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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银

2022-09-09江月卫苗族

湖南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瑶寨母马枫香

江月卫(苗族)

太阳落坡的时候,劳动了一天的人们荷锄归来。吃饱了青草的牛羊摇摆着肥胖的身体翻过山梁回家。谋银坐在院坝里的石墩上自个儿说话,声音不大但绵长。村人们习惯了谋银这行为,知道他又喝醉了。说老天——与己无关,跟着谋银的思路想着近来天气的情况,觉得谋银说得对,是有些反常。说世间——觉得谋银说的也有道理,是有些不公平。说村人——觉得谋银说的不是自家,事不关己不要去搭白。谋银有时候还唱歌,那种自编的山歌,便联想到年轻时玩山赶坳的场景,挺幸福的。谋银的唠叨或唱歌给枫香瑶寨平添了一分热闹。退休回村的长华老教师戏称谋银是理查德·克莱德曼在演奏《命运交响曲》。此时,村人们见面打招呼也要拿谋银开涮:谋银召集开会,你还没去?

行色匆匆的村人答道,还是谋银快活,这时就喝得那鬼样子了,我们夜饭菜都还在园子里咧。

和谋银比,真的要气死人,他一天三个醉也是过一辈子,我们一天累到黑也是过一辈子。

我们虽然有崽有女一大家人,细细想来还不如谋银咧!

……

谋银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有人从他面前过,他仍“目不转睛”像没有看到一样,整个眼前是空的,继续说他的。

谋银本不是枫香瑶寨人,三岁那年父亲死后母亲改嫁把他带来的。谋银的继父是生产队长,谋银是“糠箩跳到米箩里”,继父供他读书到高中毕业。十八岁那年,他提出回到老家洒溪去生活。洒溪人都是他的伯啊叔的,都答应他把户口迁回去,还可壮大他们的家族。可老家的吊脚木楼已屋漏壁烂不能再住人。继父说,不回去了,我给你在枫香瑶寨新建一栋八柱八瓜的大房子。

有了房子并不等于有家。按枫香瑶寨人的说法,谋银命里不带桃花运,说了几门婚事都黄了。最靠谱的一桩是女的都到他家里来了,但一个月后女的回娘家就没了下落。一种说法是谋银的岳父以三百块钱把女儿卖了。另一种说法是谋银没用,是个假男人,女人找真男人去了。此时,正遇上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田土下户各做各吃,少有人再关心谋银的婚事。

谋银喂了匹白花马。村人们开玩笑说,现在你俩单身有伴了。谋银回了句:你晓得我这条卵。村人们知趣地不再说谋银。谋银做了两个背篓样的铁桶骑在马背上,铁桶的底部是活动的,只要把铁扣打开,铁桶底“哗”的一声敞开,像开门一样,两铁桶沙子掉在地上有半个多立方。谋银的白花马做一天工相当于人工做三四天,谋银做的是包工,收入相当不错。此时,正赶上农村木房改建砖房的高峰期,还在上半年的时候就有人预约了下半年的活,谋银突然成为人们敬重的香饽饽。

村人们的脑筋并没有比谋银差,相信“要想富先修路”的政策,一年后谋银的生意就淡了下来。村村通了公路,那些要建砖房的基本上是先把公路修到家门口再建。此时,几十年来凭采伐证砍伐树林的政策调整为“山上管严,山下搞活”。村村寨寨都卖树。谋银在马背上安放一个铁架子,进山给村民们搬运木头。大的圆木一次两根,小的四根或六根,每次都搬双数以便平衡。村人们有些羡慕谋银说,你一人吃了全家不饿,要这么多钱干吗?谋银还是那句现话:你晓得我这条卵,钱还怕多!

村民们撮合寨子上的仙桃和谋银,说谋银你福也来命也来,讨个婆娘带崽来。仙桃三十出头,小谋银十来岁,老公去年出的车祸,两个崽大的读四年级小的读一年级。谋银每天吃过晚饭也常跑仙桃家坐坐,有点想搭伴过日子。可仙桃看谋银横竖不顺眼,主动开口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少到我家来。

谋银说,过舍为宾,到你家来坐下你就不欢迎?

仙桃板着脸说,不欢迎。

此后,谋银便知趣地少有到仙桃家去。那天赶场,仙桃托谋银从集市带两包化肥回来。谋银每次赶场都有人托他带东西,小件的顺手帮忙,大件的适当收点运费。两包化肥两百斤,自己跑到街上去挑回来一次一百斤,至少要跑两趟还累得要死。谋银的马车顺便带回来才收十块钱,这是千值万值的。仙桃到下午四点多钟就弄了两个荤菜和一个小菜,上了一壶米酒摆在餐桌上。仙桃推算,按以往的惯例,下午五点钟左右谋银就会回到枫香瑶寨。

见谋银吃力地从马车上搬化肥,仙桃说,银哥,菜弄好了,进屋喝一杯吧!

谋银故意重复仙桃的话说,算了吧,“寡妇门前是非多”哩。

不知仙桃是开玩笑还是挑逗谋银,说,寡婆子和老单身多又多点,怕哪样?

谋银在内心里感叹,老子穷的时候就是非了,如今老子荷包鼓起来了,地位就不一样了,你也不怕是非多了?还是钱好,可以改变一切啊!谋银把马拴在门外就随仙桃进了屋。老单身的生活,要么有酒无菜,要么有菜无酒,这么两全其美的生活很难遇到。谋银见到酒眼睛就亮了,还没等仙桃上桌谋银的第一杯酒就下了肚——好舒服啊!

吃菜!仙桃不停地给谋银倒酒、夹菜,自个儿也喝了一杯。

谋银醉了,一觉醒来天已麻麻亮,发现睡在仙桃家的被窝里。还好,是客房不是仙桃的床上,听到杉木板隔壁传来仙桃轻微的鼾声,谋银就有些心慌。极力地想着昨天的事,可怎么想也只想起和仙桃一起吃饭喝酒,后面就断了片。见自己的衣服丢在床边。又想到以往一个人在家喝醉了是从来不脱衣服睡的,莫非……谋银不敢往下想,那可是犯法的事啊!

谋银悄悄下床穿好衣服溜出仙桃家,在屋外急忙赶着自家的马车往家走。这酒害人啊,可见到酒又忍不住,真他妈的丢人!谋银坐在马车上翻看自己的钱包,昨天去的时候背的三百二十块钱,都对得起数。仙桃的化肥钱没给我哩!

一晃半个月过去,见派出所没来找他,谋银心里就踏实了。自从那天给仙桃搬两包化肥进屋后,从屁股上有一根筋扯到左脚背痛,走路都一拐一瘸哪样事也做不得。想着这半个月一分钱的收入没有,一大早谋银便忍着痛瘸着腿上仙桃家探个究竟,顺便问问化肥钱。心想,莫说运费,这买化肥的本钱你仙桃得付,至于讲那天晚上的事,也是你仙桃愿意的,我都醉得不省人事了,还说我强迫你不成?是不是有那么一回事还难说咧!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仙桃家的大门紧闭。谋银喊了两声没动静。正当他往回走时,仙桃家的大黑狗呼地蹿了出来,谋银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左脚腿肚就被黑狗叼去了一块肉。谋银顺手捞起一根棍棒打去,黑狗早跑开了。老话讲“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这下子得到了验证。此时,仙桃刚好扯猪菜回来,回到屋角看到了这一幕,吓得她大气不敢出。赶忙放下手中的猪菜篮,折出去躲在屋外的一棵桐籽树下观看。见谋银骂骂咧咧瘸着腿翻了屋前的山坳才敢回家。虽然谋银和仙桃是一个村民小组,但不在一个自然寨里。两家隔一个坡相距两公里。

被狗咬了打狂犬疫苗至少要几百块钱,一般都得狗主人家负担,这是规矩。如果加上误工费、营养费那就更不得了,远比谋银买化肥的一百多块钱多。仙桃吃过早饭就给谋银送钱去。谋银正坐在门外的大石头上唠叨着,不知他讲什么,看样子又是喝了酒。说来也怪,谋银左脚被狗咬后竟然感觉那根筋不痛了。

银哥,今天不出门?

谋银爱理不理的,用鼻子哼哈着。见谋银左腿包着纱布,仙桃惊呼道,你脚杆怎么的?

谋银把脸转到一边不看仙桃,轻声说,就是你家那背时狗咬的。

仙桃故作惊讶:我家的狗在哪里咬你?从来不咬人的咧!

谋银一脸怒气说,就是你家那狗,不声不响,突然就扑上来了。

天啊,有这事,是在哪里?仙桃一边说一边走拢来摸谋银的伤腿,还关心地问痛不痛,敷了哪个的药。

见谋银眼睛看着远处不作声,仙桃便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一百的红色钞票递到谋银面前,说,那天忘记了,你给我买化肥的钱还没给你咧。

谋银接过钱,从屁股荷包上摸出三张十元递给仙桃说,买化肥一百六十元,运费十块钱,找你三十块。

仙桃摊开双手在面前摇晃推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既然是我家狗咬了你,不给你出打针的钱就很对不住你了,这三十块钱你拿去买点营养品。

拿去!谋银说完把三张十元丢在仙桃面前的地上,说,还得感谢你家的狗,我脚上有根筋扯到屁股上痛半个月出不得门,被你家狗一咬反而没痛了,现在只是伤口痛,过不了几天就会好。

你还得去打狂犬疫苗咧!

晓得!晓得!你走!你走!别在这里烦我。

仙桃坏笑了一下,扭着屁股在谋银的面前晃了晃,说,我还烦你咧。便捡起三十块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走出院子。

见仙桃胸前的两个棉花团一颤一颤的,谋银有些心旌荡漾,心想,那天晚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再怎么醉也没这么忘得干净。

与往常一样,谋银赶场回家时都要喝上四两水酒,感觉晕乎晕乎地躺在马车上任由白花马蹦跶着回家。此时的谋银是最惬意的,半醉半醒地瞅着白云蓝天,听着哒哒哒的马蹄声,就这么不知不觉到了家。今天可能是太疲倦了,躺在马车上竟然睡了过去,直到马车翻下坡后谋银才醒来。谋银从车架下探出脑袋,觉得这里很陌生,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是哪里。试着爬起来感觉左脚不能动弹。上次被仙桃家狗咬的伤疤已好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呢?这才发现脚背调了方向往后伸了,用双手帮忙把脚扭了过来。然后再把车架挪开才坐直。但还是站不起来,左脚已没了知觉。他挥手向对门花阶路上的一老一小招手:喂,老乡,帮个忙!

一老一小把谋银背到马路上。谋银左脚踝关节处可能是断了,现在还没感觉很痛,但出现了明显的红肿。谋银这下才清楚,这里是枫木寨,与回家的路是南辕北辙。这里有一匹母马,白花马曾往这边跑过,被谋银控制住了。今天谋银睡着了,白花马便把他拉到了枫木寨。现在挣脱缰绳的白花马正和母马高兴着咧!谋银骂了句:畜生,你得快活我就吃了亏啦!

谋银坐在公路边,感觉到左脚的踝关节处开始痛起来了。怎么办?谋银向一老一小求救,说,你们好事做到底吧,我这脚是断了,动不得了,麻烦你们把我送到医院里去,花多少钱我出。

年轻的说,简单得很,只要打电话给120,救护车就会来接你。

谋银点了点头说,那麻烦你帮我打个120的电话。见年轻人转身要走,谋银说,还拜托你给我们村长也打一个电话,他家的电话号码我没有,枫香瑶寨人,麻烦你给我查一下,要他来把我的马牵回去。此时,手机才开始使用,农村人基本上用不起,但农村已有了座机电话。

县医院的救护车把谋银接到了医院并给左脚照了片还上了夹板,要他卧床不能动。村长来看他并顺带服侍了他半天。村长说,我不可能长期在这里照顾你,还是请个人来照顾你几天,等骨头合了位再说。

谋银的主治医生说,老话讲“伤筋断骨一百天”,这个伤情没半年时间是好不了的。

虽然谋银的伤是交通事故引发的,但肇事者是白花马,主人是谋银,要谋银出钱找人来招呼谋银,等于上衣口袋里摸钱放到裤兜里。

当着医生的面谋银显得很老实,什么话也没说。背过身对村长说,信他条卵,我们对门园冬妹聋子不是有接骨的好药吗,等他们把我骨头接对位了我就出院去找冬妹聋子。用他的草药敷一下,两个星期就能下床走路。医生就是想病人天天住他们医院,要不然他们吃哪样?

村长说,别扯远了,当前最要紧的得找个人来帮你接屎尿啊。

我手又没断,还有一只脚是好的,我自己能解决。

村长说,你能解决是你的事,可你的主治医生要求你卧床不能动,要有一个人来照顾你。我想了一下,整个枫香瑶寨最适合的只有仙桃。村长是故意这么说的,枫香瑶寨的闲人多着咧,村长也在撮合他俩。

我一个大男人,请一个寡婆子来招呼不方便咧。

村长眉头一皱,说,你以为她还是黄花闺女,还没见过你那东西?再说了,你那天不是在她家睡了一夜吗?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是在她家住了一夜,可是那天我喝醉了,什么也没干。

村长一边摆手一边摇头,说,别说了,别说了,你这话鬼才相信咧,骗三岁小孩子差不多,一个风韵犹存的寡妇,一个如狼似虎的单身,两人在一个屋子里睡了一晚上,没什么事,除非你是太监差不多。

谋银翻了个身,感觉钻心地痛,差不多眼泪水都来了。闭着眼睛说,信不信随你,麻烦你给我买根拐杖我就没事了。

村长没有办法,只得依了谋银。在处理白花马的问题上,谋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应该要那母马的主人家赔钱。

村长说,哪有这样的事,你家的公马得快活了还要母马的主人赔钱,讲不过去。

谋银笑了起来,说,这养牲不和人一个道理咧,马授一次精要萎好久哩,好久都还干不得活咧。

你也要替你那白花马想想,它也是一条命咧,马就不要结婚过日子了?不能一天到晚都想着干活。你现在腿断了,即便白花马能干活也干不了。

谋银说,我讲的是正经的,养马的人都知道规矩。我给你讲个行情吧,我们这边一般的马配一次种几百块,最多也就两三千,内蒙古那边的好马配一次种好几万咧!

村长说,我只能把你的意见转达给对方,人家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

谋银最后还嘱咐说,你嘴巴放硬点,等我腿好了,我会亲自上门去找他们的。

母马是枫木寨老冲养的。母马可能是刚怀上,情绪有些反常,那天老冲给母马喂料时,肋骨被马踢了一脚,擦了自认为管用的伤药,但喘粗气还在痛。老冲听村长转述谋银的意见,显得有些激动,声音就大了起来,声音一大肋骨就痛,不得不放低声音说,人畜同理,要我出钱没门,我家的母马告他家公马强奸咧!

村长说,这么说来,白花马应该去坐牢。

老冲忍不住笑了说,坐牢就莫讲,反正白花马也得快活了,这事扯平就算了。

村长最后表态,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只是替谋银和你沟通一下,如果他不答应我也没办法。

老冲一本正经地说道,公马授了精是要有几天萎,很正常的事,但没有伤着元气,过几天就没事了,人也一样的,睡一觉醒来不又雄赳赳的。

住到二十天的时候,谋银没经医院批准就悄悄“跑”回家。此时,农村合作医疗还没开始实施,所有的开支都得病人自己负担。眼见一天要花销几百元,再有钱也要坐吃山空,比割谋银的肉还心痛。一天晚上,谋银要村长把白花马牵来,趁医生没注意的时候谋银骑上马就回了家。

冬妹聋子的接骨药虽然有一定的效果,但骨头没接正再好的药也没用。谋银可能是骑马回家移了位吧,此后,谋银的左脚比右脚短了两公分。走起路来像舂碓一样,无论走到哪都一路点头到哪。

谋银能走后的第一天是去枫木寨找老冲。老冲现在住院了。上次被他家的母马踢着肋骨以为没什么事,只觉得吃饭不香一天天瘦下去,还以为是得了什么病。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肋骨断了化脓,再不把脓抽出来命都保不住了。谋银住院的账还没结,不敢去医院找,怕被医生认出来。谋银为了出口气,对老冲的儿子吼了几句,没想到老冲的儿子比谋银还凶些:是你家的马跑到我家来的,取了你家马的孬种,莫讲别的,从毛衣上就损失了几千块。

谋银这才晓得,老冲家的马下马崽了,下了一匹毛衣和自家白花马一样的,肯定是自家马下的种。谋银肺都要气炸了,心想,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就因为你家那匹母马,自己白白损失了一万多块钱,最后还变成了瘸子。老子上屋来讲道理,凉水都没喝一口,好话也没得一句,哼,还收拾我,老子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在村子里一位土律师的帮助下,谋银一纸诉状把老冲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受老冲家母马的勾引,致使自家的公马跑到枫木寨,本人才被摔到公路外坎……要老冲赔偿人身伤害、精神损害等经济损失五万元。

最终谋银没有赢官司。一是谋银断脚残疾是谋银没有驾驭好马而翻下了公路外坎,应该自行承担责任。二是谋银的马跑了十多公里路,主动上门来和母马交配的,故母马的主人家不负责交配费用。三是驳回谋银的精神损失费的赔偿请求。

谋银觉得很委屈,自家残疾后活也干不了啦,却得不到一分钱赔偿,反而倒贴了几百块钱的诉讼费。好在土律师是本村人,只是吃了谋银几餐饭,没额外收钱。越想越气的谋银便借酒消愁,喝得更厉害了,从早晨起床就开始喝酒,一天到晚喝得眼睛通红,加上脚一边长一边短,走起路来更加摇晃。谋银现在又不能帮别人干活了,白花马继续喂起意义不大,不如卖掉。

那天,谋银喝了整整一天的酒。他告诉买马的,等他醉酒后就把白花马牵走,不要等他醒来。此后的一个多月里,谋银基本上是泡在酒里。谋银变得越来越糊涂,一天到晚嘴巴里嘀里嘟噜,不知他讲个啥,慢慢地变得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夜。

谋银又到市场上买了一匹棕色的小马崽。小马崽不能干活,只能陪在谋银身边。谋银说,如果一个村子里没有一头养牲,那还叫农村吗?这是谋银养马的理由。小马崽特别温驯,任小朋友们在它身上玩。整个枫香瑶寨家家都争着为小马崽喂料,想把小马崽弯在家里给小朋友当玩伴,这也给谋银省了不少事。谋银养的那只黄狗也整天跟在小马崽的屁股后面,只要小马崽不听话了,黄狗就会狂叫几声。村人们都笑说,谋银不像人,养的这两个畜生倒还通人性。

养了小马崽,心里得到了安慰,谋银坐在院子里还时不时唱起了山歌:单身日子真难挨/半边床铺起青苔/一天到晚吃冷饭/眼泪滴穿火塘沿……

村长,不好了,村长,不好了,我的小马崽被人偷了。

初夏时节,暴雨光临枫香瑶寨是常有的事。雨水不断刷洗窗玻璃。村长正拿着刚写完的新农村建设汇报材料进行修改,忽然,听到了窗外的叫唤声,拉开门见谋银戴着蓑衣斗篷,穿着一双皮草鞋,全身衣服透湿,双手缩在胸前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村长问完话就把眼睛转向一边,已是好几年没看到村人们穿戴蓑衣斗篷。农村现在的活儿不是那么急了,下大雨的时候在家休息就是,没必要穿蓑衣斗篷这么赶工。非得要在大雨里行走,也都是穿雨衣或者打伞。

村长啊,你一定要帮我,这是我的命根子。

村长有些不以为然,说,酒才是你的命根子咧。

谋银有些激动,说话语无伦次:不,不,不,不开玩笑。我那小马崽不见了,还有我那只黄狗。这事你得给我撑腰做主。我一直按照你的要求精心尽意地照看着,小马崽已经长大了不少咧,而且非常可爱。村子里好多小孩子骑它,它都不动。可是,今天早上下雨,它不在家里。我去它经常去的地方找,没有发现,听隔壁的几个娃崽讲,昨天下午就不见了。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谋银这下子唯唯诺诺起来,昨天,昨天……

昨天喝醉了是吧!谋银啊,谋银啊,你喝酒误事难道还少吗?你的腿是怎么瘸的,怎么就这么不记事呢,你要喝也要把养牲管好后再喝啊……

村长把谋银让进办公室,递上自己用的洗脸毛巾,叫他擦干了身上的雨水。又从值班室找了自己的T恤和长裤,叫他换上。然后,泡了杯热茶让他坐在椅子上喝。谋银迟疑了好久,在村长和蔼的眼神指引下,慢慢地落了座端起茶杯。如今整个枫香瑶寨组组都通了公路,家门口也能坐上公交。机耕道一丘田连着一丘田,犁田收割都使用了机械化,不需要马驮肩挑。养牛的只有几户人家,更不要说喂马了。谋银养的马成了整个枫香瑶寨的稀奇。

村长啊,要说好,整个枫香瑶寨也只有你对我最好了,什么事都麻烦你。我断脚在医院里也只有你去看我,还帮我把白花马牵回来照看,你是我的大恩人啊。可是,防不胜防啊!就是我家隔壁那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财狗,看我喝醉了趁火打劫,偷了我家的小马崽。我那黄狗肯定是被财狗拿来下了酒。我刚才去找了他,他不承认。我说也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我只有来找你帮我做主。你一定得帮我做主呀,村长!说到这里,谋银又像坐在他家院子里一样,目空一切地自个儿说话,不管村长搭不搭理他。谋银呵呵一笑,说,我等会儿回家拿把柴刀把财狗这狗日的砍成两半,哈哈,看你还雄,雄我这条卵——

村长安慰道,你别乱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等下雨停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丢了,还不一定咧!

雨慢慢地停了,山雾笼罩下来,感觉村部楼升到了半空中。村长发动他的摩托车,要谋银坐上去撑牢,一个屁都还没臭完的工夫就来到了谋银家门口。还未停稳,谋银就急忙跳下了车,差点摔倒。对着他家的邻居破口大骂:财狗,你狗日的出来,你看看,谁来了!偷了我的小马崽还不承认!这下看你认不认,老子要你去坐牢!

财狗人还在屋里,声音却传到了门外:谋银,你这个不夹卵的东西,养个小马崽都养不好,你去碰豆腐死算了。我偷了你的马崽了?哪个证明?你喊村长就是喊省长来都是空卵的。

谋银说,不是你偷,不是你偷为何不敢到庙里去赌咒!

我凭什么要和你去赌咒?

……

不要吵,不要吵。谋银你也别急。村长站在谋银和财狗的中间,说,我想问,昨天是哪个最后一个看到小马崽的?

财狗指着谋银的鼻子说,哪个看到,整个寨子里的人都看到,小马崽天天和小孩子们一起到大院坝玩,哪个没看到,只要眼睛没瞎的都能看到。

谋银插嘴道,这么讲,你也看到了。那到哪去了呢?你讲,你讲不出就是你搞了鬼!谋银敢这么指名道姓讲财狗偷他的小马崽,证明谋银不怕财狗。

财狗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没有把谋银放在眼里。两人吵着吵着就碰到一起来了。谋银伸出手要去打财狗,财狗猛地往谋银身上撞了一下,谋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村长立马挡在他俩中间。

财狗和谋银年纪差不多,在乡里的集市打短工,四十多岁才成家,有一儿一女还在上小学,前年婆娘跑了,现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屋里屋外的活儿像刺蓬一样理不清。

村长像拳击裁判一样挥着手,说,听我讲,听我讲——

“哒哒哒——哒哒哒——”几个孩子撵着小马崽来了。黄狗摇着尾巴癫癫狂狂地跟在后面。见到这场面,大家都沉默了,村长也没再说话了。

财狗首先发话了:谋银,你冤枉我你不得好死!你现在断左脚,过几天还要断右脚。

谋银自知亏理,笑了笑,露出满嘴黄牙:你这挨刀砍的,要你和我去庙上赌咒你又不敢去!

我为什么要和你去?我没这工夫!你冤枉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是滚坎死就是要发瘟死——财狗骂骂咧咧地进了自家的屋。他没有时间理这些无聊的事,他要煮早饭,一会儿两个小家伙要回来吃早饭。

谋银转过身假装生气地批评几个小孩子:你们把我的小马崽藏哪去了?

小孩子间便相互揭发:是小弟王,是金狗棒,是断尾巴狗,是春喜……笑声从山间传出,从树梢处又折了回来。谋银一脸正经地要孩子们站好了,他一个屁股上拍一巴掌。孩子们挨了一巴掌后,夸张地叫喊“痛死了痛死了”,然后又撅着屁股等谋银再来打,见谋银来了又赶忙跑开。见把谋银忙得晕头转向,孩子们乐癫了。感觉此时谋银也是个孩子。

枫香瑶寨除了谋银和财狗家外,都换成了砖瓦房,都用上了液化气。整个村寨少了屋顶那飘动的炊烟,也少了农村的风景和温度,更少了那动人的内涵。炊烟虽然古老但它永远温馨,永远悠远而深沉。乡村就应该有掮着犁耙,踏着蛙声,从田间地头归来的农家汉子。还有那结实而勤劳的农家少年,负着沉甸甸的柴火,赶着牛羊,和伙伴们从山路上蹀躞而来。

谋银回到家把鸡放了出来,他不养猪后把鸡全关在猪圈里,鸡比他跑得快,但出到院子里后就唱着歌等候在那里,谋银不喂吃的是不会走的。苞谷粒对鸡仔来说,实在太大。它们吃得直打嗝,细长的脖子朝上一抻一抻的。谋银种了一亩地的苞谷收了八箩籽粒,市场价一块二一斤,他留着喂鸡至少增值三倍。上一批鸡他卖了一千四百多,这批鸡到春节卖,价格会更好。谋银现在每个月享受两百来元的残疾补助,还有十一个月就满六十岁,之后一个月就有五百多块钱的五保金了。

谋银冠冕堂皇地说,枫香瑶寨要有他和财狗这样的人才叫农村,听不到鸡叫牛喊、看不到马打滚还叫农村吗?屋顶上没冒烟还叫农村吗?内心里谋银是不想去乡敬老院,那里不自由,至少限制了他喝酒。他找出许多不去的理由,从现在开始就广为宣传。村人们逗他说,是的,你莫去,你去了咱们村子里就不热闹了。谋银听出是在挖苦他,立马拉长了脸骂道,你晓得我这条卵!

这天,县里要到枫香瑶寨来检查新农村建设情况,村长急了,他最担心的是怕谋银在院子里喋喋不休,有损乡风文明。想起谋银每个月要到乡民政员那里领取残疾补贴,心生一计,要民政员把谋银喊到乡政府去,这样便能避开县里的检查。民政员接到任务后搭信给谋银说,明天上午八点钟到乡民政办照相,县残联要你们交近照。

谋银一大早就坐了通村的公交去了。去得太早,民政员还没起床。民政员说,先吃早饭吧,等下除了照相还有别的事,你就别喝酒了。

谋银笑了笑说,你没早说,我一起床就搞了一口,不过还不是很醉。

那你吃点饭压一压酒吧!民政员说完丢了一张餐票给坐在政府院子里石凳上的谋银。

这天一大早,仙桃正好到乡政府来交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款,看到谋银坐在乡政府院子里打瞌睡,觉得放心不下,也有损枫香瑶寨的形象。如果村长知道了这事,不仅谋银被批评,自家可能也要被骂。仙桃便连拖带拉把谋银弄到通村公交车上拉回了村子里。正当村支书给检查组的汇报时,听到谋银在自家院子里“唱歌”了。村长给民政员打电话,民政员却先说道,村长,我转个身就不知谋银到哪去了。村长气得骂娘。但事已至此只好等着挨检查组的批评。

当谋银那悠扬的歌声飘进检查组的耳朵时,检查组为之一振,伸出拇指夸奖道,一直以来,我们只重视物质生活,忽视了精神层面的东西,今天到你们枫香瑶寨,我们看到了!老百姓就是需要这个!这个好啊,歌声就是老百姓的精神生活。这是一个亮点,我们回去一定会做好汇报,你们一定要好好总结。虽然我们听不懂山歌,但这是你们这个民族的魂啊,一定要传承好!

村长眼睛看着谋银家的方向不停地点头,他有些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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