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好的电影,不甘《隐入尘烟》
2022-08-18何焰
何焰
两个农民的爱情故事,撼动了我,以至于我一个星期去了电影院三回。
《隐入尘煙》,这部正在国内院线上映的电影,是今年目前口碑最好的,也是近三年唯一一部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中国大陆电影。
全片133分钟,几乎每一场戏都是以劳作开头。两个被家庭抛弃的农民,冬天相识、春天相助、夏天相爱、秋天收获,却又迎来冬的死亡考验。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缔结深情,却没有语言,只是一步步、悄悄地渗透时间,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但又不止爱情。
《隐入尘烟》最珍贵之处,其实在于它是一部少有的、能讲清楚人和土地的关系的电影。
电影里,两个农民对着麦子说出的话,既朴实,又有超越性。村子里的老疯子念叨的话,也像哲理诗。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
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它能说个啥/
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
被当成种子,麦子能说个啥/
……”
国内当前的票房选择是多么恐惧、矮化穷人,已不用我再细说。但导演李睿珺,却把两个农民,放进平等的爱的光辉中,用一整年细细的时光讲述他们的浪漫之爱,又在这份爱中,勾勒出土地上的农民,和农民眼中的土地。
2022年7月11日下午,南风窗记者和《隐入尘烟》的导演李睿珺聊天,聊这电影创作背后的故事。不同作品先后多次入围国际三大电影节,李睿珺已然是国内文艺片第一梯队的导演。
但他讲的话,令我瞠目结舌。
写剧本一年多,拍摄一整年,剪辑又一年多。李睿珺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导演、剪辑、美术指导之一,也是这部电影的“长工”:贯穿电影的五亩地小麦、玉米、土豆是他和家人亲手种下和收割的,电影里的土坯房也是他和家人从无到有、亲手建起的……拍电影的时候没有钱,女主角海清的劳务合同是在电影拍完关机之后,才签下的。
原来,现在还有人是这样拍电影的。
而他拍出的电影,却是那么有力量。
非种地不可
2019年的除夕夜,是女明星海清一个人在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的花墙子村,和四个陌生人一起度过的。
她来导演的老家、电影拍摄地,体验生活。就在当年12月,海清答应出演《隐入尘烟》女主角曹贵英。那是一个脊柱侧弯、小便失禁、在哥哥嫂嫂的后院窝棚里长大的农村女性。这个角色,和家世显赫的女演员海清,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海清答应出演,同时答应了导演李睿珺的三个条件:要拍一整年,要体验生活,要随叫随到。
到花墙子村,海清原本是带着经纪人的,但经纪人住了一天就走了。“太苦了。”不要说饮食、住宿、语言上的差异,光是农村的旱厕就不太适应—门没关紧,驴就进来了。
但李睿珺告诉海清,非体验生活不可。
这正如他自己做导演,为了电影需要,亲自种五亩地、亲自盖房子,也是非这样不可。
因为农村的时间,向来不是时针的转动,而是藏在具体的景象里。它是冰河融化的巨响,是麦子一青一黄,是一颗鸡蛋变成小鸡再变成鸡蛋的过程。
而马老四和贵英,也是靠不同时间的递进,去渗透他们的情感,然后一点点让对方放下内心的不安,在沉默中相爱的。一米一粟收获粮食、一砖一瓦建起房子,没有比这个更能让对方感受到爱的过程。而观众也通过每个季节不同作物、动物的生长,在视觉上看到了时间的跨度、爱的痕迹。
务必先懂劳作,才能懂农村的时间。
但又不止爱情。《隐入尘烟》最珍贵之处,其实在于它是一部少有的、能讲清楚人和土地的关系的电影。
懂了四时和土地,一个演员、导演,才有机会体会到这土地上生活的人的真正情感。
所以,导演李睿珺事必躬亲。
李睿珺在拍摄电影之前,跟随自己的姨夫—电影男主角马老四(大名马有铁)的扮演者武仁林,一起看遍了村子里的1000多亩地,最后挑出了大概5亩,拍电影用。其中一块地旁有一间土屋、一条小河沟、一棵花树。这块地就如同导演在冬天预想的一样,冻土一化,春风一吹,满树白花在风中荡漾。每当电影里毛驴子系在花树旁,一份独属于西北农村的美,便生生勾出观者的乡愁。
挑好了地,李睿珺开始美术布景的工作。
布景的工作是辛苦的,因为《隐入尘烟》拍摄一年四季,有着大量的劳作戏。但麦子和玉米不会自己长脚走到地里,土需要人翻,地需要人种。谁来种呢?剧组的人是来拍戏的,他们不会种,也不该种;种地全靠导演和家人们。
于是,一个在我采访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情景出现了:一个导演开始认真地向我介绍,他做工、盖房子的日常。
早起去池塘舀水,到拍摄地把所有的黄土给泡上,下午去和泥巴,李睿珺导演、导演的哥哥、父亲、姨夫(电影男主角马老四)、姨夫的儿子……几个人就开始一起拓土坯。两块湿土坯一起,端起来有五六十斤重。上千块湿土坯,要一一晒开,晒成土砖。
李睿珺说,那一两个月时间,他的两条胳膊总是布满淤青。
除了种地、做房子,还有养小鸡、猪仔和驴。日复一日地大量劳作,要把一切准备完全就绪,情感充沛得如池塘春水一样自然溢出时,才开始拍—这才是电影《隐入尘烟》真正的背景故事。
而正因为这些劳作,让成年后定居北京的导演李睿珺,有了和儿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他告诉南风窗记者:“房子是有生命的。是土,慢慢长成了一个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家。”
彼时,海清早已来到了花墙子村。
她来得并不凑巧,正碰到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第一次来访,这个女明星就在高台县一待5个月,体验生活之外,也拍完了整个冬天的戏份。
2019年的除夕夜,是女明星海清一个人在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的花墙子村,和四个陌生人一起度过的。
后面她又来了花墙子村四次,为了这部电影,她在高台县待了近十个月的时间。
在海清后来对媒体讲述的故事里,水库化冰的巨响、河边的红柳、和她聊天的放羊老伯,她一个人下车沿着河边走几个小时、眼角晒出的斑点……都是她真正抛弃出身,感受乡村,试图成为村妇曹贵英的瞬间。
一本日历
李睿珺最没想到的,是那么多人说《隐入尘烟》浪漫。
几年前,他最开始想拍的,就是农村里的边缘人的故事,是最接近土地甚至比土还土的故事。
最后以爱情为主题,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老四和贵英已经一无所有。他们各自被原生家庭当作“拖油瓶”,被处理,才重新结合成新的家庭。只有李睿珺觉得:“他们可能还有爱。”这才有了这部电影。
也于是,有了电影里的那些镜头。
电抱小鸡、雨槽瓶瓶、屋顶上乘凉、麦子花、河水中搓澡……
相信许多看过电影的人,当电抱小鸡的纸箱被点亮的那一瞬,内心都会跟着“哇”一下。纸箱漏出去的光点,映在破房子的墙上,一闪一烁,村妇曹贵英的眼睛都亮了。
还有秋收之时,老四用六粒麦子在贵英手上揉出的整整齐齐的“小花”。
秋收过后,贵英的背上长满了麦疹子。趁着夜晚,老四在村口小河里用凉水给她搓背。贵英站不稳,紧紧地抓住老四。一束车灯大亮,有人路过,老四和贵英都低下头,害羞地笑。
不浪漫嗎?
如果我是村妇贵英,我一定会感谢城市人,把这些细小瞬间称为“浪漫”。
如果我是一个城市人,我看到老四种在贵英手上的麦子花,只会觉得祝福、惭愧。
是啊,城市里的浪漫是有模式的,当下最流行的浪漫公式是“精心挑选的礼物+玫瑰花+手写信”,缺一不可。爱情似乎也彼此雷同、无趣,且有门槛。但是,一个买不起钻戒、玫瑰,甚至不常开口讲话的人,就没有资格拥有爱情吗?
李睿珺相信,一定不是这样。
爱不止属于俊男靓女,不止属于金钱,爱和浪漫属于所有人,包括像贵英和老四这样的人。李睿珺说:“我就要拍这样一部电影,让他们相爱,让他们狠狠地透过大银幕被所有人都关注一下。”
所以李睿珺才会花费那么久的时间,回到乡村,以一种完全反现代性的拍摄办法,拍一段反现代性的爱情。
务必先懂劳作,才能懂农村的时间。
一旦爱情模式被重写,是会给人以信念的。
因为在世俗的浪漫公式里,电影里这两个主人公是永远够不上浪漫之爱的门槛的。但是李睿珺不相信。他觉得 “爱是上帝给人类唯一公平的东西”,他要拍这两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彼此之间还有深情,拍他们还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要呈现老四和贵英的爱,就要用他们的方式。
他们是沉默不语、辛勤耕作的农民,所以电影以一种完全有别于城市之爱的视觉语言,来呈现这两人之间的感情。
花费大量的时间亲近土地,是导演理解老四和贵英的方法。把一切“时间的更替”“感情的加深”以画面、动作,视觉化呈现给观众,则是李睿珺递给观众的一张“理解边缘人之爱”的门票。
这是电影《隐入尘烟》的整个逻辑。
至于大家口中的“浪漫”,不过被李睿珺归为“意外收获”,因为那些只是他的日常。他似乎并不知晓自己的镜头语言有多美,自己是否比平常人更有抒情的天赋,而只顾向我展示他为《隐入尘烟》所做的那些扎实的案头工作。
李睿珺有一本日历。
湖水什么时候暖,蝌蚪什么时候来,燕子什么时候飞回来,小鸡什么时候孵化破壳,农民什么时候去田里能拍到麦子抽芽……电影里露面过的关于自然的一切,都被标注好了日期,记录在李睿珺的日历里。
它们将渐次作为老四与贵英劳作的重要注脚,一一出现。
电影里,老四和贵英的床头也有一本道具日历。《隐入尘烟》从冬拍到秋,每一次拍摄,日历都翻到现实日期的同一天。
李睿珺打定主意,用最求真的、最耗时的、最不依靠语言的方式,去拍两个农村人的爱情。
如果有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恋爱,非得说这些是浪漫,那便是浪漫吧。
站在土地上,重写爱情
很多观众都说,《隐入尘烟》的故事非常简单,却充满了力量。但力量感又来自哪里呢?很少人能说清。
于我,《隐入尘烟》吸引我进电影院三次的原因,是电影对土地的抒情和理解。
对于很多农村长大的小孩来说,电影里的台词并不陌生。只是,我们在现实当中听父辈讲那些话的时候,听不懂,也不会把那些话往心里去。
反倒进了电影里,《隐入尘烟》一层又一层,深化人与土地的关系的时候,我们身体里隐藏着的对土地的情感,才被勾引喷薄而出。电影中老四与贵英的命运,也似乎与我们生在农村的长辈,重叠在了一起。
李睿珺是如何理解人与土地的关系的呢?
在李睿珺眼里,农民马老四和曹贵英,仿佛就是土地的孩子。
是日复一日的劳作,让老四和贵英感受到了土地对人的滋养,对万事万物的接纳,和自身的无欲无求。
“老四的身上保留了人类最淳朴的农耕文明,他也从这种生产方式中,汲取到了做人的道德和精神层面的东西。”土地是老四的精神寄托,是他的父亲、他的老师。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村里的老疯子一直念叨的话,老四说自己人到中年,土埋了半截,才真的理解。
而老四一旦理解了这些话,把自己的命运同土地、麦子之间有了一个对照,他的感情才变得发自内心、拥有逻辑。
电影里,他心疼驴,心疼燕子,心疼房子,为了帮助村民收回地租,三次无偿献血……农民马老四几乎活成了土地的代言人,他默默地接受一切人对自己的索取,却仍旧爱这个世界。
站在土地上,重写爱情—这是一道无声暴烈的呐喊,是从土地里传导而出的勇气,是《隐入尘烟》简单却有力量的来源。
但老四唯有一点,与土地迥然不同。这是李睿珺所说的:“这个男人可以接受一切的失去,却唯独不能接受失去他的女人。”
电影的开端,贵英出现在大雪中。这个女人唤醒了老四的爱,给予了这个木讷男人一个新的生命。
而电影的最后,贵英溺水。农民马老四是否殉情,却变成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一个农民将驴放走,将粮食卖得一粒不留,还掉了债款,被推倒了房屋。干干净净,了无生机,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至此,《隐入尘烟》也完成了一段暴烈无声的深情、一出悲剧。
但这一出悲剧,也几乎改写了爱情。
电影结尾有一个镜头,完全击溃了我。
老四路过花墙子村口的小河,那是贵英溺死的地方。村民们劝说他,现在粮食有了、房子也有了,你可以一个人享用两个人的劳动成果,开始新生活吧。老四一言不发,向黑暗中走去了。
突然,他缓慢地一个回头。老四那个眼神,让我在电影院几乎嚎啕大哭。
那个眼神分明在说:他已经一无所有。
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电影,《隐入尘烟》是多么的天真、勇敢。
导演李睿珺是完完全全相信爱的,这份相信,甚至超越了农民与土地之間的关联。
他相信一个农民会为了另外一个农民去死,老四会为了贵英放弃土地,相信一个农民心中一样有纯洁、高贵的爱。
《隐入尘烟》要把爱情的权利还给农民,还给每一个人,也要把爱的方式解放出去。
没有玫瑰,但是他们有麦子花。没有俊俏的外表,但他们有宝石一样的心灵。
是老四和贵英站在土地上,重写了爱情。
他们在世俗眼中,不堪、沉默、好欺负,但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日复日地辛勤耕耘,像土地一样包容万物,“土地不脏”。
站在土地上,重写爱情—这是一道无声暴烈的呐喊,是从土地里传导而出的勇气,是《隐入尘烟》简单却有力量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