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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团锦簇(中篇)

2022-08-15侯德云

鸭绿江 2022年12期

侯德云

1

进入腊月,气温不降反升,反常得很。沈红的举止也随之反常。换一身旧衣裤,戴一顶遮阳帽,舞舞喳喳,向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灰尘发起攻击。上班前、下班后、双休日都手脚不闲,不亚于全民创建卫生城的劲头。大冬天在室内戴遮阳帽,搞的什么名堂?老张起初感到不解,见沈红打扫棚顶才恍然明了,不是遮阳是遮尘。

攻击从厨房开始。厨台、橱柜、抽屉、灶具、水槽、抽油烟机、锅碗瓢盆、地砖、冰箱、冰柜,都用洗洁精细细搓揉一遍。随后是餐厅、客厅和卧室。餐桌、餐椅、窗台、沙发、沙发与墙壁的缝隙、茶几、地板都一一扫射到位。或站,或蹲,或跪,或匍匐,以标准战术动作步步推进。最后一役是各房间的窗户。历时半月,宣告大捷。老张注意到,光是小娴的房间,沈红就整整鏖战三日。

以往,春节前的大扫除都是请钟点工。一次请三四个,耗时半晌即可。老张记得,前年腊月十六,在他的书房,一个梳着梨花短发的中年女子一边擦拭花盆,一边用狐狸眼撩他,一边跟他搭讪:“这样的大扫除,一年一次就可以。”老张坐在书桌前,面对电脑敲敲打打,闻言头也不抬,说:“走时留个电话,明年还请你们。”梨花短发笑笑,放下绿植,趋前三步,跟老张交换手机号码,还随手加了微信好友。老张的网名是本名,梨花短发用假名,叫“梨花开”。梨花开临走时说:“张老师是老师吗?”老张轻轻摇头:“不是。”梨花开将脑袋缓缓一绕,瞅瞅铺满整面墙的书架和老张身后的一排书柜,做好奇状问一句:“张老师怎么有这么多书啊?”老张笑而不答。梨花开说:“真是羡慕张老师。”老张嘴角向上稍微一提,还是不答。

去年春节前,受新冠疫情影响,瓦城处于半封闭状态。沈红居家办公。说是居家办公,实质是闲得无聊。人闲话多,在小娴回不回家过年的问题上,沈红再三询问老张。老张态度鲜明:“千万别回,病毒看不见摸不着,途中不小心沾上咋整?”老张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卡着别扭,连贴对联这种必修课都差点挂科。沈红也是,整日郁郁,没心情大扫除,也没心情办年货。年夜饭,照例邀请同城的父母一起来吃,却懒得包饺子。谭瑛看不下去,亲手包了几碗韭菜虾仁饺子。这是老张的最爱,却吃得没滋没味。

时隔一年,沈红像变了个人,亢奋得让老张有点不适应。酒后归家,已近午夜,老张见沈红还在客厅里忙碌,忍不住说:“找梨花开她们几个来打扫一下不就行了?”

沈红正在擦地板,左臂撑地,右臂一伸一缩,闻言停手,歪过脑袋,瞅老张:“梨花开是谁?”

“哦,”老张的脚在拖鞋里拧了一下,赶紧将身子摆正,回话说,“就是以前找的钟点工。”

沈红恢复了手上的动作,边擦边说:“她们要价太高,一上午花了三百多块,不合算。”

老张蹀蹀入了书房,掏出手机,划屏,找到梨花开,点一下,再一下,拉黑。划屏同时,脑袋里响起歌声:“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老张心说,拉黑也好,省得一遍遍回她“节日快乐”。对微信上的诸多口水问候,他早就烦得不行,可偏偏有人乐此不疲。个中缘由,他想得脑仁疼,想不通。

隔日上午,沈红推开书房,老张抬头一瞥,眼风里画一串问号。

老张的书房,有个关键词叫凌乱。一些书站在书架上或者书柜里,一些书躺在拐尺形状的书桌上,一些书堆在床头。他在书房里放置了一张单人床。他喜欢躺着读书。躺着读书,沈红没意见,但看不惯老张的凌乱,趁他不在家拾掇过几次。老张每次都气哼哼对沈红说:“你知道什么叫整齐?什么叫有序?想找啥立马就能找到,就叫整齐有序。你这么一弄,好多想看的书都找不到,添乱是不是?”如此这般反复发作,沈红才有所收敛,但老张每次见她进书房,总是眼皮一张,拔高嗓门说:“什么事?”

“拿花。”沈红脚步不停,直奔窗台,抱起一盆天竺葵。这次没等老张发问就率先开口,出息了,还会抢答了。

“拿花干吗?”老张不解,满眼狐疑。

沈红脚下一顿:“你女儿要回家了。”

老张眉毛一扬:“啥时候?”

“下周一,”沈红说,“我把房间给她布置一下。”

老张垂下眼皮:“还有好几天,你着什么急。”嘴上这么说,心跳却倏尔加速。

沈红从书房里拿走三盆绿植,都放进小娴的房间。老张随她,再无一语干涉。

双休日,沈红开始布置客厅和餐厅。一大捧雏菊,分插两瓶,一瓶放在餐桌上,一瓶放在茶几上。四盆绿植,一盆仙客来,一盆蟹爪兰,两盆秋海棠,都开得正艳。沈红一手一盆秋海棠,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看得出,她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摆放。老张刺她一下:“买这么多花干吗?给自己找麻烦。”沈红陡然扭头,门缝眼眦成三白眼,狠兜兜说了句:“等小娴回家,你再用这语气跟我说话,指定不行!”

类似的声讨语,沈红以往也多有发布。她特别擅长转移斗争方向,抛开事端,只论态度。老张他爹活着的时候,经常对老张他妈说:“叫你别打岔你偏打岔,你这人就是爱打岔。”看来沈红跟老张他妈一样,也是个爱打岔的人。老张有时忍不住想,是不是所有女人都爱打岔?

老张缩回个人领地,带上门,盘坐禅椅,上身前倾,小臂附在书桌边缘,摸到鼠标,唤醒电脑,直愣愣盯着屏幕,眼前一片雾霾。

老张把自己的读写之隅命名为“苔花书房”。此语取自袁枚的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任谁一听便知,个中自勉意味很浓。为此他提前离岗,做了闲人,告别喧嚣浮华与温颜强笑,沉淀于读写之中。作为资深文学痴迷者,他知道在当今文坛,自己不过是个小角色。可这又如何?苏东坡自诉“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这话拿到老张身上也适用。

老张曾一脸酒意向沈红坦陈:“有一种隐居,叫隐于书香。”

父母已过世多年,该尽的责、该操的心,老张早已尽到操到。岳父岳母身体健康,且有儿有女,还轮不到他这个当女婿的瞎操心。对他而言,要说心里头有牵挂,那也是牵挂独女小娴。说牵挂有点勉强,严格说是愧疚。他对小娴怀有愧疚感。年龄日增,愧疚日增。驱不散,躲不开。

老张对小娴的愧疚感,在小娴上大学前暴发,一发而不可收,像山洪。开学日期临近,老张忽而意识到,他跟小娴是一株老柳与一条柳枝的关系。小娴这一走,等于老柳的一条纤枝被人剪掉,去一个陌生地域,扦插、生根、发芽、成长,长成另一株柳树,与老柳遥遥相望。小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老张眼里就是一把可恶的剪刀。

老张决定亲自护送小娴去学校报到,为此他拒绝了一个文学笔会的邀请。历时半月的北国边疆行,机会难得,可问题是,小娴的报到日恰好在笔会期间。

小娴读高中的三年,也是叛逆心较重的三年。高二文理分班前,小娴的班主任给老张打电话,话说得直白,让小娴选文科,不光985没问题,进京也没问题。不用老师说,老张也倾向小娴读文科。道理明摆着,女孩读文科比读理科要轻松得多。

当晚十点,小娴放学回家,刚吃完蛋炒饭,老张便喊她到客厅。小娴一边用餐巾纸抹嘴巴,一边瞅着电视屏幕。电视里正在播放洗发液广告。显然,老张的郑重其事,对小娴的吸引力还不如一则翻来覆去腻歪人的广告,这让他多少有些气馁,瞬间决定,放弃事先设计的谈话方式,用数学切入话题。

“要分文理班了是不是?”

“嗯。”

“说说你的真实想法,选择文理的百分比,各占多少?”

“理科,百分百。”回答很干脆。

老张一愣。倘若小娴选择理科的百分比在七十,他还想调用一些大道理小道理,把她往文科的方向拽一拽,面对百分百,他一腔无奈。

“谈话结束,你忙自己的吧。”

小娴把擦过嘴巴的餐巾纸放到茶几上,起身离开,马尾辫在脑后晃了几晃,甩出一句:“同学们说,笨蛋才读文科。”

小娴的叛逆,对老张而言,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想不起来,但他永远不忘搬新家之前的那一次。星期天,老张和沈红带小娴去逛家具市场,给新家添置家具。沈红设想,给小娴买一套组合式家具,衣柜,书架,写字台,有序组合,占满一面墙,既整齐,也美观。小娴对此没意见。可简简单单一件事,却引发一场冲突。在家具城转得腿酸,结果是,老张和沈红中意的,小娴都反对,而小娴看中的一组,老张和沈红都不满意。不满意的原因,一是颜色不对,蓝白相间,与别的栗色家具不协调;二是材质让人犯糊涂,不是期望中的木质。观点对立。可任你唾沫飞溅,小娴一点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她把脸扭向窗口,对窗外的一棵银杏树说:“不买这种,我就不到新房里住了。”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争的?乖乖妥协。根据自家墙面的尺寸,向卖家预订一套,没承想,拖了两个月才到货,为此老张跟卖家吵了又吵,生出不少闲气。

那时候老张就有预感,小娴的叛逆会愈演愈烈。

高考在老张和沈红的焦灼中结束。沈红对老张提出,高中三年,把小娴憋得够呛,也累得够呛,打算带她出去转转,放松一下。老张无异议,只是单位里杂务缠身,不能一路陪同。

小娴的高考分数是老张最先知道的,在公布分数的当晚。网上的查询时间是八点,沈红和小娴在上海的一家宾馆里等消息。不到七点,老张就坐到电脑前。时间慢下来。很慢很慢,慢得让人心慌。老张想起他曾买过一盒藏香,取来三支,点上,插入兰花盆,双手合十,心中念念有词。藏香燃得很快,须臾,长长的香灰弯起来,弯成一组阿拉伯数字。此前,小娴的估分是595。那一瞬,老张觉得,头上三尺可能真的有神明,即刻给小娴打了电话,说藏香的事,小娴不信。一小时后,老张又给小娴打电话,重复说:“真的是600,网上查的。”小娴欢呼,一再说:“怎么那么巧啊!”

小娴的考分超出老张的期望值,根据过去五年本省的高考录取分数来衡量,小娴可进985,也可进京。老张希望进京,小娴摇头,怎么说都摇头,马尾辫一跳一跳。

摩擦系数加大,对话涩感明显。

“那你自己说,想去哪儿?”

“川大。”

这回答让老张感到突兀。

“为什么是川大?”

“《科幻世界》在成都。”

“什么世界?”

沈红插话:“《科幻世界》,小娴最喜欢的杂志,从小学订到现在。”

喜欢一本杂志,就要到编辑部所在地去读大学,这话说出去谁信?可老张又不敢不信,小娴脸上的表情摆在那里,似乎是说,不让去成都,她就不上大学。

妥协吧,妥协。对老张来说,妥协是常态,不妥协倒反常。早年他是对沈红妥协,大到买房买车,小到装修风格、沙发式样、窗帘颜色等等,跟家庭有关的大小琐碎,无一不是沈红做主。他的发言权被牢牢局限在书房之内。

厚厚一大本《2010高考填报志愿指南》摊在小娴的床上。老张和小娴,趴在床上翻看,从晚饭后哗哗翻到后半夜三点,才好歹把志愿表填上。首选当然是川大,可没有小娴特别喜欢的专业,只勉强接受一种,学制五年的建筑学。老张在心里头叹气,建筑学就建筑学吧,五年就五年吧,瞅着好歹比土木工程要干净点。

在高考志愿表上,小娴填写的所有院校都把建筑学作为专业首选。不知底细的,可能会误以为这孩子对建筑学有多深的爱。只有老张知道,当然小娴自己也知道,她一点都不爱,她是百害相权取其轻。

老张的送行计划后来成为泡影。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拍了胸脯,说保证会把小娴平安送到学校,请叔叔阿姨一百个放心。说这话的是小娴上届的学兄,考的也是川大。老张对“程咬金”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挤出一脸笑容,连声道谢。他知道,他铆足力气的所谓送行,终点是滨城机场。

在机场,老张眼巴巴瞅着小娴通过安检。目光如穹,笼盖小娴的背影。队列缓缓移动,目光也缓缓移动。老张期待某一瞬,小娴能回回头招招手,不管是冲他还是沈红。结果没有。安检一过,小娴快步前行,一分一厘的犹豫都没有。老张心里泛酸,但还控制得住。下午两点,从机场赶回瓦城。两位好友,也是本届高考生的父母,已在饭店等候多时。进门就开喝,一直喝到五点半,吃晚餐的客人陆续进店,才撤了酒席。他们有共同话题,一直说一直说,菜吃得不多,酒喝了不少。沈红事后说老张至少喝了八两白酒。回到家,老张拱进书房,扑到床上大哭。沈红怎么劝都没用,号啕半小时不止,双肩颤动,像刚刚启动的手扶拖拉机。沈红后来对老张说:“从没见你这么失态。”沈红还说:“你爹死的时候你都没这么哭过。”老张不语,心里在想,四川那么麻辣的地方,不知小娴是否吃得惯。

老张此刻直愣愣瞅着电脑屏幕,从中看到的全是小娴的往事。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二年。老天用十二年时间,把小娴塑造成一个四川人。现在,这个四川人要回她的老家了,老张决定亲自去机场接她,就像一个国家领导人去迎接另一个国家领导人一样。

2

三人一起去机场。老张、沈红、沈涛。沈红驾车技术不强,短途将就,长途胆怯,从不敢去大城市游荡。老张还不如沈红,连方向盘都不敢摸。用他本人的话说,是不屑。如此情状,导致每次出远门,都是沈涛代驾。沈涛是沈红的弟弟,也是她的司机。

去年四月的自驾游,就是沈涛开车,几乎走遍四川全省。老张对远游这种事,一向兴趣不高。小娴读了五年川大,他都没去成都一次。他不喜欢长途跋涉。他觉得要是有那闲工夫,不如在家看看书。沈红不这样看,她以小娴春节没回家为借口,反复鼓噪。

“你真的不想女儿吗?”

一年多没见哪能不想。老张先是犹豫,后来一冲动,答应了。转眼,沈红和沈涛就做好了出行计划,由不得他反悔。

一个副省级城市,十七个地级市,三个自治州,按沈红的计划,都得去瞅瞅。老张一行在成都待了两天,核心事件是跟亲家见面。小娴嫁到成都了,在闹疫情的前一年。这次是双方父母的第二次见面。吃吃川味火锅,听听四川方言,走走上次没来得及游览的塔子山、合江亭、青羊宫和望江楼,然后带上小娴出发。从成都向北去德阳、绵阳、广元,向东去巴中、达州,向南去广安,向西北去南充,再向南去遂宁、资阳、眉山、乐山……以成都为中心,远远绕行一周,看以前没看过的风景,吃此行吃了又吃的菜肴。

老张一行在眉山市东坡区盘桓时间最长。三苏祠是老张此行印象最深之所在。古典文士,老张最敬重东坡,一敬人品真纯,二敬诗文卓绝。这跟苏氏做官不做官、做了多大的官毫无关系。

在三苏祠的东坡雕像前,老张默诵了一段著名文论:“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轼此言是老张文学之路的领航灯,从年轻时起,一直领航到如今。

在老张眼里,真正的美食都在瓦城。家常炖黄鱼、酱焖海兔、白菜豆腐五花肉、盐水煮青虾等等都是,大街小巷,时时处处吃得到。四川有什么好吃的?一个劲儿麻辣,吃得他嗓子冒火,得天天用菊花茶灭火才行。在冒火的间隙,他吃惊地发现,小娴最爱吃的竟是牛蛙。他把一枚田螺壳吐到吃碟里,用筷头指指小娴,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吃青蛙的?”

沈红插嘴:“不是青蛙,是牛蛙。”

老张说:“我看差不多。”

小娴哧哧笑,谁的话茬都不接。

从那天开始,旅途的餐桌上,牛蛙便再三再四地出现,香辣牛蛙、干锅牛蛙、水煮牛蛙、砂锅牛蛙,直到小娴连连抗议才作罢。

四川之行历时二十多天,这在老张的旅行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对沈红和沈涛来说也是。尤其是沈红,兴奋得像花间蝴蝶,归途上一再叽叽喳喳,给老张灌迷魂汤,说:“明年咱们走浙江哈。”老张心说,若不是为了小娴,他才懒得出来。

老张带回一件旅游纪念品,是一只小小的搪瓷缸,目测可装二两酒。缸体上有四个字:“饮酒专用”。老张在某个旅游区的小摊上发现了它,觉得好玩,随即嘱咐小娴付款。等于说,这是小娴给他买的礼物。归来,老张几次用这只搪瓷缸喝酒。沈红看不惯,说档次太低,偷偷把搪瓷缸给扔了。老张为此愤愤多日。

去机场的路上,沈红和沈涛的对话一直围绕去年的四川之行打转。他们的记忆力怎么就那么好呢?在凉山看的什么吃的什么,在攀枝花看的什么吃的什么,在甘孜看的什么吃的什么,还有在泸州,老张跟一位作家朋友见面时吃的什么说的什么,他们都还记得。而所有这些,在老张脑子里早已清零。

老张明显觉察到,沈红是用旅行话题让他上钩,来实践她的浙江梦。他不上当。沉默一路,脑子里想的全是小娴。八个多月没见,不知她胖了还是瘦了,或者还像以前那样不胖不瘦。

健康码、行程码、体温都正常。老张和沈红过了安检,依次走进机场的二号出口。接机的人不多,总共十几个,都把面孔藏到聚丙烯口罩里去。小娴乘坐的航班预计下午一点到达。他们提前了二十分钟。这是心里没有着落的二十分钟。老张去了趟厕所,把体内的水分抖出几滴,提上裤子,扎紧腰带,出来,目光游移,东看西看。眼前有走动的男人和女人,也有不走动的男人和女人。他指着那个一动不动的男人,问沈红:“什么广告?”沈红说:“厨具。”“女的呢?”“也是厨具。”老张心里嘀咕,是不是痴呆前兆啊?连广告也看不懂。其实不光是没看懂广告,他连两个明星也没认出来。觉得面熟,可就是想不起名字。

熬过半小时,看见里边有人出来,行李提取转盘那边,围了不少人。老张把脚跟抬起又放下,说:“那个穿米色羽绒服的,是不是小娴?”沈红也把脚跟抬起放下,说:“不是。你忘啦,小娴是短发。”

十分钟后,又有一拨人出来,还是不见小娴。老张去读大屏上的航班信息,才知道小娴乘坐的飞机晚点半小时。这扯不扯。

一点五十,小娴出现。老张远远看见,用力摆手。他从走路的姿态上一眼认出小娴,一秒钟犹疑都没有。小娴也冲他摆手。口罩遮住小娴大半张脸,看不见表情。越走越近,老张的心跳像小娴的脚步一样越来越响。到出口,小娴撇开行李箱,先扑到沈红身上,转身又扑到老张身上。沈红两眼写满笑意。老张拍拍小娴的头,伸手拉过她的行李箱,心里头诧异,怎么这么大。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行李箱,竟然高过他的裤腰。小娴的个头,在北方稍矮,在南方稍高,带这么大一箱子到处走,人与物比例失调,瞅着有漫画感。老张想把这话告诉小娴,迟疑几步,忍住了。

两点十分,老张率众人进了一家路边的海鲜馆。都饿了,赶紧点菜。在点菜这件事上,老张多次跟沈红发生口角。前年小娴回家的第一顿饭,是在赫赫有名的八里湾海鲜一条街吃的。老张想让小娴好好吃一顿家乡的海鲜宴,不料却为一道干锅鸭头跟沈红闹得不愉快。沈红坚持要点干锅鸭头。小娴不表态,说吃什么都行。老张的意思是,想吃干锅鸭头,早说啊,何必多跑十公里。沈红的意思是,小娴爱吃就得点,在哪儿都得点。为了避免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这回在点菜环节上,老张刻意回避。他仰起头,浏览对面墙上花花绿绿的菜谱,不知为何,一眼勾住干锅鸭头。他以为沈红会点它,却没有。沈红一口气点的几道都是海鲜,煮青虾、赤贝扇贝白蚬子蒸锅、乌贼炒韭菜、三鲜汤。稍顿,又点了一道土豆片炒蘑菇,那是沈涛的最爱。点完这些,沈红扭头跟老张说了句:“你爱吃鱼,点个鱼。”老张瞅瞅菜台上的几条黄鱼,鳞片脱落,皮色泛白,品相不佳。其他品种的,也差不多。老张睃了一瞬,说:“来个麻婆豆腐。”最近几年,他特别爱吃豆腐,他自以为是衰老症状。

很好的一顿午餐。吃得好,喝得好。老张点了两小瓶白酒,二两半装的,自斟自饮。席间的谈话大多是反刍去年四月的四川之行,再就是围绕小娴的职业展开。小娴是一家旅行社的领队。受疫情影响,一年当中,只跑了几回西北线路,满打满算,工作日不足三个月。老张劝她换个工作,她不,说什么都不。她对早八晚五没兴趣。

机场到瓦城大约一百公里,途中沈红打电话约谭瑛和沈守信晚上到家里吃饭。只说吃饭,没说别的。事先沈红对老张说,小娴回家的消息,先不告诉她姥姥和姥爷,见面时给他们一个惊喜。老张不置可否,他对这类小把戏,习惯性报以冷眼。

如沈红所料,门一开,谭瑛和沈守信便惊叫起来。距离春节尚有半个月,小娴这么早回家,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

第二天中午是正式家宴。按沈红的策划,有小娴爱吃的清蒸梭子蟹、烤鱿鱼、烧茄子,有老张爱吃的小葱萝卜条蘸酱、安康鱼炖豆腐,有谭瑛、沈守信爱吃的酱牛肉和盐水海螺,还有沈涛爱吃的土豆丝炒尖椒。沈涛的爱人说她啥都爱吃,也就没有格外为她张罗。

老张和沈守信喝白酒,小娴、沈红、谭瑛和沈涛的爱人喝红酒,沈涛喝碳酸饮料。类似的家宴,沈红经常举行,有时达到“每周一歌”的密度。不过,这一次家宴显然不同于以往的小聚。它丰盛,它隆重,它愉悦,它蕴含浓浓的亲情和满足感。席间言语随意,时而鱼翔浅底,时而鹰击长空。一切都好。瑕疵出在下半场,不知是酒精作用抑或其他,谭瑛对小娴发出一连串的审问,包括小娴的爱人整天忙啥、公公婆婆忙啥,还有为什么今年回来得这么早、去年带旅行团去了哪些地方,喋喋不休,给老张的感觉,如同小娴正在接受组织审查。

沈红购买的各种花卉,也成为餐桌上的话题。沈守信说好看,谭瑛说好看,小娴也说好看。沈红听罢,脸色像天花灯一样亮得耀眼。

小娴的归来,让全家很快都沦为吃货。各种吃。

去年秋天,老张跟朋友在一家小馆吃过一顿川菜。小老板介绍说:“本店所有调料,包括部分食材,都是从成都进货。”老张是碍于朋友情面才进的这家小馆,吃得一脸懵懂,对小老板的郑重其事也是过耳不过心。可在散席的一瞬,他无意中发现,印刷精美的菜单上有一道牛蛙,眼睛刹那一亮,寻思等小娴回家,一定带她过来吃吃,看她怎么说。谁能想到小娴竟然对这家小馆赞不绝口,说是正宗的成都味道。水煮鱼、馋嘴跳跳蛙、香辣虎皮凤爪、干煸四季豆、椒麻棒棒鸡、干锅双鲜,都说好。老张放下筷子,手握酒杯却不喝,凝视坐在对面的小娴。小娴像趴在草叶上的蚂蚱,嘴巴一动一动,一刻不停。

吃完,老张结账,小娴问价,感慨一声:“这么便宜啊!”老张心里纳闷,人均一百二叫便宜?

第三次去吃,小娴闹了笑话,指着菜单上的香菜拌毛肚,对服务员说:“这道菜能不能不放香菜啊?”倏尔知道口误,捂着嘴笑,笑得东倒西歪。

川味要吃,家乡味道更要吃。老张把吃货队伍引到阿芳小酒馆。这是老张跟几位酒友的小聚之地,捞汁蜇头、石锅海胆豆腐、黄豆焖鸡爪、乱炖鱼、鸡蛋干老虎菜,都是下酒佳品。席间沈守信擎着酒杯对小娴说:“过两天我请客,还在这家店,还在这房间,还是这些人。”

三天后的傍晚,还在阿芳,还是自带的酱香白酒。跟三天前相比,有两个不同,一是菜品有变化,二是沈守信话多。

平日的家宴,沈守信很少说话。这回不一样。这回是他做东。这意味着他不能不说话,也不能少说话。老张告诫自己,把嘴闭紧,当好听众。

沈守信有备而来。开席之前,他呼一下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展开宣读。听到半截,老张才意识到是祝酒词。沈守信在祝酒词中,对去年以来全家人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做了小结:谭瑛能够带病坚持锻炼身体,毅力可嘉;沈红工作生活两不误,精神可嘉;老张能频频在报刊上发表作品,成绩可嘉;小娴在疫情期间还为祖国的旅游事业做出很大贡献,是全家的骄傲。祝酒词没有提到沈涛和他爱人。沈涛闭目养神,他爱人低着头,手指交叉,一个劲地拧麻花。

沈守信话音刚落,沈红笑起来,小娴也笑起来。老张冲小娴瞪眼,小娴赶紧咬住嘴唇。谭瑛瞥一眼沈守信,眼风里有凌厉的光。沈涛还在闭目养神,他爱人还在拧麻花。

沈守信的激越情绪出人意料,像老张的一个大学老师,一登讲台便声调高亢、滔滔不绝。说来也巧,沈守信早年也当过老师,教的是小学。班里最有出息的学生叫陈钢,是瓦城电视台记者,已退休。一个月前,老张跟陈钢在酒桌上相遇,一连串的酒话之后,陈钢忽而说到沈守信。说第一个教师节,瓦城召开表彰大会,杂以歌舞表演,陈钢是主持人之一。那是陈钢第一次当主持,众目睽睽之下,紧张得满头大汗。越紧张越出事,台上忽然忘词,随即看见坐在台下的沈守信,陈钢灵机一动,向台下深鞠一躬,接着说起沈老师当小学老师年间的感人事迹。演讲效果不错,观众报以热烈掌声。事后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将陈钢喊去问话:“谁叫你在会上表扬沈守信的?”陈钢回复:“谁也没叫,我忘词了,拿我老师救场。”副部长沉思一阵,说:“是这样啊。以后注意,别犯同类错误。”陈钢说完哈哈大笑。老张没笑。他知道沈守信曾被大会口头表扬的事,沈守信以此为荣说过多次,谭瑛也曾添油加醋,没想到内幕竟是陈钢忘词。陈钢的话,老张连沈红都没告诉,担心沈红嘴巴不紧说出去,折了沈守信的脸面。

老张这边正想着教师节的往事,沈守信那边又把话题扯到小娴身上,说上小学时小娴就读过很多名著,包括《红岩》《红日》《红旗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老张心里妈呀一声。那时小娴寄居在姥姥姥爷家,沈红给出的理由是谭瑛幼师毕业,懂幼儿教育,在她身边对小娴的成长大有好处。老张知道,小娴上小学前就认识很多字,故事类书籍几乎没有阅读障碍。他还知道小娴喜欢读课外书,也读过不少书,但具体读的什么不曾过问。沈守信此刻爆豆般脱口的一大串书名,着实让他吃惊。他能想象到,这些都是沈守信读过的红色经典,一转手,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小娴。老张对红色经典一点意见都没有,不光没意见,还觉得它们都是青少年的必读书,可问题是,在它们之外,小娴还应不应该再读点别的?

不由自主,老张瞥了小娴一眼,眼风里有闪电。小娴觉察到了什么,目光躲开,将一双筷子伸进菜碟,搛一块海兔填到嘴里,像蚂蚱一样嚼啊嚼。一种奇怪的滋味在老张心中洇开,他意识到,在小娴的启蒙教育阶段,他一直不在场。换句话说,是没尽到父亲的责任。

沈守信还在喋喋发声。他说:“小娴的最大优点是听话,叫干啥就干啥,叫看书就看书,叫写字就写字……”

老张忍不住插嘴,话是对小娴说的:“原来这么听话啊。”

小娴听懂了老张的言外之意,笑笑,小声说:“所以不敢回家,就怕有人叫我听话。”

老张心里轰隆一声,多年无解的一个疑问倏尔有了答案。那个疑问是:为什么连续五个暑假小娴都不回家?

3

堂嫂打电话来,问老张最近忙不忙,要是不忙,她想来看他。老张赶紧说不忙。稍顿又说:“欢迎大嫂来瓦城做客。”他不敢说忙。三年前的初冬,堂嫂问过同样的话,他回复说近期太忙,等过春节时去看她。结果疫情跟春节一起降临,承诺无从兑现。这回他打定主意弥补内心的亏欠,一定好好接待堂嫂。实际上,三年前的“太忙”,也没忙到见堂嫂一面的工夫都没有,是赶上他情绪不好。那是他不说也罢的桥段,每天都很焦虑。

老张跟沈红商量如何接待堂嫂,小娴插嘴:“你堂嫂我该叫啥?”

老张思索片刻,说:“叫大妈。”随即补充:“大妈的二闺女也一起来,你叫姐。”

“见到大妈我该说啥?”

“问啥说啥,不问不说。”

堂嫂如约而至,给老张带来一堆礼物:一扇排骨,一只公鸡,一桶花生油,一罐红小豆,一小盆萝卜片炖血肠,半只猪头,半条猪腿,十斤花生仁儿,十斤酸菜。堂嫂的住地离瓦城大约六十里,她跟二闺女一起坐小客过来。沈红开车接站,老张在家等候。

堂嫂进门,没跟老张说话,先跟小娴说。她对小娴的出现表达了意外和惊喜。不用问,一定是沈红没管住嘴巴。

没等在沙发上坐稳,堂嫂便对小娴开启一连串的询问,工作、婚姻、生活一一问到,给老张的感觉是又一轮组织审查。

组织审查期间,老张嘴闲手不闲,给堂嫂和二侄女泡茶冲咖啡。

堂嫂很快将矛头指向老张:“小娴结婚这么大的事,咋不告诉俺一声?俺得喝杯喜酒哇。”

老张解释,上级有八条规定,不准大操大办。他说的是实情。按规定,允许参加婚礼的,只能是自家亲戚,多说摆三桌。为了三桌酒,让女儿女婿大老远从成都飞过来,不值得。

堂嫂说:“俺给你三哥四哥都打过电话,问小娴的婚事,都说不知道。”

老张挠挠头:“是,他们都不知道。”

堂嫂一个劲咂嘴:“你这事办得不咋的。”

堂嫂对看不上的人和事,一律叫“不咋的”。第一次见沈红就说:“别看你这人长得不咋的,心眼儿还挺好使。”沈红闻言,恨不得变作寄居蟹,躲到螺壳里去。看出沈红的异样,堂嫂知道话里有漏洞,赶紧打补丁:“真格的,别看你这人长得不咋的……”嗨,这补丁打的,堂嫂吞掉后半句,面含惊慌,老张差点笑出声来。

老张原以为堂嫂登门可能是有事找他帮忙,聊到后来发现不是。堂嫂就是想跟他说说话。堂嫂以前跟老张说过很多话,都是家史,这回说的还是家史。

老张的家史,小娴知道得不多。老张婚后,连续十几年,每逢春节都带沈红和小娴回老家过年。小娴认识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三伯四伯,也认识大妈二妈三妈四妈,仅仅是认识,对过往的生活细节了解不多,对老张的堂哥一家更是一无所知。

老张的堂哥结婚早,十七岁就进了洞房,娶的是本地姑娘。姑娘姓罗,家住二十里外的罗家村。据说罗姑娘长得很漂亮。可这漂亮媳妇娶来不到三年,堂哥家里就出了事端。原因是漂亮媳妇娘家人多,爷奶父母之外还有十二姐妹,常来堂哥家串亲,一住十天半拉月。大伯供饭供得头大,愤愤之下,将儿媳撵出家门。媳妇出门那天,堂哥涕泪滂沱,随之躺倒,半月不起。事发时间是20世纪40年代末期。直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堂哥三十大几,才娶了二房妻,就是现在的堂嫂。堂嫂是山东人,一生不改乡音,出嫁那年十八岁,今年虚龄七十六。老张对堂嫂不改乡音这事一直大惑不解。都说女人更容易改口音,可是堂嫂的牙口咋就这么硬呢?

十年前的一天,老张带沈红回老家,返程时顺路看望堂嫂。那时,堂嫂家的四间老房子里只剩她孤零零一人。公婆与丈夫均已离世,儿女也都成婚。见到老张和沈红,堂嫂笑成一朵大丽菊,掌起掌落,把炕沿拍得啪啪响。

闲聊,说过去的穷日子,堂嫂告诉老张:“早年你家穷得连炕席都没有……你出生时,是用麻袋片包的,你知不知道?”

老张心头一凛。他不知道穷得连炕席都没有,穷得用麻袋片当襁褓,这对他的想象力是极大的挑战。后来回老家核实,一个个都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人肯承认。但老张认定,堂嫂说的是大实话。

堂嫂说话期间,沈红的眼睛一圈一圈大起来,门缝眼变作杏仁眼。

讲完老张的家史,堂嫂又讲她自己,讲自己的“爱情故事”。

堂嫂说:“一辈子也没个爱情,说白了就是嫁人。”

堂嫂说:“说嫁人是好听的,其实是俺娘把俺卖了。”

顿一顿,堂嫂又说:“六十元。”

堂哥到山东领堂嫂,堂嫂一肚子不乐意。堂嫂对老张说:“一见面俺就来气,你哥那么小的个头,高的摸不着,矮的提不动,俺怎么能看上他?”

堂嫂跟她妈闹脾气:“不干不干,坚决不干,要是你喜欢,你跟他走。”她妈生气,用棍子打她。她逃出家门。她妈抓她回来,继续打。堂嫂实在熬不住,抹一把眼泪,同意跟堂哥走。

从鲁北到辽南,两人时而步行,时而舟车,劳顿五六日才回到家。步行,路在中间,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木着脸,谁也不看谁。舟车倒是挨着坐,不过还是谁也不看谁。

堂嫂向老张透露了一个重要细节,那次远行,旅费合计三元五角。这数字让老张吃惊。

走到脚底起泡,才好不容易走到堂哥家。堂嫂低眉顺目,同意结婚。“不同意咋办呢?没地方去呀,怕死呀,一点办法也没有呀。”

到家已是傍晚。大伯说:“饿了吧?饿了吃饭!”

吃罢晚饭,大伯又说:“早点歇了吧。”

去隔壁房间,堂嫂心里哇凉,被褥枕头没一样是新的,都补丁摞补丁,还脏,黑乎乎,看不清本色。可是累啊,身子一横,呼呼睡去。

老张觉得,堂嫂的“爱情”似乎比麻袋片还要粗糙。

堂嫂那天的讲述,很像方言版的单口相声,给老张的感觉是那些离世的人一个个都还活着,在另一间屋子里,在灶台边,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吵来吵去。老张和沈红边听边笑,堂嫂也笑。

小娴是第一次听大妈讲家史,两手攥拳,眼睛睁大,像发现险情的野兔。老张时不时瞥她一眼。

等堂嫂讲完她闯关东的故事,时间已经不早。老张催促动身,去他预订的饭店。堂嫂喝了杯中茶,想想,把咖啡也喝了,说:“以前没喝过这些东西,不会喝。”起身,又对沈红说:“你爸你妈都还好吧?都是亲戚,也不让俺见见。”

老张顺势向沈红下达指示:“给沈涛打电话,让他把咱爸咱妈都接到饭店去。”扭头面向堂嫂:“过会儿就见到了。”

见面一幕出人意料,谭瑛跟堂嫂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又是拉手又是抱肩,你嘘我问,嘘的是寒,问的是暖。

谭瑛和堂嫂挨着坐,一个坐主位,一个坐主宾位。堂嫂不懂主位宾位这些勾当,一再说:“俺弟叫俺坐哪儿俺坐哪儿。”

堂嫂满口山东话,让谭瑛很受用。雨露滋润禾苗壮,谭瑛瞬间变得枝叶繁茂,精神抖擞。

沈守信一时插不上话,默默坐到谭瑛身边,做听众状。他擅长做听众状。

沈涛听说堂嫂来自夹河庙镇,眼睛唰一下亮起来:“夹河庙,以前搞过庙会是不是?”

堂嫂说:“是。”

“这些年怎么不搞了?”

“让人告了。”

堂嫂把庙会的事说了一通。有两支演出队伍暗中较劲,都用锣鼓招揽观众。其中一支,锣鼓之外,还有玩偶。玩偶是侏儒,脑袋有足球大,身高不足一米,穿得花里胡哨,在一张大桌子上跳舞,边跳边用手势勾搭观众。人群大多去了那边。这边情急,令年轻女演员到棚子外边跳脱衣舞,不跳不行,不跳立刻开除。这一跳,效果奇佳,瞬间把观众都夺了过来。

堂嫂说:“那些日子,十里八村的光棍都疯了,天天往庙会上跑,有人看不惯,一个电话给告了,镇领导受到纪律处分,庙会从此散伙儿。”

沈涛哦哦几声,最后说:“等我知道庙会的事,黄花菜都凉了。”话里似乎隐着无限遗憾。

堂嫂讲完庙会,又赶紧把话茬拐到家史上,对小娴说:“你知道你爸出生时,是用什么包起来的?”

小娴抿着嘴乐:“不知道。”

其实小娴早就知道,嘴上不承认,是想引逗大妈往下说。果然往下说了:“是一张麻袋片。”话一出口,谭瑛和沈守信,同时瞥了老张一眼。

堂嫂把目光移到老张身上:“你出生没几天,三叔就到你大伯家报喜,你大妈从屋里看见,咬着牙说‘老三又来了’。那时候你家孩子多,还全是男的,经常断顿,一断顿,三叔就来看他大哥。”

堂嫂说的“三叔”,是老张他爹。

这些不堪往事,老张打心眼儿里不爱提起,但又不能搅了堂嫂的谈兴。人家是客,好不容易来一次,能不让她把话说完吗?

堂嫂扭头,面对谭瑛:“他大伯给三叔包了二斤地瓜干和两瓢棒子面,三叔接过去,拔腿就走,着急回去救家里的几张嘴。”

谭瑛嘴里啧啧两声。

下面的话题,转向老张的二哥和四哥。二哥当兵前,到大伯家去过一回,带着四哥。是路过,说是到附近村子里买狗还是干啥。两人空着手,到大伯家喝水。赶上家里做午饭,堂嫂好心留饭,说:“包子快蒸好了,你俩吃了再走。”谁知一大锅棒子面包子,被二哥和四哥一扫而光。为这,大伯一连三天把堂嫂骂得满脸狗血。大伯说:“他们要走,你就让他们走,留下干吗?都是-饿死鬼托生的!”

这事老张以前没听说,此时心中顿生寒意。尽管他早就知道,他的家史,说白了就是一本卑微史,可他不太情愿让小娴知道这些,他担心往日的卑微会影响到小娴的处世心态。他本人就是这种心态的受害者。

午餐的安排,老张很用心,特意点了一盘酱排骨,是这家饭店的拿手菜。其余以海鲜为主,有蒜泥海虾、铁板三鲜、酱焖黄鱼等数种。还有一份自己的最爱——冻豆腐白菜粉。外加几道青蔬和一盘韭菜合子。老张的本意是想让堂嫂吃得开心,结果发现,堂嫂只吃了一小碗冻豆腐白菜粉、一只海虾和半只韭菜合子。

饭后一伙人重返老张家的客厅。还是堂嫂主讲,这回讲到自家儿女的秘史,大儿子、二儿子、大闺女、二闺女,讲完这个讲那个。坐在堂嫂身边的二闺女,身子轻微摇晃,脸上焦灼,两手没处放,末了掖到屁股底下,眼睛却一直睃着她妈。

二闺女总算寻到一个空隙,对她妈说:“该走了,回家喂牛。”

堂嫂起身,没等站直,谭瑛说话了:“天还早,再坐会儿呗。”

堂嫂坐下,跟谭瑛说牛:“那年俺家牛丢了,多亏了老五,帮俺给找回来了。”

老张在家行五,哥嫂们习惯叫他老五,堂嫂也这么叫。丢牛的事,确实有,很多年了,那时老张在普县县城工作,夹河镇属普县管辖。老张不过是打了一个电话,求夹河镇的领导帮忙。几天后,派出所把牛找了回来,堂嫂却把功劳永远记在老张头上。

堂嫂刚讲完找牛的事,二闺女又说:“走吧,赶紧回家喂牛。”边说边拽堂嫂的衣襟。

谭瑛说:“坐会儿呗,吃了晚饭再走。”

这回堂嫂变得果断,站直了,说:“不啦,得空再来,你们也去串门哈。”

给堂嫂的礼物,老张头一天就预备好了,有些是家里原有的,有些是当天采购的,总共包括两箱柑橘、两箱苹果、两箱海虾、两包海兔、一箱沙丁鱼罐头、一箱水蜜桃罐头、一盒糖块、一盒开心果。他把礼物装上自家的奥迪,吩咐沈涛开车把堂嫂送回夹河镇。

挥手告别时,堂嫂大声对谭瑛说:“以后要像亲戚那样走动啊。”

回到客厅,老张掰了一回手指头,结论是,堂嫂从走进家门到现在,总共五个小时,其中至少三个半小时是她在说话。

堂嫂可真能说啊。

当晚的饭桌上,老张问小娴:“听了爸爸的家史,你有什么感觉?”

小娴停止咀嚼,鼓着腮帮子,说:“没感觉啊。”

老张一愣:“怎么没感觉?”

小娴咀嚼几下,咽了一口,说:“那是你的生活,跟我没关系。”

老张无语,埋头吃饭。沈红开口说话了。从沈红的话中老张得知,在他和沈涛忙着给堂嫂搬礼品的夹当,堂嫂郑重其事求谭瑛帮忙,说她想找个后老伴儿,有退休金更好,没有也行,条件是随她到乡下住,不为别的,只为有人听她说话。

4

两天后沈守信、谭瑛、沈红、沈涛一行四人到乡下走了一遭,看望沈守信的小妹夫,也就是沈红的小姑父。小姑夫患癌,晚期,家人都瞒着他。沈守信急着去看,谭瑛不好反对,随他同去。征求老张的意见,他摇头:“车里坐不下,我和小娴就不去了。”

接连多日,小娴像被沈红绑架了一般,每天都叽呱叽呱聊到后半夜,也不知聊的什么。老张对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一向不感兴趣,插不上话,也不爱旁听,只好躲进书房闷闷地翻书。让他欣慰的是,小娴也有读书的嗜好。他以为这是受了他的影响。大四那年,小娴发微信给他,请求资金支持,说是想买一套十卷本《讲谈社·中国的历史》。原价七百多,网店打折后将近五百。小娴要五百,他转账一千。小娴对闺密林妩说:“买书花钱,我爸最大方。”林妩立马把微信截屏转他,加一句附言:“干爹,看你亲闺女怎么说。”林妩也在成都读大学,也是大四,读的是医科大学中医专业。接到林妩的微信,老张一整天都是酒至微醺的表情。

这一回,老张总算逮住机会跟小娴单独聊天。午饭后小睡片刻,起身去客厅,想跟小娴一起喝喝午后茶。小娴席地而坐,趴在茶几上,一边看手机一边做笔记。学生用的笔记本,写满大约三分之一。

“小娴你在干吗?”

小娴抬起头:“看书。”

“看书?”

“看书,电子书。”

噢,电子书。不管什么书,是书就好。老张有两大烦,生活里最烦打麻将,网络上最烦打游戏。吃喝拉撒之外,他认为最大的正经事是读书。

老张说:“想不想喝点茶?”

小娴说:“想啊,就是没人给我泡。”说完嘻嘻笑。

“你自己不会泡啊?”

“会是会,可是味道不如爸爸泡得好。”说完还是嘻嘻笑。

老张呵呵一声,转身拿茶叶洗杯子。他喜欢小娴的表达方式,轻松、随意,含少许调侃,是家人的感觉,是父女的感觉。小娴以前不这样。以前她拘谨、顺从、讷言,不轻易开口,特别是读高中以前。读大学后情形渐渐好转。老张私下里认定,从量变到质变,关键时段是长达二十多天的四川自驾游,让他有机会传递显性的父爱。

老张给小娴倒茶。小娴离开地板上的玉米衣坐垫,移到沙发上。两人从书说起,说来说去,总也离不开书。老张发问,小娴作答。先问正在读的是什么书,后问以前读的是什么书。小娴以前读过的,老张大多也读过。两杯茶工夫,老张就有明显感觉,小娴偏好历史地理类书籍,忽而起身,到书房拿一本《透过地理看历史》,几步折回,往小娴面前一亮:“看过没?”

小娴腾一下站起,一把抢到手,说:“李不白?”

“对,李不白。”

李不白的这本书,老张读了一个通宵。读完感叹,偌大年纪,还有如此阅读激情,不赖。

老张冲小娴笑笑:“这本送你了。”

随后的茶聊,老张屁股上长弹簧,一次次把他弹到书房,给小娴找书。小娴从中捡出六本,《中国历史文化地理》《中国古都和文化》《梁思成谈建筑》《发现西藏》《极简金代史》《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老张说:“这些都送你了。”

小娴摇头:“我在家看,做做笔记就行。”

深谈之后老张才知道,小娴带队的旅行团跟普通旅行团不一样,有个专门的用词,叫文化游,比如古建,比如水域,比如地域风情,等等。围绕关键词确定线路。网上招徕,每队游客不多,价格却不菲。小娴最看重的一点是旅行期间的解说文案,这些需要领队自备。小娴说她享受准备过程,可以借机读书。

小娴颠覆了老张的旅游观。老张一向觉得,团队旅游无非是在一个景点拍照留念,又急急奔赴别处,再次拍照留念。

傍晚沈红回家,脸色阴晦,了无笑意。直到晚餐上桌,才说起看望小姑父的事。事先约好的,去了不少亲戚。远在普城的大姑也去了,送了一万块钱。沈守信也拿出一万。沈红和沈涛各两千。其余人等,数量不详。老张知道,钱是关注度的同义词。人至而钱不至,是要被人唾骂的。老张对此等琐碎不感兴趣,当成耳旁风,只顾自斟自饮。不料沈红下边几句,让他顿失淡定。

沈红说,中午去镇上的饭店,小姑特意把沈守信、大姑和沈红邀在同一辆车上。途中,小姑对沈守信和大姑说:“哥,姐,我心里憋屈,想哭几声。”话音刚落,便遭到大姑迎头痛斥:“哭什么哭?想哭一个人到厕所里哭去。在我们面前哭,我们的心情能好受吗?”小姑尚未展开的哭声戛然而止。静默一瞬,小姑哽咽着说:“我知道我姐对我好。我姐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着。”还是静默。沈守信一言未发,午饭时木着脸,埋头大吃。

沈红说:“大姑的话,让我心里堵得不行,难受一下午。”

沈红说:“小姑太可怜了。”

老张说:“亲情是一把刀,大姑是冷面刀客。”

大姑的冷故事,老张听过不少,只是这回,大姑比以往还要冷些。大姑跟她身边的亲人几乎没一个处得好。儿子、儿媳、女儿,关系都冷得像冰。大姑父最惨,不到六十就驾鹤西游了,远远躲开大姑的刀子嘴。

小娴没说话,给自己倒了一杯米酒。小娴小时隔奶,在她大姑姥家住过半个多月,跟沈红的这个冷面大姑有过亲密接触。在老张的印象中,大姑对小娴一直关照有加。大姑家拆迁老房子,得了几百万,一拿到钱就赶来瓦城发红包,小娴名下分到一万,说给她结婚用。那时小娴正读大学。大姑说:“没毕业又怎样?反正早晚得嫁人。”大姑不光给了小娴一万,也给了沈守信和谭瑛一万。她原打算在谭瑛家多住几天,谁知第三天就跟谭瑛起了口角,当即拂袖而去。

默了一瞬,沈红突然说:“小时候在村子里,邻家男孩欺负我,谭瑛看见,奔过来,一句话没说,咣咣给我两个耳光……”

沈红呜呜哭起来。

小娴说:“妈。”

老张把半盅酒干了,又倒一盅。小娴参加工作那年,给他寄来一套烫酒器具,他三天两头拿出来用,为此沈红没少跟他絮叨。

沈红接着说:“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两个耳光。我怀疑她不是我妈。”

老张端起酒盅,跟小娴的酒杯碰了碰,一仰脖,又干了。这样的语境,他不便插言。谭瑛的脾气他知道,他和沈红结婚没多久,星期天结伴回家,午饭时,沈红说了一句什么话,谭瑛筷子一摔,鲤鱼打挺般起立,嗷嘹一声,指着沈红的鼻子:“你给我滚出去。”瞥一眼年轻的老张,嗷嘹又一声:“还有你。”谭瑛发火的起因,老张当时没弄清,后来也没弄清,沈红也是糊里糊涂。

两个耳光的往事让沈红很受伤。一连三天,谭瑛天天给沈红打电话,说想给小娴送点吃的,从水果到海鲜,好多品种,都被沈红以小娴不爱吃为由拒之门外。沈红知道这是谭瑛找借口想见小娴,自己是成心不让她见。

三天过后,谭瑛不再打电话,沈红心里却生出歉意,对老张说:“明天请客吧。”

次日上午十点半,家门被敲响,沈守信、谭瑛和沈涛到达。不是双休日,沈红特意请了事假。

老张隔着房门叫醒小娴,随后忙着泡茶。上午待在书房是他雷打不动的作息习惯,这回破例。

沈守信和沈涛,自一进门,就一言一语争论什么。

谭瑛对老张说:“这爷儿俩,吵了半上午。”

午餐上桌,老张才听明白,沈守信原本不想参加今天的家宴。他打算去看望自己的中学老师。老师今年高龄九十四。不料此一动议遭到沈涛和谭瑛的反对。沈守信执意要去,沈涛坚决反对,谭瑛也坚决反对,理由是沈守信每次都留在老师家里吃饭,平白无故给人家添麻烦。

沈涛说:“送人两双袜子,吃人家一顿饭,可不可笑?”

谭瑛说:“到处丢人,到处丢人,怎么劝都不听。”

沈涛在餐桌上把沈守信以往的种种“可笑”复述了一遍,意思是让老张、沈红和小娴都来评判一下。可没等说完沈守信就炸了,拿筷子的那只手凝住不动,脑袋转向沈涛,大吼:“你不可笑吗?整天闲得屌朝上,除了耍流氓还干过别的没有?”随即把剑锋指向谭瑛:“还有你,整天嘚吧嘚吧,没有你不插言的,女人当家瞎胡闹。”

昨日重现,谭瑛又一次摔了筷子,又一次鲤鱼打挺,说:“王八蛋沈守信,你这么说我,我就不让你去,你怎么的吧。”说罢离席,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大口喘气。

小娴咬住下唇,看看这个那个。

沈红抹搭着眼皮,谁也不看,一口接一口,吃菜。

老张端起酒盅,对沈守信说:“爸,咱不说了,喝酒。”

沈守信放下筷子,勾起右手中指,把餐桌敲得当当响,重复说:“女人当家瞎胡闹。”

谭瑛在客厅那边回一句:“王八蛋,我就不让你去。”

岳父岳母家里的事,有些,老张是知道的。借王朔的话说,他是个“知道分子”。但仅仅是个知道分子而已,从不以口舌介入。

沈涛离婚后,处过两任女友,先热后凉,吵吵闹闹,到第三个才不小心跌进婚姻门槛。这在沈守信看来,前边两个,是典型的流氓行为,当面骂,背后也骂。

两双袜子的典故,老张也早有耳闻。沈守信抠门儿,他这个当女婿的能不知道吗?两双袜子他不曾亲见,一件老头衫却是目睹。邻家孩子考上了清华大学,全楼轰动,沈守信送他一件老头衫和一封信。老头衫是沈守信原单位老干办发的,黄色,胸前印一行绿字——老同志之友。信的主要内容是鼓励邻家孩子好好读书,将来成为国家栋梁。

沈守信与谭瑛言语冲突到这种程度,老张第一次领教,心中大骇。他忽而意识到,谭瑛的失态,跟沈守信大约只有半毛钱关系,另外还有半毛钱,是沈红连续三天对她的拒绝。

当晚,老张失眠。闭灯,瞪眼,瞅天花板,脑袋里驴拉磨,一圈圈转动。转了半宿,明白了。沈守信、谭瑛、沈红、沈涛、小娴,也包括老张自己,哪个不是倔强的人?都犟得像礁石,任风吹浪打,水花激越,不光矗立不动,还长满藤壶和牡蛎,勃勃一片生机。执念不可撼动,身边这几张脸便是明证。老张轻轻一叹,真切领悟到,有一种愚蠢叫为别人指出前行方向。

隔天一大早,老张对沈红说:“你给沈涛打电话,就说是我的意思,全方位无条件妥协,沈守信爱干啥干啥,不踩法律红线,怎么都行。”顿了顿,抬起右手,勾起中指,在空气中做敲击状,说:“气出个好歹,全家遭殃。”

沈守信与沈涛之间的内战戛然而止。老张心里一热,沈涛能听他一劝,不容易。

沈守信与沈涛一直小打小闹,多年不歇。根子在沈守信身上。送两只鸡蛋听一堂课,这种低劣的推销活动,沈守信常去,去一回上当一回,买来一包一包保健品,把床底塞满。沈涛劝阻多次均无成效。这一波未平,下一波又起。沈守信还背着全家,在外边当了个什么名目的股东,看不见红利不说,连成本也搭了进去,整天郁郁,唉声叹气,被沈涛看出端倪,问出底细,免不了又一通唇枪舌剑。而吵得时间最长的,是家谱事件,哩哩啦啦打了一场战争。

家谱的事,老张也是知情的。

三年前,沈守信在沈红操办的家宴上说,他已着手编辑《蓬莱九丈崖沈氏家谱续集》,希望老张给写篇序言。沈守信还说,凡在世的沈氏子孙,以户为单位,每户都要出资两千。这句是说给沈红和沈涛听的。话音刚落,老张赶紧答应。沈红不语,沈涛不语。谭瑛说:“我看是把你闲的,你们老沈家,一筐木头砍不出个椽子,有什么可显摆的?”

一年半之后,老张收到家谱的电子稿,看一眼,愣住,总共一千三百字,全是人名。在他看来,家谱是一家之史记,至少得有几篇“本纪”,筛选本族之名人、官人、能人、奇人,记其生平事迹,以供后人瞻仰或借鉴。全是人名算怎么回事?果真一筐木头砍不出个椽子?

又一次家庭聚会,老张思虑再三,跟沈守信摊牌:“爸,实在不好意思,序言不是不能写,写两千字没问题,三千字也没问题,可是跟正文一千三百字对照,头重脚轻,喧宾夺主。我的意思是,咱不要序言行不行?”

愣怔片刻,沈守信抿了一口酒,没吭声。

没吭声也是态度,要么默许,要么无奈。老张猜想,很可能是后者。

沈红算了一笔账,按照沈守信的赞助办法,光是在瓦城境内的沈家两三代人,总集资会达到五万。沈红私底下对老张说:“印那么几个字,能花五万?这不是变相敛财吗?不行,指定不行,让人笑话。”

很快,沈红和沈涛组成联军打阻击。沈红高调表态,印家谱,她分文不出。沈涛立马点赞。

谭瑛说:“印那么几个破字,你想要五万,我看你是疯了。”

沈守信一声不吭。

老张提出建议:“做个电子版的吧,每家发一份,省钱,省力,好保存。”

沈守信还是一声不吭。

家谱的事,很快转入地下状态,可没多久,就被沈红捉了现行。负责印刷的文化公司跟沈红有业务往来,美女编辑对沈守信平均每周两次的叨扰感到厌烦,但又不好直言,委托沈红婉言相劝,不要为改动一两个字跑一趟公司或者打四个电话。沈红学话给老张,老张一脸苦笑。

赶在沈守信做东请小娴吃饭那天,家谱总算印刷成册。沈涛说,印一百册,费用五千。沈守信的大侄出资五百,其余各户均无动作。

老张收到一本,翻开目录扫一眼,瞬间得悉沈守信的隐秘用心。按惯例,著作人或主编的照片简介,都印在出版物的勒口,字数大致在一二百字之间。沈守信一反成例,把“主编简介”放在家谱的第一章,大16开本,占满两页。老张暗自感叹良久。而更为怪异的是,家谱的附录部分,有瓦城的简介和历史沿革,有历朝历代的公元对照简表,有计量单位表,有地质年代表,有二十四节气表,有世界地图,有中国地图,有省市地图,此外还有各个家庭的全家合影和扎眼的大字号。给老张的感觉,显然是想让家谱增厚,才加进这些杂七杂八。一千三百字的核心内容,愣是排出一百多页,难怪费时这么久。

老张在阿芳小酒馆的餐桌上一句没提家谱的事。不违心说恭维话,是他一贯的行事规则。他的漠视影响到沈红和沈涛,这一双儿女,也都不把话茬往家谱上扯。谭瑛和小娴也一样。老张想象得到,这整体的漠视,一定会伤到岳父的虚荣心。

当晚回到家,老张再次翻阅家谱,在随意打开的那一页上发现一个错字。他用手指摁住错字,喊沈红来看。沈红瞄一眼,叹口气,说:“看电视吧。”

老张没有料到,他提出的彻底妥协论,导致沈守信做出一项重大决定:“五一”节期间回老家乡下,立彩虹门,举办家谱首发式,大宴沈氏族人,沈涛当主持,沈红负责收取礼金。决定一出,沈红脸色突变,一个劲冲老张瞪眼。

这些事,小娴早就知情。大多是沈红在电话里跟她说的。沈红爱跟小娴在电话里说家事,让小娴分析是非曲直。小娴不当裁判,只当看客,不出黄牌红牌。

小娴回到家也一样,还是只当看客,不出黄牌红牌。

5

腊月二十八,老张摆开一桌酒席,宴请干女儿林妩和她父母。

林妩性格开朗,有假小子气质,很讨老张喜欢。这个干女儿,是她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的。起因是老张的一个玩笑。东北人个个是活雷锋,也个个爱开玩笑,否则电视上也涌不出那么多小品演员。

林妩是小娴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和高中同学,关系一向亲密。老张忘了是哪一年,不过能肯定,是小娴和林妩读小学期间。暑假,林妩找小娴玩耍,被老张撞见,笑眯眯逗那个假小子:“林妩你给我当干女儿好不好?”林妩满脸透红,把头低到胸前,久久不语。老张呵呵一声回了书房。

光阴倏忽闪过,一转眼,小娴和林妩都上了大学。大二的寒假,老张下班回家,开门,林妩迎上来,大大方方说:“干爹回来啦!”

老张心里咦一声,问了句:“林妩你刚才说什么?”

林妩还是大大方方:“干爹回来啦!”

小娴插嘴:“林妩读小学时,就背后叫你干爹。”

老张情绪高涨,脚前尖啃脚后跟,脱了鞋,把林妩喊到沙发上聊天。先问她父母,后问她老家。一番问答,得知她父亲是个中医,老家不远,距瓦城半小时车程,大谭镇,属于普城辖区。怎么这么巧,老张的老家也在普城辖区,皮镇,距大谭不远。两人是老乡。这让老张大感意外。

当晚沈红有应酬。老张请两个丫头片子去饭店就餐,饭桌上叮嘱林妩,一定给老林捎话,找时间两家一起聚聚。当晚林妩回家,不多时打来电话,说老林要请饭,问老张哪天有空。老张就这么认识了老林。老林满口方言,给老张的感觉,就像回了老家一般。为照顾老张的情绪,老林还特意跟他谈了一阵子文学。谈笑中,两瓶白酒,两瓶红酒,咣咣喝下去。十点散席,老林去了厕所,久久不出。老张进去,见老林两臂撑住洗脸台,脑袋上水淋淋。当晚十一点半,小娴手机有响动,拿起一瞅,随即爆笑,满嘴牙膏沫儿,一半喷到梳妆镜上。老张问咋回事,小娴回复:“你干女儿说,她爸还在跟她讲人生,已经讲了一个小时,她说她真想拿一把小锤把她爸打昏。”老张哈哈两声,说:“转告林妩,干爹给她准备小锤。”小娴嘴里的牙膏沫儿,又一次喷到梳妆镜上。

这回,是小娴先向老张透露林妩回家的消息。老张跟老林核实后,赶紧预约请饭时间。老林在电话里扳手指头,扳完了说:“腊月二十八晚上有空,其余时间都不行。”

腊月二十七,老张在微信朋友圈看见林妩一个帖子,说:“兔子头买了,鸭翅也买了,你把航班取消,怎么个意思?”下边是取消航班的网络截图。老张吓一跳,赶紧给老林发微信:“林妩明天能回来不?”老林回复:“她正在联系改签。”一小时后老林再次回复:“已改签,比原先航班提前两小时。”

晚宴按时开席。在本地海鲜之外,还有两盘来自成都的大菜,一盘麻辣兔头,一盘怪味鸭翅。老张注意到,林妩和小娴对海鲜兴趣都不大,嘴巴动啊动,都是冲着兔头和鸭翅使劲,吃碟里碎骨堆得老高。老张心里一拽,看来林妩跟小娴一样,也是地道的四川人。

晚上回到家,老张指着林妩送她的兔头和鸭翅,对小娴说:“显然都是给你带的。”

“你也可以吃呀。”小娴嘻嘻笑。

老张说:“还是你吃。”

腊月二十九是除夕,按惯例,沈守信、谭瑛、沈涛和他的新爱人都到沈红家聚餐。午餐连着晚餐。此前的不愉快貌似已被遗忘,家庭气氛跟央视营造的很接近,轻松、愉悦,有点合家团圆的意思。遗憾也有,因疫情在周边城市出现,老张通过小娴叫停女婿原计划乘坐腊月二十九日航班的计划。事后证明,老张的叫停,为全家省掉一大麻烦。

晚餐一直延续到春晚开始。开场锣鼓响起。先是沈守信坐不住,接着谭瑛坐不住。老张敬了收杯酒,全家人都集中到客厅里去。沙发上坐得满满的,小娴还坐她的玉米衣坐垫。老张不想跟他们挤,回到书房,打开电脑看春晚。客厅那边有断断续续的议论。窗外,鞭炮声零碎且遥远,是政府下达禁令的结果。往年看春晚,得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最夸张的一回,音量调到最大也听不见冯巩在说嘛,而鞭炮的硝烟竟顺着窗缝往屋里钻。

一个相声开始,客厅陡然沉寂。一分钟后,老张把电脑的音量降到零,打开手机,调出郭德纲,才十几秒,忍不住哈哈笑,又十几秒,再一次哈哈笑。笑到第四回,小娴探进半个身子:“爸,你在看什么?”老张抬头:“看郭德纲。”初一下大雪。下一整天。老张庭院里的积雪大约一尺厚。当晚沈守信和谭瑛都没走,在客厅里打了地铺。初二吃罢晚饭,谭瑛要回家,无论如何都要回,留下话,以后几天不来了。沈守信也说,雪大,不来了。沈涛送他们,回程时倒车,跟别的车辆发生剐擦。随后争吵,对方一口咬定沈涛有逃逸行为。半夜三更,沈涛跟沈红在电话里好一通叨叨,说的全是剐擦与逃逸。终于放下手机,沈红对老张说:“我在交通队有个同学,看样子得麻烦人家。”稍顿又说:“要一万块补偿,是不是穷疯了?”

跟随这场大雪自天而降的,还有一片片密集的疫情消息。瓦城这边,气氛日趋紧张。诊所停业,浴池停业,酒店停业,中小学停课,娱乐业关门。正常运营的,只剩下超市、菜市和药房。全员核酸检测。老张以为检一次就可以,很快搞清楚,是两天一次。

老张的第一反应是采购。这事他以前做过,有经验。先是囤积容易保存的蔬菜,白菜、萝卜、土豆、大葱。其次是囤积可以较长时间保存的食品,方便面和各种罐头。米、面、油,家中储备充足,可高枕无虞。冰箱、冰柜里的年货数量颇多。老张脑袋里转几转,总算放下心来。

光是方便面老张就买了四箱,沈红好一通嘟囔。小娴对老张的忙碌、对沈红的嘟囔无丝毫反应,只发布一条声明,说前些日子吃得太多,现在开始减肥,措施是不吃午饭。老张和沈红都听懂了,小娴是说,中午就别打扰她了。回家后的每一天,她都是后半夜入睡,第二天中午有人叫醒才不情不愿地起床。老张对此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觉睡到中午,还必须是自然醒,这种超国民待遇,小娴享受到了,老张却没有。按理说,老张已离开工作岗位,可以随心地放纵自己。可他不敢。早晨六点半,手机会准时叫醒他。偶尔的午睡也会在下午一点半被叫醒。这些付出,都是为了文学,为他青年的所爱、中年的所苦,以及期待中的晚年慰藉。

小区东门外,隔着一条路有一家桑拿浴。老张的习惯是一周两次去浴池里泡澡。一刻钟后,身子泡得红彤彤软绵绵。冒着热气出水,挪到半米宽的大理石台面上,盘腿打坐,等待热气散开。身子稍冷,再去桑拿房,蒸包子般蒸一蒸,让汗水活泼泼地汪下来。再往不锈钢搓澡床上一躺,任搓澡师正反两面细细一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坦渐渐弥漫全身。何况,这浴池也是老张探察人间的一扇窗。池水虽浅,也是江湖。经天纬地的各种议论,浴池里天天有,民情民意也都蕴在其中。听听,开眼界;看看,动人心。有人带着温度计来洗澡,一次带四支。温水池温度,必须在37℃,热水池必须在41℃,倘若温度不足,便大呼小叫。这种事,不是亲见谁敢相信?诸如此类,早晚都是老张的小说素材,他参与其中,也乐在其中。到如今,浴池还在,可老张再也进不了它的旋转门,个中的别扭可想而知。

家庭气氛也因疫情来袭变得安静。沈守信和谭瑛不来了,春节期间例行的朋友聚会因无处可会也都取消。这段时间,老张最感惬意的事情是每天的午后茶时光和晚间的电视剧时光。

一边喝茶一边闲聊。闲聊的话题,永远与小娴有关。事关小娴的童年,老张的记忆已经不多,沈红的记忆也不多。小娴拿一本幼儿读物,对沈红说:“讲。”对老张说:“讲。”对谭瑛说:“讲。”对沈守信说:“讲。”这事老张记得,沈红也记得,算是共同记忆。

分别记得的往事,多于共同记忆。

老张记得小娴上幼儿园第一天的某个瞬间。半上午,老张有事上街,见一个中年妇女牵着小娴的手在路边行走。老张站住。小娴也站住。中年妇女止步,回头看小娴。小娴眼泪含在眼圈,对老张说:“爸,你走吧,你走吧。”老张扭头走开,心里酸得像老酸菜。

老张记得小娴参加沈涛婚礼的情形。开席前,众人逗她,说小朋友唱个歌吧。小娴羞答答唱完,挓挲开两只小手,扑到老张身上。老张从餐桌上拿一块喜糖,剥开,喂给小娴。这段温馨画面被摄影师捉进镜头,很多年后,成为老张父女情深意长的铁证。

老张记得小娴有关鱼的言论。小娴说冷,自己穿衣服,穿一件又一件。老张说:“你看看鱼,啥都不穿,也不冷。”小娴跑到鱼缸前看了看,回头说:“鱼穿了一身鳞。”

老张记得他给小娴买凉鞋的前后经过。走遍全城的鞋店,小娴一双也没看上。回家路上,遇一小店,进去瞅,看中一双鞋拖,纯牛皮,价位足够买三双普通凉鞋。老张一边掏钱一边说:“将来谁娶了你,等着遭罪吧。”

沈红记得小娴春节期间回皮镇老家的事。三舅爷给小娴压岁钱,小娴紧紧攥在手里。沈红伸手,想把钱从小娴手中抽出来,抽不动。紧紧攥一下午,晚饭时沈红想起这事,再看,小娴手中空空。

沈红记得小娴在家里捣乱的事。老张和沈红陪朋友打扑克,把小娴留在卧室。小娴从卧室里往外扔枕头。自己的枕头,沈红的枕头,老张的枕头。

沈红记得几位女同事逗弄小娴的事。同事说:“告诉阿姨,你爸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是干吗?”小娴想了想,说:“他每天早晨都放几个屁。”众阿姨乐不可支。

沈红记得小娴与小熊的故事。小娴半夜不睡,一个劲哭闹,怎么哄都不行,老张一气之下打她两巴掌,随手把玩具熊扔到窗外。小娴流着眼泪对窗外的夜色说:“小熊,你在哪里?”

沈红记得小娴生病的事。小娴读高中,一天上午回了家,说肚子疼,坚持不住。沈红说:“落下课程怎么办?”

说完这事,沈红赶紧补充一句:“你说那时候我怎么那么傻。”

说来说去,说成车轱辘。重复表示强调,只剩这些零星记忆,可不敢轻易再给忘了。

电视常看常新。开始两天看电影,后来选出一部美剧《唐顿庄园》。剧情在一个封闭环境中展开,人物不多,罗伯特伯爵,夫人柯拉,女儿玛丽、伊丽丝和茜玻,仆人卡森、贝茨、安娜、巴罗,等等。焦点是玛丽,她在遗产和情感之间摇摇摆摆。老张对玛丽颇为不屑,他喜欢茜玻,同情伊丽丝。小娴随声附和,沈红反对。沈红的意思是,玛丽这人挺好,貌美,有风度。老张说:“你瞅瞅她对男友马修的态度,忽冷忽热,患得患失,搞什么搞?”小娴哧哧笑。

中间有一段插曲。老张手持遥控器,正要寻找《唐顿庄园》,沈红说了句“看《大国崛起》吧”。老张说:“《唐顿庄园》。”沈红说:“《大国崛起》。”小娴说:“今天看个贺岁片好不好?”老张扭头看小娴,说:“好的。”沈红也扭头看小娴,说:“好的。”

看的是《李茂扮太子》。“开心麻花”那伙人搞的。时长100分钟。不到一半,老张就胸闷得不行。碍于小娴的提议,不得不坚持看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老张不会有任何意见。小娴每天除了看书看电视,也做瑜伽,还跟着电视学打拳。老张默默看她,不说话,心里有无边无垠的踏实。女儿回家才是安,这话说得好极好极。

6

俄乌战争爆发那天,小娴终于踏上归途。瓦城之行被叫停的那个人,小娴每天晚上都要在微信上谈谈恋爱的那个人,一再催她回家。疫情消散,半封城状态已被解除,无必要不离瓦的告诫也不再重复,小娴可以回去了。在家整整待了四十天,她也该回去了。

与小娴同行的有两个人,沈红和沈涛。还是自驾。计划路线是经山东、江苏至河南,再一路向南,终点是海南岛。小娴将在途中某个适当地点乘高铁回家,沈红也将选择一个适当地点乘飞机回瓦。剩下沈涛一人在海南各处游荡,每日上抖音,直播当地风光与风情。

这是沈涛的创意。行前,沈守信和谭瑛找他谈话,劝他打消念头。屡劝无果。沈守信很想再敲一次桌子,咬咬下唇忍住,摇头,叹气,说:“差不多就回来吧。”谭瑛也叹气:“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沈红邀请老张同去,被断然拒绝。

沈红一行午后出发,去滨城坐夜船。老张站在路边,向小娴挥手。小娴向老张挥手,沈红也向老张挥手,都面带微笑。轿车启动,给老张留一个黑亮的背影。

回家,老张进了小娴的房间。这间房从小娴入住的那一刻起,老张就没有踏进半步,稍稍有些散乱。小娴喜欢的那几本书,《中国历史文化地理》《中国古都和文化》等等,都横放在书架上。一双洗过又晾干的袜子,她忘了收走,搭在床头。老张想把那几本书收回自己的书房,拿起来,掂了掂,又轻轻放回。

老张上了书房的禅椅,冲着电脑的黑屏发愣。他在脑子里过电影,一幕一幕,每一幕,小娴都是主角。还有她说过的话,一时能想起来的没多少,好像这次回家,她没说几句话。

移步上床,老张将身子放倒,想读书,却读不进。靠窗的床头柜上,一盆野花开得正旺。那是去年入冬前他从抱龙山上挖来的,学名叫点地梅。很少有人知道这种植物,但他知道。他喜欢植物,读过不少这方面的书,尤其对本地植物了解更多。点地梅属报春花科,叶基生,圆形,花葶纤长,伞状花序,每葶四至十五花不等。他栽的这盆共两株,开放一月有余,三十多花葶,每葶十数花,白色,黄蕊,四面炸开,状若怒放。养花多年,他从未养出这般视觉效果。他在野地里见过的点地梅,也从未开出这般视觉效果。此刻他索性从床上坐起,侧转身体,一味赏花。窗外的太阳一点点矮下去,室内光线暗淡。晚饭时,他一点食欲也没有,酒兴当然也没有。

头一天晚上的《唐顿庄园》,看到第五季第二集。老张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打开电视,想接着往下看。才几分钟便心烦,索性关掉,心里合计,明年吧,等明年小娴回家再看。

老张开了一瓶啤酒,倒满杯,一口干了。他想为小娴居家期间的生活寻找一个关键词,想来想去,想到点地梅,脑袋里陡然蹦出四个字:花团锦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