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绘对于空间的再书写
——以镜清斋(静心斋)图档解读为例
2022-08-31张楠孔宇航
张楠 孔宇航
“建筑师不制造建筑,他们通过绘图来设计建筑。”[1]
——罗宾·埃文斯(Robin Evans)
1 绪论
“观察—绘图—读图”是建筑师最基本也是永恒的工作命题,建筑实体与建筑图绘既互为因果,又彼此独立,二者之间的对比与互证成为建筑学研究的重要方法与路径。其中,大多数研究围绕建筑实体展开,以图绘为辅助进行信息辅证与考辨。然而,恰如埃文斯所指出的:“建筑师与画家和雕塑家的区别在于,他们从不直接接触思考的对象(建筑物),而是通过某种中介介质——图绘,才能跟对象发生关系。”[1]因此,他强调对于图绘能动性的认识应该是关注其与物质空间之间的差异性而非相似性。参照这个思路,本研究以图绘档案与镜清斋(静心斋)之间的信息呈现,以及作为分析工具的二者如何互相解读为切入点,重点分析不同时期皇家园林镜清斋①的5幅图绘。
镜清斋始建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与西侧的五龙亭、阐福寺、澄观堂与大西天经厂共同构成太液池北岸的景观群。此后200余年间镜清斋虽历经数次添改修建,但仍旧可以清晰识别出乾隆时期的格局。除建筑与园林实物留存的完整性外,镜清斋的另一项宝贵之处在于其丰富的图纸档案,如康熙八年(1669年)的《皇城宫殿衙署图》、乾隆十五年(1750年)的《京城全图》、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西苑太液池地盘图》、同治十三年(1874年)的《北海镜清斋添盖房屋地盘细底》以及1936年中国营造学社林徽因与刘致平所绘的测绘图《北海静心斋平面及剖面图》等。这批图档不仅记录了镜清斋不同时期的营建情况,同时由于文化语境、绘图目的、测量工具、绘图技法等差异,每张图纸都是绘图者对于同一物质空间的现场经验的再书写,包含绘图者对于大尺度空间规划、地景关系、设计方法以及空间的认知。
以图绘为主的园林研究成果较为丰富,根据研究视角与方法大致可分为3类:1)通过绘画(通常为园林册页实景画)与园记的考证进行园林复原与再现;2)利用传统建筑图解析古典园林的测量、营建与工程方法,以“样式雷”研究为典型代表;3)通过对个案的系列图像(包括册页、手卷、方志图等)的解读,解析园林作为文化视觉景观的形象建构。对于镜清斋的研究则更偏重营建历程与园林空间分析,刘致平[2]、胡绍学等[3]、彭一刚[4]分别就布局特点、景观要素、视线与空间关系等进行了详细解析。天津大学建筑学院自1985年起多次对镜清斋进行了测绘调查,精确记录了园内建筑组群位置尺寸等重要信息。2021年《建筑学报》出版“镜清斋深描:中国园林的山水和营造”专题,收录的7篇文章分别从营建史略、空间场景、叠山理水等方面进一步勾画了镜清斋的全貌[5-11]。
既往研究基本梳理出镜清斋在不同时期的建制格局,同时结合乾隆的诗文与“样式雷”图纸,对于空间意境的讨论亦有一定的进展。在此基础上,笔者从图绘的角度重新审视,将图绘作为知识的对象,解读不同时期绘图技法、标注等制图痕迹,揭示绘图者为何会有此观察,以及为何会以特定的方式将其绘制成图。结合现场调查,对5幅绘制于不同时期与技术语境的镜清斋图纸进行细读,解析隐藏在档案中的知识并揭示设计的条件、方法和研究路径(图1)[5-12]。
1 镜清斋图档与相关营建信息汇总[5-12]②Summary of Jingqingzhai drawing archives and information about the construction of Jingqingzhai[5-12]②
2 建成之前:皇城图中的城市景观
绘制于康熙八年(1669年)的《皇城宫殿衙署图》(以下简称《皇城图》)[13]与乾隆十五年(1750年)的《京城全图》[14]不仅记载了镜清斋建成之前的场地情况,同时由于2幅图所绘制的范围较广,通过解读图纸可以更准确地理解镜清斋所处场地乃至太液池北岸在城市空间中的定位。
《皇城图》是现知最早的记录北京皇城建筑布局的舆图,全图长2.38 m,宽1.78 m;图绘范围南起大清门,东至东安门,自此西北,包地安、西安二门于内[15]。通过与卫星照片对比可知,《皇城图》并非严格依照比例绘制,建筑组群的尺度以及建筑物之间的距离皆与实际情况出入较大。其中,位于画面中部的宫城与中海区域比例较准,上下两部分则在南北方向被压缩,琼岛至北岸这一区域变形尤为严重(图2-1)。原本位于城市中轴线的宫城区域并非位于图面正中,而是略偏右,为太液池留出图面。图中房屋均未设色,而河池树木则施深绿。南北走向的太液池与宫城(人工)的(山水)格局成为构图中轴(图2-2)。
2 《皇城宫殿衙署图》中的空间变形与构图Spatial distortion and composition of the Map of Government Offices in the Imperial Palace
具体到太液池区域,《皇城图》中的琼岛被绘制为一个远大于实际尺寸的圆形岛屿(实际为南北长东西短的椭圆形),置于湖中央(琼岛实际明显与东岸距离更近),并且将白塔画得极为高大。由于东西两岸的建筑大都较为低矮,隐藏在土山之中,白塔成为太液池区域乃至皇城境内的制高点。因此对于北岸的建筑组群而言,与琼岛的对望关系成为空间规划的重要考量。北岸岸线与现状大体接近,图中特意强调了岸边树木,除五龙亭延伸至水面外,其余建筑皆退后,隐于池岸林木之中。图中绘制出北闸口与其西侧场地的高差,以6级台阶相连。镜清斋场地内部未见房屋,有一巨大的平台西邻大西天经厂东侧,东接闸口处的台阶,场地中央有一石屏③。
《京城全图》的成图时间晚于《皇城图》81年,原图为折装册页式本,上下分为17排,每排3册,共计51册[14],绘制范围涵盖乾隆朝京城全境。以墨线勾绘基于平面布局的建筑立面,水体施淡墨色。与《皇城图》相比,《京城全图》的可贵之处在于严格按照比例进行绘制,全图比例为1∶650[14]。太液池北岸区域被分为两部分,分别出现在第4、5排。图像拼合之后再进行地理配准④,与现状卫星图片比较可以看出北岸岸线并未出现大规模的变动与改造。
与《皇城图》相比,《京城全图》中琼岛的位置虽然更接近现状,但仍旧将椭圆形的琼岛绘制为边界较为柔和的圆形轮廓(图3)。鉴于《京城全图》的精确度较高,且图中对于琼岛南北方向跨度的定位较为准确,因此或可推测轮廓的偏差应不是受到测量工具的局限,而是表达琼岛作为景观核心的理想图式。同样的画法亦见于同时期张若澄所绘制的《燕山八景图·琼岛春阴》,虽然是园林册页画,但画中圆形的琼岛与超尺度的白塔仍旧是被重点刻画的对象(图4)。《京城全图》中的琼岛格局与《皇城图》相比有了较大的变动,包括沿着南北轴线增建永安寺南坡组群,并在西坡新建悦心殿、庆霄楼组群以及一些点景亭,太液池北岸的格局则未发生大规模的变动。北侧大墙位置未改,但在南侧新加一斜墙,由大西天一直延伸至北闸口,两墙之间有房屋分布,恰好是《皇城图》中所绘平台的位置,平台、台阶与石屏均未出现(图5)。《京城全图》中不再绘制树木,而是以单线勾勒出土山的轮廓,不做退晕渲染,绘制出叠石的位置与形状。
3 《京城全图》太液池局部(线稿)Taiyechi in the Complete Map of Beijing (outline)
4 《皇城宫殿衙署图》《京城全图》《燕山八景图·琼岛春阴》《西苑太液池地盘图》中的琼岛与白塔Qionghua Island and White Tower in the Map of Government Offices in the Imperial Palace, Complete Map of Beijing, Eight Views of Yanshan — Spring Shade in Qionghua Island, and Map of Taiyechi in Xiyuan
5《皇城宫殿衙署图》(5-1)与《京城全图》(5-2)太液池北岸对比Comparison of the North shore of Taiyechi in the Map of Government Offices in the Imperial Palace(5-1) and the Complete Map of Beijing (5-2)
3 初次营建:地盘图中的西苑整体设计
3.1 北岸的空间规划
绘制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西苑太液池地盘图》(以下简称《太液池图》)记录了乾隆朝对于北海的营建的阶段性成果,完整地呈现出镜清斋初次设计的空间布局。《太液池图》长1.84 m,宽1.08 m[16],绘图范围以太液池为中心,南起团城,北至苑北大墙,包括东西两岸的建筑组群。《太液池图》比例与《京城全图》几乎一致,且绘制时间仅相差9年,叠加对比之后可以看出2幅图中重点建筑的位置重叠度较高,但岸线与景观则略有出入。可以推测《太液池图》是在前者的基础上重新绘制,意图在一个完整画面中呈现太液池的全貌⑤。图中以柱网平面表示建筑,此外墙垣、台基以及山石轮廓均以墨线勾勒,土山渲赭石色,叠石为灰绿色,水系以绿色渲染退晕,道路以红色的点状线标示,重要建筑有黄色题签[16]。相比于平立面结合的画法,地盘图的优势在于建筑的定位更准确,且建筑与院落之间的比例关系更具可读性。
通过与前2幅图相比可以看出,此时《太液池图》中琼岛四面的景观密度又有增加。其中与北岸视觉关系最密切的北坡新建漪澜堂与道宁斋组群、小昆邱、延南薰、环碧楼、嵌岩室、小平台、一壶天地等。值得关注的是,琼岛的轮廓已经被绘制为较为准确的椭圆形。北岸的建筑格局亦有变化,除了对于已有建筑组群的添建,最明显的便是大西天两侧新建的西所与镜清斋。阐福寺、澄观堂、西所与大西天经厂4组建筑宽度接近,皆为东西窄南北长的矩形构图,面向琼岛比邻而立。五龙亭可看作是阐福寺组群的前序空间,伸至水面;澄观堂则与阐福寺山门取齐,以环绕的土山遮挡;西所与镜清斋的定位以大西天经厂为基准,岸线在此向南退,西所若是与大西天经厂在南侧取齐则显得拥挤,因此只能再向北退,但土山则未随之挪动,为九龙壁空出足够的空间。岸线在镜清斋前再次向南收缩,场地进深变小,不足大西天经厂组群的一半,镜清斋因此成为北岸建筑群中唯一横向展开的组群(图6)。
6 西所、大西天经厂与镜清斋的比例关系Proportio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Xisuo, Daxitianjingchang,and Jingqingzhai
《太液池图》明确绘制出西所、大西天经厂与镜清斋3组建筑群之间的比例关系。以琉璃阁的方形院落为基本模数,大西天经厂整体比例为1∶3。向西移动一个模数为西所七开间大圆镜智宝殿所处院落,继续向南移动半个模数为五开间山门所在院落,西所院落整体比例为2∶3。镜清斋组群整体比例为2∶1。在制图比例相同的情况下,相比于《京城全图》呈现出的地景营造与建筑的位置关系,《太液池图》更强调的是北岸建筑组群之间的比例关系,这也反映出乾隆对于太液池区域的整体设计理念。
3.2 镜清斋的2条轴线
《太液池图》中的镜清斋包括11个建筑单体,北岸码头正南为三开间宫门,入门为方池,四周环以抄手游廊,池北为五开间镜清斋,前接檐廊,后出抱厦三间。过镜清斋后,沿游廊向东为三开间的抱素书屋,南侧邻池,沿折廊往东为两开间韵琴斋,坐西朝东,南侧山墙出抱厦为亭,额曰“碧鲜”。韵琴斋与宫门东侧游廊之间为弧形院墙,并有水道沟通内外。镜清斋西侧为两开间画峰室,以游廊缀连;画峰室南有池,上设云步叠石平桥,通至别院值房;三开间正房坐西朝东,北厢房为两开间。镜清斋以北有三开间沁泉廊,廊西山石之上有枕峦亭。沁泉廊东有石桥,桥北沿石磴绕池往西为三开间罨画轩,东接游廊,往南为两开间焙茶坞,出前廊与抱素书屋以曲尺廊相接(图7)。
7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镜清斋复原图Restoration map of Jingqingzhai in 1759, the 24th year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Qianlong in Qing Dynasty
相比于不远处的画舫斋与濠濮间纵深长于面宽的场地,这片进深较浅的不规则场地并非是营造幽深之景的上佳之选。但是,近处的琉璃阁(90 m)与远方的白塔(750 m)延伸为一组十字交叉的轴线,为镜清斋的布局提供了一种空间方向转折的可能性。由白塔定位的南北轴线形成了从外部入园的行动路线⑥,宫门与镜清斋沿轴线围合形成方池水院,布局严整,平面呈封闭状态,在构图上形成一个稳定的方形。而绕过主厅后,南北方向的空间深度则迅速被消解,封闭空间塑造的竖向视觉遮挡消失,视野随着横长的水面豁然开阔。镜清斋与沁泉廊之间的水面成为2条轴线的交叠区域,虽然视线仍旧沿着南北轴线定格于沁泉廊以及后面的山水,而路径则沿着曲尺游廊转向东西,横向轴线的铺陈就此展开。
东西轴线以琉璃阁为西望的视觉焦点,行动的转向将狭窄的水面化为涧流,沿驳岸错落布置建筑单体,强化东西方向的空间纵深感。除了镜清斋组群具有明确向心性的合院式布局,其余建筑布局较为松散且以游廊缀连,风景与屋宇交错,布局灵活,环绕着水面勾连出绵延动态之势,与南北轴线上严整的秩序感形成反向逻辑。
4 修缮勘探:“样式雷”图中的模数与开间
4.1 作为模数的宫门
绘制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的《北海镜清斋添盖房屋地盘细底》(以下简称“样式雷”图)是为同治皇帝整修三海工程所作的勘探测绘,详细记录了镜清斋组群现存的建筑形制、尺寸及残损情况[5]。从图中可以看出部分建筑虽有损毁,但整体格局仍与乾隆朝初建时大体一致(图8)。
8《北海镜清斋添盖房屋地盘细底》布局比例与模数Layout proportion and modulus in the Detailed Map of Additions to Jingqingzhai in Beihai Park
图中标注了各个建筑的详细尺寸,经过与三维激光扫描数据对比可知,建筑单体的尺寸与现状基本吻合。图中记录的8座现存建筑单体之中存在2套开间模数,即宫门与镜清斋组成的核心组群,以及沁泉廊、画峰室、抱素书屋、韵琴斋与罨画轩组成的另一组群,其中前者明间开间为13尺(实测尺寸为4 150 mm)、次间为12尺(实测尺寸为3 830 mm),后者的开间在10尺左右(实测尺寸为3 211 mm)⑦。规则的模数叠加形成极具节奏感的建筑序列,例如南北轴线上的三开间(宫门)—五开间(镜清斋)—小模数三开间(沁泉廊),以及东西轴线上的五开间(镜清斋)—小模数三开间(抱素书屋)—小模数两开间(焙茶坞)。2套模数以不同的组合方式互相渗透与延伸,不仅完成了对于中心组群的强化,并暗示从“宫殿式”到“园林式”的空间转化。
相比于前3幅图所关注的城市尺度,“样式雷”图的重点则是小尺度园林的精细测绘。受限于测绘工具,且由于园内地形高低起伏测量难度较大,“样式雷”图在总图布局上有一定程度的失真。而这种“不准确”亦可以视为绘图者在数据采集有限的情况下对于空间的“再现”,包含了他们对于空间的解读,即在总图关系复杂的情况下,选择进行测量的点位,以及根据营建惯例与现场经验,选择特定的建筑度量作为模数进行定位。
“样式雷”图中绘制的宫门与镜清斋组群的位置关系与三维激光扫描结果一致,宫门与镜清斋所形成的方形区块,边长约为宫门进深尺寸(即宫门台基的进深尺寸)的3倍,方池和镜清斋(不包括北侧抱厦)的进深皆与宫门进深的尺寸基本一致。此外,三开间的尺寸(即宫门台基面宽尺寸)不仅是建筑体量的基准,同时也是距离的标准量。镜清斋北侧台基至抱素书屋西山墙,以及抱素书屋东山墙至焙茶坞西侧廊的距离皆为此数,图中都清晰呈现了这组关系。有趣的是,图中将镜清斋与沁泉廊之间的距离亦定为与宫门的面宽相等,而实际两者的距离则更近,为宫门的进深尺寸(图8)。可见,镜清斋在初期设计时已有了明确的模数概念,并且已被负责建造的工匠以及后期进行勘探的制图者所掌握,因而才会有图中模数被误用的情况出现。
4.2 两开间的变化
两开间作为最小的空间单元,在整体空间构图中起着关键作用。“样式雷”图中以尺为单位⑦,完整记录了园中3座两开间建筑的模数关系。画峰室、焙茶坞与韵琴斋在规模上大体相似,且平面都呈方形,并通过与廊的组合形成丰富的空间变化。其中,韵琴斋是三者之中的基本型,开间为10尺(实测尺寸为3 211 mm),进深为12尺(实测尺寸为3 800 mm),前后出廊,深4尺(实测尺寸为1 340 mm),形成一个边长为20尺(实测尺寸为6 480 mm×6 422 mm)的方形。焙茶坞是其中最小的一间,在10尺(实测尺寸为3 265 mm)的开间基础上,将进深缩减到10尺(实测尺寸为3 170 mm),前后出廊,形成一个尺寸为20尺×18尺(实测尺寸为6 510 mm×5 750 mm)的与正方形接近的矩形。画峰室则是其中最大的体量,在保持开间基本不变的前提下⑧,将进深扩大至16尺(实测尺寸为5 110 mm),后廊尺寸不变(图9)。
9 两开间的变化Variations of two-bay structure
就空间划分手法而言,韵琴斋与焙茶坞是减法,从基本方形中分出前廊,完成局促用地内的空间衔接。而画峰室则是加法,是在自身完整的方形之外再加连廊,则是为了争取室内空间的最大面积。因为对于焙茶坞而言,在不到20尺的距离内,减小进深可以争取到北侧更大的水面。此外,从镜清斋、抱素书屋再到焙茶坞,建筑尺度从5间减少到3间,最后到2间,逐渐向北退,收紧水面,也意味着它必然要以极小的空间尺度建在此处。而画峰室的功能是将对面的叠石与枕峦亭收入北窗之内,因此则需要抬高檐口,建筑整体也随之扩大。
此外,图中亦表示出树木位置。岸边未植树,站在宫门前便可同时看到白塔与景山万春亭。园内树木均有点景的作用,如枕峦亭东北侧有树立于石山低矮处,东南侧有树立于水中。宫门西侧、罨画轩西侧、焙茶坞南侧均有一株,点出空间转折,抱素书屋前则有双树,强化书屋与罗锅桥(抱素书屋北侧石桥)的对位关系。东跨院池岸树木较为密集,西岸3株树木为韵琴斋之对景,南岸2株为罨画轩南望的底景。
5 营造学社测绘:建筑师的眼睛
1936年,营造学社成员林徽因与刘致平绘制的《北海静心斋平面及剖面图》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组测绘图,包括平面图与南北方向的剖面图,墨线尺规作图,柱与墙涂黑,台基、门窗以及山石水池以单线勾勒,边界加粗,水体、植被、石铺地面均以不同肌理绘制,未涉及内檐装修,范围包括静心斋(镜清斋)及宫门前码头。
通过与“样式雷”图相比,园内格局主要有以下8个方面的变化。1)西北角沿北侧大墙添建叠翠楼,面阔7间,进深4间,出前廊,卷棚歇山顶。一层西侧接斜向爬山游廊28间,至山脚向东折衔接画峰室前廊,廊下过水,叠翠楼二层东侧设爬山游廊34间向东连接罨画轩。2)画峰室前廊东间前新建一座直桥,向东南方向延伸与沁泉廊西侧驳岸衔接。3)西跨院值房位置与“样式雷”图中所绘一致,但仅有三开间正房与两开间北厢房。值房院墙外西南处新建五开间值房,西侧新建园墙。4)“样式雷”图中标识罨画轩与焙茶坞之间的爬山游廊为两间爬山廊与两间平廊交替,而林、刘所绘剖面图中则为连续爬山廊。5)抱素书屋东山墙外加南北方向游廊两间。6)镜清斋两侧游廊以及耳房有变动。7)北侧外墙由直线改为折线。8)抱素书屋前仅余西侧树木,焙茶坞前与枕峦亭东南方向的树木消失。
作为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建筑师,林徽因与刘致平所绘制的平面图中严整的对位关系亦反映出二人在测量设备有限的情况下对于场地与空间问题的敏锐认知与准确把握。图中绘制的整体格局的尺寸准确:以宫门—镜清斋的正方形为中心作九宫格,可以看出码头、韵琴斋、罨画轩以及西跨院值房等建筑都精准地与控制线重合(图10-1)。图中枕峦亭与石桥的位置与实际情况略偏,但二者以沁泉廊—镜清斋为轴线的对称关系以及相同的宽度仍旧被捕捉到。图中东边3座建筑的位置与实际情况有一定的偏差:罨画轩与焙茶坞略偏东南,韵琴斋偏西。图中韵琴斋的东西两侧分别与罨画轩心间的西檐柱以及东山墙对位,而实际情况则是与东檐柱和焙茶坞西山墙对位。此外,实际场地中罨画轩并没完全对位抱素书屋与培茶坞中的空隙而是略偏西。然而在林、刘所绘的图中,罨画轩则完美地嵌入其中(图10-2)。这一点亦可视为建筑师在绘图中对于“不完美”场地关系的矫正。
10 《北海静心斋平面及剖面图》与实测图的叠加对比Comparison between the Plan and Section of Ching-sin Tsai, Pei-hai Park and the surveyed map based on the superimposition thereof
另一个“图纸并未完全呈现真实场地而是完美空间关系”的案例是童寯先生在《江南园林志》中所绘的园林平面图。童先生在开篇即言明:“所绘平面,并非准确测量,不过约略尺寸。盖园林排当,不拘泥于法式,而富有生机与弹性,非必衡以绳墨也。”[17]书中各平面图无有不严整参差之处。可见,虽然二者的动机并非完全一致,但从平面结果上来看,同时期有着相同学术背景的2位建筑师对于平面图的认知与呈现方式是相当一致的。
6 结语
作为承载历史信息的镜清斋图档,自1935年以来已有一批学者结合其他文字材料进行梳理,完成了不同时空之中镜清斋的平面复原[18]⑨,为后续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基础平台。笔者则希望在此基础上通过图绘与彼时空间状态的对应,以及不同图绘之间的对比,探析不同身份与文化语境之下的绘图者是如何进行观察、测量,并在特定的知识系统下将空间认知转化为图纸。5幅图既体现了时间序列,同时也包含不同的空间尺度,因此在逐幅的图像分析过程中关注点各有侧重。《皇城宫殿衙署图》与《京城全图》描绘的是城市群体空间,《皇城宫殿衙署图》中仍旧可以看到传统舆图的绘制模式,对于重点区域进行精细化描绘,放大重要景观节点,压缩次要空间;《京城全图》中则不再有区域性的变形,不论是宫殿抑或是民居皆有表达,同时强调太液池沿岸的堆山叠石等山水营造;《西苑太液池地盘图》的描绘范围更具体,地盘图的制图方法使得建筑组群的尺寸精确可度量,组群之间的比例关系明确可读;《北海镜清斋添盖房屋地盘细底》(“样式雷”图)则将对象进一步锁定为镜清斋组群,图纸信息丰富,画法已接近现代意义上的测绘图,对其制图精准与失真的分析则可以反向推测出彼时以单体建筑为模数进行场地设计的方法;林、刘所绘制的《北海静心斋平面及剖面图》虽然与“样式雷”图的范围基本一致,但图的读者、目的与功能已完全改变,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绘图者不仅准确捕捉到了总图布置的关键控制点,同时也通过图纸表达了自己对于场地的理解与认知。12座建筑单体交织成为疏朗有致的整体结构,同时又在错动对位之中形成“密不透风”的构成关系。5幅图绘之中,宏观如城市景观,细致如两开间,对于每一个要素的表达都包含着对整体的图像以及相关细节的分辨。
对于镜清斋的图绘档案而言,200余年来不同绘图者的观察与思考落在纸上形成建筑师的专属“密语”,而伫立在北海岸边的镜清斋就是密码本,对其的解码过程既是一种对历史信息的回溯,亦是面向未来的设计思考。
致谢(Acknowledgments):
本文的研究与写作得益于天津大学长久以来在这一领域的学术积累,特别是近年王其亨、张凤梧老师所指导的刘洋同学硕士论文,得益于与丁垚老师讨论中的一些重要观点提示。在此诚表谢意。
注释(Notes):
①“镜清斋”于1913年改名为“静心斋”,因文中主要讨论的是民国以前的建制,故采用乾隆朝初建时的名称“镜清斋”。
② 除本研究所关注的5幅图纸的绘制时间外,图中列举了与镜清斋视觉关系密切的琼岛北岸以及太液池北岸部分建筑的营建信息以做参考。
③ 清人高士奇所著《金鳌退食笔记》对这块石屏的描述:“石屏高八九尺,上刻龙水鳞甲,飞动在斜阳蔓草间。”
④ 将《京城全图》中北海北岸部分拼好之后,与北海地形实测图共同导入GIS进行地理配准,分别选择五龙亭、阐福寺、澄观堂、浴兰轩、北闸口等重要建筑组群的台基端点作为校准点进行矫正。
⑤ 《京城全图》的绘制范围与装裱方式决定了它对于太液池区域呈现的局限,因此或许可以推测,9年后,随着乾隆皇帝西苑建设工程初具规模,绘制《太液池图》是为了用一个完整的画面去呈现与记录。
⑥ 由白塔中心延伸的南北方向轴线并非完全与镜清斋正门心间的中心线重合,在实测图中轴线与方池西侧回廊的西侧重合,而在《太液池图》中则是位于大西天经厂与镜清斋交界处的假山之上。
⑦“样式雷”图中标注的尺寸和实测尺寸有出入,因此文中直接引用原图中以尺为单位的数值,括号内为实测尺寸。
⑧“样式雷”图中画峰室开间为一丈二寸,进深一丈六尺,前后廊为四尺。⑨ 目前已有的研究中大多以天津大学20世纪80年代所绘的平面图为基础进行研究,笔者则结合最新激光扫描模型,重绘了最新的现状平面。
图片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图1由作者绘制,营建信息源自参考文献[5]~[12];图2卫星图来自谷歌地球,线图由作者摹自《皇城宫殿衙署图》(源自digitalarchive.npm.gov.tw/);图3由作者绘制,底图为《京城全图》;图4-1源自digitalarchive.npm.gov.tw/;图4-2由天津大学历史与理论研究所提供;图4-3源自故宫博物院官网(www.dpm.org.cn/Home.html),图4-4源自参考文献[12];图5由作者绘制,底图为《皇城宫殿衙署图》与《京城全图》;图6由作者绘制;图7由作者依据三维激光扫描点云并结合《太液池图》绘制;图8由作者绘制,底图源自参考文献[5];图9现状平面为作者依据三维激光扫描点云绘制,下方3个线图源自参考文献[18];图10由作者绘制,其中《北海静心斋平面及剖面图》源自2019年12月“中国营造学社90周年纪念展览:营造学社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