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新视角
2022-08-15袁方
袁方
(北京邮电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876)
0 引言
20世纪60年代末,红色的风暴浪潮席卷了欧洲,在革命疾风骤雨的洗礼之下,西方自由解放的思潮风靡云蒸,引来了一系列的连锁效应。政治运动瓜瓞绵延,冷战、越战以及核战争的威胁招致了大规模的抗议和反对,最终形成一场场批判权力、争取自由的斗争。政治的疾风刮过,思想的交锋和博弈难以避免,其带给思想界的余波最终延及学界,在英国表现为马克思主义进入了大复兴时期,一批知识分子雄心未泯,纵横议政,指点江山,试图辄笔于册,独辟天地。此时,新左派的统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依旧笔耕未辍,《马克思主义与文学》(MarxismandLiterature)在1978年问世;他的学生,也是当今中国学者最为熟识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之一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的《批评与意识形态》(CriticismandIdeology)在1976年出版。同年,他另外一部系统介绍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Marxismand LiteraryCriticism)发行。承继恩师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的衣钵,皮埃尔·马舍雷(Pierre Macherey)的扛鼎之作《文化生产论》(TheTheoryofCulturalProduction)英译本在1978年刊发。这些颇有影响力的著作为英国马克思主义批评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自1976年以来,一系列的马克思主义文学和文化理论年会在埃塞克斯大学(University of Essex)召开,一批激进的学者同聚一堂,坐而论道(伊格尔顿,2019:17 ) 。
与英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勃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右翼势力在政治上又一次凯旋。工党两位首相威尔逊和卡拉汉一味坐享胜利成果,无视经济建设,反而将工会斗争视作是工作的重点,工党逐渐失去民心,政府支持率下降。在1979年的大选中,工党败北,撒切尔夫人登上历史舞台,开始她长达11年的执政生涯。她上台之后,将意识形态策略和经济政策并举,一方面进行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发挥自由市场的作用,救大英帝国于水火之中;另一方面注重培养民众的国家认同感和民族意识,在意识形态和文化方面赢取民心。在此强力攻势之下,左翼势力受到极大的排挤,知识分子稻粱难谋,无立锥之地。
英国知识分子内有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复兴提供的学理性的支撑,外有右翼势力节节胜利的政治态势的逼迫,他们决定将撒切尔政府的暴行宣诸笔墨,利用所学济世,寻求救世良策,文化唯物主义批评复出学坛。在这一代知识分子中,其中堪为翘楚的当属艾伦·辛菲尔德(Alan Sinfield)。辛菲尔德(1941—2017)出生贫寒,家庭困厄,然而他身处逆境却心系时政。他一直活跃在英国批评界、教育界,推广文化唯物主义的批评方法,为建设公平合理的社会建言献策。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批评以莎士比亚研究为起点,他从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中寻找颠覆主流的元素,为其发声,之后他又转向性别异见研究。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既不同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对阶级和社会的机械强调,也不是对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异化观念的简单应用,也未完全照搬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说法。他融合西方马克思主义诸家之言,旁采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时新理论,将其重新改造,最终塑成文化唯物主义。
辛菲尔德以苍劲的笔墨和洞彻是非的独到之见,直言时弊,揶揄统治阶级的伪善,匡谬正俗,痛诋社会的不公不法;他以敏锐的观察能力和丰厚的学养造诣,将英国马克思主义批评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留给后世的主要有两笔财富,其一,他正式提出文化唯物主义批评方法,挑战自由人文主义在莎士比亚批评领域一家独大的局面,为莎剧的外部研究潮流推波助澜。时至今日,文化唯物主义已经在莎学领域稳居正统;第二,他以犀利的笔触揭发文化再生产过程中统治阶级对莎剧的挪用及其背后暗藏的意识形态方面的用意,在40年后的今天,他对莎剧教学的批判,仍然意义非凡,引人深思。辛菲尔德是20世纪80年代英国左翼知识分子的代表,他将西方马克思主义再次改造,重新发挥其文化政治批判的效用。作为左派的学术重建之举,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推动了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发展。
1 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莎评
“文化唯物主义”一词由英国新左派硕儒雷蒙·威廉斯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提出。在威廉斯眼中,文化唯物主义为“研究文化(社会和物质)生产过程的理论,它将艺术和特定的实践视作社会物质生产过程(从作为实践的语言,到特定的写作技巧和形式,以及机械和电子交流系统)”(Williams,1977:243)。辛菲尔德等人借鉴马克思主义的批评传统,承继威廉斯思想的余绪,旁采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和性别研究等理论,于1985年提出文化唯物主义批评。《政治莎士比亚:文化唯物主义的新论》(PoliticalShakespeare:NewEssaysonCulturalMaterialism)由辛菲尔德和乔纳森·多利莫尔(Jonathan Dollimore)编著,为文化唯物主义的宣言。二人列出文化唯物主义的批评原则和方法,并且声称,文化唯物主义是“历史语境、理论框架、政治参与和文本分析的结合”(Dollimore et al.,1994:vii)。历史语境可回溯历史,发掘文本产出的物质条件;理论框架可避免狭隘简陋的内部研究,从理论的纬度考察文本;政治参与可发挥文本的意识形态效用,以指摘时政,教喻世人;文本分析则是一切文学批评的起点。
文化唯物主义批评虽来自威廉斯,但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与其略有不同。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强调文化的物质性,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论着重指文本之中的“边缘群体”的文化,既非威氏靡所不包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也非阿诺德(Matthew Arnold)口中有益智性、指导人生的文学精华。更准确地说,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是一种批评方法,并非一种理论、观点和态度。一般来说,初涉文坛一定要石破天惊,找个元老级人物开山祭旗。辛菲尔德也不例外。不过,其设定的学林对手并非皆是“人物”。在提出文化唯物主义之初,辛氏高举两面大旗,一面反对英国文学批评界根深蒂固的自由人文主义批评,另一面反对以往的社会历史批评代表——蒂利亚德(E.M. Tillyard)。自由人文主义倾向于认为文学作品之中蕴藏永恒的真理、不朽的意义,能够流芳百世,亘古不变。在莎士比亚研究领域,自由人文主义纵横驰骋,兴盛不休;浪漫主义掘奥阐幽,鞭辟入里,专注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布拉德雷(A.C.Bradley)的人物心理分析,细致入微,着意探索悲剧中的人物性格,反响巨大,轰动一时;形式主义莎评关注莎剧内部的结构语言、价值判断和道德准则,一丝不苟,详尽周到。然而,文学作品根植于其产生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语境之中,与其有着密切的联系,莎士比亚这一文学巨擘,对其身处时代的动向和思想潮流必然有所觉察。辛菲尔德等文化唯物主义批评家认为,将文学作品孤立地置于真空之中进行考察,割断它与时代的联系,将会忽略其中的多元意义。并且,英国向来推重传统,珍视陈规,莎士比亚作为英国文学史上的明珠,不仅象征着英国绵延悠久的文明、浑厚雄重的国力,更是一种强有力的文化符号。文化生产就是文学作品在历代更迭过程中,不断为后人、媒体亦或是统治阶级所挪用,产生新的意义和价值,因此“它们是文化斗争和变迁的场域”(Sinfield,1992:155)。
辛菲尔德反对的另外一类批评即是以蒂利亚德为代表的社会历史批评。蒂利亚德在文学史上名不见经传,但是其著作《伊丽莎白时期的世界图景》(TheElizabethanWorldPicture)一书却蜚声学界,为后学熟知。此书经常成为批判的靶子,时不时拿来吊打一番。在书中,蒂利亚德的主要观点为,伊丽莎白时期流行着一种思潮——等级秩序,强调以上帝为首的世间万物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各司其职,层级分明,井然有序。蒂氏以为,莎士比亚历史剧的主题表面上是纷争和战乱,其背后都暗藏着对秩序的渴望和期待,这才是莎剧意图表现的核心要旨。莎翁如此为之的主要目的即为了教化臣民,维护伊丽莎白时期的封建统治和等级制度。辛菲尔德认为,蒂氏此类批评的最大失误之处在于“将社会历史中的意识形态同质化”(Sinfield,1992:112)。每个社会时期的思想意识纷繁杂芜,各种价值观念蜂拥迭出,如果说用一种思想统摄全景,难及其他,未免有失公允。此番论断在威廉斯处也可找到引证,他论及社会之中必然存在着主导文化、残余文化和新兴文化。等级秩序观念可视作是伊丽莎白时期的主导文化,但是它的存在绝不否认其他“残余”和“新兴”文化的存在。换言之,每个社会都不可能由一种思想文化所统摄,非主流意识形态和主流意识形态同时存在,共同构成了整个社会的思想文化潮流。辛菲尔德在解构作品中的主导意识形态的同时,探究社会中的矛盾和冲突,提供了对文本的多元化解读。
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的批评路数一般为,他首先在文本之中钩沉出主导意识形态,揭示文学文本如何为统治阶级发声,在此过程中,辛氏征引繁复,史论结合,在主导意识形态之下发掘异见的声音、反抗的力量,这些颠覆元素正是社会矛盾和冲突的来源,他随后穷究矛盾起源,细描冲突本貌,试图指出,文本中的冲突确为社会的真实映射。辛菲尔德的主要批评对象之一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尤其是莎士比亚戏剧。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久经岁月的磨洗,依旧散发熠熠光彩,为批评家所青睐,因为“戏剧具有社会职能,它的演出能够产生强烈的社会效果”(Dollimore et al.,1994:7)。这种社会效果表现为:戏剧可以愚化大众,引导民众安身立命,服从现存统治;戏剧也可打破桎梏,激发观众反抗精神,挑战权威。两种效果的关键就是在何种语境之下对戏剧进行“挪用”(1)“挪用”英文为appropriate,OED中有一意为:出于某种特定的目的去使用。该词近年在莎研之中很是流行。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教授维克斯(Brian Vickers)出版了《挪用莎士比亚》(Appropriating Shakespeare:Contemporary Critical Quarrels)一书,该书主要罗列了当代不同批评理论对莎士比亚的解读,以及在特定语境之中赋予的崭新意义,该书作者认为,这些“挪用”均是出于特定的目的,沾染上某种意识形态的色彩,在此过程中,莎士比亚戏剧的意义的纯洁性大打折扣,甚至被歪曲、玷污。。戏剧如上的政治功能吸引辛菲尔德和文化唯物主义批评家为之挥笔策论。
《奥瑟罗》(Othello)为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大致剧情已经广为流传,可谓家喻户晓:摩尔人奥瑟罗为威尼斯一员大将,他与元老院贵族的女儿苔丝德梦娜相恋并结婚。奥瑟罗功高盖世,战功赫赫,又抱得美人,生活美满,难免遭人嫉恨。伊阿戈为奥瑟罗旗官,他暗加挑唆,致使苔丝德梦娜与其父亲断绝关系;再设计诬陷苔丝德梦娜与卡西奥有染。奥瑟罗失去定力,听信谗言,在杀死妻子之后,自杀谢罪。辛菲尔德认为,奥瑟罗为何轻信他人诳言,难抵对手陷害,并非如批评家所言——或归结为奥瑟罗的性格缺陷,或因伊阿戈凶狠歹毒。奥瑟罗的悲剧是威尼斯城邦的意识形态熏陶和教化的结果。奥瑟罗身为摩尔人(2)摩尔人多居住在北非,拥有深色皮肤。,在威尼斯这个异邦之中,既受到其种族主义的偏见,又吸收其性别歧视成见,深受其害,杀死妻子。
一位异邦人,在威尼斯的生存之道主要有二,其一就是将自己打造成为元老院眼中的英雄(Sinfield,1992:30)。奥瑟罗为了获取元老院的青睐,一直在不断讲述自己的故事,将自己描绘成一个骁勇善战、无往不胜的英雄,他在关键时刻都挺身而出,以身犯险,毫不畏惧,这样一位百折不挠的英雄,理应获得美人芳心。“蒙她的父亲看得起,我常常应邀到她家去。他们问我一生经历过什么事,/一年又一年,打过多少仗,攻过多少城,/碰到过什么好运气。/于是我就从童年时代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他们听的时候为止。”(莎士比亚,2015:27)这正是威尼斯人期待的英雄形象,奥瑟罗准确把握了威尼斯的文化特征和心理活动。其二是以绚丽多才的奇闻逸事和异国风情,满足威尼斯对外来人士的好奇心(Sinfield, 1992:30)。“入过深邃无底的山洞、荒凉无人的沙漠,/爬过悬崖峭壁、高耸入云的山峰;如此这般,我一一道来。/我又谈到见过吃人的/生番,瞧过头低于肩的/畸形人……”(莎士比亚,2015a:27)在常人看来,这些故事不合常理,滑稽可笑。然而威尼斯元老院却信以为真,因为诸如此类的民间轶事满足了威尼斯对异邦人的心理预期。奥瑟罗的自我展示实现了对异族的祛魅,讨得了威尼斯人的欢心。
奥瑟罗也将威尼斯的种族主义偏见内化于心,在听到伊阿戈的鼓动之后,他对自己的肤色与地位产生了怀疑,例如:“也许因为我面黑心粗,/不懂得像偷香窃玉的浪子一样/巧言令色,又也许因为我进入/生命的低谷——其实还没有——她就离我而去,留下我受了屈辱,/遗恨难消。”(莎士比亚,2015a:73)在反复的对话之中,奥瑟罗开始主动认同威尼斯的主导意识形态,这也是威尼斯城邦种族歧视的胜利。阿尔都塞在《列宁与意识形态》(LeninandIdeology)中对意识形态运作机制作详细讨论:在某个地方(通常是在他们身后)传出这个声音来,“喂!喂!”有个人(十之八九就是被呼叫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半信半疑或者知道就是叫他,也就是说承认呼叫声所叫的确实是他(阿尔都塞,1990:192)。意识形态就在这样的质询中,使主体对自己的身份确认无疑,最后的结果便是人人身处其中而不自知,无法自拔。奥瑟罗深陷威尼斯种族主义的泥潭之中,通过文化的质询渐次认同了这一主流思想。有评论说,伊阿戈的毒舌并非他本性难移,相反“他的声音正是‘常识’,无休无止地重复确信无疑之事,这是文化内在本质”(Sinfield,1992:31)。最后威尼斯文化实现其目的,奥瑟罗沦为主导文化的猎物。
在此意识形态的严密统治之下,能够产生异见的力量吗?女性主义批评家布斯(Lynda E. Boose)和尼利(Carol Thomas Neely)认为文化唯物主义和新历史主义将权力描绘成牢不可破的体系,女性边缘群体身处其中,难以自已,如何产生反抗的力量?麦克拉斯基在《父权制的吟游诗人:女性主义批评与莎士比亚:〈李尔王〉与〈一报还一报〉》中认为,莎士比亚把许多女性都刻画成了许多平面人物,非黑即白,简单粗暴,而且“女性排除在文本之外了,完全是在男性的视角之下建构起来的”(Dollimore et al.,1994:97)。辛菲尔德认为,这样的批评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与父权制霸权的共谋,而非站在一定的高度实现对他的批判,因此不甚可取。《奥瑟罗》中异见的声音主要体现在苔丝德梦娜的反抗上。辛菲尔德认为苔丝德梦娜的反抗,不仅质疑主流父权和男权社会,同时也暴露出主导意识形态之内的矛盾和冲突。苔丝德梦娜说:“我高贵的父亲,/义务使我难以分身。/我知道是您给了我生命和教育,/所以我应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您对我尽了父亲之责,我对您也应该/尽到女儿的责任。但是这里还有我的丈夫,/我母亲的榜样告诉我:她更听命于/她的丈夫。而不是听命于她的父亲。”(莎士比亚,2015b:29)婚姻是延续伊丽莎白时期财产关系和等级制度的重要途径,通过子女的继承,现存的社会秩序得以保存。因此也就出现了矛盾——婚姻要遵从父母之命,也要与丈夫互敬互爱。
伊丽莎白时期,一方面提倡互敬互爱,相敬如宾的婚姻;另一方面将父权制和宗教结合在一起,试图通过婚姻实现意识形态的控制。有社会历史学家分析称,在16至18世纪,英国的家庭结构发生了缓慢的变化,其主要表现有三:其一为家庭的边界逐步变得清晰;其二,将夫妻连接在一起的感情关系的重要性开始增加;其三,在家庭权力内部关系中,父权的影响力开始增强(斯通,2011:81)。后来,两位主教将夫妻情感加入了结婚理由之中,第一位是克兰麦大主教(Archbishop Cranmer),在其1549年的祈祷书里称,“无论贫富,一人都应从另一人那儿得到协助与安慰,形成相互依赖的关系”(斯通,2011:88)。后来罗伯特·卡德利(Robert Cawdrey) 也强调婚姻的目的包括精神的亲密。这些都被写入当时的家庭手册。然而,既强调父权制的重要作用,重视父母的态度在婚姻中的作用,又要求婚姻之中感情的存在,势必会造成矛盾。孝顺的子女必须设法调和“顺从父母期望”与“期盼婚姻中有感情”此两种不相容的事(斯通,2011:88)。
苔丝德梦娜的行为,既是对当时因宗教变革,教义对女性在婚姻方面提出了新要求的生动反映,也是对父权制霸权的反抗与抵制。这种抵制不仅仅出现在苔丝德梦娜身上,伊阿戈的妻子艾米丽娅说:“不过我认为妻子出事都是/丈夫的错。他们不负责任,/把我们珍爱的东西滥用到别的女人身上,/或者忌妒心一爆发,/就粗暴限制我们的自由,甚至责打我们,/怀恨在心地剥夺我们的财物。”(莎士比亚,2015a:113)伊阿戈的妻子用上述言语质疑了互惠婚姻的神话,批判了男权社会的双重标准。
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批评虽少提及复杂精深的理论,更少乞援于繁琐深奥的术语,但是行文运笔,得心应手,文字灵活,见解脱俗,读者既能在文本分析中领略文学作品的丰富内涵,也能在其中捕捉当时社会历史的丝丝剪影。辛菲尔德首先复兴了莎士比亚批评之中的外部研究,将社会历史重新引入批评的舞台,然而这并非是对社会历史批评的简单套用,在他笔下,社会历史和文学作品相互交融;他在经典文本中发掘异见的力量,推崇批评和颠覆的声音,女性、族裔等问题凸显并现,促进了社会思辨精神和批判意识的发展,使得边缘群体获得更多的关注。
2 莎剧文化再生产过程中的意识形态批判
辛菲尔德不仅关注莎士比亚创作时代意识形态的冲突,而且热衷于探讨莎士比亚戏剧在当代英国社会的文化政治用途。辛氏发觉,莎士比亚在教育系统中被赋予了强烈的功利色彩,成为右翼保守势力的传声筒。看似公平合理的教育制度为何成为右翼势力的工具?究其原因,教育可以“继续维持智力和体力劳动的沟壑,并且复制资产阶级再生产的基本模式”(Poulantzas,1975:252)。一方面,教育悄然不察地向下一代灌输了资产阶级(貌似)民主的观念,民众亦无力防备,欣然接受。第二,教育在实施的过程中必然有一定的自主性,这也就容许了异见和分歧,教育大可声称其包容一切,有改变人生之职事,借此拉拢社会所有阶级,因此在教育系统表面高举宽容、公平的大旗,高喊自由、民主的口号,树立起面面向善的形象之后,统治阶级再加以暗中干预,完成其维护现存秩序的任务。阿尔都塞也曾有此发现——教育已经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阿尔都塞,1990:172)。英国的教育系统在右翼势力的别有用心之下,披上了温和、慈善的外衣,在隐秘之中不经意塑造民众价值观念,巩固主导意识形态,而实施这番计划的介质即是名垂青史、历久不衰的莎士比亚的剧作。
从1963年起,莎士比亚的剧作就成为教育之中的重要一环,是每一位学生的必读书目。通过考试测试伟大文学对于个人成长产生的成效,尤其是CSE(3)CSE全称为“Certificate of Secondary Examination”。英国的教育制度与中国略有不同,英国的高中既无毕业会考,也无统一的高校的招生考试。在1965年至1988年之间,CSE和GCE(General Certificate of Education)两种考试并存。高中学业结束后,如若想进入社会工作,可参加CSE,该考试分为A(Advanced)级和O(Ordinary)级水平;如若想进入大学学习,可参加GCE考试,同样也分为A级和O级水平。CSE考试中取得A级就相当于GCE的O级水平,这些考生在经过两年学习后,可再参加A级考试,升入大学。撒切尔政府在1988年废止了这套体系,以GCSE(General Certificate of Secondary Education)取而代之。考试。然而,在CSE的O级考试中,学生也必须拥有良好的听说读写技能,以便于欣赏伟大的文学作品。普通等级和高级学生的差别并不在于能力上的悬殊,只是在于擅答考试之中的文学鉴赏题目,能够默写出千篇一律的答案。辛菲尔德通过问卷调查发现,虽然考试任务在身,但是学生们私下根本不去主动接触莎士比亚的作品,他们在校园之中的教材也是“阉割版本”,学生由此丧失了独立判断和思考的能力。
英国教育向学生灌输莎士比亚的剧作代表恒常不变的真理和经久不衰的价值,因此分析和学习莎剧意义非凡。在这种论调之下,讨论眼前的政治斗争毫无意义,因为“事情本应如此,而且人类的本性难移”(Dollimore et al.,1994:162)。他们用这一套话语体系指导学生接触莎剧,致使他们无暇估计眼前的矛盾,也未尝有能力考察社会冲突。在考试系统中具体的表现为, 考察绝对价值和人性观念的题目层出不穷,例如:“请联系《李尔王》谈谈什么是‘人’?”“根据下文,谈谈莎士比亚如何在《麦克白》中表现‘善’?”(Dollimore et al.,1994:162)女性特质和形象也毫无例外被固化,贴上了各种标签:“论述《冬天的故事》如何表现女性的美德、远见和忍耐。”如果剧中的女性并无这些预见的优良品质,那么问题是这样的:“男性在《第十二夜》中颇为滑稽地说到‘女性才是拥有常识的人’,请给予评价。”(Dollimore et al.,1994:162)这些题目尽量避免主观讨论,将重点都集中在人性的恒常性上;有些题目表面上需要考生作出一定的批评和判断,但都十分机械;题目的自由度也极其有限,即使涉及“是否同意,请说明理由”之类的内容,参考答案也大都千篇一律,很难逃出限定的范围:“请描述罗密欧与朱丽叶初次相见的场景,并列出你较为欣赏的恋人之间的语言。”(4)这类题目的要求一般是“请描述……”英文为“Give an account of1001ba”,辛菲尔德在批评中表达了对此种题目的憎恶,并且将此形式应用到他的文章题目“Give an account of Shakespeare and Education, showing why you think they are effective and what you have appreciated about them. Support your comments with precise references”以示讽刺。本书将此文题目译作《莎士比亚的文化政治用途》。此题看似较为开放,答案不限,学生有一定的发挥空间,然而,其本质上无非是考查学生对莎剧的把握能力,答题范围也暗中限定为“两位恋人之间的语言”。此番行为将他们的专注力集中于一般场景和客观描述之上,或者在有限的范围之下引导他们作出一些价值判断和选择。对此,佩里·安德森评价说,利维斯式的要求显露无遗——一个关键的先定条件,即(人类)拥有共同、稳定的价值和思想体系(Dollimore et al.,1994:163-164)。这些训练效果颇为显著。
(它)造就的考生,尊崇莎士比亚和高雅文化,习惯于欣赏教育部门提供的文化产品。教师训练他们发表见解——当然是在预定的范围之内;训练他们搜集证据——虽说不训练他们质疑证据价值的高低,也不去辨析问题的真伪;训练他们叙述文本中发生的事情——却不训练他们辨析此事是否应当发生;训练他们观察文本如何产生效果、逻辑自洽和达到目的,却不去训练他们发掘文本内部的冲突。(Dollimore et al.,1994:166)
这种教育体系衍生并圈养出了一个新的阶级——小资产阶级,他们坚信“文化的中立性”,笃定教育是阶级流通和通往成功的唯一道路。保守的教育系统通过莎剧完成了它规训的功能,并成功联络小资产阶级为其鸣锣开道,他们绝不会打破社会规约,寻求变通,因为“这是他们梦中所求,向上攀爬的道路”(Poulantzas,1975:292)。
辛菲尔德批判自由人文主义在教育系统中的应用,自由人文主义无视社会外部条件,一味强调永恒的价值和万世的真理,过分夸大人的主观能动性,殊不知个人命运是主观和客观双重作用之下的结果。在自由人文主义指导之下的考试体系往往绞尽脑汁避免政治和意识形态议题,将文本解读限制在单纯重复文本或个人的主观感受的范畴之内,严重束缚个人的想象力和联系现实的思辨能力。莎士比亚戏剧与现实社会的联系、反映的历史冲突、戏剧的政治寓意等较为深刻的话题被忽略,取而代之的是文本之中的审美价值。自由人文主义的方法渊源自深,在英国文学史上亦可找到其源头。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著名批评家马修·阿诺德的笔下,文学的使命就是涤荡市侩气息浓重的内心,净化利欲熏心的精神,给予无处安放的心灵以慰藉,为迷惘失落的生命指明航向。阿诺德认为,文学应该摆脱功利性,不偏不倚地为世人输送精神食粮,医治心灵疴恙。文化能够启迪心智,凝聚人心,成为巩固社会秩序,联合各个阶层的粘合剂。因此,出自阿氏笔下的名词,例如“美好与光明”“希伯来精神”“无功利性”也都蒙上了一种神圣、无私的光辉。右翼势力寄希望于莎士比亚戏剧,希望履行文学指导人生、抚慰心灵之功能,此类做法莫不是源自阿氏。
伟大文学的治愈疗法远可追溯至阿诺德,近亦可在20世纪找到余踪。传统人文主义批评领军人物、剑桥大学文学教授亚瑟·奎勒-库奇爵士(Sir Arthur Quiller-Couch) 主张,学生和老师最好大声朗读伟大的文学作品,在琅琅诵读之中,读者方可浸润其中,受其感化,提高文学鉴赏品味。在今日看来,这种方法未免机械、生硬,它无视经典文本产生的历史语境和社会条件,也无意文本之中的矛盾和冲突。然而在当时,这种源自19世纪古典主义教育方法的“糟粕”风行一时,从者甚多。不仅如此,阿诺德的20世纪传人利维斯(F.R. Leavis)继续发挥了精神导师的观点,并加以改造,在当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利维斯认为,机械文明之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类文明日趋衰落,社会道德危机丛生。与之相对的是,流行文化和大众文化遍地开花,渐次腐蚀人们的心灵,扰乱社会秩序。在利维斯这里,伟大文学是特定精英阶级的特权,他鼓吹文学的作用就是要重塑伟大文学的传统,重夺精神文化的高地,将大众文学从社会中驱逐出去,坚决抵制工业文明对人心的恶劣影响。这种偏狭的精英主义立场事实上能够促进一定的阶级流动——“促使中下层阶级(有时是工人阶级)从事一些专业的管理岗位的工作,或者促使中产阶级从事一些教育和社会工作等,以示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接受过伟大文学的熏陶”(Dollimore et al.,1994:168)。这种观点通过教育体系大加发扬,很对当时人们的口味,他们坚信教育的作用就是要改变现状,驱使自我实现阶级跨越,拒绝低级品味和大众文化的侵蚀,通过努力奋斗提升自我,通过考试实现自身价值。
伟大的文学的确有如此功效吗?辛菲尔德认为它只是巩固了现有的不公平制度。例如,莎剧之中的有些文本意在强化女性刻板印象。“女性的形象是被动、无力的,并且只会由于毁灭性和个人的原因而采取行动。”(Sharp,1976:150)正如《李尔王》中所说:“她从来都柔声细气,/娴雅文静,这是妇女的美德。”(莎士比亚,2015b:129)当时的英国官方就暗示,女性应该做家庭主妇或者从事一些技术含量略低的工作。在就业市场上,女性低人一等,资历有限,毫无优势可言。这些略带歧视且畸形的价值观念为何大行其道?事实是,统治阶级借用那些所谓的崇高且并无功利的文学将错误的观点悄无声息地灌输给民众,将女性排斥在正常的教育公平和就业公平之外。因此,英国统治阶级借普及伟大文学建立普世价值观,看起来造福世代、百利无害的去政治化的手法,背后却充斥了浓重的政治目的,浸染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这些伟大的文学试图塑造民众保守持重的价值观念,抑或在其中悄然输出某种看似正确却别有用心的思想意识,与右翼势力暗通款曲,从而实现两者的共谋。
3 结语
文化唯物论中的另外一员主将多利莫尔如是评价辛菲尔德:“与其说他是一名教授,不如说是一位知识分子。”(Dollimore,2016:1034)辛菲尔德正是萨义德(Edward Said)笔下的知识分子,不畏权威,专事批评,勇于斗争。他不甘籍籍无名,冒险发出批评的声音,他始终致力于人类的自由和社会的解放。辛菲尔德将文本置于社会和历史之中,批判英国右翼势力,为弱势群体发声。他始终站在“弱者、无人代表者的一边”,始终怀抱匡正社会弊病的雄心,引导社会走向更加公平、正义的轨道。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主义是英国新左派在20世纪80年代的学术重建之举,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新视角,展示了英国左翼知识分子对抗资本主义制度所作出的努力,促使英国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