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小银行怎么了?
2022-08-18何治民
何治民
疫情之下,经济放缓,各类风险开始释放。金融是服务业之王,这些风险最终都会传导到金融体系。
中国的金融体系以银行为主导,而细看银行系统的结构:截至2021年末,中国银行业金融机构达4602家,八成为中小银行,它们的总资产约占银行业总资产三成。这意味着,中小银行的健康发展将事关整个银行业的稳定。
金融是对风险定价的行业,背后依赖严密的风控,这恰恰也是中小银行治理的短板。当风控存在漏洞,中小银行也容易成为金融腐败的高发地。
近期,不断涌现的中小银行风险事件,让人们不禁思考,中小银行到底怎么了?
地域性问题
近年来,金融反腐成为防范化解金融风险攻坚战的重要议题。随着对中小银行风险的集中处置,地方中小银行成为过去三年来金融反腐的重点对象。
中小银行广义上包含除国有大行之外的其他本土银行,如股份制银行、城商行,以及农商行、村镇银行等农村金融机构。但当下股份制银行和发达地区的城商行,资产动辄过万亿,往往不被看作中小银行,因此本文将讨论对象聚焦在城商行和农村金融机构(含农商行、村镇银行、农信社、农村合作银行等)。
今年5月,银保监会曾在一次媒体通气会上披露,2021年以来,已经对金融风险重灾区的辽宁地区63名“中小银行一把手”采取了留置和刑事强制措施。而据南风窗记者统计,辽宁地区共有75家中小银行,这意味着辽宁相当一部分的中小银行都出事了,也暴露出中小银行金融腐败的地域性问题。
事实上,地域性特征与地方中小银行的金融腐败如影随形。据南风窗报道,2020年落马的91名金融干部中,有37名来自中小银行,山西、安徽和四川三省是金融官员集中落马的区域。
细看辽宁这批中小银行“一把手”的处罚通报,“违规发放贷款”“利益输送”等,是这些银行“一把手”落马的关键词。
正如银保监会相关负责人所言,“一些城商行出现风险,暴露出其公司治理形同虚设,大股东分散入股、巧取豪夺,内部人控制、严重腐败,机构偏离定位、野蛮扩张,业务风险快速累积,直至全面爆发”。
这些畸形的现象,在现实中都能找到鲜活的案例。如辽宁某农商行的大股东,除了派驻行长之外,还派了几名董事,而这些大股东派驻的行长和董事,经常趁董事长不在时,违规召开董事会,直接干预银行经营。
这些问题的根源是,中小银行的定位是服务地方经济发展,从股东结构、干部任免到金融监管,都有较强的地域性。在这种情况下,中小银行内部股东的话语权过大,无疑加剧了风险。
上述新闻通气会上,银保监会相关负责人介绍,2018年以来,银保监会累计处置高风险农村中小银行627家,处置不良贷款2.6万亿元,金额超过前10年的总和。“现阶段,村镇银行整体经营状况比较稳健,不良贷款率在4%左右,拨备覆盖率在110%左右。”
拨备覆盖率,是衡量银行对坏账风险抵抗能力的一个重要指标。一般来说,拨备覆盖率越高,说明银行有足够的资金来抵御风险。截至2021年末,我国大型商业银行不良贷款率为1.47%,而拨备覆盖率高达220%,是村镇银行的两倍。
中小银行的定位是服务地方经济发展,从股东结构、干部任免到金融监管,都有较强的地域性。在这种情况下,中小银行内部股东的话语权过大,无疑加剧了风险。
此外,去年四季度央行金融机构评级结果,透露了两个信息点:一是,国内高风险金融机构集中在农合机构(含农村商业银行、农村合作银行、农信社)和村镇银行,分别有186家和103家。同时,城市商业银行中,也有10%(即10家)为高风险。二是,从地区分布来看,存量高风险机构数量呈现区域集中特点。截至2021年末,存量高风险机构主要集中在四个省份。
可见,地方中小银行的腐败和高风险,都有地域性特征。
野蛮生长
在我国,银行都是持牌经营,按照经营范围的不同,可分为全国性银行牌照和地方性银行牌照,而大多数中小银行属于后者。这意味着,地方中小银行的经营范围限定在局部区域。
尽管各类地方中小银行都有自己的明确定位,如城商行要服务地方经济,村镇银行服务小微企业和“三农”等,但不容忽视的现实是,中小银行的信用本身就不如大型商业银行,当这些大型商业银行纷纷将业务下沉,地方中小银行的揽储和放贷都变得更艰难,于是就有了突破本地经营的需求和冲动。
所以,可以看到,资金实力较雄厚的城商行,选择入股或控股消费金融公司,获得消费金融牌照来突破区域限制,实现异地展业。据南风窗记者统计,目前的30家消费金融公司中,就有18家为城商行系消费金融公司。
而更多地方中小银行的选择是,在2016年金融监管收紧前,通过大型流量平台或者互联网金融平台来实现异地展业。具体做法是,一边借助这些第三方线上平台,高息吸收全国各地居民的存款,从而实现资产规模的快速扩张;一边又通过和这些线上平台联合放贷,消化快速膨胀的资本。
央行金融稳定局局长孙天琦曾在一次公开演讲中提到,某中小銀行的互联网存款占各项存款的比例达70%。可见,互联网存款已成为部分中小银行存款的主要来源。
这样的隐忧是,高息揽存会推高银行的负债成本,基于银行存贷差的基本模式,就会促使这些地方中小银行在放贷时,寻求资产回报率更高的融资需求或业务,才能获得利差。这样就会带来两个后果:资金不可避免地会留在金融体系空转,挤压金融对实体经济的服务空间;推高实体经济的融资成本。
令人欣慰的是,过去3年,监管层先后三次发文,规范商业银行互联网贷款业务,明确规定了联合贷款中的出资比例和风控要求,更是直接叫停了地方法人银行的跨区互联网贷款业务。而且,去年1月,银保监会和央行发布《关于规范商业银行通过互联网开展个人存款业务的通知》,要求互联网平台银行存款业务全面下架,“存量到期自然结清,不可发生增量”。
監管仍在加码。去年6月,监管调整存款利率定价机制。过去,银行的存款利率按照“基准利率×倍数”的方式定价,其中基准利率由央行确定,具体倍数由银行自主协商决定。这种情况下,为了实现差异化竞争,地方中小银行往往会采取比国有大行更高的倍数,从而提高实际存款利率来吸储。但调整后,采取“基准利率+基点”定价,不仅利率是固定的,让中小银行失去了自主权,且实际执行利率都比以往同期产品要低,让中小银行在揽储竞争中的微弱优势也没有了。
然而,对地方中小银行来说,监管政策的变化之外,宏观经济的周期波动,对它们的影响更深远。
过去十年,随着中国经济增速放缓,银行业的资产回报率也持续走低。相比大型商业银行,地方中小银行资本回报率下降幅度更大。可以看到,以往中小银行股权拍卖的热闹场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中小银行股权流拍常有发生。
同时,随着区域经济的分化,不同地方的中小银行,不论是资产规模还是资产质量都开始分化。在经济欠发达地区,中小银行出现坏账的风险更大。如早在2018年,根据国家审计署的报告,河南省就有42家商业银行不良贷款率超过5%的警戒线,而当年全国商业银行不良贷款率为1.83%。
治理模式
与国外银行业相比,中国银行业的集中度并不高。这与过去数十年中小银行的快速成长有关。但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是,我国中小银行虽然数量多,但它们的资产规模小,不良贷款率高,且盈利能力不行。
据银保监会数据,截至2021年末,地方中小银行的净利润总额为4524亿,占银行业净利率的20.71%,平均每家银行净利润不足1.5亿。
与国有大行的实控人为财政部不同,地方中小银行的实控人多为地方政府或地方融资平台。所以,地方中小银行过去的发展,无形中享受着政府的信用背书。从这个意义上看,过去中小银行的扩张,本质上是地方政府信用的扩张。
过去数十年,地方经济发展大多以城镇化为契机,通过基建、房地产投资驱动经济发展。这也让房地产成为地方中小银行贷款的主要流向。
有12家村镇银行约4亿元的涉农贷款投向房地产、证券期货市场、政府融资平台等,也有部分村镇银行将央行的支农再贷款投向非农领域。
而这两年,房地产调控和融资的持续收紧、房地产金融的风险爆发、楼盘烂尾时有发生,这些都助推中小银行坏账攀升。数据显示,仅今年上半年,中小银行累计处置不良贷款5945亿元,比上年同期多处置1184亿元。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村镇银行的涉农贷款,也被投入房地产领域,成为潜在的风险。
据浙江省审计厅2018年对浙江48家村镇银行涉农贷款用途的审计结果,2015—2017年,有12家村镇银行约4亿元的涉农贷款投向房地产、证券期货市场、政府融资平台等,也有部分村镇银行将央行的支农再贷款投向非农领域。
地方中小银行偏离主业,导致风险爆发,归根结底是它们的股东股权管理混乱,公司治理存在漏洞。这也是过去三年中小银行风险整治的重点。从监管对地方中小银行展开的股东股权专项整治成果可以看出,这些银行的股东干涉机构正常经营、利用关联交易进行利益输送等乱象突出。
地方中小银行的股东,除了地方政府和融资平台,还有当地的知名企业法人,甚至在村镇银行的股东里,还有部分自然人股东。股权结构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公司治理水平,当自然人股东过多,中小股东话语权较弱,大股东容易形成一言堂,这或是村镇银行不良率和盈利能力较差的原因之一。
据《第一财经》的统计,从已披露的2021年数据来看,盈利的村镇银行有305家,净利润超亿元的有5家,最低的净利润为2.88万元。另外,净亏损的村镇银行有28家,占比8%。
如今,通过引入优质银行、保险公司等机构,来参与并购重组农村中小银行,来化解地方中小银行风险,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据南风窗记者统计,2020年以来,至少有20家中小银行已经完成或正在经历合并重组。与此同时,为了加大对中小银行补充资本金的支持,中小银行专项债也重出江湖。
对中小银行的风险整治,是必然要经历的阵痛。愿阵痛过后,中小银行能重回主业,为地方经济转型提供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