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齐文字中“密”的一种异体
2022-09-28侯健明
侯健明 肖 毅
武汉大学文学院古籍整理研究所
《古玺汇编》(以下简称“《玺汇》”)0174、0176号著录了两方齐官玺,均为白文:(1)《玺汇》中的这两方玺在其他印谱或专著中亦有著录,本文选取其钤印图片质量较高者。0174号玺选自庄新兴、茅子良主编: 《中国玺印篆刻全集·玺印上》,上海: 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第8页。0176号玺选自韩天衡、孙慰祖编订: 《古玉印精萃》,上海: 上海书店,1989年,第15页。
0174
0176
△,二玺形体近同,文例相同,显为一字,《玺汇》即并释为“武”,前辈学者亦多从其释。(3)从《玺汇》径释“武”者,如汤余惠: 《略论战国文字形体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古文字研究》第15辑,第79页。曹锦炎: 《古玺通论》,上海: 上海书画出版社,1996年,第131页;又《古玺通论(修订本)》,第164—165页。肖毅: 《〈古玺汇编〉释文订补(摘录)》,第14—15页。庄新兴、茅子良主编: 《中国玺印篆刻全集·玺印上》,第8页。阙晓莹: 《〈古玺汇编〉考释》,硕士学位论文,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2000年,第58页。肖晓晖: 《古玺文新鉴》,西安: 世界图书出版西安公司,2005年,第121页。张振谦: 《齐系文字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08年,第334页;又收入氏著《齐鲁文字编》,北京: 学苑出版社,2014年,第1532页。陈光田: 《战国玺印分域研究》,长沙: 岳麓书社,2009年,第43页。孙刚编纂: 《齐文字编》,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24页。黄德宽: 《古文字学》,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91页;又2019年,第387页。亦有较为谨慎者,先隶为“”,再释作“武”,如施谢捷: 《古玺汇考》,博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06年,第53页;朱晓寒: 《齐官玺集释》,硕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15年,第68—70页。何琳仪先生曾有过不同的意见,将△及齐陶文之(《古陶文汇编》3·363)释为“”,云:“,从山,必声。”“齐玺,读密,地名……齐陶,地名。”(4)何琳仪: 《战国古文字典: 战国文字声系》,第1473页。我们也曾怀疑△即“密”之异体,并提出:“此字下从山,非从止。齐陶文‘楚郭□密里腊’(《陶文图录》2·393·4——注: 此与何琳仪先生所引《陶汇》3·363为同一片陶文)、‘高密材’(私人藏品)中的‘密’也省略了‘宀’。”(5)萧毅编著: 《古玺读本》,南京: 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59页注释。但未及展开论述。下面我们以此为基础,对△进行全面的探讨。
一
△上部从戈形,这没有什么疑义,但下部所从为何,值得详细考察。释为“武”者,皆认为下部从“止”。“止”是古文字中习见的部件,两周齐系文字中的“止”字或“止”旁通常有以下几种写法:(6)本文引用齐系文字主要依据张振谦编著:《齐鲁文字编》,第206—280页。汤余惠先生曾指出齐文字“”之作“”、“岁”之作“”、“止”之作“”、“疋”之作“”的地域特征;我们也曾提出,齐文字的止“中画着点在右画上”。参汤余惠:《略论战国文字形体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古文字研究》第15辑,第48页;肖毅:《古玺文分域研究》,武汉:崇文书局,2018年,第60页。
另外,《玺汇》3737号还著录了下揭一方齐玺:
3737
《印典》
表1 战国各系文字中的“山”字或“山”旁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上揭部分玺文、陶文的“山”中间竖笔与下部衔接处不再填实,而是由粗率的竖笔和对称的两斜笔组成(如表1中齐系的“”、晋系的“”、燕系的“山”等),(14)这一意见蒙毕然同学提示,谨致谢忱。我们讨论的齐玺△字下部所从与此正合。如此,我们可将齐玺△字重新隶定为“”,此字应当就是“密”之异体。下面试对“”作进一步的研究。
二
在殷周甲骨金文中,“必(柲)”亦有在两侧加饰点者,如:
东周以降的“必”便是在这种写法的基础上发展来的,并在各系文字中形成了不同的地域特点,对比如表2:
表2 东周各系文字中的“必”字或必旁
从表2可以看出,秦系文字较完整地继承了殷周文字中加饰点的“柲”的写法,没有什么实质性变化。燕、齐、秦系的“密”或“宓”中间所从多已省为一个“必(柲)”,可见这种简体的写法已经成为主流,只是齐文字的“”“必”和楚文字的“蜜”尚从二“必(柲)”作,当是保留了西周金文较古的写法。《说文》析“密”为“从山,宓声”,所据的篆文即是本自东周秦文字的这种简化字形。
又传抄古文中的“密”有作下揭之形者:
从早期文字的构形和用法来看,“必”“戈”形义均有别,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但因字形近似,在书写过程中讹混不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上文所列举的战国文字和传抄古文资料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但“必”书作“戈”的情况是否还存在其他方面的渊源呢?答案可能不是绝对的。下面我们针对这一问题再试着作进一步推论。
陈说详密,断无疑义。“必(柲)”“臾”当即形义相近的通用字,在构形理据上亦有相通之处。
表3 传抄古文中省“宀”的“密”字或“宓”旁
《玺汇》0348还著录下揭一方白文楚玺,首字缺释,吴振武先生释为“(廪)” ;(42)吴振武: 《〈古玺汇编〉释文订补及分类修订》,常宗豪主编: 《古文字学论集·初编》,第492页;又载氏著《〈古玺文编〉校订》附录,第348页。又吴振武: 《战国“(廪)”字考察》,《考古与文物》1984年第4期,第83页;又收入氏著《〈古玺文编〉校订》,第315—316页“八五七”条。何琳仪先生释为“”,从日,必声,读为“必”;(43)何琳仪: 《战国古文字典: 战国文字声系》,第1102页。刘信芳先生认为此字从甘,宓声(“宀”借该玺边框为之),释为“”,读为“蜜”或“密”;(44)刘信芳: 《古玺试解十则》,《中国文字》新26期,台北: 艺文印书馆,2000年,第164页。施谢捷先生隶为“”,释为“蜜”:(45)施谢捷: 《古玺汇考》,博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06年,第168页。
0348
私人藏品
“高”下一字当为反文,水平翻转后作:
三
下面我们再对两方齐官玺所涉及的地名作一点说明。
《春秋》隐公二年:“纪子帛、莒子盟于密。”杜预注:“密,莒邑。城阳淳于县东北有密乡。”(50)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1719页上栏。
沈钦韩云:“《一统志》:‘密乡故城,在莱州府昌邑县东南十五里。’即此密。”(51)沈钦韩: 《春秋左氏传地名补注》,《续修四库全书》,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25册,第160页下栏。
刘文淇云:“《郡国志》: 北海国淳于有密乡。”(52)刘文淇: 《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北京: 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16页。
何琳仪云:“在今山东昌邑东。”(53)何琳仪: 《战国古文字典: 战国文字声系》,第1473页。
又《左传》闵公二年载有密地:
《左传》闵公二年:“共仲奔莒,乃入,立之。以赂求公仲于莒,莒人归之,及密,使公子鱼请。不许,哭而往。共仲曰:‘奚斯之声也。’乃缢。”杜预注:“密,鲁地。琅琊费县北有密如亭。”(54)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第1787页中栏。
沈钦韩引《大清一统志》亦云:“密如亭在沂州府费县北。”(55)沈钦韩: 《春秋左氏传地名补注》,《续修四库全书》,第125册,第177页上栏。
何琳仪云:“在今山东沂水西南。”(56)何琳仪: 《战国古文字典: 战国文字声系》,第1473页。
而关于此“密”,《水经注》有不同的记载:
《水经注·沂水注》:“沂水南迳东安县故城东,而南合时密水,水出时密山,春秋时莒地。《左传》: 莒人归公仲于鲁,及密而死,是也。”熊会贞按云:“杜《注》,琅邪费县北有密如亭,费县见下。时密水出时密山则非费县北,恐杜说未密。”(57)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 《水经注疏》,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62—2163页。
杨伯峻秉持杜注,云:“《水经注·沂水》以为莒地,杨守敬《水经注疏》亦从之,实不可信。”(58)杨氏亦指出此“密”非《左传》隐公二年之“密”,他说:“或以为即隐二年之密,不知彼密当在今昌邑县境,距曲阜甚远,与‘奚斯哭而往’之情态不合,自不足据。”并参杨伯峻: 《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2016年,第287页。
《水经注·沂水注》又云:“治水又东南流(引者注: 治水即沂水,说见《水经注疏》所载熊会贞按语),迳费县故城南。《地理志》东海之属县也,为鲁季孙之邑。”杨守敬云:“汉县属东海郡,后汉属泰山郡,魏属琅邪国,晋因,宋、后魏属琅邪郡。《地形志》,费县有费城,在今费县西北三十里。”(59)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 《水经注疏》,第2168页。
细审《水经注》文及杨守敬、熊会贞之说,我们以为闵公二年所见之“密”当即鲁之“密”,位于费县故地(即今费县西北三十里)之北,属鲁季孙之邑,未必与时密山、时密水一地。《水经注》以为“春秋时莒地”者,实指时密山、时密水所处之地,其引《左传》之文,或意在说明密地与时密山、时密水之关系,而非直指密地即属莒国。
齐玺“密关”或与上举的两密地有所关联。而鲁国之密的名称由来也很有可能与时密山、时密水有关。
附记:承蒙匿名审稿专家细心审阅,提出了许多宝贵的修改建议,使得拙稿避免了一些不应有的疏失,我们在此谨致以诚挚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