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绿党的中国叙事研究*
2022-09-19陆娇娇
陆娇娇 吴 江
【内容提要】 在人文社会科学“叙事转向”影响下,叙事政策分析已发展为政策分析的重要方法,叙事被看作是影响政策过程与结果的核心手段。本文将这一方法引入德国绿党的对华政策分析,可梳理出该党十六年来的五类中国叙事:自由主义价值叙事、欧洲一体化叙事、落后国家叙事、全球挑战叙事和全球公平叙事。其中,前三类叙事占比51.1%,把中国建构为“竞争对手”;后两类叙事占比48.9%,把中国建构为“平等伙伴”与“合作对象”。两极分化的叙事分布充分反映了德国绿党的对华认知分裂。绿党以第二大党身份进入德国内阁,将直接影响德国新政府的对华决策。我国可依据德国绿党的“叙事分裂”有针对性地发出叙事声音,一方面运用叙事多元化策略与其展开国际叙事竞争,另一方面借助“人类命运共同体”叙事和共同价值叙事进行话语联盟,推动该党从“价值观外交”转向“务实外交”。此外,德国绿党的执政党身份有利于进一步挖掘中德叙事合作资源,提升中德之间实现话语联盟的可能性。
2021年10月15日,德国联邦议院选举结果出炉。绿党(Bündnis 90/Die Grünen)获得14.8%的选票。①Deutscher Bundestag,“Endgültiges Wahlergebnis”(《最终选举结果》),Oktober 2021,https://www.bundestag.de/dokumente/textarchiv/2021/kw41-bundeswahlleiter-endergebnis-863402.同年12月,该党与社民党和自民党联合组建新一届德国联邦政府,并以第二大党身份掌管新内阁的五个重要部委。其中,绿党政治家罗伯特·哈贝克(Robert Habeck)担任联邦经济和气候保护部部长,并兼任联邦副总理。绿党总理候选人安娜莱娜·贝尔伯克(Annalena Baerbock)出任联邦外交部长。这是德国绿党时隔十六年后重返联邦层面参与执政。新任外长贝尔伯克展现出对华强硬态度,多次宣称要采取“对话与强硬”②Tageszeitung,“Annalena Baerbock über Außenpolitik”(《安娜莱娜·贝尔伯克谈外交》),Dezember 2021,https://taz.de/Annalena-Baerbock-ueber-Aussenpolitik/!5819421/.兼具的对华政策。这引发了诸多关于德国新政府对华政策转变的担忧,也为中德关系未来发展增添了不确定性因素。在已有研究中,国内学者早期关注绿党在德国红绿联合政府执政时期的外交政策,③李乐曾:《德国红绿联盟政府外交政策初探》,《德国研究》1999年第4 期,第1—7 页;朱苗苗:《德国绿党外交政策的发展及变化历程》,《德国研究》2001年第2 期,第30—34 页。近几年则集中探究了绿党的生态理念及其在德国政坛的崛起。④伍慧萍:《德国绿党生态现代化思想的演进与启示》,《当代世界》2021年第10 期,第58—63 页;朱美荣:《从边缘到中心:德国绿党的崛起与发展前景研究》,《国外社会科学前沿》2020年第10 期,第65—74 页;杨解朴:《碎片化政党格局下德国绿党崛起的原因及影响》,《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年第3 期,第136—143 页。对于德国绿党近年来的对华认知和话语动态,尚未有系统研究。本研究将运用叙事政策分析框架考察德国绿党的中国叙事,从中挖掘并呈现该党的对华基本认知和政策倾向,以期为我国未来对德叙事提供策略与启发,为中德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拨开迷雾、夯实基础。
一
“叙事”(narratives)源自文学领域,在早期研究中多被看作体裁类型的一种,包括文学小说、民间故事和日常经历叙述等。在人文社会科学“叙事转向”后,叙事不再局限于特定的文本体裁,而是作为普遍的语言实践形式被视为社会和政治生活的核心特征。⑤Noah Bubenhofer,Nicole Müller and Joachim Scharloth,“Narrative Muster und Diskursanalyse: Ein datengeleiteter Ansatz”(《叙事模式和话语分析:数据驱动的方法》),Zeitschrift für Semiotik,Vol.35,Nr.3,2013,p.419;Oliver Turner and Nicola Nymalm,“Morality and Progress: IR Narratives on International Revisionism and the Status Quo,”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2,No.4,2019,p.410.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叙事概念进入了政策研究领域。西方学者开始讨论“叙事”和“讲故事”(story-telling)对于政策过程和政策问题争论的作用。①Thomas J.Kaplan,“The Narrative Structure of Policy Analysis,” Journal of Policy Analysis and Management,Vol.5,No.4,1986,pp.761-778;Deborah A.Stone,“Causal Stor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Policy Agendas,”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04,No.2,1989,pp.281-300;Frank Fischer and John Forester,eds,The Argumentative Turn in Policy Analysis and Planning,Durham,NC: Duke University Press,1993.
首先,叙事被认为在政策过程中扮演着核心角色。人们通过叙事来理解和把握政治现实、定义政策问题,并建构身份与认同。②Molly Patterson and Kristen R.Monroe,“Narrative in Political Science,”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1,No.1,1998,p.315;Deborah Stone,Policy Paradox.The art of Political Decision Making,New York: W.W.Norton &Company,2002;Margaret R.Somers,“The Narrative Constitution of Identity:A Relational and Network Approach,” Theory and Society,Vol.23,No.5,1994,pp.605-649.通过讲述故事,一个集体得以在社会中形成和维持自己特定的身份。③Hidemi Suganami,“Agents,Structures,Narratives,”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5,No.3,1999,p.379.国家同样是由叙事赋予身份和角色的实体。国际政治学者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指出,国家身份和角色具有建构性,通过对自我和他者的再现可建构出国际关系中的敌对、友谊和竞争三种角色结构。④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3 页。我们所构建的国家叙事,将回答我们是谁、如何定义我们的“国家利益”以及我们应奉行何种外交政策等重大问题。⑤Erik Ringmar,“On the Ontological Status of the State,”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2,No.4,1996,p.454;孙吉胜:《后结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域下的身份与对外政策》,《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10 期,第117 页。其次,叙事为政策提供合法性基础。它使某些政策的付诸实施成为可能,同时限制和排除其他方案或措施。⑥Séverine Autesserre,“Dangerous Tales: Dominant Narratives on the Congo and Their Unintended Consequences,” African Affairs, Vol.111,No.443,2012,p.207.缺乏叙事基础的政策选择往往会遭受拒绝、忽视或被视之为“非法”。⑦Ronald R.Krebs,Narrative and the Making of US National Securit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43.此外,叙事可用于实现战略目的,是政策成功的重要前提。现实中不同叙事群体间往往展开激烈的斗争:占据主导地位的叙事被暂时地视为“常识”,替代性叙事或反叙事(counter-narratives)虽然实际存在,但缺乏合法地位。⑧Ronald R.Krebs,Narrative and the Making of US National Secur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33.政治行为体可通过创造和扩散叙事来引导、促进或阻碍特定政策方案,从而塑造政策话语和影响政策产出。⑨Alister Miskimmon,Ben O'loughlin and Laura Roselle,Strategic Narratives: Communication Power and the New World Order, New York: Routledge,2013.来自不同背景的行为体还可围绕叙事形成互动和结盟。这种共享同一组叙事的话语群体被政治学学者马尔顿·哈杰尔(Maarten A.Hajer)称之为“话语联盟”(discourse coalition),其中叙事发挥着“话语粘合剂”的作用:①Maarten A.Hajer,The Politics of Environmental Discourse: Ecological Modernization and the Policy Proces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65-68.它影响政治联盟的形成与重组,从而推动政策变革和特定战略利益目标的实现。话语联盟之间的对抗也时常以叙事的形式发生:各话语联盟发展和维持一套特定的共同叙事,同时试图长期压制替代性叙事和反叙事,从而使己方叙事成为唯一正当与合法的“事实”。可见,叙事斗争也是政治权力之争。②Linus Hagström and Karl Gustafsson,“Narrative Power: How Storytelling Shapes East Asia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2,No.4,2019,pp.387-406.在国际政治场域中,谁将最终讲述更好的故事或更有能力借助叙事实现话语联盟,也将极大程度影响着国际政策制定和权力分配。
鉴于叙事对于政策过程和结果的关键作用,叙事政策分析已发展为政治学研究和政策分析的重要工具。美国学者埃默里·罗伊(Emery Roe)最早系统性提出把叙事政策分析(narrative policy analysis)作为传统政策分析的替代方法。③Emery Roe,Narrative Policy Analysis.Theory and Practice,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1994.在整合罗伊和其他相关学者的研究基础上,米歇尔·琼斯(Michael D.Jones)、马克·麦克贝斯(Mark K.McBeth)和伊丽莎白·沙纳罕(Elizabeth A.Shanahan)等学者发展出叙事政策分析框架(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NPF)。该分析框架影响深远,为实现一种定量的和实证主义的叙事政策分析奠定了基础。“政策叙事”(policy narratives)在其中被界定为“带有特定政治目的和具有说服力的故事”。④Elizabeth A.Shanahan,Michael D.Jones and Mark K.McBeth,“Policy Narratives and Policy Processes,” The Policy Studies Journal,Vol.39,No.3,2011,p.539.它由四个关键要素构成:(1)情境(setting):即政策争议的背景、基本假定、描述和预设等;(2)人物(characters):标准化的角色类型,如英雄、恶棍以及受害者;(3)情节(plot):叙事组件间的时间、空间或因果关系机制;(4)寓意(moral):故事的中心思想和道德,在政策问题中往往表现为政策解决方案和行动呼吁。⑤Michael D.Jones and Mark K.McBeth,“A 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 Clear Enough to Be Wrong?” Policy Studies Journal, Vol.38,No.2,2010,pp.329-353;Michael Jones,Elizabeth Shanahan and Mark McBeth,eds.,The Science of Stories: Applications of the 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 in Public Policy Analysis, New York: Springer,2014.政策叙事的四要素框架概念清晰,且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自2010年提出后被广泛应用于环境与能源、教育、健康医疗和危机灾害管理等多种公共政策分析。①例如参见Deserai A.Crow,Lydia Lawhon,John Berggren,Juhi Huda,Elisabeth Koebele and Adrianne Kroepsch,“A 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 Analysis of Wildfire Policy Discussions in Two Colorado Communities,”Politics &policy, Vol.45,No.4,2017,pp.626-656;Michael Mintrom and Ruby O’Connor,“The Importance of Policy Narrative: Effective Government Responses to Covid-19,” Policy Design and Practice,Vol.3,No.3,2020,pp.205-227;Johanna Kuhlmann and Sonja Blum,“Narrative Plots for Regulatory,Distributive,and Redistributive Policies,” European Policy Analysis,No.7,2021,pp.276-302。然而,该分析框架尚未受到国内学者的足够关注,②朱春奎、李玮:《叙事政策框架研究进展与展望》,《行政论坛》2020年第2 期,第 67 页。也未被系统运用于对外政策研究。本文将引入这一分析框架,并与国家身份和角色建构理论相结合,以深入探究叙事对于对外政策构建的作用。此外,NPF 分析框架当前主要采用内容分析和实验研究等方法,忽略了建构主义视角下的话语分析路径。本研究也将在此展开探索,尝试性地进行一种话语视角下的叙事政策分析。
国家对外政策同样是政策叙事争论的结果。叙事建构国家身份与角色,从而形塑一国对于国际政治现实、利益和偏好的认知,并为对外政策和行动提供合法性基础。对外政策叙事处于国内与国际的复杂叙事生态中,既有激烈斗争,也有联盟合作。通过叙事政策分析,不仅可以厘清其对外政策中的叙事类型,有的放矢制定替代性叙事和反叙事,还可从话语联盟层面探索战略叙事合作的可能性。本研究因而将同时聚焦德国绿党中国叙事的竞争与合作两个维度,探索我国的叙事应对策略以及中德建立叙事联盟的可能性。
二
研究共分为两步。第一步梳理德国绿党对华政策叙事的结构和内容,并确定叙事类型。这里主要借助MAXQDA 软件进行了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分析。研究选取了2005年至2021年这一时间段作为研究周期。2005年,执政七年的德国红绿联合政府解体,绿党沦为在野党。直至2021年,绿党一直在为实现联邦层面的执政积蓄力量。这十六年间的数据能够清晰地展现绿党在从在野党向执政党发展过程中的对华认知及其中国叙事嬗变。研究共收集语料525 份,均为该党重要机构和会议在2005~2021年间的资料文件。③所有文件均下载自绿党官方主页的线上档案库(https://www.gruene.de/beschluesse-und-programme)。其中,包括绿党的基本纲领1 份、联邦议院选举竞选纲领5 份、欧洲议会竞选纲领3 份、绿党联邦委员会决议60 份,绿党咨询委员会决议62 份和绿党联邦党员代表大会(以下简称党代会)决议394 份。第二步是基于实证分析结果探究与德国绿党叙事互动的竞争策略和话语联盟潜势,并结合现实背景因素加以探讨。最后,研究将对德国绿党的对华基本认知与发展做出总结和研判,为中德未来的叙事和话语交流提出建议。
经实证研究发现,德国绿党话语的中国叙事主要嵌构于五类政策叙事中,分别建构出中德间的竞争和友谊两种角色结构。
(一)竞争角色结构下的中国叙事
温特把“竞争角色结构”界定为一种相互承认主权,但意图改变他者行为和财产的主体关系类型,它的主要政策逻辑包括争夺战略优势位置和追求均势等。①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72—277 页。这一角色结构中的竞争不涉及生存和主权威胁,因而区别于“霍布斯文化”的敌对状态。绿党主要通过自由主义价值叙事、欧洲一体化叙事和落后国家叙事建构了中德间的竞争角色结构。它们勾勒出中国作为德国“竞争对手”的角色。下面按照竞争的不同维度展开论述。
1.自由主义价值叙事
自由主义价值叙事建构了中德在价值规范和制度模式上的竞争与对抗关系。这一叙事贯穿话语始终,是绿党话语中出现最多的叙事。“自由主义价值”是西方国家宣称为它们已然实现和不容置疑的规范性原则,并被认为构成“西方文明社区”的身份与集体认同基础,主要包括民主、自由和人权等核心价值。②Christian Weber,“Transatlantic Policies towards China and Russia: Self-Conceptions and Contradictions of a Universalizing West,” in Gunther Hellmann and Benjamin Herborth,eds.,Uses of the West: Security and the Politics of Ord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7,pp.180-181.这一叙事常被用于划定边界、建立差异和划分政治与社会空间。③Stuart Hall,“The West and the Rest: Discourse and Power,” in Stuart Hall and Bram Gieben,eds.,Formations of Modern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2,pp.275—320.它本质上是一种价值规范之间的零和竞争,把自由主义价值置于任何其他价值之上,由此建构出西方代表优越道德和进步价值观的世界角色。非西方则往往被描述为缺乏文明标准,并被视为西方“进步”价值观的威胁与破坏者。④Oliver Turner and Nicola Nymalm,“Morality and Progress: IR Narratives on International Revisionism and the Status Quo,”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2,No.4,2019,pp.407-428.
绿党把德国视为这种价值竞争与对抗的“急先锋”,长期通过毫无事实依据的批评宣扬其价值立场,并进行价值评判,企图形塑己方作为“全球自由主义价值代言人”的英雄角色。例如2011年叙利亚内战中,欧美意图在当地趁机推动所谓“民主变革”,主张以阿萨德政权侵害人权为由实施联合国制裁。中方反对制裁和任意干涉,希望通过对话协商解决问题。绿党借此把中国叙述为维护国际人权的“阻碍者”。与此同时,绿党奉行“人权高于主权”原则,频频以人权为由主张干涉中国的内政,持续扩大该议题的范围,例如把人权标准设定为外交关系深化的前提,为中德经贸合作等设置人权障碍,宣称“合作不能以人权为代价”。可见,绿党通过叙事捏造出所谓的“人权问题”和“挑战”,使外交、经济等多个领域都笼罩于其自身价值的威权之下。绿党对于其主张的自由和民主价值同样如此。它把在全球范围内促进民主和维护自由视为德国当代的“文明使命”,①“文明使命”是十九世纪西方国家用于将殖民行为合法化的主要依据。历史学家于尔根·奥斯特哈梅尔(Jürgen Osterhammel)把它定义为一种“特殊信仰”,其中包括自称的权利和义务,即基于对自己集体生活方式的内在优越性和更高合法性的坚定信念,向其他民族和社会宣传和积极介绍自己的规范和制度。参见:Jürgen Osterhammel, Europe,the “West” and the Civilising Mission,London: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2006,p.8。近年来将其进一步极化:自由主义式的民主被视为一种“普世”价值标准,并据此划分“民主”和“专制”的对立阵营。绿党声称,全球民主和人权价值在多个“专制政权”的崛起下正在遭受大规模和系统性的“侵害”,民主社会模式日益面临压力。因此,绿党呼吁德国不应选择“专制国家”作为“盟友”,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Zukunft wird aus Mut gemacht.Bundestagswahlprogramm 2017”(《未来由勇气缔造。2017 联邦议院选举竞选纲领》),Berlin,2017,p.80。而应组建民主联盟,团结所有认同“雄心勃勃”民主标准的国家、团体和活动人士,以最终赢得全球的体制竞争。③Bündnis 90/Die Grünen,“Deutschland.Alles ist drin.Bundestagswahlprogramm 2021”(《德国。一切尽在其中。2021 联邦议院选举竞选纲领》),Berlin,2021,p.218。
绿党的自由主义价值叙事充斥着大量毫无依据或未经确证的断言、夸张描述、绝对概括与任意评判。这属于典型的针对东方的叙事风格:西方借此来形塑和扭曲东方,从中获得力量和自我身份认同,并赋予自己对东方进行道德教化、审判和训导的角色。④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4—7 页、第141—155 页。自由主义价值叙事因此也被看作是西方国家的一种自我授权,不仅赋予自由主义国家以特权地位,还通过这种价值秩序来损害非自由主义国家的主权与身份,使其陷入双重安全危机。⑤Harald Müller,“Between Polarisation and Appeasement,” in Gunther Hellmann and Benjamin Herborth,eds,Uses of the West: Security and the Politics of Order,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7,p.63;Gabi Schlag,“Foundational Narratives of Transatlantic Security,Cooperation in the 1950s and 1990s,” in Gunther Hellmann and Benjamin Herborth,eds,Uses of the West: Security and the Politics of Ord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7,p.174.总而言之,绿党通过讲述价值对抗与维护的故事,将中德差异建构为价值分歧与制度竞争,其中体现了新干涉主义和价值观外交倾向。
2.欧洲一体化叙事
欧洲一体化叙事的出现要晚于自由主义价值叙事,并大多集中在历届欧洲议会竞选时期。德国绿党长期以来认同欧洲一体化路线,支持德国通过欧盟谋求国际影响力,然而欧盟作为一个自成一体的超国家组织,缺乏长久稳固的认同基础。绿党通过欧洲一体化叙事建构出欧盟作为“经济和价值共同体”的集体身份,并把中国塑造为其在全球经济和政治影响力上的强力竞争对手。
首先,在经济共同体身份叙事中,欧盟被叙述为唯一能与中美两国在全球展开竞争的主要行为体。叙事把欧盟假定为一个具有内部统一性的实体,并几乎把它等同于欧洲。设想中的欧盟不仅拥有世界最大的内部市场,还具有主权、清晰的边界和独立的战略行动能力。欧洲经济在这种叙事中一方面呈现出一定的“安全化”特点:绿党把投资等市场行为与欧洲安全和公共事务进行叙事联结,并且断定市场上存在外部垄断、倾销、滥用补贴等危及欧洲经济安全的问题。①Bündnis 90/Die Grünen,“Grünes Europawahlprogramm”(《绿色欧洲议会选举竞选纲领》),Berlin,2019,p.136.这些都被认为应由欧盟以一个声音予以回应,例如出台统一的经济和产业政策。另一方面,欧洲经济面临政治化压力,被绿党赋予强化世界民主、法治和公平价值等目标使命。例如绿党在2019年党代会决议中提出,欧盟应借助其市场优势达成这一使命,并为全球制定出有别于中美的、符合绿色生态和社会标准的共同经济准则。
其次,欧盟的“价值共同体”叙事是冷战时期西方主义元叙事的发展和延续,即认为存在一种建立于共同历史经验和价值基础之上的跨大西洋文明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关系没有随着世界两极格局的结束而消逝,而是在话语初期仍然被叙述为德国与欧洲的基本利益和无可取代的安全保障。这一想象中的跨大西洋共同体关系在特朗普执政时期受到了冲击。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绿党在2016年明斯特党代会中批评了其“美国优先”政策及其与中国的经济对抗,并指出在特朗普任下,不管是民主法治价值的维护,还是多边主义世界秩序目标的实现,欧洲都难以仰赖美国。这种批评呼应了绿党早期对待北约的态度。它早在2008年埃尔富特党代会决议中就表示,北约未来的关键在于欧盟和美国的“平视”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Frieden bewegen”(《决议:推动和平》),BDK Erfurt,2008,p.3.地位。由此可见,绿党所主张的实质并不纯然是一种西方共同体叙事,而更多是一种欧洲价值共同体叙事,落脚点在于欧洲自我价值和利益。因此,它在2021年联邦竞选纲领中最终把欧盟界定为一种基于人权、民主、自由和法治价值认同之上的欧洲价值共同体。欧洲一体化叙事与自由主义价值叙事至此融为一体,欧盟借此完成了自己的共同体身份建构。中国和俄罗斯等则作为外部的“他者”被建构为欧洲团结与价值实现的阻碍乃至“威胁”,如它们利用欧洲某些国家对其的经济和政治依赖来企图分化欧洲。
概言之,绿党通过欧洲一体化叙事构建了欧盟的合法性基础,实现对其作为“经济和价值共同体”的身份建构与边界划定。欧盟被塑造为团结抵御外部威胁和代表全球“进步”价值的“英雄”角色,目标在于对内维持欧洲大陆的繁荣、安全与稳定,对外推行欧洲模式,并应对全球价值倒退的威胁。中国以及特朗普任下的美国作为叙事中的“恶棍(对手)”,被描述为强有力的全球竞争对手、欧洲市场的外部入侵力量和欧洲价值模式的不稳定因素。
3.落后国家叙事
落后国家叙事聚焦于中德间的产业发展竞争。该叙事的首次出现在2009年,当时中国政府启动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十城千辆”①中国政府计划从2009年开始连续 3年对国内 10 个以上有条件的大城市进行千辆新能源汽车的试点。参见:财政部、科技部,《关于开展节能与新能源汽车示范推广试点工作的通知》,2009年2月5日,http://www.gov.cn/zwgk/2009-02/05/content_1222338.htm。计划。绿党敏锐地注意到了中国在新能源汽车领域的新发展,并开始忧心德国在这一未来关键产业中位居后列,从而失去国际竞争力。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Grünes Bundestagswahlprogramm”(《绿色联邦议院选举竞选纲领》),Berlin,2009,pp.74-75.此外,中国在可再生能源领域取得的进展以及气候减排目标也都被纳入了叙事。绿党把中国作为参照对象,抨击默克尔执政的失败,如错过抢占可再生能源市场的先机,未能及时扶持德国电动汽车行业发展,等等。绿党因此多次呼吁尽快实施政策转向,把本党派塑造为政治现状变革的引领者。落后国家叙事本质上是绿党作为在野党的一种竞选叙事。它所蕴含的基本假定在于:德国应具有世界领先的地位。而通过对比叙事,绿党描绘了德国逐渐从多个领域的国际第一梯队滑落的苦涩现实,即德国不再是昔日的“引领国”和“优胜者”,而成为了“落后国”甚至“发展中国家”,绿党主要把这一现状归咎为默克尔政府的施政不力,从而凸显变革的必要性,为竞选造势。此外,这一叙事也映照出德国公众对本国实力萎缩和未来国际地位下滑的危机感。
(二)友谊角色结构下的中国叙事
德国绿党的中国叙事所建构的另一类中德角色结构为友谊。根据温特的定义,友谊角色结构须满足两种基本规则:(1)不使用战争和战争威胁方式解决争端;(2)如果任何一方的安全受到第三方威胁,双方将共同作战(互助)。①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9—290 页。温特指出,友谊角色结构的形成关键在于一种集体安全的政治逻辑,即国家行为体认为它们属于同一个安全单位,并存在一种集体利益和集体身份认同。绿党在全球挑战和全球公平叙事中建构出中德两国间的多种集体利益。
1.全球挑战叙事
全球挑战叙事是一种不以特定第三方国家为目标的集体威胁建构,并且假定存在一种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如生命、健康、安全与福祉。该叙事贯穿绿党话语的整个周期,建构出中德两国共同面临的全球性危机和挑战,如全球气候挑战、和平挑战、环境危机与生态转型等。绿党认为,国际社会先前的不作为导致全球危机继续加重与蔓延。德国和欧盟因而应保持作为全球挑战应对的“模范先锋”和积极行动者角色。中国既是利益攸关方,也是德国可争取的合作者。
例如,在全球气候挑战议题上,绿党主张将中国纳入气候协议,使其承担相应的气候责任,并主张通过积极对话来深化中德气候合作,建立中德可再生能源伙伴关系和发展中欧气候伙伴关系。在全球和平挑战议题上,中国的合作者角色得以进一步凸显。绿党历来把反军售、裁军与核不扩散视为全球安全利益,并希望德国在全球和平维护上发挥积极作用,因此支持德国联邦政府积极参与伊朗核谈判,以确保伊朗遵守核协议。中国在其中主要被叙述为共同推动伊朗核问题和平解决的合作方和支持者。与此同时,绿党也多次要求德国联邦政府和欧盟通过多边谈判以及在友好关系框架下,推动中国进行裁军和减少核军备。绿党批评美国和俄罗斯退出《中程导弹协议》,并谴责核军备竞赛的危险性。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Grünes Europawahlprogramm”(《绿色欧洲议会选举竞选纲领》),Berlin,2019,p.140.最后,在全球生态转型议题上,绿党在2021年联邦竞选纲领中明确指出,没有中国,就不可能实现全球社会生态转型。③Bündnis 90/Die Grünen,“Deutschland.Alles ist drin.Bundestagswahlprogramm 2021”(《德国。一切尽在其中。2021 联邦议院选举竞选纲领》),Berlin,2021,p.218.可见,随着中国的实力增长,其在全球应对挑战中的重要角色愈发凸显,甚至被绿党看作是“新的超级大国”,成为维护全人类共同利益和解决全球问题既绕不开也不可或缺的关键力量。全球挑战叙事中一个不言自明的逻辑在于,全球问题须全球共同解决,单干(alleingang)只能以失败告终。因此,中德在共同目标下的合作、对话与协调行动便成为了该叙事下的主要政策方案。
2.全球公平叙事
全球公平叙事是绿党话语中出现最早的中国叙事之一,主要集中在话语的中前期。该叙事的背景是全球化进程持续深化,全球社会面临越来越多的公平与正义问题。其时,绿党提出“公平的全球化”口号,讲述了全球富裕的发达工业国、贫穷的南半球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不公与剥削故事。中国在这一叙事中的身份为发展中国家的一员,主要出现在气候公平、发展公平以及全球治理公平三类议题中。
在气候公平议题中,包括德国在内的西方发达工业国被认为对气候变化负有主要的道德和历史责任,是“主要责任人”乃至“气候罪人”。绿党因而多次呼吁德国等富裕工业国应首先做出结构性改变,大力落实减排义务,并为发展中国家的气候应对提供实质性帮助。在这一过程中,公平被认为是全球气候行动的关键前提。绿党把气候看作全人类的财富,谴责发达国家向中国等发展中国家转移污染工业,并且指出即使在产业转移后,西方发达国家的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仍然是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的多倍。作为政策解决方案,绿党积极提倡全球气候任务的公平分配,例如主张人均温室气体的平等排放权和支持“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原则。①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Klimaverhandlungen in Bali”(《决议:巴厘岛气候谈判》),BDK Nürnberg,2007,p.2;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Gipfeljahr 2015: Klimaverhandlungen und Nachhaltigkeitsziele”(《决议:2015 峰会年:气候谈判和可持续目标》),BDK Hamburg,2014,p.3.在发展公平议题上,绿党讲述了一个在有限环境资源条件下,不负责任的发达工业国和渴望改善生活的贫穷国家间的发展冲突故事。绿党强调,人人都有权力追求有尊严的生活,各国平等的发展权利不应被剥夺和损害,而西方国家对有限资源的过度消耗会严重影响到广大发展中国家的脱贫事业和公平发展机会。解决方案为实现公平和可持续的全球化。例如绿党在2015年哈勒党代会决议中呼吁:“只有公平的全球化才将使中国和印度等国家以及广大民众摆脱极度贫困。”最后,全球治理公平叙事的核心情节为政治叙事中常见的转变叙事,即国际新兴力量的崛起使得西方小集团不再具有独占全球治理的合法性。当时的G8 集团因而被叙述为一种“过时”的旧权力秩序,例如存在代表性不足、合法性与治理能力等问题。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Eine Welt statt exklusive Acht-Beschluss”(《决议:用一个世界取代排他性的八国决议》),BDK Köln,2006,p.1.中国和巴西等国家的崛起则被看作国际秩序变革的转折点,被认为有助于消除传统的南北界线和推动全球公平进程。①Bündnis 90/Die Grünen,“Beschluss: Gipfeljahr 2015: Klimaverhandlungen und Nachhaltigkeitsziele”(《决议:2015 峰会年:气候谈判和可持续目标》),BDK Hamburg,2014,p.2.绿党进而支持G20 机制和联合国深化改革,倡导一种国际社会广泛参与的全球治理架构。
绿党在公平核心价值下为其对外政策设定了实现全球公平与正义的目标,并呼吁德国承担起负责任的行动者和全球公平的积极促进者角色。中国在其中被视为具有平等权利的国家成员,发展与崛起也被赋予有利于实现公平全球化的积极意义。遗憾的是,德国绿党的全球公平叙事在2016年后逐渐不再与中国直接关联,尽管气候正义、贫穷国家的公平发展权以及全球贸易公平与分配等问题依然是绿党政治家们的核心关切。
(三)叙事的话语分布及其动因
按照话语中的频率统计,绿党从2005年至2021年构建的五类中国叙事的分布如下:
图1 德国绿党中国叙事的类型与话语分布(2005~2021)
表1 德国绿党中国叙事的角色结构类型与话语分布(2005~2021)
由图可见,占比最大的叙事为自由主义价值叙事(28.9%)。全球挑战叙事以27.8%的比重紧随其后。全球公平叙事(21.1%)位列第三,之后是落后国家叙事(12.2%)和欧洲一体化叙事(10%)。按照角色结构类型进一步统计,合计占比为51.1%的叙事把中国塑造为“竞争对手”,所覆盖的领域包括经济发展、价值规范和制度模式等;合计占比为48.9%的叙事把中国看作是友谊角色结构下的“平等伙伴”与“合作对象”,所涵盖议题包括气候应对、和平、发展与全球治理等。这种叙事分布充分显现出德国绿党的对华认知分裂。绿党因而在2021年联邦竞选纲领中把中国定位为“三和弦”角色,即“竞争者、伙伴和制度性对手”。①Bündnis 90/Die Grünen,“Deutschland.Alles ist drin.Bundestagswahlprogramm 2021”(《德国。一切尽在其中。2021 联邦议院选举竞选纲领》),Berlin,2021,p.228.
德国绿党的对华认知分裂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现实原因:其一,德国在二战后通过文明认同的西方主义叙事得以成功回归西方社会,②Patrick T.Jackson, Civilizing the Enemy: German Reconstruction and the Invention of the West,Michigan: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6.并逐步通过西方自由主义价值的内化和身份塑造实现了“嵌入式崛起”。③熊炜:《德国“嵌入式崛起”的路径与困境》,《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1 期,第106—125 页。这也是价值观外交在德国一再复兴的重要原因。绿党选择了继续认同西方价值观的道路,把自己塑造为一个奉自由主义价值为圭臬的党派。此外,出于与美国的跨大西洋联盟亲密关系,德国党派多数情况下倾向于与美国结成话语联盟,这也导致绿党的中国叙事难以摆脱美国的“竞争与对抗”对华政策基调的影响。其二,德国绿党自成立以来亲历了西方世界内部非均质性的加剧。一方面,自诞生以来,反战、和平和生态等理念深深镌刻在绿党的基因中,同时绿党格外关注欧洲一体化进程,希冀以自己的理想塑造欧盟,通过欧盟实现绿色理念。在美国日渐式微的背景下,德国绿党愈来愈意识到需不断加强欧洲的内部认同,同时也寄希望于欧盟通过对民主、人权等的特殊理解来输出其意识形态,充当国际上的“规范力量”。另一方面,从2005年至2021年的这十六年间,西方的穷兵黩武政策并未停止。欧盟也接连遭遇债务危机、难民危机、民粹主义、英国脱欧等多重危机叠加的挑战。④王明进:《多重危机冲击下欧盟对外政策的调整》,《国际论坛》2018年第6 期,第30—37 页。绿色理想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差异致使绿党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信仰危机”,这也导致绿党的中国叙事无法仅仅采取“一边倒”的自由主义价值叙事,从而逐渐形成了“叙事分裂”。其三,作为诞生于“新社会运动”的新建党,绿党并不具备传统政党那样稳定的社会基础,“强调多元性也是它广泛团结民众和争夺选民的策略手段”。⑤刘东国:《绿党政治》,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308 页。绿党党员群体的多元性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其中国叙事的多元特质,为日后德国绿党对华“叙事分裂”埋下了伏笔。
三
德国绿党的对华“三和弦”角色定位是其在对外政策中一种“以我为主(尊)”的欧洲中心主义心态下的产物,同时也显露出德国绿党无法消除内部分歧,取得有效共识的困境。在其面临“叙事分裂”情况下,我国可以一方面通过有效构建替代叙事与反叙事等手段进行叙事反击和竞争,另一方面推动话语联盟的形成,与其进行叙事合作和深化叙事交流。
(一)叙事竞争:替代性叙事和反叙事构建
在落后国家叙事中,中国主要被用作促使德国实施政策转变的参照者。而在欧洲一体化叙事中,中国逐渐转变为经济和政治影响力上的强劲对手。尤其是在自由主义价值叙事的勾连下,中国愈发被建构为德国和欧洲价值与制度模式的“威胁”和“挑战者”。这种角色建构与“敌人”角色相比尽管仍有差距,但在民粹主义思潮下,德国绿党对华敌意有可能会持续加深,对此我们仍需警惕和防范。针对德国绿党在竞争角色结构下的三种中国叙事,我们可以在多元化叙事策略下构建替代性叙事和反叙事,为中德竞争关系的良性发展和分歧管控拓宽话语空间。
多元化叙事策略包括叙事种类多样化、叙事主体多元化和叙事声音复调化等。例如针对落后国家叙事,合作共赢叙事可充当替代叙事。德国绿党视清洁能源和电动汽车行业为实现全球可持续发展和生态社会转型的关键手段。我们可在这些领域中与绿党加强叙事交流,构建起合作与共谋发展的具体叙事,把中德塑造为该领域的积极行动者和互利共赢伙伴。绿党还非常关注我国在碳排放交易、绿色技术开发和与可持续发展相关的基础建设等方面的发展。这些都可作为合作共赢叙事的丰富素材。在欧洲一体化叙事中,中国是欧盟自我身份和政治认同建构的重要外部他者。对此,我们要坚持自由贸易和开放型世界经济的叙事,同时对经济议题进行去政治化和去安全化的叙事。在具体叙事过程中,可加强与国际反贸易保护主义力量的联结,更加紧密地与世贸组织、博鳌论坛等国际经济组织、平台以及相关专家学者进行联合叙事。除官方叙事外,还可从不同层面补充多元叙事视角,纳入如企业、个人、智库和当地民众等叙事主体,更多讲述中德与中欧经贸合作下的互利共赢故事。对于自由主义价值框架下利用人权干预经济议题的叙事,首先需要公开揭露这种叙事的矛盾之处。例如发达国家在劳工标准、劳动条件等问题上普遍优于发展中国家,如果要求所有国家在劳工标准、劳动条件上保持一致,发展中国家将无法与发达国家开展竞争,从而在贸易领域中处于劣势。①程卫东:《欧盟新一轮贸易保护主义的新动向》,人民论坛网,2022年1月6日,https://cacs.mofcom.gov.cn/cacscms/article/zjdy?articleId=171798&type=。在这种价值先行的叙事中,绿党并没有正视广大发展中国家在不平等全球化中的发展困境与现实,也无助于其人权状况的真正改善。其次,坚决反对欧美基于价值垄断的国际霸权主义,揭露西方价值集团的虚伪和双重标准,构建出拒绝西方和欧洲中心主义、强调主权平等、价值多元和包容的反叙事。最后,参与共建叙事新平台,并提供丰富的替代性叙事,逐步消解欧美叙事秩序。“全人类共同价值”叙事可很好替代自由主义价值叙事。此外,我们还可使国际上更多的边缘叙事得以发声。近年来,我国接连推出系列白皮书讲述中国和美国的民主人权故事,多次在国际范围内为维护人权发声,同时积极发动多国参与国际共同价值规范和制度模式的讨论,例如南南人权论坛和巴厘民主论坛。这些都是我国叙事意识增强和积极投身国际叙事斗争的表现,有利于打破当前国际秩序中自由主义国家的价值叙事霸权,使包括中国在内的广大发展中国家真正成为人类共同价值主体和国际叙事权力的平等享有者。
(二)叙事合作:搭建话语联盟和挖掘叙事合作资源
1.搭建中德话语联盟
将合适的叙事进行重新编码,或是借助共享叙事组成话语联盟,都是叙事合作的重要方面。德国绿党话语中的全球挑战与公平叙事建构了中德友谊角色结构,我们可以此为基础在以下四方面搭建起中德话语联盟。第一,构建中德对全球生态、和平公平与正义等的共同价值叙事。生态、公平与和平都属于绿党的基本价值。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Grundsatzprogramm”(《基本纲领》),Berlin,2020,p.10-20.绿党新任女性党魁丽卡达·朗(Ricarda Lang)在当选之际就把气候应对中的社会公平作为重点工作领域。③“Die Grünen-Chefs im Porträt-Wer sind Ricarda Lang und Omid Nouripour?”(《绿党领袖的自画像——里卡达·朗和奥米德·努里普尔是谁?》),Januar 2022,https://www.zdf.de/nachrichten/politik/gruenen-parteispitze-kandidatur-lang-nouripour-portraet-100.html。外长贝尔伯克也曾公开表示应用一切手段消灭全球贫困和不平等。④“Wie Olaf Scholz,Annalena Baerbock &weitere Politiker*innen #ZukunftSchaffen wollen”(《奥拉夫·朔尔茨、安娜莱娜·贝尔伯克和其他政治家希望如何创造未来》),September 2021,https://www.globalcitizen.org/de/content/politikerinnen-social-media-stars-zukunft-schaffen/。当前,新冠疫情使得全球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多种不公平问题愈发凸显。习近平总书记在2022 世界经济论坛演讲中强调,要弥合国际“免疫鸿沟”,重振全球发展事业,以公平正义为理念引领全球治理体系变革。①习近平:《坚定信心,勇毅前行,共创后疫情时代美好世界——在2022年世界经济论坛视频会议的演讲》,2022年1月17日,http://www.beijingreview.com.cn/shishi/202201/t20220117_800273192.html。这些都展现了中国与德国绿党进行叙事合作的多个契合点。第二,讲好中国在消除全球贫困和促进全球公平发展上的贡献故事,塑造中国作为全球公平事业贡献者的身份。这就包括了中国自身的脱贫攻坚故事(例如精准扶贫、东数西算)、中国落实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的故事以及全球发展合作故事,等等。第三,讲好“大国难治”的复杂中国故事。我国虽然整体综合国力上升,但仍然存在发展不平衡和不充分问题。这也与我国在气候问题上的高排放总量和低人均排放量的现象相一致。我们应与德国绿党的发展公平和气候公平叙事进行联结,通过叙事交流与绿党达成更全面的理解,进一步争取有利于保障我国人民公平权利的叙事声音。第四,讲好人类命运共同体叙事,构建好“人类共同利益”。②陈秋丰:《全球公域治理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国际论坛》2021年第3 期,第38—58 页。例如可在气候变化应对、能源紧缺、核扩散以及和平维护等诸多全球性挑战上与绿党进行联合叙事,进一步巩固中德作为国际“和平力量”与“负责任合作伙伴”等友谊角色结构,逐步推动绿党从“价值观外交”转向“务实外交”。
2.挖掘中德叙事合作资源
德国绿党创立于20世纪80年代初,这个以“反政党的党”起家的新创党成立初期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20世纪90年代,迫于5%的“议会门槛制”的压力,绿党不断向中间路线靠拢,1998年至2005年,绿党作为第二大党首次进入联邦层面执政,和社民党组建了红绿联合政府。在之后的发展中,绿党虽经历了漫长的在野党时期,但通过高举“生态”旗帜,围绕环境和气候问题给出了经济生态转型、可持续发展、清洁能源、碳交易、新能源汽车发展等一系列政策方案,逐渐转变了单一议题党的角色,③伍慧萍:《德国绿党生态现代化思想的演进与启示》,《当代世界》2021年第10 期,第58 页。尤其在联邦州层面积累了与不同政党联合组阁的参政经验。2011年春,日本福岛核事故发生后,绿党的支持率一度超过了社民党,绿党总理候选人开始成为德国舆论讨论的话题。2014年,绿党首次作为第一大党在德国西南部的巴登·符腾堡州的州议会选举中胜出,和联盟党组建了州政府,德国诞生了历史上第一位来自绿党的州长。执政经历的不断丰富使得党内理想派(Fundis)和现实派(Realos)逾越了早期的分歧,绿党完成了从理想到现实、从激进到温和、从反对不结盟到联盟合作的转向。①朱苗苗:《德国绿党外交政策的发展及变化历程》,《德国研究》2001年第2 期,第30—34 页;胡芬芬:《探析德国绿党的“变脸”》,《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 期,第102—107 页。例如绿党前任双主席——哈贝克和贝尔伯克同属党内的现实派,一改绿党双党魁一般由两大派系各出一个代表联合担任的惯例。2021年,贝尔伯克被绿党推选为总理候选人,这在绿党历史上尚属首次。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三党联合组阁后,来自绿党的这两位现实派政治家双双入主内阁,其它由绿党掌管的部长席位也向党内的现实派予以了倾斜,如任命现实派的政治家策姆·奥兹德米尔(Cem Özdemir)为部长人选等。除了联邦外交部、联邦经济和气候保护部之外,绿党此次在新内阁中还执掌联邦食品和农业部(BMEL)、联邦家庭、老人、妇女和青年事务部(BMFSFJ)以及联邦环境、自然保护、核安全和消费者保护部(BMUV)等部委。这些部委与我国的生态环境部、农业农村部、民政部以及国务院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等部门机构也有着很大的叙事合作空间,在生态保护、农牧业可持续发展以及老人、妇女和儿童工作等多个议题领域蕴藏着宝贵的叙事交流资源。
绿党作为在野党时的对外政策叙事带有浓郁的理想情结。成为执政党后,绿党迫于执政压力会选择淡化处理落后国家叙事。随着外交实践的陆续开展,执政经验欠缺的绿党政治家会逐渐意识到,外交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平衡术”。②吴江:《平衡的艺术:德国红绿联合政府的外交研究(1998—2005)》,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此前红绿联合政府执政的“变脸”外交实践足以证明:管理一个国家要比监督政府更加不易,作为执政党之一的绿党必须在理念和利益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2022年初,哈贝克和贝尔伯克双双卸任党主席,行政职务与党内职务的分离有利于绿党内阁成员进行更多的现实考量,在一定程度上为绿党与中国进行叙事合作和话语联盟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此外,三党联合的政府组阁形式导致绿党很难仅仅按照政党自身的理念开展对华叙事。依据德国《基本法》的相关规定,决定德国政治的大政方针并承担相应责任的是来自社民党的联邦总理奥拉夫·朔尔茨(Olaf Scholz),来自绿党的外交部长贝尔伯克只是大政方针的执行者。对此的清晰信号是,德国新政府联合执政协议中对华政策定位的侧重点发生了变化:“三和弦”的角色次序从绿党设定的“竞争者、伙伴和制度性对手”微妙地重新回到了“伙伴、竞争者和制度性对手”。③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Bündnis 90/Die Grünen und Freie Demokratische Partei,“Mehr Fortschritt wagen-Bündnis für Freiheit,Gerechtigkeit und Nachhaltigkeit.Koalitionsvertrag 2021-2025 zwischen SPD,Bündnis 90/Die Grünen und FDP”(《敢于取得更多进步——为了自由、公平和可持续发展的联盟。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2021—2015 的联合执政协议》),Berlin,2021,p.124。
2005年德国红绿联合政府解体时,德国绿党正处于选民大量流失的发展瓶颈期。2021年德国联邦大选后,绿党以第二大党的身份进入了新一届联邦政府,掌管着德国五个重要部委。截至2022年初,绿党成功进入德国16 个州中的10 个州政府参与执政,已从最初的“抗议党”发展成为德国政坛一支不容小觑的政治力量。可以说,与德国绿党的叙事交流将直接影响德国新政府的对华决策。德国绿党十六年来的中国叙事呈现出一种冲突与合作并存的两极分化态势。整体来看,德国与欧盟的身份认同需求和战略利益考量会使竞争角色结构叙事继续存在,但友谊角色结构叙事同时有着较大发展空间和潜力。正如绿党政治家尤尔根·特里廷(Jürgen Trittin)所述,与中国的体制竞争也不意味着要将中国排除出全球问题的合作范围,尤其是在气候保护上。①Jürgen Trittin,“Wettbewerber,Partner,systemischer Rivale—Herausforderung China”(《竞争者、伙伴和制度性对手——中国挑战》),April 2021,https://www.trittin.de/2021/04/27/wettbewerber-partnersystemischer-rivale-herausforderung-china/。这一言论凸显了德国绿党对“伙伴关系”的特殊理解——“应既允许达成共同目标,同时也能在平等开放的对话中处理分歧”。②Bündnis 90/Die Grünen,“Grünes Europawahlprogramm”(《绿色欧洲议会竞选纲领》),Berlin,2014,p.111。概言之,德国绿党既会坚持对华强硬发声,也无法放弃在气候变化和反对核扩散等诸多议题上寻求与中国合作。我国应在生态、和平与公平等共同价值基础上挖掘广泛政策议题领域中的叙事资源,进一步维系并扩大中德间的话语联盟可能性。
我们生活在一个叙述和被叙述的世界中。正如学者罗伊所指出的,取代一个不可信的叙事并不在于批评和反驳,而是需要讲述一个更好的故事。③Emery Roe,Narrative Policy Analysis.Theory and Practice,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1994,p.40.更重要的是,这种故事会在叙事创作者不在场的时候也可以继续被讲述、传播和接受。在当今时代,我们如何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如何更为充分地开展国际间的叙事合作与联盟,将是解决我国在国际舆论场上“失语”和“挨骂”问题的关键,也将持续影响我国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推动全球治理秩序变革的发展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