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逃离的记忆
——古尔纳《离别的记忆》的主题探析
2022-08-15朱振武谢玉琴
朱振武谢玉琴
(1.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 2.上海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
逃离“既是指人类为逃避恶劣环境而进行的直接的地理迁移,也是指人类采取一定的措施去改变或掩饰一个令人不满意的环境”(段义孚,2005:6)。在文学作品中,逃离是行为上的迁徙和远行,同时也表现为精神上的漂泊、困顿与迷惘。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以其独特的文学魅力斩获202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迄今为止,古尔纳共创作了10部长篇小说和多部短篇小说。《离别的记忆》(Memoryof Departure,1987)是他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其中呈现出的逃离主题与古尔纳的殖民历史记忆和生命体验密不可分。古尔纳“在写作《离别的记忆》的时候,尝试写出主角对于离开的渴望”(Chambers,2011:121),通过描写哈桑满怀希望地离开家乡桑给巴尔岛,再到其无奈归来,展现了处在殖民影响下的主人公流离失所之后复杂的心路历程。
1 渴望逃离的深层原因
家庭作为现代社会的基本单位,承担着社会功能,是社会、国家和历史的缩影,也是观察和理解社会转型、时代变迁的重要中介。《离别的记忆》建构了一个压抑的家庭,以家庭为社会的基本单位控诉桑给巴尔遭遇的殖民统治,是一种现实主义写作。作品以男主人公哈桑(Hassan)为中心,描写主人公离开非洲沿海小村的前因后果。哈桑离开的目的一方面是摆脱困扰自己多年的家庭和遭受殖民压迫后风雨飘摇的国家,另一方面是想追求更好的生活。
哈桑渴望离开家乡的主要原因来自家庭带给他的痛苦。小说的情节围绕主人公哈桑压抑的家庭展开。哈桑出生在桑给巴尔岛,在家中排行第二,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在小说中,哈桑和哥哥偷偷花掉了父亲藏在垃圾桶中的钱,于是哥哥被暴虐成性的父亲一顿痛殴。之后,床边的蜡烛引发了火灾。哥哥因为受伤死在了大火中。作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哥哥被家人视为珍宝。父亲和母亲丝毫没有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将责任推给了五岁的主人公哈桑,因为他当时没有把火扑灭,而是看着哥哥死在眼前。自从哥哥死后,父母开始刻意回避哈桑,避免肢体接触甚至眼神交流。哈桑高烧时,心里想的不是病痛带给自己的折磨,而是他可以因为生病重回母亲的怀抱。只可惜母亲仍然对他有所忌惮,仅仅让哈桑睡在她的床边。而父亲则认为他充满了晦气,是个“谋杀犯”,于是残忍地将哈桑赶出房间。祖母则一向冷酷无情,任由生病的哈桑躺在她冰冷的门前。在主人公的成长过程中,家人无端的指责和殴打使哈桑内心十分痛苦。
母亲遭受非洲父权制思想的压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度过每一天。在整部作品中,主人公的母亲甚至没有姓名。作品在开头就刻画了母亲弯腰低头做饭,被柴火熏出眼泪的呆滞形象。三十多岁的母亲已经头发花白,脸上从来没有笑容,总是愁容满面。母亲结婚那天是第一次出门,而且她的活动范围一直是家里。她嫁给父亲之前就知道父亲对她不忠,但她选择保持沉默。这种沉默和隐忍并不能使父亲有所收敛,反而使她很快就遭遇了家暴。她仍旧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退回房间里”,做一只沉默的羔羊。祖母的内心不仅麻木,而且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在整部作品中,祖母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基本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父亲殴打母亲时,祖母从来不会出面阻止,反而劝说母亲要习惯这样的生活常态。“婚姻本来就是这样的,但是后面就会好起来。”(Gurnah,1987:21)每当她看见哈桑勤奋念书,都会对他说一些丧气话,然后发出变态的笑声。这些细节足以说明祖母内心的压抑、麻木和畸形。
在殖民统治的特殊时期,在非洲父权制和畸形的家庭观念的双重影响下,妹妹桑吉亚(Zakiya)的命运也十分悲惨。桑吉亚原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却在祖母和母亲的诱导下,走上了卖淫的不归路。桑吉亚想学骑自行车,也希望能在学校演话剧,但是她的生活被祖母和母亲联手毁灭。她被要求待在家里洗衣做饭,做一些“女人应该做的事”。祖母总是给她讲一些寻找男性伴侣或者结婚的话题,每当桑吉亚想要挣脱祖母的控制时,祖母就会变本加厉,强制她听命自己的训导。终于,桑吉亚在12岁时辍学,这时祖母和母亲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桑吉亚很快走上卖淫的道路,并且逐渐乐在其中。通过分析小说中母亲、祖母和妹妹的形象可以发现,她们被刻画成男性的私有财产和附属品。在传统非洲父权制文化中,她们生活在一个按照男性观念建立的社会,没有自我,没有独立思想,而这一现状正是彼时非洲女性面临的共同困境。
哈桑的父亲性情暴虐,是个“冷漠的独裁者”(Hand,2015:225)。他掌握着一家人的“生杀大权”,要求所有人尊重、服从他。他总是夜不归宿,酗酒到天亮,之后回到家无端殴打母亲。父亲也总是无视祖母,甚至不愿意听她说话。而且,在整部作品中,小说虽然描写了一些父亲和大女儿桑吉亚之间的联系,但实际上两人没有言语上的对话。此外,作品中也没有描写关于父亲和小女儿萨义达(Saida)之间的任何交流和沟通。从父亲和母亲、祖母、哥哥、妹妹的相处状态可以看出父亲严重的父权制思想和非洲女性在多重重压下的生活状态。
除了家庭给哈桑带来的痛苦,殖民国家的压迫和奴役是哈桑决心离开的另一个重要原因。“非洲文学是透视非洲国家历史文化原貌和当下及未来进程的一面镜子。”(朱振武,2021:004)古尔纳将小说《离别的记忆》的背景置于独立前和独立初期的桑给巴尔。独立前,桑给巴尔民众不仅要遭受“宗主国”英国的奴役与压迫,还要忍受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的欺凌与践踏。民众渴望独立和自由,然而换来的是无数次的欺骗和背叛。独立之后,国家现状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其发展依靠各种外援,并且带有各种附加条件。这些附加条件制约着坦桑尼亚的发展,并且消解着国家的主权。所以说,桑给巴尔的独立具有非洲国家的共性,是不彻底的独立。与此同时,民众也仍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独立初期,国家的发展十分坎坷。政府在就业方面实行种族歧视,使得阿拉伯人的地位高于当地的非洲人,给民众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桑给巴尔文化混杂,2,000多年来阿拉伯人、波斯人和印度人都在这儿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而奴隶贩卖现象也早已存在。”(陆建德,2021:006)这些都在作品中有所体现。因此,主人公意识到“未来必须从其他地方寻求”(Gurnah,1987:8)。
在古尔纳的作品中,“一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堕落世界,完全取代了希望”(Hand,2015:226)。国家艰难的处境和扭曲的家庭也给哈桑带来了无奈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并不意味着机会主义者的逃跑,而意味着绝望地离开。”(Banerjee,2018:874)哈桑学的是文学,可是政府扣押了他和其他学生的学位证,因为大部分学生拿到证书都会选择离开,造成当地教育水平下降或者劳动力减少。看着老师们不顾国家的艰难处境,只想在殖民教育下争取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哈桑倍感失望。他深刻地意识到国家需要工程师、医生、教师、森林战士和科学家,而文化则正在堕落。哈桑十分厌恶文学,甚至痛恨非洲的文化艺术,他觉得在国家的发展过程中应当抛弃这种陈腐的传统。
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人物会被扭曲。作品中呈现的同性恋就是一种表征。在作品中,父亲因为强奸男童被判刑;哥哥从小就在学校玩同性恋的游戏;主人公哈桑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附近,都多次受到同性恋的骚扰。同性恋的频繁骚扰使得哈桑开始警惕甚至怀疑陌生男人的微笑和善意,因为这样的举动往往伴随着可怕的意图。作品中有许多关于同性恋的隐晦描写,作者虽未点明同性恋出现的原因,但从作品压抑沉重的基调来看,造成同性恋的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小说中人物的内心长期受到压抑以致扭曲。
哈桑实际上是带着全家人的希望离开。他的家人基本都处于一种压抑或者畸形的状态,而且他们深知自己何以如此。其实,父亲的暴虐,母亲、祖母和妹妹的麻木以及整个家庭的矛盾都源自殖民国家对桑给巴尔的压迫。他们也想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这时哈桑选择离开使他们看到了希望。在作品中,父亲听说哈桑打算离开,一改往日对他不理不睬的状态,主动提出为他办理“通行证”,还拿出珍藏多年的地图为哈桑指明路线。在父亲心中,哈桑不再是“肮脏的小谋杀犯”(Gurnah,1987:17),而是“我勇敢的小天才”(Gurnah,1987:55),因为对于全家人来说,哈桑的离开意味着坦桑尼亚人民还没有被殖民国家打倒,更没有屈服。不只是父亲,妹妹桑吉亚也想尽办法帮助哈桑,她虽然身陷囹圄,但仍然希望能帮助哈桑顺利离开。母亲也使出浑身解数,为他出谋划策,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一再嘱咐哈桑哪条街有小偷,用什么方式跟叔叔打招呼显得更加礼貌。这个充满隔阂的家庭中鲜有亲密团结之举,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家庭关爱对于长时间承受苦痛的哈桑来说显得极其可笑。
2 逃离后的现实重击
在非洲的现实主义文学中,作家们把目光投向当前的国家动态,书写国家面临的社会矛盾乃至政治问题,力争发挥文学的社会功能,因此作家笔下的主人公往往承担着非洲的历史使命。“文学必须反映国家的困扰,服务于政治、经济、文化自由的非洲环境的历史使命,因此在这些作家看来,文学创作变成了一种社会实践,是改变现实、创造未来的社会介入模式。”(高文惠,2015:85)《逃离的记忆》中的哈桑去内罗毕寻找未来,希望为国家寻找出路。然而,现实给了哈桑沉重的打击。无论是依靠走私发家致富的叔叔,还是他那个拥护西方文化的女儿,都与心怀国家的哈桑背道而驰。“志向远大”的摩西(Moses)也为了苟且偷生做着黑市交易。
摩西构建的“理想国”使得哈桑对未来多了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摩西一针见血地分析了当前的国家状况,认为当前国家需要像斯大林那样强硬的领导人,而不是依附于英国并且在国内贪污受贿的腐败分子,这样才能改变依靠欧美国家生存的现状。另外,国家的命运依赖知识分子,所以学生只有在学校中发愤图强,才可能改变国家的命运。摩西慷慨激昂的言辞使哈桑吃惊,也给了他一种虚假的幻想。然而,火车上的场景并不像摩西说得那样美好。虽然摩西声称拥有远大理想,但是他却没有购买火车票,并且自豪地向哈桑炫耀自己一直逃票的事实。这一荒诞的行为和他口中的理想相比显得极为讽刺,也预示了下文摩西并没有追求所谓的理想,而是选择苟且偷生的事实。不仅如此,哈桑差点被无能的警察当成打晕乘客的罪犯。在这样的环境中,哈桑与摩西的满腔热血显得苍白无力,也预示了哈桑之后的“寻找未来”之旅的舛讹。
巨大的物质冲击使得哈桑的自卑心理开始作祟。作品中,作者通过哈桑的视角大量描写叔叔豪宅的奢华内景、叔叔及其女儿萨尔玛(Salma)“考究”的动作和“颇有深意”眼神交换。哈桑刚来时,竭力让自己表现得不像一个来自海滨小镇的乡巴佬,但是当他目睹叔叔宫殿般的豪宅时,不由地弯下了腰。
这房间又大又通风。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家具使房间看起来更明亮、更干净。我被这样的舒适和隐私所征服。我在这所房子的其他地方所看到的一切本应使我有所准备,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睡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床藏在角落里,床脚边放着一个大衣橱。床的对面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窗下的安乐椅上斜倚着一盏台灯。(Gurnah,1987:88)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哈桑开始享受叔叔家的奢靡。他爱上了豪宅里洁白柔软的床、精致华丽的瓷器和毕恭毕敬的仆人。在这里,为了使自己“合乎规矩”,他一天换了三次白衬衫,积极向叔叔展现出一个无伤大雅的年轻人形象,不让叔叔感觉出自己此行借钱的目的。看着鞋子上的破洞,他甚至觉得那是一个“伤口”(Gurnah,1987:93)。他努力寻找自己身上让叔叔和萨尔玛嘲笑的“缺点”,千方百计去改正。然而,由物质堆积而成的豪宅如同监狱一般使人窒息。无论哈桑如何去迎合叔叔,得到的永远是讥讽和嘲笑。叔叔总是营造一种敌对和拒绝的氛围,使得哈桑迟迟不敢说出此行的目的。不仅如此,叔叔希望哈桑留下来为他工作,依附于他,并且受他控制。而这些恰恰与哈桑渴望独立的初衷背道而驰。
奢靡的豪宅里有一个压抑的家庭和一个集夫权与父权于一身的男性形象。叔叔在家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宛如国王一般,他的一个眼神足以让萨尔玛恐惧地低下头。他让所有人臣服于他,限制萨尔玛的出行,对仆人大呼小叫,甚至逼死妻子。萨尔玛从不敢反抗,只在父亲允许的范围内活动,顺从父亲暗示的眼神。仆人阿里(Ali)和哈桑的父亲与叔叔如出一辙。白天,阿里面带温和的笑容为主人服务,晚上就会露出暴虐的本性,殴打妻子。而且,作品中只描写了阿里妻子挨打时发出的惨叫声。她甚至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矮个子、圆脸的女人。”(Gurnah,1987:117)
实际上,叔叔和萨尔玛是西方文化的拥护者。在作品中,叔叔和萨尔玛“完全认可西方文化,抛弃了本土传统”(朱振武 等,2019:144)。他们用英语交流,用刀叉吃饭,讲究西式的用餐礼仪。在叔叔口中,非洲人都是小偷,妨碍他的走私生意。不仅如此,萨尔玛对白人也总是高看一眼,认为有白人在的餐厅就是高级餐厅。而在哈桑看来,加了牛奶和糖的咖啡是一种肮脏的液体,萨尔玛所谓的内罗毕最流行的冰激凌宛如“粪便”(Gurnah,1987:111)。从这些细节中,读者能看到哈桑与叔叔及其女儿的显著不同,也暗示了哈桑此行注定失败的结局。
事实上,此时的哈桑开始追求个人的独立和尊严,这也是他离开家乡的初衷。作品中,哈桑从小备受家人的冷眼与虐待,而且作品多次强调他已经成年,并且是个“男人”了,这说明他不想再继续忍受他人的施舍与压迫。来到富豪叔叔家之后,他一直谨小慎微,但还是要遭受叔叔的摆布。当他再次见到摩西时,摩西并不是在内罗毕大学追求理想的研究生,而是从事非法黑市交易的小混混。这个时候,哈桑没有惊讶,也没有觉得摩西是个骗子,反倒开始理解他,甚至想加入他的行列,因为对于此时的哈桑来说,摩西从事的黑市交易并不可耻,反而代表了一种独立和尊严。
小说中的女性人物玛莉亚姆(Mariam)也给了哈桑希望。作品中塑造了许多“困在房间里的女人”形象,唯一一个例外是玛莉亚姆。她是一名大学生,自信从容,心怀理想,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对她来说,艺术品不能用金钱衡量。她敢于指责萨尔玛对物质生活的庸俗追求,对萨尔玛和父亲之间的复杂关系的分析也是一针见血。在送别哈桑离开时,玛莉亚姆安慰他不要被现实打倒,鼓励他继续去“征服世界”(Gurnah,1987:139)。她不是被“困在房间里的女人”,而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向往,并且出淤泥而不染的勇士。
3 被迫回归后的徘徊和挣扎
《离别的记忆》具有自传性,是古尔纳通过回忆追溯过往经历的自传写作,其中的“逃离”指的是主人公哈桑为了寻找自身和国家的未来而离开故乡,是对个体的压抑和殖民压迫的挣扎与反抗,因而,作品也呈现出超越文本的现实意义和文化蕴涵。作品中呈现的小镇恶劣的生存环境、“大海”象征意义的转变、“暴虐父亲”的象征意义的建构等,都能使读者清晰地感知哈桑的无奈和绝望,也更好地理解“逃离”和“记忆”两大主题的深刻含义。
祖母的死亡反映了家人之间的疏远和隔膜以及桑给巴尔民众生存环境的恶劣。医院里的景象更是令人咋舌:
病房里简直是地狱的景象。墙上满是污垢。窗户对着病房的门,所有的百叶窗都掉了。床铺挤在一起,被狭窄的小巷隔开,里面堆满了壶和袋子。房间里纵横交错地挂着线绳,有些线绳上还挂着蚊帐。病房里满是脓水、腐烂的尸体、呕吐物和脏衣服的气味,还有各种最难闻的恶臭。病态的尸体躺在金属床上。有些人趴在地上看,而大多数人则躺在地上。(Gurnah,1987:150)
医院里破败不堪的景象反映哈桑及其家人令人窒息的生存状况。而且之后对祖母死亡的描写更是没有夹杂任何感情色彩。由于哈桑及其家人背负了如此多的苦痛和磨难,死亡早已不能在他们破碎的心中激起任何一丝涟漪。经历了祖母的死亡后,他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常态。父亲依然偷偷溜走,喝酒嫖娼;妹妹桑吉亚继续卖淫,并且决定搬出去和情夫同居;母亲再次回到过去软弱痛苦的常态,脸上总是挂满泪水。
哈桑迫于无奈回归故乡桑给巴尔之后,一直在徘徊和挣扎,游离在留下与离开之间。面对处境艰难的国家和令人窒息的家庭,“逃离”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哈桑看着受苦受难的家人和正在遭受压迫的桑给巴尔人民,决定留下来改变故乡的现状。尽管目前没有学校,教师的素质也很低,但他还是决定留下来当一名老师。然而,家人们都认为“留下来”等同于自我毁灭,因为“这地方会杀了你”(Gurnah,1987:153)。母亲十分担心这样污浊的环境会侵蚀哈桑,使他变得和这里的人一样麻木。桑吉亚宁愿自己继续沉沦,也不愿意哥哥做出“留下来”的牺牲。这个时候,父亲也已经失去了希望,不再关心他是否会离开,反而开始嘲笑他会变得像当地人一样殴打女性。家人一致反对哈桑留下,透露出他们心底对离开的极度渴望和对桑给巴尔现状的失望。
内罗毕之旅的失败让哈桑认清了现实:别处也没有未来。在最后写给萨尔玛的信中,哈桑满怀无奈和悲伤,因为他觉得故乡桑给巴尔充满了绝望和压抑的氛围:无用的陋习和屈服的民众。后来,他成了轮船上的医护人员,每当出航,他就可以暂时逃离家乡。在作品中,主人公“在痛苦之余把那些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召唤出来,不停地在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回忆之间协商,试图找到一种平衡”(张峰,2012:13)。可是,在他短暂逃离家乡的时光中,他看见的是遭受苦难的人民和依旧趾高气扬的白人。哈桑意识到一切都还没改变,一切都无法改变,一切都不会改变。
“古尔纳在这部处女作中使用的语言是粗糙的、严厉的、咄咄逼人的、男性化的,几乎缺乏任何技巧,带有后殖民时代早期非洲小说的典型的意象。”(Lazarus,1990:20)这句话未必全对,但从作者对“大海”这一意象的描述中,读者便可以感知哈桑从心怀希望到绝望无奈的心路历程的变化:“它就在这里,我不会改变它。也许这和大海有关。它的荒凉和敌意难以形容。当大海波涛汹涌时,我们的小船在数十亿立方英里的天地间穿梭,仿佛它甚至不是一个存在的碎片。其他时候,大海是那么平静,那么美丽,那么明亮,那么闪烁,那么坚固,那么变幻莫测。我渴望脚下有美好坚实的土地的感觉。”(Gurnah,1987:151)
在作品的第一章,每当哈桑内心充满苦痛,他便会去海边缓解。他内心的痛苦可以随着海风和潮汐褪去。但村民却认为大海是一个“怪物”,深不可测。在作品的最后一章中,哈桑眼中的大海不再美好,而是荒凉并充满敌意的,而哈桑则像是海上微不足道的一叶扁舟。实际上,大海在此处象征着哈桑、家人乃至桑给巴尔人民面临的敌人,庞大又无坚不摧。这也意味着哈桑已经深陷于无奈和绝望,像家乡的人民一样无法摆脱困境。
作品中哈桑的父亲也极具象征意味,他显然象征压迫桑给巴尔的殖民国家。独立前,父亲整日喝酒嫖娼、殴打家人,独立后父亲在政府工作,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他仍然保留往日的坏习惯,无法与它们撇清关系。父亲的这种形象正如独立之后的桑给巴尔仍然没有脱离殖民主义带来的影响,作者借此揭露殖民统治和桑给巴尔不彻底的独立给人民造成了无法治愈的创伤。
小说的题目很好地表现了主题,即主人公哈桑逃离故乡再到无奈归来的过程。作品中哈桑的多次“逃离”具有不同的含义,反映作者不同的情感。哈桑的第一次“离开”是指离开家乡,这个时候他满怀希望与憧憬,去寻找更好的生活。哈桑第二次“离开”是从富豪叔叔家离开,这次他在雨中狂奔呐喊,此时他内心更多的是愤懑与无奈。此后哈桑的每一次出海也都是“离开”,可是哈桑看到的是拥挤嘈杂的城市、走私毒品的富商和生病等死的贫苦民众。
此外,“记忆”也是这部小说的一大核心主题。古尔纳曾在采访中提到:“我意识到我的写作来自记忆。那记忆是多么生动,多么汹涌,多么遥远。”(Alloo,2006:83)《离别的记忆》以回忆的方式进行叙述,真实地反映出主人公哈桑内心的困惑、矛盾、挣扎和痛苦。而且,在这部作品的时间构成中,古尔纳只描写了过去和现在,唯独没有写未来,这与作品所要表达的“未来无处去找寻”的核心思想相契合。作品也因此呈现出一种无奈与绝望的沉重基调。同时,哈桑的经历伴随着历史的流变,也是对桑给巴尔历史的重述。回忆往往伴随着深刻的认识,也深化了作品的主题。作者通过描写哈桑的回忆,表达出对国家兴衰、社会动荡和家庭矛盾的感慨。
作为古尔纳的第一部作品,《离别的记忆》明显具有强烈的自传性质。“人类的心灵有一种直观的方式,即生存的故事被铭刻在心灵中——也即集体的无意识,以及回忆他们神话般的过去——也即文化记忆。”(Boparai,2021:2)《离别的记忆》再现了古尔纳的亲身经历。古尔纳曾在青年时期为了逃离政府对阿拉伯人的迫害离开桑给巴尔,继而外出求学。在《离别的记忆》中,古尔纳以哈桑自喻,使其承载着自己曾经的苦难和希望,去追溯他的学生时代,以哈桑千方百计逃离故乡去向叔叔借钱留学的故事,来暗示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痛苦经历,也揭露了桑给巴尔处在特殊历史时期时社会的支离破碎、种族歧视和冲突、性别的不平等和压迫等社会问题。
“现实是历史的延伸,或者说现实是历史的当下部分,回忆历史的目的是更好地理解现实,因为现实是众多历史因素聚合的结果。”(高文惠,2015:101)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古尔纳直面社会现实,通过回忆书写,呈现独立前后桑给巴尔的乱象、社会危机和民众的焦虑,以细腻的笔触揭示了桑给巴尔的现实病源,“从历史中寻根溯源,总结经验教训来应对现实问题”(朱振武 等,2019:38)。通过围绕“逃离”和“记忆”两大主题,古尔纳深入阐述了萦绕在主人公哈桑记忆中的痛苦和绝望,以青年哈桑出走和回归的经历,以小见大,以哈桑的境遇指向桑给巴尔民众的集体经验、集体命运和集体意识,揭露了殖民主义对桑给巴尔产生的负面影响和民众艰难的生存现状,表达了深刻的现实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