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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唐代的“瑟瑟”

2022-08-22刘啸虎王文昌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西域宝石

刘啸虎,王文昌

(湘潭大学 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湘潭411105)

“瑟瑟”是一种珍贵的外来宝石,曾广泛流行于唐代社会之中,影响颇大。历经了晚唐和五代的动荡后,天然“瑟瑟”逐渐失传。南宋高似孙《纬略》载:“今世所传瑟瑟,或皆炼石为之也。”[1]67据此可知,最晚在南宋时“瑟瑟”便已是人工制品,真正的“瑟瑟”鲜为人知。后世的相关研究中,“瑟瑟”究竟为何物,一直都是讨论的焦点。

20世纪初德国学者夏德、法国学者沙畹提出,“瑟瑟”乃绿松石。美国学者劳费尔则认为,夏德、沙畹之论不可信,因为绿松石在中国并不贵重。劳费尔指出“瑟瑟”应是三种宝石的总称,即红尖宝石、缟玛瑙和祖母绿。劳费尔还认为“瑟瑟”这一名称是伊朗语言的音译,很可能是属于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的语言[5]。但“瑟瑟”一词的发音来源,劳费尔未详加说明。

劳费尔的观点受到了中国学者章鸿钊的质疑。章鸿钊在《石雅》中指出,“瑟瑟”与蓝宝石相近。章鸿钊的根据之一也是发音,他认为“瑟瑟”是外来音对应的汉字,“瑟瑟”古汉语音为“sat-sat”,现代语言中只有蓝宝石的发音是“sapphiros”和“sapphire”[6]66-69。章鸿钊又指出,唐时吐蕃有“瑟瑟”,其“淡青如天晴色”,且梵藏语中已有祖母绿的发音,与“瑟瑟”的发音不同;南诏亦有“瑟瑟”,其“色嫩青如翠蓝”或“淡青如月下白”,且南诏“固有蓝宝石而无祖母绿”[6]69-70,从而否定了劳费尔的观点。章鸿钊此观点的支持者甚众,如学者芮传明也认为“瑟瑟”是蓝宝石,因为二者色泽相近且形状类似[7]。章鸿钊之后,美国学者薛爱华又提出新的观点,认为“瑟瑟”是天青石。他列举出一系列证据,如二者同为深蓝色或靛蓝色;“瑟瑟”主要产自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东南部,至今当地仍有巨大的天青石矿等。同时,薛爱华也未否认“瑟瑟”是蓝宝石的说法[8]563-564。薛爱华的观点提出之后,与章鸿钊的观点一道,广为后世所接受。除上述研究之外,如姜伯勤、张星烺等前辈学人在著述中对“瑟瑟”也有提及,但并未详加论述。本文倾向于薛爱华的观点,即“瑟瑟”为天青石。

显然,前人对“瑟瑟”的研究,较多地集中于“瑟瑟”本身。唐代在中国历史上臻于鼎盛,“瑟瑟”作为一种域外入华的珍贵宝石,在唐代社会中承载着特殊的意义,故对于这一问题尚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本文尝试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就唐代的“瑟瑟”略作一初探。

一、“瑟瑟”的产地及入华

如前揭文,有关“瑟瑟”的记载最早见于三国时期。及至魏晋南北朝,《魏书·西域传》明确记载波斯产“瑟瑟”:波斯国“土地平正”,出金、银,多“瑟瑟、金刚”等[9]。由此观之,古人眼中的“瑟瑟”是产自波斯的一种宝石,可与琥珀、金、银等并列,颇为珍贵。《周书·异域传》亦记,波斯国“又出白象、师子……瑟瑟、金、银、鍮石、金刚”等[10]。早在亚述国王提格拉特帕拉萨尔三世(前745—前727)远征米底王国(位于伊朗高原)时,就曾要求米底国王每年向亚述缴纳300塔兰特(约合9吨)天青石[11]。波斯考古发掘中,也多有天青石原料的文物出土。如考古学家在发掘沙赫里·索赫塔城遗址(位于锡斯坦地区)时,就发现了大量加工之后剩下的天青石残块和加工工具。据研究,这些天青石来自巴达克山[12]。以上发现印证了中国史书对于波斯产“瑟瑟”的记载。

到隋唐时期,文献中对“瑟瑟”产地的记载明显增多,主要集中在西域诸国。《隋书·西域传》载,康国“出马、驼……瑟瑟”等[13]。《新唐书·西域传》载石国“东南有大山,生瑟瑟”[14]6246。《唐六典》对“瑟瑟”产地的记载略有不同,言其“出波斯及凉州”[15]。凉州即今甘肃武威,但未见当地曾出产“瑟瑟”的证据。所以美国学者薛爱华认为其意指“瑟瑟”出产于波斯至凉州之间广大的西域地区[8]566。唐代本土实际也有“瑟瑟”出产,只是数量极少。《旧唐书·德宗纪》载:“陕州观察使李泌奏卢氏山冶出瑟瑟,请禁以充贡奉。上曰:‘瑟瑟不产中土,有则与民共之,任人采取。’”[16]353《旧唐书·李泌传》亦记此事。贞元二年(786),“泌奏:‘虢州卢氏山冶,近出瑟瑟,请充献,禁人开采。’诏曰:‘瑟瑟之宝,中土所无,今产于近甸,实为灵贶。……其出瑟瑟之处,任百姓求采,不宜禁止’”[16]3622。显然,唐代“瑟瑟”大多为域外输入,以西域为主产地。

唐时南诏和吐蕃亦产“瑟瑟”。据章鸿钊考证,南诏的“瑟瑟”出自云南宝井[6]70,是珍贵的珠类宝石。在吐蕃,“瑟瑟”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马”[17]918。另外,遥远的拂菻(即拜占庭帝国)也有“瑟瑟”。《新唐书·西域传》载,拂菻“以瑟瑟为殿柱,水精、琉璃为棁,香木梁,黄金为地,象牙阖”[14]6260。当地人以“瑟瑟”为建材,所指或为殿柱表面用“瑟瑟”镶嵌,实为建筑装饰。如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为典型的拜占庭式建筑,其“室内陈设,诸如圣坛、天盖和圣堂周围的围屏,无疑也曾被镀得金碧辉煌,甚至镶嵌着宝石”[18]。教堂内部的教坛上也镶嵌着象牙、玉石等宝物[19]。圣索菲亚大教堂重建于6世纪查士丁尼时期,而“瑟瑟”作为一种珍贵宝石极有可能被用于其中。由此观之,《新唐书》言“瑟瑟”乃拂菻国的一种建筑装饰物,此记载相当可靠,同时也佐证了有关“瑟瑟”产地的记载。

如上,“瑟瑟”从西域乃至更西的产地出发,通过丝路贸易进入唐朝。在这一过程中,西域重镇于阗起着重要作用。于阗地处塔里木盆地南侧,西通西域,东接河西走廊,是丝路南道上的重要贸易集散点,驼队商旅不绝。加之于阗本身就是玉石产地,于阗玉更是珍贵无比,这使得于阗成了彼时重要的东方宝石交易市场。《新唐书·西域传》载:“德宗即位,遣内给事朱如玉之安西,求玉于于阗,得圭一,珂佩五……瑟瑟百斤,并它宝等。”[14]6236唐代使者在于阗不仅求得玉,还得到“瑟瑟”等宝物,可见于阗宝石种类之丰富。这些宝石有于阗自产的,更多显然来自丝路贸易。由此,丝路上的“瑟瑟”经由于阗运往中原,进入唐代社会[8]565。这应是“瑟瑟”入华的基本渠道。

除正常的贸易活动,“瑟瑟”还通过其他一些渠道入唐。唐代官方偶尔会主动求购“瑟瑟”。如前揭唐德宗遣使求玉于于阗,得“瑟瑟”百斤。外邦来朝,有时也会进献“瑟瑟”。《新唐书·南蛮传》载,南诏国于贞元十年(794)“遣清平官尹辅酋等七人”,献“铎鞘、浪剑、郁刃、生金、瑟瑟、牛黄、虎珀”等,以答谢唐朝皇帝的册封[14]6275。战争掠夺亦是“瑟瑟”入唐方式之一。如天宝九年(750)唐将高仙芝攻破石国,获“大块瑟瑟十余石”[16]3206。但是这些方式所得“瑟瑟”数量极为有限,丝路贸易方为主流。

二、唐代社会中的“瑟瑟”

“瑟瑟”作为珍贵的宝石,入唐之后很快就受到了上层社会的追捧。如唐玄宗临幸华清宫时,“五宅车骑皆从……遗钿堕舃,瑟瑟玑琲,狼藉于道,香闻数十里”[14]3494。“瑟瑟玑琲”即“瑟瑟”做成的珠串,言其“狼藉于道”或显夸张,但亦足见这种饰物数量众多。同时也可看出唐代皇室对这种饰物的追捧,因而大量制备。又如虢国夫人建造宅邸时,“中堂既成,召匠圬墁,授二百万偿其值,而复以金盏瑟瑟三斗为赏”[20]29。赏“金盏瑟瑟”三斗,说明虢国夫人必定大量持有“瑟瑟”。“瑟瑟”也是唐代社会上层女性常用的饰物。敦煌写本《敦煌廿咏》其九《瑟瑟咏》曰:“瑟瑟焦山下,悠悠采几年。为珠悬宝髻,作璞间金钿。色入青霄里,光浮黑碛边。世人偏重此,谁念楚材贤。”[21]据学者研究,《敦煌廿咏》成诗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前后[22]。如此可知,“瑟瑟”迟至中唐已流行于社会上层女性之间。“为珠悬宝髻,作璞间金钿”句清晰描绘出“瑟瑟”在唐代女性饰品中的角色:既可做成头饰如簪子上的吊坠,又可做成玉佩上的装饰。时人对“瑟瑟”的喜爱尽在其中。及至晚唐,温庭筠尚以“瑟瑟钗”为题吟诗[23]。唐代男性也以“瑟瑟”为饰品,如日本正仓院收藏有天青石装饰的腰带[8]568,由此亦见唐时风尚。

唐人也将“瑟瑟”用作建筑装饰。唐玄宗尤爱携朝臣和宠妃去华清宫过冬,对于华清宫的布置,《明皇杂录》记曰:“(玄宗)尝于宫中置长汤屋数十间,环回甃以文石,为银镂漆船及白香木船置于其中,至于楫橹,皆饰以珠玉。又于汤中垒瑟瑟及沉香为山,以状瀛州(洲)方丈。”[20]28-29晚唐陆龟蒙亦有诗曰“上皇初解云衣浴,珠棹时敲瑟瑟山”[24]。华清宫装饰之富丽堂皇,尽显盛唐气象;以瑟瑟及沉香状瀛洲方丈的奢靡,更令闻者动容。“瑟瑟”也被用来装饰一些生活用品。《杜阳杂编》载:“元载末年,造芸辉堂于私第。……其屏风本杨国忠之宝也,屏上刻前代美女伎乐之形,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络,络以真珠、瑟瑟,精巧之妙,殆非人工所及。”[25]143以“瑟瑟”为屏风装饰物,在中唐并不鲜见。到唐敬宗时,“福建盐铁院官卢昂坐赃,简辞穷按,乃得金床、瑟瑟枕大如斗。敬宗曰:‘禁中无此,昂为吏可知矣’”[14]5283。所谓“瑟瑟枕”,可能是镶嵌“瑟瑟”的枕头。中唐风气犹自奢靡,“瑟瑟”自然充当了奢靡之风的代表。《旧唐书·文宗纪》载唐文宗倡节俭事,便以不用“瑟瑟”镶嵌床榻为典范:“先造供禁中床榻以金筐瑟瑟宝钿者,悉宜停造。”[16]524

另外,唐时“瑟瑟”在佛教中亦被视作宝物。唐代密宗《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莲华胎藏悲生曼荼罗广大成就仪轨供养方便会》即载:“首冠金刚宝,龙璎虎皮裙。在于月轮中,坐瑟瑟盘石。”[26]这段佛经描述的是甘露军荼利明王画像的神态。又密宗《胜军不动明王四十八使者秘密成就仪轨》云:“莲华上有楼阁,其中有瑟石。瑟石中有憾字,字变即成胜军不动尊。”[27]佛教经典中“瑟瑟”(瑟石)时常出现,且往往与神圣场面或佛陀化身相联系。密宗《成就妙法莲华经王瑜伽观智仪轨》又云“五种宝”,即“金、银、真珠、瑟瑟、颇梨”[28],直言“瑟瑟”是佛教五宝之一。佛教五宝具体为何固然颇多争议,但既然有“瑟瑟”说,足见“瑟瑟”在佛教中的特殊地位。

“瑟瑟”因其晶莹剔透的色泽,在唐代常被镂刻为“瑟瑟花”,用以装饰经幢,展现佛法之庄重。唐代敦煌文书2706号《某寺常住什物交割点检历》中就有“瑟花子五”[29]7的记录。唐代敦煌文书3047号《来俄斯难芝施入疏》又载:“阿郭为来俄老施瑟瑟花入行像。”[29]75“行像”是佛教中用车辇载佛像游行的庄重仪式。《大唐西域记》载:“诸僧伽蓝庄严佛像,莹以珍宝,饰之锦绮,载诸辇舆,谓之行像,动以千数,云集会所。”[30]所谓“瑟瑟花入行像”,是以“瑟瑟花”对行像所用经幢进行装饰。《杜阳杂编》详细记载了唐懿宗迎法门寺佛骨时的宏大场面,其中“又悉珊瑚、马脑、真珠、瑟瑟,缀为幡幢”[25]152,同样展现出“瑟瑟”在佛教幡幢装饰中的作用。

如前揭文,“瑟瑟”在南诏和吐蕃同样价值不菲。《新唐书·南蛮传》载,南诏“妇人不粉黛,以苏泽发。……以两股辫为鬟髻,耳缀珠贝、瑟瑟、虎魄”[14]6269。在吐蕃,《通典》载“其俗重汉缯而贵瑟瑟,男女用为首饰”[31]。《新五代史·四夷附录》称:“吐蕃男子冠中国帽,妇人辫发,戴瑟瑟珠。”[17]918《新唐书·吐蕃传》更载,“其官之章饰,最上瑟瑟,金次之”[14]6072。“瑟瑟”的价值和地位竟重于黄金。

三、唐代文学中的“瑟瑟”

凭借在唐代社会中的地位与影响,“瑟瑟”逐渐进入了其时文学的世界。唐时成都石笋街出“瑟瑟”,于是杜甫吟《石笋行》曰“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2]329,在文学创作中首提宝石“瑟瑟”[32]。此处“瑟瑟”来源众说纷纭,如北宋赵抃推测或来自居于成都的波斯商人[33]。杜甫以“瑟瑟”入诗,足见“瑟瑟”在唐代社会中已广为人所知,且影响力颇大。以“瑟瑟”为女性饰物而入诗,在唐代更为常见。晚唐五代欧阳炯有《南乡子》:“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镮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34]83唐末五代和凝亦有《杨柳枝》:“瑟瑟罗裙金缕腰,黛眉隈破未重描。”[34]91又有唐代贯休和尚吟《梦游仙四首》:“三四仙女儿,身著(着)瑟瑟衣。”[35]9389所谓“瑟瑟衣”究竟为实指或虚指,尚无法明确,但已为后世所沿袭。如宋人王周(1)王周旧被误为唐人。即吟:“仙女瑟瑟衣,风梭晚来织。”[35]8767其实无论这种描写虚实与否,都与彼时社会紧密相连。唐人用“瑟瑟”装饰建筑和屏风等物品,唐代上层女性以“瑟瑟”为饰物,加之“瑟瑟”本身的珍贵价值和独特色泽,这些特性显然都是诗歌创作的素材与灵感之源。“瑟瑟衣”所描绘之人多带有“仙”的属性,这也与“瑟瑟”的贵重相匹配。“仙人”着“瑟瑟衣”,彰显出“瑟瑟”在唐代社会中的地位之高。“瑟瑟”之流行,尽在其中。

事实上,诗歌创作中双声词“瑟瑟”早有运用。或为拟声词,如南朝鲍照曾吟“隐隐日没岫,瑟瑟风发谷”[36];或表萧瑟之意,如北魏郦道元在描写汉水(沔水)时曰“气萧萧以瑟瑟,风飕飕而飗飗”[37]。及至唐代,由于宝石“瑟瑟”的流行,双声词“瑟瑟”的含义随之发生了扩充。唐人因“瑟瑟”美丽的色泽而爱之,故唐诗之用“瑟瑟”亦取其色彩意象。例如,前揭史料记“瑟瑟”为“碧色”。《说文解字》言:“碧,石之青美者。”[38]随着“碧色”含义的扩大,青绿色与浅蓝色都可呼为“碧色”。这种独特的“碧色”显然颇具吸引力。白居易“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39]328之句传诵千古,其中“瑟瑟”所指即宝石“瑟瑟”之“碧色”,白居易以之喻江水。一般认为是白居易开启了用“瑟瑟”表色彩意象之风。一说白居易乃西域人(龟兹白氏)后裔[40],所以对西域诸多事物有独特的理解力。白居易诗中确实包括颇多西域元素,如《西凉伎》《胡旋女》均为千古名篇。来自西域的“瑟瑟”流行于唐代社会,应为白居易提供了极佳的创作素材。因此白居易诗中用“瑟瑟”之色彩意象的佳句众多,如“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39]333、“一片瑟瑟石,数竿青青竹”[39]1109等。明人杨慎即曰:“唐诗惟白公用‘瑟瑟’字多。”[41]

白居易的开创性运用,为后人争相模仿,从而形成了所谓“瑟瑟体”诗歌。“瑟瑟”的文学影响颇大,甚至由此出现了一组专门的意象对仗。中国古代有染料曰“猩猩血”,因其绯红之色而得名。晚唐之后,“猩猩血”逐渐作为一种颜色名称而被人所熟知[8]515。与“瑟瑟”类似,“猩猩血”独特的颜色意象也被唐代文人所挖掘。如齐己《红蔷薇花》吟:“莺声渐老柳飞时,狂风吹落猩猩血。”[35]9662“猩猩血”之红与“瑟瑟”之碧对比鲜明,乃绝佳对仗。白居易《裴常侍以〈题蔷薇架十八韵〉见示,因广为三十韵以和之》首吟:“猩猩凝血点,瑟瑟蹙金匡。”[39]1011晚唐以来,两者的颜色对仗已形成固定格式[8]573。如韦庄“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35]8120,方干“瑟瑟林排全巷竹,猩猩血染半园花”[35]7513等。这种对仗的产生,是“瑟瑟”文学影响深化的独特表征。唐时“瑟瑟”的色彩意象无疑深入人心,这再度印证了“瑟瑟”流行于唐代社会及其巨大影响力。

四、“瑟瑟”流行与唐代胡风

“瑟瑟”作为一种外来宝石,入华之后备受唐人喜爱。唐人之所以爱“瑟瑟”,重要原因在于唐代社会胡风之盛行。所谓“胡风”,乃唐代社会对各种外来物品、习俗、艺术等本土未见之物的追逐。唐代开放包容,周边地区与异国绝域的种种事物纷纷涌入,唐人也欣然接纳,独特的胡风遂由此而成。新旧《唐书》多载,“贵族及士民好为胡服胡帽”[14]879,“贵人御馔,尽供胡食”[16]1958。又《新唐书·太宗诸子传》载李承乾“好突厥言及所服,选貌类胡者,被以羊裘,辫发,五人建一落,张毡舍,造五狼头纛,分戟为阵,系幡旗,设穹庐自居”[14]3565。对胡风的追求,是唐代社会的鲜明特点。

追求胡风,恰恰又是唐代社会上层奢侈之风的重要组成部分。玄宗时奢侈之风尤盛。《旧唐书·后妃传》载,“韩、虢、秦三夫人岁给钱千贯,为脂粉之资。(杨)铦授三品、上柱国,私第立戟。(杨贵妃)姊妹昆仲五家,甲第洞开,僭拟宫掖,车马仆御,照耀京邑,递相夸尚。每构一堂,费逾千万计,见制度宏壮于己者,即彻(撤)而复造,土木之工,不舍昼夜”[16]2179。《开元天宝遗事》又载,“内庭嫔妃,每至春时,各于禁中结伴三人至五人,掷金钱为戏,盖孤闷无所遣也”[42]。至晚唐奢侈之风犹存。唐懿宗曾赐同昌公主“瑟瑟幕”为嫁妆,《杜阳杂编》记此事曰:“又有瑟瑟幕、纹布巾、火蚕绵、九玉钗。其幕色如瑟瑟,阔三丈,长一百尺,轻明虚薄,无以为比。向空张之,则疏朗之纹,如碧丝之贯真珠,虽大雨暴降,不能湿溺,云以鲛人瑞香膏傅之故也。”[25]150这件珍贵的“瑟瑟幕”,或以其颜色绝类“瑟瑟”而得名,奢侈程度绝于后世,而这仅是同昌公主嫁妆之一件。社会风气奢侈与胡风盛行的双重作用下,外来宝石“瑟瑟”凭借独特的异域身份和珍贵的价值,与于阗的玉、林邑的火珠、扶南的象牙和天竺的金刚石等一样,成为唐人追捧的对象。

“瑟瑟”之流行,胡风之兴盛,又源于唐代的开放包容。英国学者威尔斯在《世界简史》中写道:“当西方人的精神被神学的黑暗蒙蔽时,中国人的精神却充满着开放、包容和探索欲望。”[43]恢宏的开放气象,乃盛唐的重要表征。开放包容带给唐代种种前所未见的事物,文化、艺术、饮食、服饰、珍奇等,不一而足。这些外来事物的传入对唐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如学者方亚光所评价的那样:“唐代的生产技术在对外开放过程中得到改进和提高,唐代的思想文化艺术则在吸收域外民族和地区的优秀成果中光彩夺目,唐人的精神文化生活则变得更加丰富多彩。”[44]从“瑟瑟”的入唐、使用与广泛流行,到走进文学、成为一种内在的精神意象,都彰显着唐代的辉煌。以“瑟瑟”为代表的唐代外来物品,正是唐代开放包容的有力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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