田间地头种庄稼的我妈和我爹,我有点丧气,有些惆怅。

上大学时,曾经有一个月我不沾荤腥,省下的零碎银子攒起,只为买最新版本的《红楼梦》。《茶花女》《红与黑》是枕边书。大一那年全校作文竞赛,我的参赛文章获了一等奖。那段时间,每天下午5 点钟,校广播准时播放我的名字和文章里被我写得惨兮兮的我爹。其实,那个关于我爹不畏路远,提着一竹篮子糖大饼、杏干、豆腐干等老家特产来探望我的故事,纯属虚构,却感动得好多同学涕泪长流,一拨一拨追在我屁股后边,询问真假,表示同情。当时,我只是凭灵感去写命题作文,并没有考虑文字会产生怎样的能量。一口不流利的普通话让我唯唯诺诺,答复得磕磕巴巴。不善言辞的我答非所问,经常惹得同学们好一阵欢笑,囧得我时不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人送我外号“小女子”,这个诨号伴随我大学四年。这得该多么弱柳扶风和才情兼具!

我妈我爹很快就要来太原,我有种江郎才尽的感觉。如何编一个好听的故事,成全所有人的体面?尤其是我妈和我爹。

秋天的太原温差相当可以,中午你热得想赤身裸体,早晚你绝对想穿秋裤。这个城市的性格棱角分明。夜幕四合,有风来,凉飕飕,我不禁一个激灵。

“桂林,下来哇,快被蚊子吃掉呀。”小荆粗着嗓子喊,吓我一跳。一个没扶稳,我惨叫一声,身子歪出。对,你们猜对了,我没四仰八叉地摔到地上。小荆大鸟展翅,精准接住,我妥妥跌在了他怀里,结结实实把他砸倒在地上。估计落体力道太猛,把他的腰撴着了。他扶着自个儿的大腿,费力地一点一点站起来,龇牙咧嘴地瞅着我,说:“你这体量可以,这么轻松就搞定我!”他的白T 恤和蓝牛仔裤上沾了不少混着苔痕的泥巴,狼狈的样子让我咯咯大笑。简直是“游园惊梦”!突然,发现他刀条脸上浮起一层邪恶,坏坏的,眼里喷出幽幽蓝光,有种焦渴的期待,一副想被我搞定的流氓样。

书生坏起来没底线,我想。

我与小荆的另一项重大活动,是夜色里去迎泽西大街的那棵古槐附近,憧憬未来。

迎泽大街号称“山西第一街”,地位如同北京的长安街。迎泽西大街下元以西100 多米的街中央,一棵古槐矗立其中,人们称其为“王家古槐”。因为这棵树,迎泽西大街几次改造都变更设计方案,给树让路,故而古槐有幸,能一直长在那里。据传,这棵古槐树龄大约有500 年,为明末所种植。树有神性,懂人间事,可作人们精神的图腾。人们相信,也愿意相信,此树下许愿,灵验。

自行车比步行快多了。山地车后座有些前倾,硬生生硌得我屁股疼。为了保持运动中的平衡,我只好身子靠前。西大街的柏油路有深深浅浅的坑,怕万一一个急刹把我射出去,谈情说爱不成反倒摔着胳膊、大腿,初次坐小荆的自行车时,我下意识地双手环住他的腰肢。当时他明显哆嗦了一下,随后脚下生风,自行车轮呼呼转动,耳畔有疾风掠过。

如穿入夜色中的燕子,黑夜包围我们,也掩护我们。从玉河街出来,七八分钟,车子就停在了那棵郁郁苍苍的古槐下。槐树以西,迎泽西大街西延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槐树以东,迎泽大街直到太原火车站,路灯闪烁,流光溢彩。街道如一条宽阔又通明的河流,深邃得像遥远的天际。沉浸在夜色里的城市中,人渺小如天上的一颗星。

“得多少春风夜合销金帐?”——人总是会被各种欲望与矛盾纠缠。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愁。安静下来,我们面对的是自己心底藏着的一些事。挨得很近的俩人,反而变得沉默。

我们在树下并排坐,叶与叶的婆娑声清晰入耳。

小荆不是太原土著。尽管太原生太原长,但是他不咋会说太原话。人常说环境造就人,这话一点不假。他从小生活在太原重机厂区外的“灰渣坡”,那一带自建房林立,自成规模,是来自全国各省各地工人生活的“混居区”。第一代太重人带着梦想和责任迁徙而来,几十年来,无数人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他们的峥嵘岁月。土坯房密密麻麻,高高低低,新的旧的,随着坡的弧度起起落落。里面人声嘈杂,鸡鸣狗吠,路上脏水横流。你初次走进,会疑心这是哪个古老破旧村落的复制;再就是用脚踩出来的路坑坑洼洼,曲里拐弯。没有最强大脑,保准你有入迷宫的困惑,独自一个人进去,一准难绕出来。

混乱又多元,其错综复杂和繁乱不堪,超乎我过往的认知和想象。置身其间,我茫然得怀疑人生。这里是我喜欢的省城太原吗?

彼时,厂里无法完全安置工人的住房。太重人不得不亲自动手,在厂区周围高低不平的土山上、灰渣坡上,搭建可以容身的窝,燕子衔泥般筑巢。先来的先建,后来的后建,土地有限,最后就家家比邻而居,你家的西墙就我家的东墙,推开我家的门就挡住了你家的门。一家买啥菜做啥饭家家清楚,就连夫妻之间那点事啥时进行,邻居一准知道——那住房条件就比“幕天席地”好那么一丢丢,哪有什么隔音功效!你不细看,会以为那一米多宽的路两边,排排房里有别样的秘密,因为差不多家家安装的是厂里改建时集体宿舍所废弃的木门,统统刷着绿油漆,漆面斑驳。

邻里之间既互相熟悉又各自独立,这种独立体现在对故乡方言的坚守上。比如,小荆是天镇的,他一家三口之间就用天镇话交流,对外也不改乡音。隔壁玉梅姨是广灵的,就说广灵话。右手的小南家一开口就是五台话。普通话在这个片区不通用。鸟语花香,大家浸淫日久,完全无障碍交流,一派和气。就像大锅里加了各种调料煮肉,火候加持,调料与调料和谐地融合,肉熟后就有了调料契合之后的异香。

活得自由又豪放,舒服又恣肆。居民的生活状态和“7 型”楼所在差不多,和太重之外的其他居民也差不多。都是太原人,太原人自己看得起自己,太原人也很少看不起太原人。

为方便我收听,祖籍天镇的小荆通常“摸帽儿货”(勉强的)硬着舌头说一口天镇味普通话。源于他打小对广灵话的耳濡目染,那天,我们从迎泽西大街溜达回来,他送我到出租房门口,我正要转身离开,他竟然冷不丁爆出句广灵话:“明黑夜7 点我行你来,除除你(我明晚7 点来找你,看看你)。”我一愣怔,看着他可怜巴巴,等待肯定回复的小眼睛,忍不住哈哈大笑……

玉河街是感性的、诗化的诠释,是那里生活着的人们的情感支撑、精神家园。

玉河街上有小荆的家。

玉河街将会有我和小荆的家。

4

可以说,来到太原的我妈我爹,精神上受了重创。我猜想,他们不是想掐死我,就是有自己想死的心。

他们无异于体验了一次迎泽公园的过山车,猛烈又刺激。

那晚,我妈我爹欢天喜地到达太原火车站。

夜太原闪着万千霓虹热情地欢迎他们。头次出远门、头次来太原的二老,一下子被省城斑斓的气场震住了。他们没见过这么明晃晃的黑夜,没走过迎泽大街那么宽的柏油路,出了火车站不知咋过红绿灯。我妈拽着我的衣襟,紧跟着我,生怕走丢。小荆一手领着我爹,一手提着他们的行李包,机敏地穿行在人流中。看见公共电车头顶拉着长辫子,在路上嗖嗖嗖嗖地跑来跑去,我妈我爹嘴张得大大的,嗫嚅着,以为有妖怪。

在火车站附近乘坐上1 路公交车。就像我和小荆不存在一样,我妈和我爹不说话,目光完全融入了车窗外万家灯火的通明。兼容并蓄,太原是一座多姿多彩得让人迷醉的城市。在我妈我爹眼里,它不亚于一颗国宝夜明珠。三晋国际饭店、迎泽宾馆、太原工人文化宫、天龙大厦、中国煤炭博物馆、太原工业大学、千峰百货大楼等,都是迎泽大街两旁耀眼的建筑,在夜色中神气活现地展现各自的风姿。迎泽桥宛若一条巨龙横卧在汾河水上,微风搅碎光影,波光粼粼,铺展出一面一望无际的锦缎。“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好文字会让人看见自己。我与小荆相依相偎,感觉那时的我俩像天上的新月,于潮波中冉冉升起。

黑夜怎么可以这么不黑呢!收音机里曾国藩家训不是说“夜不出户”吗?晋北村庄的夜,安静得一丁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深邃的夜空,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眼,给人漫无边际的浩渺感。月盈时分,月华如雾,天地清远。时光折叠,模糊古今,远远近近的村落像是童话里神秘的城堡。实诚的村人,在静夜里窃窃私语,会盘算各自的小光景,会做深深浅浅的各种美梦。有梦,才有生活的美好。

“晋之山河,表里而险固”,山西15.67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孕育着城市和乡村两种不同体格,以及不同的长相和性格。只是后来城乡一体化的推进,长久存在的壁垒被打破,到底让彼此渐渐互融。于是回头看,城市人也有了柔软的内心;村野人家进入城市,骨子里的自信和坚强照样初心不改,光芒万丈。对,不要笑话《红楼梦》里进贾府的刘姥姥,我们活着,谁又没当过刘姥姥?

我妈和我爹,对太原早就心向往之,只是,他们没有合适的契机可以踏上这方热土,体验这里的风土人情,领略此地的万种风情。他们一出生,就被框定在晋北的黄土高坡,大部分梦想都与土地和庄稼有关。活着活着,就把自己活成了土地上一株倔强的庄稼,谷子黍子高粱玉米土豆,不拘什么。活得和自己养的一头耕地的牛、一匹拉车的马,没什么区别。牛和马生来就吃苦在前,不怕苦、不怕累,勤勤恳恳,默默无闻。所以他们认命,在并不宏大的格局中有着天下农人自带的丰盈。

我爹18 岁以前是农民,后来去县城进厂当工人,工厂效益不好,40 岁下岗,又当农民。他一表人才,宽眉阔目,身材魁梧。下地回来,经常躲进小说《隋唐演义》中。指节粗大的手捧起书来,整个人神态虔诚,立马静若处子。土气与书本的聚合,使他看起来像个傻帽。但是说真的,他看书入迷的样子挺感染人。他一定会暂时忘记我们读书的学费得准备多少,瓦缸里的黍子面够吃几顿黄糕,还要花几天时间才能把玉米地里野蛮生长的稗草锄尽。不管世界如何动荡不安,喧嚣拥挤,当下的生活如何让人抓狂、窝火、担忧,一个好的所在总可以成为避风港。你可以躲进去自得其乐,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隋唐演义》就是我爹的避风港,是我爹熟读过的一本小说,也差不多是我少年时唯一的课外读物。他对隋唐王朝更替的故事了然于心,书里那些真真假假的人物,繁华过他壮年的一段岁月。放下锄头,竹板打起,他能不打结巴地讲一段大唐风流。至于晋剧经典剧目《打金枝》,他更能瞬间入戏,指手画脚间汾阳王郭子仪附体,方形大嘴一张,雄浑唱腔奔腾而出。“汾阳王将郭暧绑上金殿,骂一声小郭暧儿该死的,平日里父怎样教导于你,谁叫儿进宫去招惹是非。为父我封王位人称千岁,虽然是功劳大不敢自居,万岁爷才招你东床为婿。功未成、恩未报倒把君欺,打金枝……”不用说,我爹的脑子里肯定想象过一万遍太原的模样,他想一万遍就有一万个具象的太原城。他是个有梦想的人。我一直坚定地相信,我粗线条的爹,有一颗文艺的心,尽管他羞于表达,着实滑稽。我嘴里不说,但心里挺佩服他!他的一些艺术细胞遗传给我,让我有时也不由得文艺,断不了在生活中一股一股冒“文青”独有的傻气。后来经过不断努力,我写的一些文章终于变成铅字发表于诸多大刊。当然,这不是对文艺的贬,而是一个人自内而外,对人对事表现出的一种毫无心机的真诚。

太原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有5000 年的文明史,2500 多年的建城史,是李唐王朝的发祥地,有王者风范。我至今记得我爹一出车站时的激动模样,仿佛要奉诏参见唐太宗李世民去,接站的不是他亲闺女,不是心如撞鹿的小荆,而是礼宾院官员。何尝不是呢?这个盛放我梦想的城市,也是他们不敢想的梦想。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山西人,任何时候,省城太原,都是山西人的骄傲,其恒久绽放的光芒让人无限崇拜。我爹的自豪写在脸上,毫不遮掩地嚷嚷出声:“嗯嗯,俺老王家有造化,俺大丫留在这王的城市,啧啧啧——”好像我留在这王的城市我就是王的女人!我爹欣赏有加地用熠熠闪光的眼神不加节制地奖励着我,我连忙用一连串目光制止他。心里吐槽,我的亲爹呀,公共场合,能不能别那么山汉啊?太没见过世面了!“大丫”,这名字像刚从土里挖出的土豆,土得让人难为情!“桂林”——真敢想啊,还想让我甲天下啊。都起的啥名字!

同时,我心里压制着的那种不淡定,也像蛇一样蠢蠢欲动。

晚上9 点多,车上乘客稀稀落落。我临窗而坐的爹娘被高楼、灯光、人声、风景冲击着视听,陶醉得不成样子。

我妈拉着我的手,偶尔看我一眼,眼底闪烁的水光更让她眼里射出来的那种欢喜劲儿明亮。她不避讳小荆看见。显然,她十分愿意我留太原。似乎她之前为供我读书吃过的苦,得到了某种巨大的情感安慰。在她看来,等待我开启的,一定是庞大厚重的幸福之门。

我爹我妈喜滋滋,脸上沟壕的皱纹撑展开来。

下元终点站下车,步行去小荆的家,大约有1500 米路程。迎泽西大街,街灯渐渐显得有气无力。走着走着,到了玉河街,就不见几盏路灯了。我们用身体劈开一片一片的漆黑,前行。很快,我们进入那片自建的小平房区域,在细细的巷道中蛇形穿越。我妈好几次趔趄,东倒西歪,差点摔倒。

这是去小荆家?!我妈和我爹有点不敢相信,随后几分钟是近乎骇人的沉默。我们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沙啦——沙啦,像要划破和挣脱这夜的黑氅。风,一阵阵。那年的太原10 月末是少有的寒冷,我妈和我爹脸上向日葵般的笑容一定冻了霜花。所有的激动在通往喜悦的路上一点一点凝结,他们一定掉入了失望的深渊,并且,在刺耳的沙啦声中试图调理胸腔内翻涌的巨浪,使出浑身的力气安慰自己被意外击打的心脏。

之前的好几天,小荆妈妈和爸爸不停忙乎,做准备,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真诚给未来亲家最隆重的接待。但也不过是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摆上鸡鸭鱼肉,拿出老荆藏了十来年、一直舍不得喝的那箱53 度黄盖汾,再加上十二分的真诚款待。当然了,宗旨是以不变应万变。

客车,火车,公共汽车,颠簸了一天。风尘仆仆的两个村人,总算可以坐在炕头上缓口气。预料之中,互相寒暄后,我妈我爹半秒钟检阅完屋里一应陈设,面面相觑,脸色渐渐地不好看起来。最后干脆不挂着了,水也没来得及喝几口,就开始毫不客气地训诫自家闺女。训自个闺女,谁管得着!

“大丫,你们以后住这里?”我爹狠狠看我一眼。他内心建造起的宫殿,在踏入小荆家的土坯房那一刻,已轰然坍塌,一地狼藉。我是压在断瓦残垣里的亲闺女,一定呼吸困难,甚至危险到有性命之忧。他急得心疼肉疼,恨不能代替我受疼。他有点耷拉的大环眼盯得我毛骨悚然,呼呼蹿出的火苗烧得我无处可遁。

小荆家的自建房的确拿不出手。好比一个天生长得丑的人,也想好看点,往往会用力穿红戴绿,涂脂抹粉,结果可能让人更丑,更突兀。为迎接亲家检阅,他爸爸妈妈做足了功课。两个简易木沙发上铺上了红绒的沙发布,边缘上垂须打穗。大肚子的电视机上扇了新的确良盖布,湖水蓝的布面上,是他妈妈手绣的一对七彩鸳鸯水上游,相亲相爱的模样让人过目不忘,仿佛这房子就是那宽宽的湖面,鸳鸯可自在逍遥游。可是,到底不是。一间50 平方米的房子,单是土炕就占了室内面积的三分之一多。炕上靠里,支立着一个四腿木质单人床,那是小荆的天地。土灶紧挨着炕头,水泥面的灶台上一口大黑铁锅,配有半旧的铝锅盖。灶台上一溜儿放着装油盐酱醋各种调料的玻璃罐头瓶子。这是一盘烧煤泥球的土灶。当时,自建房的住户,一年四季,家里可以不放现金,但必须得储存足够的煤球,不能断火,否则会断顿。每年秋季,此地最热闹的事就是家家户户父子上阵、夫妻搭伴和煤泥、打煤球。这项重要的生活技能在小荆七八岁时就已开始领会,他爸教他和泥,配煤泥比……地上被各种生活用品塞得满满当当。几个装满衣物的大纸箱,叠罗汉一样从地面堆到房顶——就是鸳鸯想戏水也施展不开手脚,不方便表演。

灯泡释放着奶黄的光,照着我妈我爹沉郁的脸。他们一副重度缺氧的样子,压抑的情绪憋得脸膛绿里透白,白里泛黑。

房间里空气局促。我和小荆像暴雨前的两尾鱼,争相想将鳃探出水面,大口呼吸氧气。

不管我爹我妈咋说、说啥,我都虚与委蛇。小荆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像只小绵羊,低眉垂眼,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们保持着高度默契的统一战线。我妈我爹嫌怨累了,我们赶紧敬茶、捧上那碗老鼠窟的元宵,毕恭毕敬地递送到二老手上。

“太原老鼠窟的元宵可有名呢,妈尝尝。”我讨好地说。

小荆妈妈用那口电饭煲(家里唯一的厨用电器)烧开水,滚了十来个新元宵。白白的元宵在水中起舞,水雾让房间湿润又朦胧。几分钟前滚了一拨,捞在碗里。未来亲家却占着嘴在给闺女上课,小荆妈妈不插话,一旁讪笑着,不停手地剥蒜、剥葱,预备第二天包饺子用的食材。

世上有一种无趣是你遇到的对手不把你当对手。你亮剑要比画,想独孤求败,对方直接敬你为东方不败。没有对手,真是一件寂寞的事。任我妈我爹咋说,小荆爸妈装傻充愣不接茬。更以实际行动表明,他们很感激我妈我爹养育了一个如花似玉、贤淑温婉的女儿,他们儿子喜欢。欢喜劲儿大大方方地写在他们脸上。

元宵是小荆妈妈昨天去老鼠窟买的。早上8 点,她步行到下元,坐1 路公交,青年路下车,到钟楼街……来来回回,愉快地折腾了一上午。

终于,我妈我爹端起碗,咬一口,香甜的芝麻馅滑过喉咙,有些许黑芝麻的汤汁渗入浓白的汤水中。看得出,他们神情里有对美味的认可。可谁也不知道,那是我妈和我爹初识元宵的经历。几年后,某天,我爹悄悄和我说:“大丫,爹刚以为那是煮鸡蛋哩,咋看不是鸡蛋,比鸡蛋小一圈。不过,皮儿绵中有黏,馅儿甜里有鲜,呆香(好吃)哩!”——20 世纪末,偏远农村还比较封闭,再则物品的推广和流转与现在渠道之畅通、多元根本没法相提并论。在我爹和我分享那个细节的瞬间,我突然明白看起来像把大铁锤的他,实则是一个棉花团,憨厚得让人心疼。

小荆妈和爸绷着的神经略微有所放松。互相递一下眼神,不易觉察地轻耸了下肩,缓了一口气。

又给我妈添了三个元宵到碗里。小荆妈随手把垂在额前的一绺刘海别到耳后。那天,她特意穿了一件枣红色中式对襟衣,衬得一双凤眼更有神。50 多岁的年龄,皮肤还算饱满,白皙。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看着炕上着急上火、地下团团转的两位母亲,两个不再年轻的女人,我没来由地想到这句诗。

趁他们不备,我和小荆溜出去,在家门口透气。小荆一把把我拉在怀里。夜色里一顿狂吻,地动山摇。

在我爹我妈检阅的这两天,他爸他妈赔尽小心。但再怎么小心,那心花怒放的欢喜劲儿也不遮着。毕竟,结婚是铁板钉钉的事。那是两张善良的脸、可亲的脸、如沐春风的脸、春风送暖的脸,也是给我无限压力和局促不安的脸。我理解我妈我爹的不理解,也疼惜小荆的爸和妈。万水一源归于海,普天下的父母,不管表达和输出方式如何,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好,或更好。

山西习俗,拉扯儿子,你得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撑起你的底气。儿子娶媳妇,你得出钱,给他们一个家。否则,你孩再优秀,再貌如潘安,也有打光棍的可能。除非他高强度的荷尔蒙刺激了哪个女人的神经,女人被迷得五迷三道,愿意白跟甚至倒贴。好像随着时代的发展,啥也不图只图你人的,越来越少。女人们进化得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就拿我和小荆来说,我图他是个太原人这很明显,再说,他身高一米八,白白净净,身材匀称,一头黑又密的头发天生羊毛卷,一眼看去我就想把自己埋在那羊毛卷里取暖。眼镜片后是一双亮洼洼的小眼睛,他文质彬彬,举手投足玉树临风。我不讨厌书生长相的外表,不喜欢五大三粗外貌如张飞、李逵的那类——万一他有暴力倾向,我天天挨打,咋办?书生,秀气得让人爱怜,不打人吧?再说,就算哪天不高兴了想动武,和身高一米七三的我比画,吃亏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这两天,我爹我妈把下面的话重复了N 遍。说给我听,说给小荆听,说给小荆的爸爸妈妈听,说给炕上那只叫丑蛋的白猫听,说给小荆家门前豁口花盆里种着的那几株红嘟嘟的法兰西菊听,说给落在屋檐的一群麻雀听,说给哧溜哧溜飞速滑过房顶电线上的一只老鼠听,说给玉河街福利巷巷口贴满专治“不孕不育 尖锐湿疣 尿痛流脓”性病广告的电线杆子听,说给灰渣坡绳子一样的土路听,说给巷里唯一一个自来水龙头听,说给自来水和水桶听,也说给坡顶那个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听。还说给太阳听,说给月亮和星星听,说给风听,说给云听。说给康乐巷听,说给前进路听,说给西矿街听……

我爹说:“咱家有六间砖瓦大正房,六间崭新的南厢房。”

我妈说:“咱村那个秋花就个初中毕业,还嫁了县里个包工头,又是楼房又是小卧车。”

我爹说:“咱院就有半亩大,可放开了跑。”

我妈说:“秋花走哪都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贵气得村人羡慕。”

我爹说:“院里种一夏菜,一年吃不完。白菜、葫芦、黄瓜、萝卜、辣椒、茄子、苤蓝、豆角、南瓜、西红柿。”

我妈说:“秋花长得没你好看。”

我爹说:“咱们还有十来亩水地!”

我爹我妈越说越来劲。就像我们家什么都好,连我家那只大黄狗还是大双眼皮的呢!

“咱家的猪圈也比这房好!”

——我爹终于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这话的力度,像一枚炸弹扔出,狠狠地打击了敌人。他一眼扫过小荆,扫过小荆爸妈,扫我,最后扫我妈。再扫我,再扫小荆爸妈,再扫小荆。短短几秒钟,不止炸弹,连同长枪、匕首一股脑投出。风雨雷电的情绪里,显然也有对自己身份和生命价值的一种肯定。我想,我妈和我爹在那一刻,一定觉得当农民没啥不好,挺自豪。

“要不,别留太原了,跟爹回去吧?”

我爹又巴巴地望着我,丧气地说,像是在求我。

“早知道你念好些书,留太原受罪,不该供你念。”我妈像犯罪一样,且是罪不可赦的那种,悔恨得悲悲戚戚。幸亏她还懂克制,没有放开嗓子号,否则非引得隔壁的邻居们来看热闹。玉梅姨可是我们老乡呢。我赶紧伸手给我妈擦泪,顺势抱了她一下。我比我妈高多半头,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像他们看到的那般惨。好好的,为何要导演苦情戏,让我当受虐的大女主?我实心眼的父母,他们护犊心切,只看到眼前憋屈的小平房,不信他家有已经为一套职工住宅楼房预付了集资款的口头说法。彩虹般的幻影不靠谱。小荆和我说,顶多一年,楼房就能拿到钥匙。他带我到玉河街前进路口那个在建工地周围看过,我信。

教诲像空中抛球,延绵不绝。我有点接不住,脑袋一片糨糊。如果说这是一场对弈,硝烟弥漫中,谁又会是获胜方?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内心和父母有时隔着万水千山。那距离像无底洞,我忍受着恐惧,站在边上向下张望,想尽可能地接近!但可悲的是,我们永远难以走进对方的内心,如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人。唉,有时候自己还不了解自己呢!也许,人与人之间的遮蔽与误读,正是生活的本质所在,遑论谁与谁。老实巴交的二老,养我成人已经竭尽全力,至于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不了解。正如我不了解他们一样。世上最亲的人之间,照样有说不清的疏离。

整整两天,我爹我妈脸拉着,愁云惨雾。仿佛我嫁的不是一个郎君,而是一匹中山狼,一个骗子。他们眼里聪敏得像猴子一样的闺女,他们引以为傲、有才有貌、奉为掌上明珠的闺女,一定是中了蛊毒,蒙了心智。不是愚蠢得飞蛾扑火,就是想普度众生,不,不是众生,是度小荆和小荆的家。

小荆妈妈和爸爸围着我妈我爹忙前忙后,好性得让人拍案称奇。只要自己的儿子能获得想要的幸福,他们刀山火海、油锅炮烙,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不知道,换了我,处在他们的位置上,可否承受得了来自亲家的那么多编派。

好说歹说,我妈我爹就是青着脸,赤裸裸地把“不同意”三个字硬硬地写在脸上。

5

一套发行于1974 年6 月26 日,编号82-85,以“赤脚医生”为题材的四张邮票让我挪不开眼。编82:“预防”,向日葵和农家小屋前,一位女赤脚医生在为一群儿童打预防针。编83:“出诊”,夜晚,赤脚医生挎着药箱,手持手电筒,顶风冒雨涉水去为病人看病。编84:“采草药”,两位女赤脚医生手持锄头,正在崇山峻岭间采草药。编85:“治疗”,农村的田间地头,赤脚医生正在为劳动中突然发病的村民诊治。

——这组邮票我头次看到。赤脚医生我也有些年头没见到了,否则脑子里也不会像飘满了灰絮的蛛网,扒拉时有点拧巴。

小荆的邮票如他的藏书之多。这是我第一次来他家时发现的秘密。邮票和书籍让他玉河街的家熠熠生辉。

我对文艺类的书籍缺乏免疫力,这绝对是我的软肋和弱点。我是那种你拿钱不一定能打动得了的女人,但是,你提溜着《唐诗三百首》《民国四大才女》《梦里花落知多少》《围城》《安娜·卡列尼娜》等书走向我,一准吸我眼球,绝对让我觉得你有高级又有趣的灵魂,高看你好几眼。大二时,我班那个帅得让一众女生垂涎的男生,悄悄送我一本《泰戈尔诗集》,他的出现顿时像一场风暴,席卷我的心灵,一时间我晕菜得一塌糊涂,想为他赴汤蹈火。后来?没有后来。但青春的悸动到底美得让人心醉。

在小荆家那间50 平方米房屋的西侧,有一个没有窗户的暗室,20平方米左右。四围的墙面是水泥打的简易书架,拔地而直通屋顶,白天也得开灯,灯绳拉下,灯光哗然铺满书海。徜徉其间,恍若置身太原森林公园的森林景观区,郁郁葱葱,密密层层,遮天蔽日,是繁忙生活中的另一种体验,心情一下子放松得如天上的飞鸟。寸土寸金的太原能有森林公园那么一大片绿,实乃太原人之幸!同样地,小荆别有洞天的“书房”,也弥足珍贵。我眼放异彩,如一匹奔腾林间的野马,驰骋在他数年累积的《读者文摘》《海外文摘》《散文》《青年文摘》《大众电影》等书刊中,忘了时间,也忘了眼前的他。有几组书柜放着他历年收藏的邮票。最早的有他爸爸妈妈在20 世纪60 年代异地恋书信交往时信封上贴的邮票。我才知道,他爸爸先期一个人来到太原重机厂上班,他妈妈带着小荆在天镇老家生活了好几年。后来厂里有了政策,家属可以随迁户口,她妈妈工作得以调动,一家人方才团聚太原。我不由得唏嘘,谁的青春年华不是在岁月中万般磨砺?

小荆随手打开一套邮票给我讲解,那是迥异于生活本身的另一个世界,我听得津津有味,抬头瞥见他沉醉方寸小画的脸,不由得心生佩服。“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都不想吃呢。”——宝黛共读《西厢记》时,宝玉的一句话在我脑海闪现。尽管心事终虚化,二人的遇见究其极好。世上哪有全如意?明白人不与自己为难!我可没那么矫情,那般内敛。喜欢,我就要勇猛地冲和上。憋出内伤来自残,不是我的性格。

再说赤脚医生那套邮票。其如诗如画的构图,倏忽就打通了我少年的懵懂时光,遥远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

我念初二时,我年富力强的妈三天两头地生病。刚开始我们还着急忙慌,后来便习以为常。反正也不是啥大病。甚至有那么几回,妈病,我还暗自庆幸。

妈常在周日喊我们去玉米地里拔草。几轮下来,腰酸背疼,汗水直流,我就在高高的地垄上打歇。我会无所顾忌地把自己躺平,也不闲着,顺手揪臂边的狗尾草、牛筋草和马唐,揪了扔出,扔了再揪。草叶儿葬身野草和庄稼铺就的绿海,再也认不出到底哪一棵有我指缝里滑落的时光。天蓝得仿佛伸手可掬,不远处,巍峨的斗山挡住山后的世界,被遮挡的部分带给我深远的想象。微风轻抚,我甚至能看清斗山深浅不一的纹路里,一株株含笑的山丹丹花扬着橘红的脸,仿佛在奔赴一场盛大的聚会。云朵瞬息万变,化成种种我从没见过的器物和面孔。

云朵会生病吗?“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堆着堆着,云朵就成了那个赤脚医生两片厚厚的嘴唇,又像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妈的额头被成串的汗珠洗过,紧贴着几缕湿透的头发,像戏曲青衣额头上散乱了的贴片。妈不会中暑吧?我可不希望她生病,可是,她病了,我才能见到那个赤脚医生。

他背棕色的小药箱。看病时,问询柔声细语。轻轻配药,细细的针管举起,猛然扎下,药水顺着我妈雪白的屁股注入全身。一般打针三五次,我妈的头疼脑热就会治愈,又神气活现。

我妈不是在地里与庄稼朝夕相处,就是在院里喂猪喂鸡喂羊,或者在家做一日三餐。如一台不知疲倦的发动机,她不转难受,不让她转她更难受。她轻松自如地把自己三十来岁的年龄活出五十岁的容貌。婀娜多姿、妩媚动人、风情万种这些词语,与我妈无关。村里也有妖妖艳艳的女人,没有魅惑,但足够魅人。常来我家串门的天奎的女人,三十出头,体态丰盈,眉眼风流。她和我妈一边家长里短,一边穿针引线在鞋垫上绣荷花时,听见我爹下班回来自行车的丁零零声,眉间登时春风十里。她和我妈一道下炕,趿拉着鞋,撩门帘迎接我爹。回转屋里,接着谈天说地。屋里到处都是快活的空气。

有一次,天奎的女人和天奎不知因何干了一架,女人跑回了20 里地之外的娘家。家里的孩童嗷嗷待哺,天奎愁得抓耳挠腮,不得已,只好低声下气地去老丈人家央求媳妇回来。据说请了三次,就差跪地磕头,也白搭。那天晚上,他领着两个鼻涕娃来我家踅饭吃。我妈赶紧把六岁的大娃安顿到炕上给吃给喝,又抱起哭花脸的才一岁的小娃,唱着儿歌哄个不停。天奎顶着被指甲抓花的结痂的脸,沮丧地央求我爹,说:“哥和我去把神仙奶奶请回来哇?”我妈在一旁着急地帮腔,“快和奎兄弟跑一趟吧,跟改萍说,孩子们小,离不开娘。”说来也怪,我爹一出面,天奎女人二话不说,就痛快地跟天奎回家了。

7 月,一穗穗玉米棒子丰满得让人垂涎,以植物特有的风情在微风中散发着成熟的体香,甜丝丝。正在县城工厂上班的我爹极少下地。那天晚上他下班回来,去我家那片玉米地撇了一大蛇皮袋青玉米,吭哧吭哧搬回家。第二天打早,又把那袋玉米牢牢捆到自行车后座上,说带给工友们吃。我妈照样把我爹送到街门口,看着自家男人飞腿跨上那辆令村人羡慕的飞鸽自行车,潇洒的身影没入街角,直到路上只剩下绵延的路,她才意犹未尽地返回院子。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孔武有力,让她各种舒服。大墨镜一戴,遮住半张李逵脸,真是帅得让人心痒痒。“亲圪呆下河洗衣裳,双腿跪在石头上,小亲圪呆——”喜滋滋地,我妈不由自主地哼着调子,又欢快地投入一天里热火朝天的忙碌之中。

赤脚医生外表清爽,干净得一尘不染。浑身散发的药水味,淡淡的,苦苦的,很好闻。我见他次数多了,无意之中就陷入了期待和幻想。想什么,说不清。世上竟然还有这般人儿,给我新鲜的梦幻感。

我爹晚上下班回来,盘腿坐炕上,架子端起,就是家里的皇上。我妈像个小丫鬟,脚板不着地,端茶、倒水、斟酒、夹菜、盛饭服侍。我爹大模大样地受用着一切。有时爹回来,喝得醉眼迷离,东倒西歪,骂骂咧咧。污秽物吐在地上甚至炕上,臭气熏天,还冲我妈大呼小叫,发脾气。我妈总是耐心地给我爹擦脸、喂水、捶背,脱换脏衣服。直到深夜,爹闹腾累了,睡安稳了,我妈才疲沓沓歪一旁缓气。我有时半夜醒来尿尿,看见我妈还在灯下,一针一线,专注地给我们补袜子,缝衣裳。她鼻梁秀挺,乌发蓬松。但是,那拿针的手粗糙、瘦削。显然光阴正一点点无情地摧毁着她。记得我幼年时,妈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斜搭在山峰般的胸前,起起伏伏。黑黑的眼睛,眼神清澈,看不见丝毫悲伤和失望。

院里绿植葱茏。蚕豆秧的花亭上绽着淡紫色的小花,秋日花落成荚,豆粒饱满。春华秋实,年年若此。时序的更迭中,我也豆蔻年华。

我妈是妥妥的县城姑娘。一个偶然的机会看上了我浓眉大眼的爹,就把自己县城姑娘的气质隐藏,一藏就是一辈子。当然了,妈认识我爹时,他的身份是县城工人。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工人很受尊崇。闺女愿意,我姥姥姥爷能说啥!他们不嫌后生出生在山村,家里一穷二白不说,还打小是孤儿。我记事起,姥姥家差不多就是我们的家。我妈常拖家带口去她爸妈家改善生活,我爹一准跟去,一次不落。

班里考第一名的孩子该有多自豪。初二下学期的一天,我拿着奖状兴冲冲回家。进院就听到了我妈尖利的哭声。夜色的灯影里,我透过玻璃窗看见我爹和我妈在冲一个枕头出气。妈举起枕头,猛猛砸向我爹;爹接住,顺手又砸向我妈。两张暴力的脸,被愤怒扭曲。我大气不敢出,壮着胆子跑到他们中间。晃晃手里的奖状,小声说:“我 …… 第一名。”我爹愣了一下,丧心病狂地一把抢过奖状,嚓嚓几下,撕得粉碎,恼火地丢在地下。说了两字“寡蛋”,就愤愤地摔了门,愤愤地走出院子,愤愤地找天奎喝大酒去了。

妈哭个不停,赌气不做晚饭。灰锅冷灶,我懂事的妹妹就试着生火,做饭。黑黑的煤烟一团一团从灶镬喷出,呛得她一双清水的眼泪唰唰流。其实,她才十岁。那段时间,晚饭非常粗糙,就是自家地里和院里长出来的那些庄稼和蔬菜,小米粥、南瓜、豆角、茄子……黑色的大铁锅里,它们被灶火蒸腾出太多无奈的情绪——我也才十四岁,我们把握不了火候,饭菜经常焦煳。

妈病了,家里一天到晚都弥漫着中药味。生活的重力撕扯,一定让她的内心很溃散。那次,我放学回来,那个赤脚医生正给我妈号脉。我听见妈低声絮叨:“天奎家竟然说,她和他挺像一对;那袋青玉米是给了工友,不过,是个刚分配进厂的姑娘,年轻、漂亮,他徒弟 …… ”赤脚医生静静地配药,静静地打针。斜阳透过玻璃窗打在他的方脸上,看起来温柔、慈祥。

时光在那一刻凝滞。他的形象像是吐丝的蜘蛛,罩住了我。

卡夫卡著名的梦境小说《乡村医生》里有这样的描写:“我到了病人家里,病人从羽绒被里坐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悄说:大夫,让我死吧。”这段话传递出的信息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常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是这样吗?

很快,赤脚医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如同蓝天,如同白云,如同斗山,如同明天。那些日子,我家的院门开了关,关了开,赤脚医生看病来了,赤脚医生看完病回去了。单调的生活有了些许生机。

赤脚医生关涉我少年时的一场胡思乱想,我把他当成了内心一种奇特的寄附。

时间飞逝。现在,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长相了。

张爱玲早就说过:“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

谁当初的爱情不是一个童话?我妈放下县城姑娘的矜持,舍弃可能转正的工作机会,八匹马也拉不回地嫁我爹,跟着回村,决然做了一只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但是,在生命的不同阶段,他们并未逃离角色。小插曲反而让日子过得更密实,婚姻的抗风险能力也在生活的各种考验中夯实得更强大。正如你们所见,当下,他们大老远冲到太原,太原万柏林区,万柏林区玉河街,玉河街小荆家,团结一致,为我做主。至于我记忆中的那些灰色画面,像一种嘲讽,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

赤脚医生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记号。小荆,竟然有这么一套邮票!好有纪念意义!

“东西在生命中的意义,就是你生命的意义。”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喜好就是一个人的品质。

如此与书为伴、又爱集邮的小荆,我看好,且百看不厌。

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

任谁投反对票,无效!

6

一对一心想要结合的恋人,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在一起的决心。所有的缺点都是优点,所有的困难都不是困难。

次年,春三月,我和小荆踏上了婚姻的红毯,在西矿街芙蓉大酒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在全国人民的祝福声中,王子和白雪公主将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完美收束。事实上,现实中质感的生活不过刚刚开头。我过上了“7 型”楼及附近玉河街居民那种看似平常的生活,志得意满,乐不可言。

玉河街太重的那片自建房,很快就要拆除,我们又有了机会集资一套楼房。这消息很让人雀跃。拆迁在即,已然有孕七个月的我,反而对那所泥土的老平房和平房之间蜿蜒的小路有些许不舍。挺着浑圆的肚子,每天下午4 点,我流连在玉河街前进路口的家与康乐巷小平房之间的路上,消磨时间。小荆他们一家人都上班。妊娠反应让我苦不堪言,我辞了工作,等着宝宝降临。

玉门河河道开始改造,小长城菜市场酝酿搬迁,下元新小区的住宅楼项目在紧锣密鼓地挖深基坑。在日复一日的行走中,我意识到,此地曾经多少年保持的一贯样貌,只不过如同“丑小鸭”最初的模样。而数年里储备的能量,积攒的力量,会让此地有大的爆发力,这是一座城市在历史进程中发展和提升的必然经历。

玉河街康乐巷路右侧有一片空地,长着十几株粗大的白杨树。风吹过,唰啦唰啦,像是谁在说话。树干上布满各种形态的眼睛,有了眼睛便有了表情,有的温柔,有的恐怖,有的含笑,有的锁眉。在与树的相对一视间,时间无涯。肚里的宝宝不老实,间或用力踢我一脚,提醒我他(她)的存在。我一颗一颗揪着手提袋里的清徐葡萄,细嚼慢咽。想到《神雕侠侣》里裘千尺收拾情敌时心狠手辣,抓铁有痕,把枣核当武器,对付她变心的恶丈夫公孙止,针尖对麦芒,她也真是个歹毒女人。对准树的某只眼,我无聊地啐出葡萄皮,看紫色的皮儿与树干碰撞之后,蜷缩着掉下,滚成小土蛋蛋。葡萄酸酸甜甜,真好吃,吃了一颗又一颗,我想要把整个秋天吃进肚里。收获总是让人感动,收获的季节让人内心激动。其实,我每天特别盼望时间有一条飞毛腿,小荆能下班后早回家,陪我——当你毫不犹豫地选择婚姻时,你也无形中丢了许多,甚至是你自己。

那天傍晚,我溜达回家。进了客厅,听到婆婆在厨房里大声骂谁。“就每天侍候你们哇?谁不上班!在家也不懂把窗户关严点?看看,吹了一阳台的灰——”随后,是锅碗瓢盆清脆的磕碰声,刺得我耳鼓膜嗡嗡发响。我走进厨房,并没有旁人。“妈这是怎么了?”我一头雾水。“没怎么。”婆婆并不和我多搭话。自来水开到最大,急湍的水流猛烈地冲洗着水池里的豆角、黄瓜。案板上摆着六味斋的一块酱肉,一根蒜肠。我突然回过神来,火气腾地蹿出。“妈是说谁了?”家里只有我和她,她不可能抱怨空气,责问豆角、黄瓜、酱肉和蒜肠,也不可能怪罪锅碗瓢盆。“我没说你。”婆婆没有好气地答,头也不抬,快速地切起那块新鲜的酱肉。菜刀剁在案板上,仿佛切的是一块石头,铿锵有声。一刀刀落下,肉一片片分离,倒下,排成好看的队列,像乖顺的小孩,也像谁的尸体。我噙着满满的两眼泪,硬是咽下愤怒。转身,回自己的卧室。

床头的墙上,是我和小荆的大幅婚纱照。我云鬓高挽,发间簪一串洁白的梅花夹,像戴着古代的步摇。粉面红唇,穿一袭白色婚纱,美若天仙。身穿燕尾服的小荆,玉树临风,手扶我的杨柳细腰,一派莺莺燕燕。

或许,婆婆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就像我从来都是客气对待她一样。

话说初次去小荆家就危机重重。那个早秋时节的清晨,路边的白杨树叶湿答答地挂着露珠,煞是好看。一大早,我欢欢喜喜去理发店,把如瀑的秀发拉直烫。穿了一件及膝的浅咖色风衣,湖蓝的紧腿牛仔裤配黑色浅口平底帆布鞋。足踝裸露,移步莲莲。小荆一手挽我胳膊,一手提着我千挑万选的见面礼物,两瓶竹叶青酒,两盒双合成的点心。

我还没嫌弃他家房屋低矮,小荆妈不紧不慢,话里话外都是对我的灵魂拷问。“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父母身体好吗?”“兄弟姐妹几个?”她知道我是一外地姑娘,在太原市无依无靠,不在编制内,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心里一定先奔腾过一万个不情愿。只是碍于儿子的脸面,不好当面发作,但那张白皙的圆脸上毫无表情。脖子上一根不粗不细的金项链挺晃眼。初次见我,就像面对身边一个熟悉的谁谁或者街上一个不熟悉的谁谁,神情类似司空见惯,甚至有点熟视无睹,丹凤眼的眼皮都不待往大睁一下。

的确,我认为条件一般的小荆,身边也不乏门当户对的人家觊觎。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们平房附近一户人家的女儿的确看上了他,找媒人各种说合。独生女,有体制内的工作。两家互相知根知底,姑娘秋波频频,可小荆就是和人家姑娘不来电。再说,找个本市的老婆,至少小孩将来可以秒去外婆家,不用跋山涉水。找了我,就是找了一支队伍,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定少不了来麻烦,毕竟省城太原看病就医、上学择校便利得多。展开来想,太原的方方面面都是我们农村人梦里的天花板。

我感到很没面子,迁怒于小荆。她妈给我的不舒服,我以N 次方的力度,用种种冷漠抽打他。一个在婚姻大事上拿捏不住自己爸妈的儿子,简直就是废物。有如男人举而不坚,坚而不硬!至于他后来如何快速有效地说服了他妈妈,不在我的考虑范畴。人常说“养儿子是养个仇人,娶媳妇又娶回个敌人”,这俗语或许有一定道理。那段时间也真辛苦他了,既要哄老妈转变观念,又要哄我理解他老妈。他细细的小眼睛里全是戏,刀条儿脸一会儿嬉皮一会儿卖惨,演得出将入相,滴水不漏,在两个女人之间游刃有余,直到我好她也好,花好月儿圆。

婚后三个月,我们搬到了新楼房,和婆婆公公住一起。任何时候,婆婆一看见她儿子小荆,指定眉开眼笑,恨不得他永远是个婴儿,她可以随时撩起衣襟让儿子饱饱地吸几口奶。日常吃穿用度,照顾得无微不至。当然,婆婆对我也不错。我怀孕后,她每天变着法儿做好吃的,以至于孕期时的我体重飙升,直达160 斤。举足之处落地有声,就差把木地板踩个坑。她今天是怎么了?嫌我吃闲饭?想到700 里之外的我妈我爹,他们当初并不看好我的婚姻,怪我低就,亏了自己。我到底没忍住,眼泪决堤。肚里的宝宝能感应到自个妈妈的困惑,那时我逆转的气血输入子宫里的一定是污浊的浑水。胎儿感同身受我的窒息,一脚一脚踢我,用小生命特有的挣扎和我对话,我的肚皮波浪一样起伏。真是狠心的恶婆婆!老巫婆,不疼我,怎么也得疼惜她孙子吧?我担心宝宝有闪失,不敢让坏情绪恣肆。宝宝是我在玉河街的家中最亲的人,让嫁在太原的我更有立足之境!宝宝,得平安。

有点口渴,我缓缓起身,倒一杯热水准备喝。任何时候,我都理智得不亏待自己。端起杯,一口一口轻轻吹,顺带着舒缓气息。《三国演义》里羽扇纶巾的诸葛亮,遇事不乱,气定神闲,真是大神。可读再多的书,任文字怎样熏陶我,有时我就是一个泼烦的小女人!

刷——卧室的门打开,是小荆。他神清气爽地朝我走过来。

照脸,我将杯子朝他砸去!动作麻利,根本不假思索。他惊叫着,偏头,闪身,躲过我投掷的暗器。水杯落地,红瓷的碎片四散,热水溅在墙面,渗入地面,一片狼藉。我突然就号啕大哭,又把梳妆台上结婚时买的一对心形镜、化妆品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个平遥推光漆器的木质首饰盒……一股脑打翻到地上。

那晚,婆婆始终不肯和我道歉。我收拾自己的行李,要离家,要和小荆拜拜。小荆急得两眼含泪,抱着我,不让我走。他声嘶力竭地朝她妈妈喊:“妈,你是准备连儿子也不要了吗?”老荆一脸愠怒地指责他老婆:“白玉兰,什么时候你待桂林,能如对你亲生的一样,这个家就太平了……一家人有什么话说不开呢!”

原来,那天下午,婆婆因单位领导一次暗示她提前退休的谈话,心里憋气,就看啥啥不对。一个处于更年期的妇女,承受着生活和工作的各种压力,也着实难为她了。如果她是我亲妈,我会那样敏感多疑吗?

宝宝八个月大时,我在家待着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婆婆已内退,她整天抱着大孙女笑逐颜开。我除了喂奶,就是宝宝拉屎,也轮不上我擦屁股,婆婆看见小孩的粑粑也往前冲着收拾,更不用说其他方面的无微不至。宝宝有次闹肚子,拉黄绿的稀,她急得又是寻医问药又是再三反思饮食中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她尽心尽力地服侍小公主,认认真真做一家人的每日三餐。她已坦然接受了人生的安排,含饴弄孙,自得其乐。我们经过几场“较量”,互相知道了对方的软肋,零距离相处时,成功地避开彼此的敏感点,真诚以待,倒也相安无事。“无论经历了什么,记得带上你的善良和感恩,去遇见温暖和幸福。前方有路,未来可期。”咂摸起来,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玉河街的平房已经拆除完毕,街道上到处都是高耸着绿色滤网的围挡。我和小荆依然保持着晚上散步的习惯。我们会不由得去原来平房的位置看拔地而起的楼房。这里将会有写着我俩名字的一套房子。面积不大,三室一厅,却是我们独立的家。房款已交大半,尾款公积金贷款。我们和这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奋不顾身地做房奴,并引以为傲。

任何时候,希望和压力总是共生共在。要想生活得更好,就得自己活得有价值。时间一晃而过。宝宝已经会走路了,她的妈妈也要回归社会,寻找自己的飞翔空间去。

那是一次改变命运的应聘。

当太原的房地产行业如雨后春笋发力时,懵懂的我,竟然意外地撞开一扇门。此后,我成了门里的人。用并不内行的知识结构,成就了我所谓业内人士的位置,且顺风顺水。

“立项、审批、征地、勘察、设计、招投标,前期开发程序熟悉吗?”

“商品房、经济适用住房各指什么?”

复试时,当人事经理甩出这么几个简单的问题时,我真不知如何回答。隔行如隔山,大学时,我学的是“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却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应聘开发部经理的职位。我觉得外在的常用专业术语可以在短期内强化,那是开展工作必备的知识素养,而开发部经理须是复合型人才。要熟悉国家房地产业与建筑业相关法律法规及主管职能部门工作程序,同时具备较强的沟通、协调、资源整合能力。我自信,我能驾驭。大学时,我是学生会干部,是班里的学习委员。

后来,正式入职公司,和刘总监及人事经理王春熟悉后,王春调侃我:“呵,真服你那股盲目的自信劲儿,侃侃而谈,嘴里跑火车,还不卑不亢。”一旁的刘总监抿着嘴笑,诙谐补刀:“一副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我们会心一笑——当然,他们说这话是两年后,我们正在2003 年的暑期大学生招聘会现场,招兵买马。数个楼盘同时开工建设,必须加大人力物力财力的相关投入,以确保施工进度。在太原人才大市场,我们公司的招聘展位前人头攒动,晃动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于万千人中,我们和他们,两相期待。一旦选择,就互依共存,互相成全,实现个人和公司的双赢。当然,过程中必定会遵循优胜劣汰的规则,这是私企最残酷无情之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任何时候都是。这反而倒逼我们不懈追求自身生存竞技水平的升级,紧跟地时代的节拍,调整自己奔跑的速度。

刘总监和王春只说了我应聘成功的一方面。其实,当时他们还给我出了一道很关键的书面考题。结合当时工程项目的基本情况,让我以最快的速度起草一份《房地产开发申请报告》。应用文写作是我大学的必修课,其格式我谙熟于心。驾轻就熟,不在话下。交卷五分钟后,等到王春从隔壁总经办出来,他看着我,很热情地说:“总经理让通知你,明天上班,办理入职手续。”那一刻,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我之前等待面试离开的就有三位丽人,气质与美貌兼具。我后面还有两位等待面试的约莫三十出头的眼镜后生,一眼望去,他们就具备房建专业工程师理科男的各种优势。他们可也是我的竞争对手呀!

那天下午的阳光别样明亮,秋高气爽。迎新街附近的那个工地,给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高光时刻。我心雀跃。骑着电动车回玉河街的家,觉得我一路在优雅地飞。夹肉饼王的手艺真好,今晚,我要奖赏自己,吃两个夹肉饼去,还要夹鸡蛋、火腿。我还要去“7 型”楼院里转一圈,看看生活在那里的那些我并不熟识的人们——花开花谢阴晴圆缺,那里,有我无尽的缠绵。

一进家,我正哭的宝宝破涕为笑。她趔趄着走向我,抱住我的大腿,求抱抱。我抱她入怀,她咯咯笑,说:“妈,亲脸蛋,亲鼻子,亲眉毛,亲眼睛。”我一口一口吻过她粉嫩的甜肉肉。普通的自己对她是多么重要!小小的她,本能地依赖自己的妈妈,呆萌呆萌的样子让人心里有开水的温度。也就是这些琐碎的爱,让我们之间牢不可摧的血脉亲情更加坚固。此时,这个城市让我死心塌地,这个城市的这条街,有我的家,我的亲人。

“妈妈,亲头发——”宝宝奶声奶气地笑,让我忍俊不禁。我吻着她发丝的绒毛,心里默默说:“荆佳怡,妈妈会加油的!”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的主人公安迪,一次次被好运加持。其实,人世间哪有什么好运,是知识改变命运。安迪毕业于缅因大学,有着出色的金融学养,并辅修了地质学和建筑学。别人眼里看见的是一座铜墙铁壁的监狱,而在安迪的眼里,看到的却是监狱的构造、地下管道的布局,是年久失修、腐蚀严重,极易挖通的墙体。安迪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了自由,看似偶然,其实都是知识运用的必然。读过的书不会白读,终有一天,它会在未来的某个场合助你。又想到我的应聘,真是一个充满比喻的过程。

生活,让我真的懂了生活。

7

哗啦——从一个重复利用的印有“下元百货”字样的白色塑料袋里,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争先恐后地亮相。茄子、西红柿、豆角、南瓜、黄瓜、冬瓜、辣椒……每年夏秋,这些纯天然的时令蔬菜都会如约光顾我家的厨房,连绵不绝,成为餐桌的主菜。而栽培它们的,正是小荆的爸爸妈妈——我的公公婆婆。退休后,他们闲不住,在玉河街周边的犄角旮旯,寻找可延续他们农民梦的荒野之地,见缝插针地把记忆深处的庄稼之花,开在了太原的一窝窝土地上。投下粒粒种,浇下担担水,开出朵朵花,结下仨瓜俩枣不嫌少。丰收了,会乐滋滋地把瓜果也分享给附近的几家邻居品尝。

在我位于玉门河南沿岸紫苑城小区高层的家中,暖暖的风透过落地飘窗的软纱,轻抚着客厅地板上露水打湿的那堆水灵灵的蔬菜。一盆养了十年之久的绿萝,爬满客厅的电视墙,嫩绿的枝条还在探着身子往更高处攀升。紫苑城紧邻下元商圈,一出门就是西中环快速路,尽显繁华。附近有美佳生活超市、美特好超市、公园时代城、下元商贸城、喜宝时光儿童城、汇都百货等购物、娱乐场所。小区内环境优美,配套先进。再一次改善了住房条件后,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度过的日子稳定、安宁。

知足而惜福。每天,我内心都荡漾着诸事皆宜的美好感觉。

时间已然是2022 年。

荆佳怡开学就是大四。这个暑假,她除了学车考驾照,还有和同学的几次聚会,大部分时间在家学习,全力以赴地为考研做准备。

一见到佳怡,她爷爷老荆就眉眼挤一处,说话都带笑。他放下蔬菜,出门前留下一个鼓囊囊的信封给佳怡。我感觉那沓钱不止五千元。每每女儿开学前,他总会给些钱,叮嘱佳怡,出门在外,要吃好。

公公婆婆都已年逾七旬,身子骨还算硬朗。佳怡是他们从小带大的,平日里给这给那,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孙女。我常常揶揄佳怡,温室里成长,蜜罐里长大,啥也不会。其实,我是有一点嫉妒她。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出生在经济腾飞的时代,和她的成长环境相比,我野草一样的生命力真该被当成典型材料给她反复讲讲,让她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但又一想,我吃的那点苦和我妈我爹、和公公婆婆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佳怡她们这代人,好命。时代发展波澜壮阔,日新月异。之前住房难、行路难、吃水难、用电难、通信难、上学难、就医难等问题得到了历史性解决,脱贫攻坚战全面胜利。以至于我有时和佳怡说起玉河街的小平房,迷宫一样的土坑路,她惊讶得吐舌头,就像我在编故事唬她。

舌尖上的味道让时光倒叙,内心的滋味百转千回。恋恋青衫,悠然枯香,还叹鬓丝飘雪。不知不觉,我也四十多不惑。岁月的馈赠碰撞发酵,化成铅字,我记录下这些年我生活于其中的玉河街的见闻和感受:

《长长的路 慢慢地走》里,玉河街弥漫着爱的气息——

在春夏的晚饭后,我和小荆常携手去玉门河公园溜达,如所有普通夫妻那般。不急不缓地走,说着家长里短,盘算自家日子里的柴米油盐。闻路边草木香,听河里流水潺潺,与熟识或陌生的人擦肩而过,看俗世百态。柔软的月光笼罩下,玉门河河沿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别有韵味。一路上,深邃的西天上,月明,星稀。但总有那么一颗亮亮的星,闪啊闪,每天相随,看大地上行走的你我。我们有时不说话,默默走。我总是不由得会想,我和你,谁是星星谁是月?

长长的路,我们慢慢地走。二十年前初相识,没有海誓山盟。如花儿含苞要开放,我们只是跟着年龄的车轮走大家都在走的路。正青春,脑子里满是爱情的梦。并不知将要与身边这个人,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一切,太遥远。

……

我数了数那沓钱,整整一万元!

我出嫁的彩礼才五千元!难怪我妈我爹会在看到彩礼钱时有点伤心,陷入一种得不偿失的懊恼中。正如他们所说,养我长大,供我念书,是五千元钱可以替代的吗?可是,那时的亲家碰面聚会,小荆爸爸妈妈的确拿不出更多的钱。当时,刚刚买了厂里一套砖混结构的集资楼房,花光家里的积蓄不说,还跟一些亲友借了些钱凑款。最终的结果是,我妈我爹妥协了。因为,小荆爸爸妈妈非常真诚,推心置腹,剖析苦涩核心的同时,也不加遮掩地暴露了他们内心的脆弱。那很能引发我妈和我爹的共情!谁的人生都有一些不堪和无奈之处!花了那么大力气改变自己的命运,小荆爸爸妈妈也想成为那种无需强调的纯正的城市人。成为城里人了,多少年了生活条件却是难言的尴尬……共情之外,更重要的是,小荆爸爸拿出了购房收据,让我爹我妈看,我爹和我妈悬着的心才踏实地着地,这是一。二来,闺女一副吃糠要饭也愿意嫁小荆的坚决态度,他们怕太过阻拦,我万一想不开去“化蝶”,咋办?待嫁女儿惜春暮,我斗胆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在第二天的晚上,我拉着妈的手,悄悄和她说:“妈,我怀孕了……”

霎时间,我妈和我爹的听觉世界里电闪雷鸣,心中依然游移的块垒咔嚓咔嚓速度垮掉。我爹气得哆嗦了一下,明显乱了分寸。随后反而很快释然,说了句:“这倔驴像我。”我爹很快就举手投降,坦然的神情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前几天的凶残样随风而逝,像上演的一场大戏。我想,我爹不做演员真可惜。我妈脸上飘过丰富的表情,白了我爹一眼,揶揄道:“日能的你。” 随后,妈把我搂怀里,母性的温暖能把我融化掉。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明白了我妈和我爹。当时小荆家条件固然不太好,但他们那般挑剔只是对女儿出嫁万般不舍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谁找谁,能挑不出一点毛病,完美得风烟俱净?自己养了二十来年的闺女,出嫁,肯定欢喜,可是,真要出嫁了,还要离家远嫁,他们自然会挖心挖肝地不舍。所以,在一些情绪的把控上会失态。他们不会掩饰,透明地将所有情绪一盘子端出来,发泄。隆重的婚礼场面中,把女儿的手交到新郎手里时,一旁的老父亲哪个不是在偷偷拭泪?在我坐上婚车那一刻,我妈泪水汹涌得要把我淹死,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很让我难过。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声。我在玉河街的家,我妈和我爹再也不会看到。他们的生命已经随着时间的长度隐入烟尘,留给我的只有记忆,还有他们初次来太原时那般惊喜又不知所措的憨憨的模样。

佳怡在电脑跟前,专注地听英语讲座。

“妈,我爸爸几点回来?”她问。身高一米七,体重112 斤的小美女,长相惜人。

“也莫一个劲地学习。圪歇圪歇,起来圪转圪转哇。”当我顺溜地说出这句地地道道的太原河西方言,心里骤然一暖。

窗外,不远处西山万亩生态园灯光点点,似乎在以丰厚的沉积和我们彼此感应。近处万家灯火,街道繁华。今天的太原城赋予了人们新时代特有的欣喜和希望。

小荆所在的太重分厂搬迁到了潇河园清徐片区后,与我们玉河街的家相隔40 多公里路程。他不能像从前一样,下班就准时回家,我习以为常。

时针已指向晚上10:40。

“小荆几点回来呢?”我心里也开始犯嘀咕。

细细的玉门河河水静静流淌,如同此时玉河街从容生活着的无数人家。俯视,但见条条公路,四通八达,通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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