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我笔底
——陈从周豫园东部重修意匠略论
2022-08-31段建强
段建强
有诗有画别添情,泉石安排出谷音。莫说老来清味减,名园犹作费心人。
——陈从周《重修豫园东部有感》[1]
上海豫园东部重修工程是陈从周传统园林保护修复实践的重要案例,与陈从周对豫园长期的研究、关注乃至保护、修复有密不可分的联系[2-3](图1、2)。相较于云南安宁楠园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明轩的不同实践方式,陈从周自谓豫园东部重修是其“有所寓新的续笔”[4]①。如何理解这一自评?不仅涉及对豫园东部重修的历史理解,更可基于陈从周豫园保护实践,对当代传统园林保护深入省思。因此,笔者拟从“现场”“重修”“意匠”3个方面,对陈从周豫园东部重修意匠展开探究与讨论。
1 豫园东部景观鸟瞰图[2]Aerial view of the east part of Yu Garden[2]
2 豫园东部重建后鸟瞰摄影[1]Aerial view of the east part of Yu Garden after renovation[1]
上海“豫园”并不限于“传统园林”,而是在更大城市区域内作为老城厢空间核心区,而“园林”始终是这一区域存续的根本“意象”,具有锚固地域文脉的作用,显示出某种强大的空间生命力[5]。据杨嘉祐回忆,豫园的当代修复始于20世纪50年代[6],豫园所在城市空间场域始终伴随上海城市发展变迁。因此,上海豫园的当代修复,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层面,专指传统园林内部的修缮、重建与保护;广义层面则泛指以豫园园林为中心,包括湖心亭地区并向外辐射至城隍庙、小世界乃至豫园商城等众多老城厢历史风貌区的修复与重建。
厘清“豫园”当代修复的这2个研究层次,可以部分呈现当代修复实践工作的复杂性,也将陈从周豫园东部重修工程置于历史演进之中,考察个人思想及学术研究如何影响具体的保护实践决策及其结果。与前序研究中注重文物管理[7]、历史诠释[8]、城市风貌[9-10]、更新设计[11]、空间特征[12]等角度有所区别,本研究将聚焦于陈从周豫园东部重修造园技艺的解析:以“现场”多重约束(历史、文化、材料、技艺等)的变迁为研究前提,以“重建”中关键的保护修复决策思路为分析方式,以“意匠”重构中的技艺实现及其深层来源为主要目标。
已有较多文献对陈从周豫园东部重建工程相关状况进行了研究,展现了保护实践的具体细节。笔者在讨论中仅就现场情况分析的主要观点举证,不再引述大量原文,但就整个过程而言,豫园东部重修至少包含3个专业议题:1)面对被分化的传统园林场所,如何理解既存“现场”?笔者将深入剖析豫园东部“现场”的复杂性,以还原陈从周重修豫园东部的前提;2)将当代理解在历史场域中重建,如何处理重建的“意象”?尤其是基于陈从周相关研究文献和园林现场调查,梳理陈从周认为的具体造园“意象”;3)当代修复中的价值判断,如何建构评判标准?在本研究中体现为对陈从周具体造园重修技艺的解析。
这些议题不是孤立出现的,而是相互穿插、交错汇合于豫园东部修复实践活动,既涉及陈从周对“豫园”区域长期保护实践见证并完成的造园变迁,又关系到其对豫园乃至传统园林的历史研究,还体现出他个人在长期探索与实践中的当代理论思考。
1 现场
对于传统园林的修复而言,既存现场的复杂性始终是第一位的。这不仅是场所本身历史叠合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园林修复实践中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如果将这个“现场”的动态变迁及其层系叠合也同时置于保护决策过程,那么,在中国传统造园技艺中基于现场复杂性做出灵活判断的意匠营建,与重修面临的遗产价值阐释与造园技艺非遗传承等当代性问题相呼应,便是如何将“因”“借”等造园策略具体应用在保护工作中。
基于前述2个层次的理解,上海豫园区域的现场复杂性至少包含3个方面的内容:其一,历史演进的空间不稳定性;其二,城园互动的当代复杂性;其三,造园层系的叠合多样性。这3个方面在时间、空间、意象3个维度上使豫园的当代重修成为一个长期持续且不断调整的动态变化过程,其中对现有格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保护实践,便是陈从周对豫园东部的重修。
1.1 豫园当代修复
在上海豫园当代修复过程中,至少自杨嘉祐所言的20世纪50年代以来,“豫园”作为一个频繁更新的“现场”,就表现出某种特殊性:一方面,这个空间区域内的城市空间叠合不断体现出城市发展及其结构更新的矛盾问题;另一方面,在上海城市发展中,这一区域的强大活力也为这种矛盾的统合提供了遗产保护实践探索的“现场”。尤其是针对豫园传统园林的部分,在城市更新和遗产保护中,集中体现了这种“矛盾的统一”。
保护历程中一个较为复杂的情况出现在特殊历史时期。1973年,为迎接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来访,而对经历“破四旧”(1962年)、“小四清”(1964年)以及“文化大革命”前期破坏的豫园进行了紧急修缮工作;同期为响应“深挖洞、广积粮”号召,而将南部河浜填埋改造为简易“防空洞”。玉玲珑奇石周边造园意象重构与其他园林环境之间关系的梳理,也因叠合太多复杂历史信息,需重点清理并重建[8]。另一个较为复杂的情况,则是关于湖心亭归属问题而展开的长期保护争议[9]。
与豫园历史变迁相应,陈从周对豫园东部的保护实践,必然是一个长期的“保护-研究-实践”相结合的过程。如路秉杰所言,当代“豫园的修复历史并不算结束”[4],陈从周与豫园当代修复历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几乎经历了全过程。笔者认为,“豫园的修复与东部重建,不仅使陈从周先生以园林为中心的学术研究、保护理念、造园思想得到集中的体现和全面的实践,同时,也是先生借此考证自己造园思考的试金石”[13]。因此,回溯陈从周面对的豫园东部“现场”状况,尽量恢复现场的历时性与复杂性,有助于准确理解其在重修中的理论思考与造园意匠,进而从实践层面总结陈从周的造园思想。
1.2 更迭遗迹与共时现场
不同类型的场所变迁,非常具体地反映在不同历史时期场所内各处空间细节的改变,并发生复杂的时空叠合关系。随着豫园保护工作的展开,这些时空叠合关系始终处于动态变化中。最清晰的遗迹更迭是建筑物的重建或拆除。由于各历史时期的反复建设,民众侵占边角空间,使遗迹内部呈现出复杂且变动的权属关系,如拆除日宾楼就对豫园整体保护产生了影响(图3、4)。山水格局在园林遗迹中更迭的状况则比较复杂,比如得月楼作为少年宫使用的时期,曾在得月楼前面建设的硬化场地、水泥花坛都被拆除(图5)。
3 20世纪50年代修复前豫园点春堂区域平面示意图,可见复杂的园林空间边界[3]Plan sketch of Dianchuntang Area in Yu Garden before restoration thereof in the 1950s, which shows the complex boundary of garden space[3]
4 1960年修复后的豫园平面图,可见日宾楼已被拆除的情况[3]Plan sketch of Yu Garden after restoration in the 1960s after the Ribin Pavilion had been demolished[3]
5 20世纪60年代(5-1)至80年代初(5-2)豫园中“防空洞”填埋范围平面示意图,此处后增建“引玉”月洞门墙及堆掇“浣云”假山[8]Brief plans of the part of the “dugout” in Yu Garden that was landfilled in the 1960s (5-1) and in the early 1980s (5-2),where “Yinyu” Moon Gate and “Huanyun” Rockery were additionally built later[8]
一个要素的辨识,如玉玲珑奇石,几乎并不需要太综合的造园理论,但如何在场所中以之为中心具体安置其他相关要素,却需统筹做出考量。另外,重建修复至关重要的相关造园物资,也存在复杂的置入与流转现象。这些复杂的叠合层系使1961年初次修缮、开放的豫园又面临不同程度的分割、破坏和损毁,园林格局也与之前杨嘉祐的修缮预想差之千里②。
现场的变迁还呈现出2种倾向:一方面,来自城市更新对空间属性的重新定义,不同历史时期对园林遗产价值的不断认定,使文物保护实践随之变迁,导致以豫园“园林”为核心的周边城市空间被不断重新定义和意象强化;另一方面,豫园周边城市空间也因为园林场所变迁,呈现出更剧烈的改变,在当代保护修复进程中,也将豫园的园林部分置于始终被重新评估和定义的地位[14]。
长期变迁带来场地辨识的复杂性,使陈从周面对的更多是修复历代层叠共时性所呈现出的杂乱无章。经过历代重修的叠合,现场园林要素及其断代已难于决然区分,且要与要素更替变迁历史过程的断代研究交替进行。
2 重建
路秉杰在《陈从周与上海豫园的修建(上、下)》中将陈从周参与豫园修建的保护工作分为五大阶段,其中豫园东部修复工程又分为11个部分、10处修复,认为陈从周先生“借豫园这个舞台,完成了对中国园林的理论研究及造园实践的转型和升华”[4]③。笔者指出,“豫园再次以整体的‘晚明’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作为一个‘传统园林’而存在”,认为“尽管有众多缺憾,但豫园东部的修复工程毕竟为这座传统历史名园的存续和再生提供了更为完整的物质呈现和文化表达。陈从周在其晚年,终于得以全面实践自己深思熟虑数十年的造园理论”[15]。这反映在重建过程中的具体修复和场地整合,也记录于陈从周长期的理论研究文献之内:有对传统园林当代功能定位及转型的探索,也有对传统园林与城市空间整合统筹的保护理念,更包括对历史风格与建成遗产风貌关系的思辨。
2.1 功能归复
重建首先对豫园东部功能进行重新定位。由于长期被各行业公所分据,1949年后,豫园园林空间及其相关建筑也曾作为茶馆、书肆、小学、少年宫等不同功能,因此空间功能使用情况繁杂。在20世纪50年代豫园重建之初,尽管各方意见不一,但无论是提议将豫园改造为对人民群众开放的“人民游乐园”,还是将之修缮后仍作为“像样的园林”开放,都指向将豫园作为“园林”进行必要的修复[16]。
1957年,陈从周对豫园及内园状况进行调查,提出恢复豫园传统园林风貌的初步设想[5],并编撰《豫园图录参考资料》,为20世纪80年代东部重建留存了珍贵历史记录。在豫园东部修复中,陈从周根据长期思考积累与实证研究,尤其在此次重建过程中对现场进行了局部地层考古发掘,发掘出的池岸局部印证了明代大池驳岸及环龙桥的位置所在④。陈从周提出,根据潘允端《豫园记》所载明代格局,作为“玉玲珑-玉华堂”区域修复重建的关键依据,可恢复自内园始经环龙桥、“寰中大快”照壁经得月楼而至“引玉”月洞门的园林游线,为豫园做了功能性的空间梳理:在意象上全面归复传统园林功能,突出既存明代园林格局,整合现有园林风貌⑤。
正如陈从周所言:“功能各取所需,绝不能以幻想代替真实,故造园脱离功能,固无佳构,研究古园而不明当时社会及生活,妄加分析,正如汉儒释经,转多穿凿,因此古今之园,必不能陈陈相因,而丰富之生活,渊博之知识,要皆有助于此。”[17]笔者认为陈从周豫园东部重建的实践至少包括3个方面的功能归复:首先,通过重建工程使空间功能恢复至传统园林的园林意象;其次,通过具体的修复在匠作层面上恢复相关的传统技艺;最后,也是最富于挑战性的工作,指向明确的“复旧观”的传统园林文化价值观[15]。
2.2 风格接续
恢复传统园林的总体意匠确定后,陈从周随即考虑重建中采取何种风格意象,统合现场历史叠合的层系,协调不同空间碎片化的窘迫,而使豫园借东部重建,形成风格统一、分区合理、游线连贯、动静皆宜的整体,重现豫园作为传统园林的文化魅力。陈从周明确提出:豫园东部修复应恢复明代风貌[8]。因此,理解陈从周造园意象上的“晚明”观念,便成为理解东部修复结果的关键。由于豫园肇造于晚明时期,但亦毁于明末,后屡经重建,历史在园林现场造成的叠合使“风格”的多样化成为必须面对的事实,因此,园林意象上的“晚明”除山水格局、大假山一区和玉玲珑奇石外几乎无处寻踪。
虽陈从周明确提出以“晚明”为造园之意象,但“晚明”是作为他有关造园“神气论”的具体表述而提出的,并不单纯仅只是“风格”界定。可依据的参照除相关园林文献之外,江南地区众多园林遗存中有关明代的部分,无论断代还是赏鉴,或是造园技艺的研究,都被纳入了陈从周的调研、思考范畴。在《说园(五)》中,他就“风格”指出,“风格定始能言局部单体,宜亭斯亭,宜榭斯榭。山叠何派,水引何式,必须胸有成竹也,才能因地制宜,借景有方,亦必循风格之特征,巧妙运用之。选石、择花、动静观赏,均有所据,故造园必以极镇静而从容之笔,信手拈来,自多佳构。所谓以气胜之,必总体完整矣”[17]。
此处之“风格”,不能简单理解为某种艺术形式,而是对造园艺术规律性的认识。这种认识一方面来自陈从周跨学科的深刻艺术见解和个人艺术修养;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则来自他对传统园林文化遗存的现场考察、反复比对和深入思考。如关于豫园内部假山的鉴定、品评,就贯穿于陈从周《梓室余墨》的多处条目和《说园》诸篇之内,如《梓室余墨》中“石壁、步石等之极致”“叠石假山之翘楚”“豫园假山出自张南阳之手”“山顶建筑之顶,水际建筑之基”“叠山首重选石”“鉴定假山之诀”等多处,且将豫园置于江南园林范畴内,加以个案比对品鉴、总结叠山规律。在具体实践过程中,带领匠师亲往现场讲解、研讨,再运用于豫园东部重建之中⑥。
具体而言,在豫园东部重建中,之前所修九狮轩及轩前大池、会景楼等主要建筑的相互关系,成为造园风格统筹的关键。主要问题是要在现有建筑尺度无法更改的情况下,如何通过梳理其他造园要素,达到建筑间环境风貌上统一的目的。对九狮轩前大池重新划定边界、安排驳岸、设定游线等处理,使人们在靠近会景楼时尽量亲水以减轻会景楼较大体量的压迫感,这便是陈从周在东部重建中关于“风格”的重新考量(图6、7)。
6 20世纪50年代修复后的豫园,九狮轩前会景楼西侧大池及驳岸[3]Pool and revetment in the west of Huijinglou in front of Jiushixuan in Yu Garden restored in the 1950s[3]
7 豫园东部修复后状况,可见对大池形态及驳岸修整,以及植物配置调整情况East part of Yu Garden after restoration, which shows the renovation of the pool and revetment, also the adjustment of plant configuration in Yu Garden
不仅由于豫园肇建始于晚明时期,同时也因为陈从周对中国传统园林(尤其江南园林)的整体性把握体现出的他对“晚明”意象的偏爱,“风格”作为一个整体性的概念被讨论。
2.3 边界重整
中国传统园林中,对空间边界之界定,可被认为是《园冶》中“借景”的最佳“脚注”:无论是大园如拙政园中西部之间的复廊,还是小园如网师园月到风来亭后用于区隔主景区与殿春簃庭院的曲墙,都是界定空间边界的佳例,而这2处园林又恰是陈从周《说园》中较为核心的理论观点“动静观”推崇备至的案例。豫园东部修复中对边界的重整,可视为陈从周将传统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基本原则融会贯通并实际运用的意匠。虽然豫园东部有非常复杂的边界变迁与叠合,但其中有2处边界重整至为重要:一处为位于得月楼北侧的东西向“引玉”月洞门粉墙;另一处为纵贯通联东部南北数景区的“积玉”水廊。
“引玉”月洞门在豫园东部修复工程中是关键的空间区隔边界。在此,若对比东部修复之前的状况,可见东部修复工程在月洞门以南区域,主要是通过重新梳理游线,设置借景、对景、隔景、障景相关驻足点,完成对现有园林遗存的关系梳理,在相对局促的空间内完成“静观”的游园目标。因此,边界重整实际上是到“引玉”月洞门所在围墙处,才开始发挥实质作用:不仅作为开设月洞门的围墙,而且通过设置空间边界,对玉华堂、得月楼,乃至涵碧楼、会景楼等各景区之间主要园林空间及建筑关系的重新定义(图8、9)。
8 豫园东部修复后状况,可见“引玉”月洞门南北两区意象调整之情况[1]East part of Yu Garden after restoration, which shows imagery adjustment in both the north and south areas of “Yinyu” Moon Gate[1]
9 由“浣云”假山平冈小陂处从“引玉”月洞门自北向南望玉玲珑奇石意象Image of north-south view of Yulinglong Strange Stone through “Yinyu” Moon Gate from the small flat slope of “Huanyun” Rockery
另一处边界重整,则是有关积玉峰的重新安置。为突出玉玲珑-玉华堂主景,同时安置积玉峰的新景,玉华堂前原被毁汀浜被扩充为近方池,并对靠近安仁里边界处的单调空间进行边界重整,将新设之“积玉”水廊、“玩玉”石台、谷音涧等园林景观与既存老君殿以及新建的涵碧楼、听涛阁等众多空间加以统筹。积玉峰依墙安置于东部,与玉玲珑斜对处,设“积玉”水廊于石西,廊因石而曲,改变了边界平直的生硬,也巧妙地使游线转折而视线看向主景玉玲珑奇石,并在主要厅堂玉华堂南部设“玩玉”石台,即可隔岸临波鉴赏玉玲珑及其倒影(陈从周谓之曰“两个‘玉玲珑’”②),又可俯瞰,可谓一举多得。廊通向内园,回转至环龙桥与“寰中大快”照壁处,完成此处园林空间的重组(图10、11)。
10 重新安置的奇石,隔新建的临水游廊与玉玲珑奇石相对而望[1]A relocated strange stone, facing Yulinglong Strange Stone across the newly built waterfront veranda[1]
11 修复后玉玲珑奇石与“寰中大快”照壁及池中倒影Yulinglong Strange Stone and “Huanzhongdakuai” Screen Wall reflected in the pool after restoration
3 意匠
陈从周在《说园(五)》中指出:“造园综合性科学也。且包含哲理,观万变于其中。浅言之,以无形之诗情画意,构有形之水石亭台。晦明风雨,又皆能促使其景物变化无穷,而南北地理之殊,风土人情之意,更加因素增多。”[17]
陈从周在豫园东部重修中从传统园林的游赏方式(动观、静观)切入,探讨传统园林空间尺度、造园景致与赏园行为间的互动。对造园规律性的认识,很多都是在现场研讨和品鉴过程中得出的。尽管空间处理上面临众多不得已的困难,如空间院落因历史原因分隔无法打开,但通过在个别部位联通(入口空间或视觉引导,有时兼而有之),新旧融合而使不同景区间的连接更符合游赏园林的目标,成为豫园东部重修总体的造园意匠。
3.1 意象重构
在玉华堂与得月楼间设置东西向的隔墙,并开设具有通路与框景作用的“引玉”月洞门,便体现了“意象重构”的总体观念。在增加了这个空间划分之后,东部园林空间天然地被分为南北2个区域,南区在玉玲珑奇石-玉华堂间的水池周边设置主要的园林驻足空间,设置寰中大快照壁突出玉玲珑奇石,复建环龙桥联通内园与整个东部园林空间,在玉华堂前设“玩玉”石台正对玉玲珑奇石的同时,扩大堂前水面,形成与“积玉”水廊相望的曲尺型空间以便重新安置积玉峰,从而在整体上形成一个可以绕行且多点驻足静观的园中小园,江南园林中,此与陈从周极力推崇的网师园意匠相仿佛。陈从周将这种情况总结为“以疏救塞,以密补旷”:“坐豫园与维谷谈造园,以为小园树宜多落叶,以疏植之,取其空透。大园宜适当补常绿树,则旷处有物。此为以疏救塞,以密补旷之法也。此中消息,求之苏州网师园与拙政园可得之。”[18]
过“引玉”月洞门,则是另一番造园景致。出门便置身依壁新建的浣云假山之上,仿佛墙外有真山之脚突入大池(实则墙后乃玉华堂和得月楼等体量巨大的建筑),以相对真实的材料尺度,使空间从刚才的小尺度转而为疏朗开阔且尺度宜人的所在。在此驻足,近则有三折平板曲桥贴水,中则有流觞亭影跨水映于池中,过桥向北望,会景楼主体建筑在植物掩映之下,巨大的体量也不再觉得突兀,扩大的水面也将远处九狮轩隐约拉进游人们的视野(图12、13)。
12“引玉”月洞门北区造园意象,可见此区与玉玲珑奇石之空间关系Gardening image in the north area of “Yinyu” Moon Gate which shows the spat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rea and Yulinglong Strange Stone
沿此视廊趋步周游至会景楼、九狮轩,两者于南部均设隙地和平台回望园林来路之诸景,以紧贴既有建筑的方式,将建筑的巨大体量通过对游人行为的引导而消解,并将玉华堂、得月楼再次以“远借”的方式引为此区的景观。沿九狮轩前大池,经流觞亭转至三穗堂前穿越围墙的石洞,又如经板桥过“浣云”假山遥对玉玲珑奇石的“引玉”月洞门,均为结合赏园游线而设置空间分割的同时,考虑造园意象重构之妙笔⑦。至此,向东可至点春堂景区、向西可至大假山一区,东部重修的妙处在这“动观”的过程中意象纷呈,颇有拙政园中部的旷达雅致。
3.2 质感存真
王鲁民等总结陈从周豫园东部修复在工程与设计两方面有3种不同的方式,即“修整、接续、再造”,并认为“重视约束寻求、强调文化真实性的做法”是陈从周在豫园东部修复中所提倡并实践的“质感存真”理念[19]。“约束寻求”又可细分为场所、历史、文化、技艺等具体层次,使之在园林修复的文化真实性和风貌延续性之间达成某种合理的平衡,以杜绝城市“假古董、真破坏”的发生。
陈从周基于长期参与豫园保护工作的经验,在《说园(五)》中总结面对共时性现场的原则——“存真”。“荒园非不可游,残篇非不可看,要知佳者虽零锦碎玉亦是珍品,犹能予人留恋,存其真耳。”[17]陈从周对何为“真”有多处论述,究其根本是强调“自然”:“所谓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者,真也”。又说:“质感存真,色感呈伪,园林的真趣,质感居首,建筑之佳构,亦同斯理。真则存神,假则失之,园林失真,有如布景,书画失真,则同印刷,故画栋雕梁,徒炫眼目,竹篱茅舍,引人遐思。”[17]
除上述意象重构的总体思考外,“质感存真”在“积玉”水廊造园意匠中体现得尤为突出。此处原是杂乱边界所在地,既有点春堂、老君殿等区域的围墙,又有安仁里民宅⑧,还有内园有待重新梳理的游线,几乎是各区无法抵达的园中飞地或是豫园安置杂物垃圾的碍景弃地。陈从周依托“积玉”水廊,对积玉峰进行了重新安置,建设了新的谷音涧诸景,并将南北两区的所有古园,通过新建水廊的设置,进行游线、驻足点和动静观的意象整合。与此同时,通过设置“积玉”水廊,在整个东部形成可贯通南北区域“嘉则收之”的步移景异,又隔绝周边其他干扰而得“俗则屏之”的园林真趣。
“积玉”水廊的妙处并不仅在于新建一游线廊道,而在于通过弱化廊本身而强化新建水廊与其他园林空间的景观结构关系,突出运用中国传统园林文化中有关“借景”的理论;而增设谷音涧等处理,又是当代园林修复中综合文化遗产价值的创新考量。具体分析在豫园东部重修的意匠,以陈从周“动静观”的园林游赏观念,“神气论”的价值评判依据,使原本散乱无序、空间闭塞、边界模糊的部分,得到了基于传统园林文化精髓的妥帖安排(图10)。
3.3 动静之观
拟定了“晚明旧观”的风格意象,明晰了“质感存真”的评价标准之后,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些思考具体运用于豫园东部造园实践之中。在造园技艺层面,陈从周统筹解决了两方面的问题:造园空间格局的调整及全园观赏游线的重组。这种游线重组的安排来自陈从周《说园》中“动观”“静观”的思考:既包括空间格局调整带来的园林景致重新营造,又使重修的造园意象营造在一系列动态的观赏游线重组中得到新的整合。对于前者而言,东部重修侧重于“景”的再造,而对于后者,则更多体现为关于“游”的考量。
1)造园空间格局的调整。必须将既存众建筑之间的空地加以重新规划:池水之动静狭阔、掇山之远近高低、花树之疏密旷塞。这些主要反映在整个东部的水系梳理以及“浣云”假山的堆掇,这也是造园技艺的核心问题。据参与豫园东部重修的蔡达峰、张建华回忆,水系是陈从周亲自现场确定的④,这其中既有之前20世纪50年代的调整,又有将20世纪70年代临时“防空洞”拆除之后的重建,还有重新改造的部分,关键技术在于对水系联通的组织、水体驳岸的堆砌,这在陈从周《梓室余墨》的“上海豫园”等多个条目中亦有印证[18]。
以“浣云”假山的堆掇为例。关键在于将“晚明”意象“平冈小陂”以湖石堆掇,并在一个狭促的场地内,以假山山体尺度的变化,实现从近乎足尺到缩景入画的变幻。对掇山技艺而言,此处掇山多采用豫园内寄存的湖石旧料加新料组合而成,是极大的挑战。从“引玉”月洞门自南向北步入此区时,采用近乎真实的尺度将湖石平砌,自高向低顺应场地标高逐渐压低直至水面,使人如行于山脚,可隔水遥望会景楼与九狮轩,此处几乎全用大石拼接而成,浑然一体。过桥转至会景楼前回望,方可约略见“浣云”假山之一半,及曲折回转行至流觞亭内,整座假山似一江南烟云的水墨画卷,自西向东渐次开展,其中溪涧沟壑竟亦仿佛,此时,“浣云”假山方窥得全貌。
2)全园观赏游线的重组。游线有3种类型,分别是驻足点、环水系沿岸游线和穿水面步桥。按照陈从周在《说园》中“动静观”的鉴赏游览原则,在主要建筑物无法更改的情况下,合理调整空间布局,优化空间结构,实现造园意象。如通过调整水系驳岸,而在诸建筑周围形成一系列尺度不同的驻足观景点,包括玉华堂—会景楼—九狮轩前的观景平台、涵碧楼—流觞亭等临水对望俯瞰的驻足点等。而环水系沿岸游线的设置,则通过不同石材(驳岸主要石材是黄石或湖石,部分还采用了石质方池驳岸)之间的转换,使游人与水面之间的关系高低错落,增加了人与水系对面园景的互动可能,丰富了游园体验。而所设置的穿水面步桥,如环龙桥以及两座贴水曲桥,于水系狭窄处,游人赏园动线有所转折,在山水统合处,别出心裁接续出步移景异的妙笔(图13)。
13 过“引玉”月洞门立于曲桥隔池回望“浣云”假山与得月楼一角View of “Huanyun” Rockery and a corner of “Deyuelou” through “Yinyu” Moon Gate from the zigzag bridge across the pool
3.4 曲具画理
行文至此,在基本阐明陈从周在豫园东部重修中的保护实践和哲思意匠后,需特别指出的是,种种现象背后得以成立的根本仍然在于陈从周的文化实践具有的当代性。这种当代性是一种“实践”的进程,对传统造园意匠的营造技艺而言,这种当代性提出了一种关于“风格”修复价值悖论的思考;同时,也在具体修复营造的策略上,以意象重构的方式加以实现,这是陈从周结合传统园林文化研究之后,对造园艺术创作美学规律如何接续于当代语境的系统思索。
陈从周在其著作中多处谈及中国传统艺术创作、美学及鉴赏的普遍规律问题,并在与造园实例的反复印证比较中,逐渐总结出一些跨越不同艺术门类又互相融通的原则。其中,传统诗、文、书法、绘画乃至曲艺等文学艺术形式及其创作规律性,与造园的互文、互证、互鉴,在陈从周的豫园东部重修实践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诗情画意,胸中丘壑,运于笔底,方成佳构⑨。
仅以东部陈从周堆掇之“浣云”假山为例,略加分析与评述,作为意匠篇之总结。如前所述,“浣云”假山堆掇体现为一种趋近足尺“平冈小陂”的面貌,亦存缩景入画“云烟江南”的变幻。将之置于东部全园景致中观之,则又可得别开生面的意趣。在得月楼之北、“引玉”月洞门所在隔墙之下,将整个区域的水域与假山堆掇统一考虑。由于流觞亭与得月楼之间新增隔墙后的空间尺度相对局促,因此在假山堆掇的安排上,采取了靠近月洞门处以真实尺度完成山脚的写仿,并以曲折简洁的贴水板桥,用低平开阔的视阈,将游人的视线引向会景楼、九狮轩西侧重新扩大的水面。至会景楼前,则通过隙地引人回望产生的距离感,重置游线选择和观景驻足点,拉开与“浣云”假山的距离,以便缓解尺度变化带来的视觉效果。随游线延伸,沿“浣云”假山与九狮轩前大池中间变窄水系上的另一座曲桥,将人引向流觞亭。至流觞亭则成为浣云假山最重要的“静观”之处(图14)。
14 “浣云”假山重新布置后,隔水相对的流觞亭成为“静观”南北景致的绝佳驻足观赏点After the renovation of “Huanyun” Rockery, Liushang Pavilion opposite to “Huanyun” Rockery across the pool becomes an excellent scenery viewing point for “quietly watching” scenery in both the north and south areas
此处观赏“浣云”假山,可见水平延展开的湖石假山将隔墙几乎全部消解,呈现出较为完整的山林意象:自西向东环视一过,仿若从江南山水中由远及近,渐次展开,假山尺度感也逐渐由缩形的拟写变为真实的小陂,中间仿佛经历了看山、入山、游山乃至出山的全过程。而从流觞亭下驳岸蹬道达至水面,观云山倒影,可约略见到山石间赏景点题之“浣云”,益显山水天光浑然一体的意境。若适逢烟雨,云雾缭绕,水映山而自远,更可神思虚渺、如入画中,自能得其真趣矣!
4 结语
在上海豫园东部重修中,陈从周基于他个人对豫园长期的现场介入和传统园林的理论研究,全程参与了豫园的当代保护,他着意提出“质感存真”的保护原则,身体力行“寓新续笔”的造园意匠,推崇备至“运我笔底”的文化自信,为豫园的当代存续提供了重要的空间文化基础,也开启了豫园的城市更新和属性转型。
从城市更新机制上认识豫园当代保护实践在上海城市发展中的意义,经由陈从周东部重修保护后,豫园更多从“发挥锚固作用”的传统空间,进入一个崭新的“意象持续”时期,陈从周重修所奠定的“晚明”风格意象,是园林文化在当代造园保护实践中对传统转译和意象重构的有益探索,也是当代园林遗产和文化景观交叠的一个典型切片、具体实践和寓新意匠,都具有在理论上进一步总结的可能性。
从属性转型进程中去认识豫园东部重修过程及其修复以来的历史,陈从周在豫园东部重修中创造性地运用当代研究而探索并建立的传统园林当代保护范式,其所具有的开放性特质,从而在更大空间场域内的城市更新进程中成为文化动因。同时,这种基于文化转型的内核,以豫园东部重修为契机,无论是文博机构的蓬勃发展,还是文创产品的迭代,都逐渐扩展为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
陈从周在豫园东部重修保护实践工作,以开放通融、续延传统、形塑文化的结果,为传统园林当代保护修复提供了成功的样本;在此过程中他提出的传统园林重修保护理念,如“质感存真”“神气论”“园以兴游”“有法无式”等,对深刻理解中国传统园林的可变性、适应性和文化性,提出了深刻的反思;当然,最重要的则是陈从周通过豫园东部重修,结合云南安宁楠园、纽约大都会明轩等多类型的个人探索[20],对中国传统园林的未来保护和文化存续之路,提示了可行的途径。正如陈从周自己在《说园(五)》中的总结:“古今中外运我笔底,则为尚矣”[17]。
致谢(Acknowledgments):
感谢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王伟强教授惠允使用摄影照片。
注释(Notes):
① 这一观点来自路秉杰先生,并被多次征引。路秉杰在《陈从周与上海豫园的修建(下)》中转引其硕士生曾荆玉硕士论文《陈从周造园思想及其理论》的说法,似乎应为路秉杰转述陈从周先生晚年自述,但仅见于此。后笔者口述访谈路先生时有所述及,陈从周先生弟子刘天华先生亦在回忆中有所印证。转引自参考文献[4]125~163页。
② 相关内容出自肖荣兰口述史料。笔者于2010年6月29日对时为陈从周助手的弟子肖荣兰先生作口述史访谈(未正式发表)。
③ 这些论点主要引自参考文献[4]98、126~140、163页。
④ 相关内容出自蔡达峰口述史材料。笔者于2010年5月31日对原豫园管理处蔡达峰先生作口述史访谈(未正式发表)。另,参考文献[8][15]等均述及局部的场地考古,疑为在重建中发现的残迹,并未见完整考古发掘报告。
⑤ 具体重建细节,可参阅参考文献[8]相关章节内容。
⑥ 陈从周非常重视现场,一方面是豫园重建现场的意匠指导,另一方面则体现在他与具体修复匠师在苏州园林中就有关豫园相关问题的现场讲解。他在《梓室余墨》中记述:“上海豫园1959年扩建中,今九狮轩前巨池,由余划粉线定范围,叠石之前偕匠师同至苏州一周,遍观诸园之作,一一为之讲解,虽诸匠师皆为初次从事掇山工作,但一经大家互相研讨,归叠此池,尚能称意。学问之道贵在切磋也。”详见参考文献[18]239页。
⑦ 在总结九狮轩大池驳岸意象的造园技艺时,陈从周在《豫园九狮轩前巨池设计修筑经过》谈道:“园林聚水,欲使有汪洋之概,不因水之深浅而受影响,贵乎砌驳岸上用力,其叠石必使有高低层次,筑石矶、石渚,万不能砌成平直,如是因高低石岸之引导,人有亲水之感,方为上品,苏州园林之网师园是为先例。”详见参考文献[18]239页。
⑧ 在后来扩建中此处民宅被拆除至安仁里临街界墙,从而变为“积玉”水廊的扩大水面,但却破坏了东部修复中“积玉”水廊半廊的造园意象。
⑨ 除在《说园》中有较多论述外,在《梓室余墨》中也体现了陈从周在这方面的跨学科思考,如卷一“造园与诗画同理”“叠山首重选石”,卷四“鉴定假山之诀”,详见参考文献[18]。
图片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图1引自参考文献[2];图2、8、10引自参考文献[1];图3、4、6引自参考文献[3],由作者改绘;图5引自参考文献[8];图7、9、11由王伟强拍摄;图12~14由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