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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的汉中之旅
——新发现的路遥报告文学《汉中盆地行》(上)

2022-08-13江苏程文

名作欣赏 2022年22期
关键词:汉中路遥

江苏 程文

引言

路遥在1988 年5 月完成了代表作《平凡的世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人一生中要成就一件大事,必须在四十岁之前。”在这以后,路遥逐渐走入生命的后期,并且随着身体欠佳,路遥不得不暂缓了文学的征战脚步,开始步入了创作的积累沉淀期。加之这时期路遥的家庭负担日益加重,现实生活的紧迫压力和文学生命的激情枯竭,使路遥后期的创作发生转向。具体来说,就是由早期(20 世纪70 年代)的诗歌、中期(20 世纪80 年代)的小说为创作主体,到后期(20 世纪80 年代末至90 年代初)以散文为主体,而在这些散文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描写20 世纪末叶陕西省内蓬勃兴起的民营企业家的创业历程的报告文学,这在当时是中国文学界时兴的有偿文学。严格说来,这些报告文学是路遥为了解决急迫的现实需求,应邀为一些颇负盛名的企业家写作,借此获取稿酬。这对于视文学为神圣事业的路遥来讲,是令他深感负疚的无奈之举。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他何以在临终那年自编《路遥文集》时,将这些报告文学悉数摒弃出了文集的门槛。

1988 年冬天,路遥应陕西作协《延河》杂志编辑徐岳邀请,偕同西影厂的编剧莫伸,三人南下陕南汉中,采访了一些企业家,会见了文友王蓬,并短暂停留了一个星期。1989 年年初,路遥在西安西影大酒店完成了报告文学《汉中盆地行》。该文路遥交由徐岳发表在《中外纪实文学》杂志,同年王蓬将此文收录到报告文学集《秦巴大潮》。通过这次写作,路遥获得了可观的稿费。后来,这篇《汉中盆地行》未被收入《路遥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和《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

2022 年4 月,笔者从陕西省吴堡县柳青文化园馆长张永强那里,获得路遥的《汉中盆地行》手稿(复印件)。该手稿使用的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稿纸,标题是:汉中盆地行,署名:路遥,字数是:8917 字,篇末日期是:1989 年元旦。笔者随后联系到陕西省汉中文联主席王蓬,5 月王蓬给笔者寄来《秦巴大潮》一书。该书是广西漓江出版社1989 年10 月第一版,卷首是时任汉中行署专员赵世居所作《序言》,收录路遥、王蓬、莫伸等14位作家写作的17篇报告文学,其中第一篇就是路遥的《汉中盆地行》。在此,笔者公布路遥写于1989 年的《汉中盆地行》手稿原文,以及路遥的延大好友王双全提供的路遥写于1988 年的信件,西影厂导演何志铭提供的路遥写于1992 年的信件,结合路遥的文友王蓬、徐岳、莫伸等人的讲述、回忆文章,力图重现路遥生命后期的写作以及心路历程,以此追思、缅怀远去的路遥。

汉中盆地行

文/路 遥

一九八八年,龙年。

龙是中国的象征,从古到今都是全体中国人的图腾。因此,人们有理由对这个年头充满热望和期待。

岂不知,这头神秘的畜生辜负了人们的愿望。一九八八年,物价这头恶龙一直困扰着中国。除过邮票没涨价,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一涨再涨。由于多年习惯于接受改革所带来的好处,人们不能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压力,社会舆论不免有点沸沸扬扬。

有过许多“真龙天子”的古都长安,本来已经被物价弄得极度不安,都不知在什么“节骨眼”上出了毛病,竟然又闹起了粮荒。先是缺面,后来又缺米,使得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一片哗然。

这时候,汉中这个名字突然格外地响亮起来。

瞧,人们在纷纷谈论汉中。说汉中的米,说汉中的菜,说汉中的油,说汉中的茶,说汉中的天麻杜仲,说汉中的柑橘木耳……总之,人们纷纷谈论的是这个聚宝盆的富庶,尤其是那些令人嘴馋的东西。

陕西,一般而论,是个典型的北方省份。但三种截然不同的地理段落中,陕南竟然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南方的特征。因此,秦岭以北的人在谈论秦岭以南的时候,常常有一种遥远的距离感。汉中——陕西的“山那边人家”。

是啊,人们曾不厌其烦地谈论过陕北那些光荣的土窑洞,谈论过八百里秦川和秦始皇威武雄壮的兵马俑。可是现在,一九八八年冬天,人们却巴咂着嘴,谈论起了汉中白花花的大米和那个聚宝盆里的各种财富。

一时间,汉中在陕西人的嘴上成了亲爱的汉中。

汉中是如此地具有吸引人的魅力?

好,到汉中去!

十二月初,笔者在两位朋友的鼓动下,夹裹在南下买米的人流中,踏进了西安开往汉中的311 次列车,去那个“盆”里舀了几勺“桂花球”,也舀回了几勺灼热的感受……

汉中是这样古老。从秦惠王后元十三年(公元前312 年)设汉中郡,“汉中”已有近二千三百年的历史。其实,据考古发掘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看,至少在一万年前,这里便有了先民们从事渔业和原始农业的活动。而城固青铜器的出土,证实在公元前十一世纪,汉中已属商朝的方国。

汉中是这样得天独厚。一九五六年,气象物候学专家竺可桢指出,从气象角度看(主要从光能利用方面),我国水稻单位面积的最高产量在汉中。这论断已被事实证实。全国水稻平均亩产710 斤,而汉中八七年平均亩产达到864 斤,今年平均亩产880 斤。全国、全省的粮食有逐渐萎缩、减产的趋势,汉中却迎来了连续第七个丰收年,而且在最近的五年中,一年超过一年。

世界农业史通常认为,水稻物种起源在六千多年前的印度。后来,在我国浙江余姚县河姆渡发现七千五百年前就有水稻栽培的活动。而近几年,在汉中西乡县李家村发现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中有稻谷的印痕,经碳14 测定,为七千六百年,证实该地是我国乃至世界最早的产稻区之一。

优越的地理条件,充沛的雨量,丰富的水资源,促使了汉中水稻的发展。秦末刘邦在汉中称王屯兵,大兴水利,推进水稻生产,著名的“萧何堰”流传至今。《资治通鉴》载:“高帝二年(公元前205 年),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在勉县老道寺发掘的东汉中期古墓中,就有进行稻田养鱼的典型的两季田红陶模型,说明在公元100 年前汉中盆地已发展为稻麦两熟制并在两季田中进行稻田养鱼。南郑县黄牛川,据《隋书·地理志》中载述:“黄牛川有再熟之稻,土人爱之。”可见在隋代,这里即有了再生双季稻的栽培。汉中稻作文化的发展是灿烂辉煌的;到现在,它的水稻产量已占全省的百分之七十。

汉中这个聚宝盆里出产的当然不仅仅是水稻。由于这里是北域气候过渡地带,四季分明,温暖湿润,地理环境兼有南北气候特点,因此自然资源十分丰硕,南北动植物都有。全区植被覆盖率为百分之五十一点四,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四十一点一。盛产天麻、杜仲、黄连、党参等名贵中药材和猕猴桃、柑橘、茶叶、木耳、生漆等林副土特产。天麻、杜仲、枣皮、元胡等产量居全国之首。木耳、柑橘产量居全省第一。区内有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朱鹮、大熊猫、金丝猴、羚羊等。矿产资源初步探测居全省首位的有锰、磷、石膏、铁、石棉、石英岩等。

从历史看,汉中名震华夏始自秦汉。一时间,曾有多少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在这里运筹帷幄,大展宏图。秦巴绵亘南北,汉水通贯其中;北有陈仓、褒斜、骆谷、子午等惊险古道,南有米仓、金牛、阳平、百牢等雄关险隘,形成了历代兵家激烈争夺之地。“栈阁北来连陇蜀,汉川东去控荆吴。”“万垒云峰趋广汉,千帆秋水下襄樊。”公元前二〇六年,汉王刘邦以此为根据地,修栈道,渡陈仓,灭三秦,平群雄,建起汉室天下。公元二一九年,赵云大破曹兵,黄忠刀斩夏侯渊,刘备夺汉中,为蜀汉政权的建立奠定了基础。至于诸葛亮屯居汉中,其后六出祁山,北伐曹魏,文治武功,早已誉满天下。还应提起的历史人物有出生于城固的张骞,他曾三次出使西域,是“丝绸之路”的奠基人,从而成为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外交家。另外,出生于湖南的造纸术的发明者蔡伦,正是在汉中这个地方完成了他那划时代的业绩后,长眠于洋县的龙亭。还有张良、韩信、萧何、李固等,都是在汉中这个舞台上成为不朽的历史人物的。当然,我们也不能不提起著名的石门和空前绝后的书法瑰宝“汉魏十三品”。令人遗憾的是,农业学大寨偏偏要在石门修个水库,把辉煌的历史文化埋葬于深水之下。好在“汉魏十三品”作为搬迁户被移在了汉台博物馆中,多少给后人弥补了一些历史的失落感。

汉中,这块有着巨大历史文化沉淀的沃土,它的真正发展在当代。现在,这里的飞机制造、精密机床、电子仪表、冶金、采矿、医药化工、纺织、制革、服装、鞋帽、酿酒、食品、卷烟、建材等工业门类都已形成了相当的规模。012 基地的182 厂是我国最大运输机“运八”的总装厂,汉江、汉川和海红轴承厂是我国最主要的精密机床和精密轴承的生产企业;全区拥有省、部、国家优质称号的产品已达几十个。汉中,这个天然的聚宝盆,如今充盈着当代汉中人用智慧所创造的巨大财富。

隆冬季节,北方广大的地区已被寒风剥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到处是灰濛濛的清冷和寂寥,显得毫无生气。

汉中则不然。下得火车来,只见田野抹着一层淡绿,大地蒸腾着潮润润的雾气。从广阔的盆地望过去,秦岭和大巴山逶迤的山影剪贴在蔚蓝色的天幕上,使人的心情豁然开朗。进入汉中,冬天会在你的心里悄然消退。

瞧,市区已是这样庞大了。记得八年前我初次涉足这个城市的时候,那格局还显得捉襟见肘似的窘迫,使人感到作为全区三百多万人口的首府,略嫌小气了一些。现在,汉中市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城市的派头。它显然还在继续伸胳膊蹬腿,向四周膨胀。各种建筑物拔地而起,像中国的其他城市一样,街道边上不时有翻起的土堆,以便为新起的楼房费劲地寻找各种铺设混乱的管道。在为这座城市的发展而鼓掌的时候,我也有另一种忧虑:过多地占用农田怎么办?要知道,肥得流油的盆地面积只是全区总面积的百分之六,每一寸地都是极其宝贵的。也许这是无法解决的矛盾。现代化常常使人类付出巨大的生态环境的代价。

当然还没有深入体察,汉中的勃勃生气已经扑面而来。首先令你惊讶的是舞台。真没想到这里的舞台是如此繁荣。除过大单位大企业自办舞会外,街道上到处都有营业性舞会;而且都十分讲究,大都有专业乐队和歌手做伴奏伴唱。跳舞的人上至专员书记,下至普通市民。尤其是夜晚,当四面八方传来激动人心的舞曲时,你会觉得这个城市充满了一种浪漫的情调。

白天,大街上漫流着热情奔放的汉中人。那街道略嫌狭窄了一些,加之交通管理形同虚设,人、自行车、机动车混杂在一起,谁也不怕谁。这是一条自由的大街,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事故的危险。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们社会生活的一种象征。我们在改革的大道上奋然前行,有时候却失去了控制,失去了秩序。汉中街道的秩序需要改进和整顿。我们的社会秩序和经济秩序也需要改进和整顿。

但这决不意味着我们要驻足而立,甚至倒退回原来的地方。是的,不!汉中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它要走出盆地,走向外部广大的世界。

从地理环境上说,汉中是封闭的,它那三条路六个关口一旦关闭,你出不去也进不来。

但汉中自古又是开放的。现在它更拥有了水、陆、空交通工具,去湖南,去四川,去西安,去武汉,都很方便。险要的秦岭巴山已经不再是什么障碍。也许因为如此,汉中和它的地理环境一样,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才有可能形成了一种南北交汇驳杂的状态。这里你听见的是南腔北调,看见的有南货北货,餐桌上有北方的佳肴,也有南方的美味。你可以感觉出,汉中人的眼界是宽阔的,这里有许多见过大世面的人。另外,三线建设时,这里又涌进来十万外地人和众多大企业,大大地拓宽了汉中的文化背景和技术思想背景。

汉中在急迫地向外扩张。依据它那丰富的物产资源养精蓄锐,然后奋然跃起打向外部世界,这就是汉中的历史。从刘邦到诸葛亮,都是这样做的,当代汉中人岂有不继承这种历史传统的道路?古代政治家军事家以汉中为坚实的跳板用武力去夺取天下;而现在的汉中人是用经济手段向四面八方征战。这后一种“战争”也许比刘邦都要更具魄力,比诸葛亮要更费脑筋,因为这一切都是在复杂万端的现代人类竞争的背景下进行的。

汉中目前干得怎样?

原行署专员、现任汉中地委书记张永福(很遗憾,因时间匆促,笔者未能亲自采访他)在今年三月向省政府领导的汇报提纲中宣称:“近几年来,我们积极开展内引外联,先后同十一个国家和地区进行了经济技术洽谈,同十四个省市、二十六个地、市建立了经济协作关系,签订各种经济技术合同、协议五百多项,累计引进资金一亿多元。一九八七年更有新的进展,共与七个国家、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三百一十八个单位进行了接触和洽谈,签订各种经济技术合同和协议二百二十九项,引进技术九十二项,引进资金四千七百九十多万元,物质协作总额一亿五千七百四十二万六千元。”

原地委副书记、新任行署专员赵世居在他就任新职的第二天和笔者进行了一次内容广泛的交谈。谈话结束时,这位风度儒雅的年轻领导人,用一种宏大的战略家的口气说:“我们要把汉中建成陕、甘、鄂、川四省的一个经济中心点,同时还要进一步增大汉中的经济辐射度,提高知名度。汉中的历史有这个传统,解放后隔断了。现在开放了,我们应该把汉中搞成这样一个经济中心。”这位专员并且大胆地指出:“省上把关中作为经济发展的重点,但我认为应该加上关中和汉中一体化。”

汉中,它的经济胃口是这样大!那么,除过它拥有的天然优势外,究竟靠什么来丰富这个聚宝盆的财富呢?

靠的是人——有创造才能和开拓精神的人,靠的是一批具有榜样意义的企业,以带动和推进全区经济的大发展。

唐东生,国营汉江制药厂厂长,今年整40岁,西北大学化学系毕业。汉中城固人,看起来却完全是一条北方的壮汉,几乎浑身到处都在冒劲。一九八五年当厂长后,使这个1400 多人的厂子成为名声远扬的先进企业。除过精细地管理工厂的生产,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敢于向外扩张。在国内,他们的二级采购站竟达到二千四百多个,并且在深圳建立了联合开发公司,在海口建立了公司,在上海、江苏建立了子公司;他要求他的工厂的产品在全国形成覆盖面。从58 届到64 届广州交易会,他们年年参加。但是,汉中盆地里的这个企业没有把目光仅仅停留在红火热闹的沿海城市。他们要跨出国门,到世界上去寻找市场。他们的主要产品是驱虫药。他们要给“老外”去驱肚子里的寄生虫。这个厂是全国医药生产厂家第一家引进外国设备的。设备是比利时引进的。那么,产品就首先向欧洲返销!唐东生一上台,就先后向欧洲派出了30 多人去学习考察;并通过我国驻外使馆、外国驻华机构建立直接和间接关系,和法国、印度、中国香港、新西兰等公司建立工贸联营。如今他们的产品竟然出口到欧美、太平洋26 个国家和地区。从一九七五年到今年,出口吨位八百吨,创汇达三千七百万美元。现在,这个厂固定资产三千七百万元,工业总产值达到三亿两千万元,去年上缴利税七千四百四十万元,获得省先进企业和双文明称号。

一进汉江制药厂的大门,你就会看见大墙上一条特别醒目的标语:更新、更快、更优、更强!他们自称为“汉药精神”。这看起来有点像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口号。其实,世界各国不正是在经济发展方面进行一场激烈竞争吗?我们必须用奥林匹克精神去参与才有可能夺取胜利。汉江制药厂的成功正是因为具备这种强烈的竞争意识。他们还有另外一句口号:立足国内,放眼世界,精制药品,造福人类。

瞧这气派!唐东生向我们头头是道地谈了许多治厂生财之道,谈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当问起他感到最困难的问题是什么时,他也发了一些感慨。他认为最难的是,政府部门对企业干涉太多,产品到什么地方去,政府部门都要管;一切困难中这是最大的困难。他说,企业作为商品生产者,厂长他会考虑的。如果这个厂是我唐东生办的,我将会是另一种办法!当我们又问起他在工作中最看重的是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人!因为生产关系中最活跃的因素是人的因素。

是的,事在人为,的确如此。当我们从汉中制药厂穿过稻田中的机耕路,来到石马板纸厂的时候,再一次感到了“人的因素”是何等重要。

这是一个村子办的企业。从厂长到职工都是农民,他们全是这个村子的人,其中女工占了百分之六十。可别小瞧这个农民办的企业!他们的产品销售到十几个省市,今年产值达到三百万元,上缴利税三十万元,企业的管理已经达到国家二级计量标准。一九八三年,他们生产的“石马牌”一号黄板纸和二号瓦楞纸都获得了轻工业部优质产品称号。

走进这个企业的大门,你会有一种走进农家院落的那种亲切感。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看就知道这里有一位勤劳而井井有序的家长。

厂长蒋枫,今年56 岁,一位典型的老农民,长期过量的劳动使他的背有些驼。像所有农村的能人一样,目光里流露出聪敏与智慧。就是他,领导一群农民,搞出了这么大的名堂。在工厂的接待室里,四面墙上挂满了从中央到地方政府奖励的各种锦旗,真是满室生辉。这位农民企业家身材瘦小,但气派很大,各种新名词和经济行话像水一样从嘴里往出流淌,显然早已超越了盆地意识,目光在秦岭巴山之外扫射。他现在同时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并获得了省劳动模范称号。

面对着老蒋,我内心感慨万端。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深知我的父辈们是从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上走过来的。现在,他们终于有可能从根本意义上来改变自己的生存处境,有可能站立在整个国家现代化发展的等高线上并为之做出自己的历史性贡献。我们为石马板纸厂欢呼,也是为中国几亿农民在欢呼!

但最使我感动的远不止于此。

中午,老蒋请我们几个人在厂里的食堂吃饭。他把村里已退下来的前任老支书也请到了饭桌上,并恭敬地为这位老人敬酒。我的心为之怦然一动。是的,现代理念和现代意识并没有冲淡深植于农民身上的传统美德。关于这一点,我国思想文化界目前颇有争议。我同意著名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杨振宁和李政道两位先生的观点:我们的民族如果不能摆脱旧有的历史束缚就不可能发展;而一个彻底否定过去的民族也是没有前途的。我为石马板纸厂这种家庭式的气氛深受感动。就连这个厂的那位办公室的女主任,看起来也像一位亲切的农村家庭主妇。据我所知,在日本和许多亚洲国家的企业,目前正流行用一种“新儒家思想”来管理企业,据说相当有成效,欧美一些国家的大企业也在效仿。我认为,我国真正实现现代化以后,照样应该也有可能保持我国悠久历史文化的灿烂部分。在这一方面,日本即是我国的榜样。

石马黄板纸厂这种企业的出现,在我国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它们是历史、现实和未来的连接点。像汉中这样的地区,整个乡镇企业的总收入已占全区工农业生产总值的近百分之四十;一九八八年他们有可能完成总收入十亿元,总产值八亿元,实现税金三千五百万元,利润八千四百万元,并转移农业劳动力二十五万人。这使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我国现代化的实现没有亿万农民的参与是不可想象的;他们将不再是我们实现现代化的累赘,而成为一种巨大的推动力。石马黄板纸厂式的企业和汉江制药厂式的企业将形成我国经济腾飞的强有力的两翼。鉴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在改革这一伟大历史进程中,中国也许仍然得用“两条腿”走路;不过,这样是全新意义上的两条“腿”——两条“飞毛腿”。

现在,我们走进了著名的汉中城固雪茄卷烟厂。这是汉中地区的第一财税大户,是汉中的宝贝企业,也是全省的宝贝企业。作为一个吸烟不惜命的人,第一次参观卷烟厂,倒有一种新奇感。

这里主要生产“武皇”牌纸烟和著名的“红巴山”牌雪茄。机械化和手工操作并存,女工比例很大。我首先佩服这些不吸烟的女工怎么可能在这样呛人的地方常年工作。这确实需要一种“吃苦”精神。烟厂的规模相当不小,但旁边又准备盖一座更大的厂房。年轻的副厂长,是个大忙人,精明强悍,像一台从不熄灭的发动机,随时准备跳起来,冲出去。他陪我们吃饭,但只吃了一点菜,中途就忙着跑了。

这里还生产名声大震的“公主”牌香烟。他们曾先后在西安赞助搞过“公主杯”全国健美操比赛和其他一些文体比赛项目,因此“公主”牌香烟几乎在省内家喻户晓了。整个车间紧张的工作气氛和造“武皇”“巴山雪茄”的车间一模一样。主管副厂长想必也是一个大忙人,我们竟然连他的面也没见上。

城固雪茄烟厂的经济效益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在物产丰富的汉中,烟叶的种植到目前为止还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有创造精神的汉中人,把这个企业变成了他们的一个大财神爷。一九八八年,这个企业的利润突破了一亿元大关。你甚至觉得,那些卷烟机器简直就是给汉中印刷钞票的机器!

卷烟看起来是个很容易赚钱的行道,其实也不尽然。如果牌子闯不出去,照样会成为下软蛋的企业。但牌子不可能光凭生产厂家的三寸不烂之舌硬吹出去,得要真正靠自己的真货色去闯。这不像某些文艺作品,几个权威评论家一吹,就可能迷惑一大批读者;香烟这东西不能吹,只能“吸”,而且每个消费者同时又都是“评论家”,谁也不会光听别人说好就盲目去买你的货;相反,货色本身过硬吃香,你不宣传也有人去买。尽管《广告法》规定香烟不能做广告,但每种香烟时刻都用自己的优劣品质在宣传自己。城固雪茄烟的发展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像“红巴山”这样的牌号一直盛名不衰,而其他牌号的香烟都经过了一番艰难的自我更新过程才被消费者接受,才逐步站稳了脚跟。发展到今天这等风光,这些创业者们曾经付出了极为艰苦的奋斗与努力,其间的酸甜苦辣需要专门的篇章大做文章,这里就很难一一描述了。

离开汉中之前,我曾和城固雪茄烟厂的厂长雷广文见过短暂的一面(他同时也是汉中地区烟草专卖局的局长)。他的风度、智慧和经验头脑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使我想起了我在欧洲访问期间所接触过的那些大企业家和大生意人。这样的人谈起十万百万的钱来,是那样的轻松,如同一个九段棋手在平静地谈论一盘棋。我想没有人会认为九段棋手所谈论的那盘棋对大部分人甚至对棋手自己是轻松的。是的,我们很难想象棋手胸中的城府和复杂的思维机制。可想而知,雷广文和他的伙伴们在城固雪茄烟厂一年搞出上亿人民币曾付出什么样的心血和代价。其实,雷广文在见我们的时候,还是医院里的病号。在饭桌上交谈时,老雷曾谈到,在烟厂发展的过程中,谁家有好经验他们都学;他说他们的好多做法就是向延安学的。这就是汉中,他们学外国,也学延安。

提起学习外国的做法,老雷,我想向你提个小小的建议:你是否可以学学外国人的做法,在你的香烟盒上印上诸如“城固雪茄烟厂忠告公众:吸烟危害健康”或“吸烟过量危害健康”之类的善意劝告呢?我认为这未见得影响烟的销量,像我这样的“老烟鬼”仍然会是“你说你的,我吸我的”。但这无疑是一件意义深远的事。如果烟厂要我提个什么词的话,我会写:大力产烟,全面戒烟。这看起来是多么矛盾!但最少在目前又是“不矛盾”的。没有办法,我们需要健康,但也需要钱。再说,这是千百万人的消费品,怎么能没有呢?不过,老雷,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观点:当全人类不再需要烟草的时候,你绝不会为你的烟厂的倒闭和烟草专卖局的关闭而惋惜!

是吗?

当然,汉中自有它的忧虑,汉中也不回避他们的困难。无论我们在地区经委委员张有三主持的各部门负责人座谈会上,还是行署副专员张保庆、崔兴亭同志,在谈到全区经济文化的优势和发展,都毫无保留地谈到了存在的问题和面临的困难:资金不足,原材料缺乏,交通不发达,加工工业缺乏高级技工等等。这些困难也是国家面临的困难。当然,汉中还有些自己特殊的问题。比如盆地面积只占全区总面积的百分之六,而浅山区占百分之十四,山区占百分之八十。广大山区的发展和开发问题很多,正如一位原副专员所说:“百分之十欣欣向荣,百分之九十困难重重。”由于长期处于封闭落后状态,像镇巴这样的县,全县二十九万人口,就有八千是傻瓜。天啊,不到十个人中就有这么一个家伙!又像佛坪这样的县,既是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又是国家级的贫困县!另外,这里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南方北方的植物都能生长,可也都容易退化!苹果到这里是最南端,桔子到这里又是最北端。至于稻谷生产,也主要仰仗于那个“盆底子”,但这毕竟是全区面积的百分之六!

但是,在这大改革的浪潮中,没有困难是不可能的;正因为有困难,我们才要坚持改革。正如行署专员赵世居所说:“正因为我们目前管理社会的水平低,我们必须下大功夫。机遇与困难并存。因此要密切注视各种矛盾,密切注视市场动向;要把握机遇,敢于逆风而上!”

赵世居专员和张保庆副专员都谈到首先要稳定农业。纯朴得像农民一样的著名水稻专家、地区农科所所长赵志杰(我怀疑他的鞋壳里都沾着稻粒)在这方面表示出十足的信心。他认为从粮油角度看,要根据不同地理条件分层次开发。除过盆地继续提高单产(虽然亩产已达1040 斤,但仍有可能提高),一千米以上高寒区争取粮食自给外,重点开发五百五十米至一千米之间的浅山区,搞第二粮食基地。他们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在三万亩的土地上搞了试点。他认为,全区粮食现在接近二十八亿斤,如搞分层次,两三年到三十亿斤是不难的。

对于全区经济发展面临的问题和困难,汉中地委和行署已经提出了一系列强有力的短期措施和长远的战略规划。这是一个年轻而雄心勃勃的班子,九人中,五个人是工业经济方面的专家,两个人是农业经济方面的专家。汉中的二万七千平方公里土地和三百五十二万人民对他们寄予厚望。我们坚信这个美丽而迷人的聚宝盆将在汉中人民的手中变得像童话一样更加美丽而迷人!

别了,汉中!即使在梦里,我也愿意再次到你那里远行……

1989 年元旦急就于

西影大酒店515 室

困难年代的纯真友谊

1975 年11 月,初冬萧瑟时节,古都西安在中国文艺界的春天尚未来临之际,已在地表下孕育着蓬勃待放的生命新芽。就在这时,《陕西文艺》杂志社召开全省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这是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会议,它见证了后来“文学陕军”作家群的初次集结,陈忠实、贾平凹、邹志安、京夫、王蓬、李凤杰、晓雷等上百位作者参会,路遥作为见习编辑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并协助小说组审稿。

那时的王蓬,还不满27 岁,正在汉中乡下务农,已经苦干到第十个年头。1957 年,他的父母被打成“右派”,全家被迫搬离西安,下放到了汉中农村。王蓬在艰难困苦的生活里顽强拼搏,白天下地劳动,夜晚苦熬心血,在文学道路上摸索学步,终于凭借自己的作品,赶到西安参会,获得了改变命运的宝贵机会。就在这次会上,路遥与王蓬结识了。后来,王蓬在回忆文章《苦难与辉煌》中回顾了这段往事,写道:

编辑们终于找我谈话了,就在我住的三人宿舍里,我记得是小说组长路萌、副组长高彬。

愈是这样我愈紧张,手足无措满头渗汗。两位大编辑缺点优点说了许多。我并不糊涂,我最关心的是作品能不能发表。

“路遥,你谈谈意见。”

小说组长路萌突然冲着旁边一个壮实小伙说。

我紧张地看他,他先看了我一眼,随即目光又朝下,我疑心他在看我膝盖上的补丁。谁知他用一口浓重的拖着鼻音的陕北话说:“这两篇作品很有生活气息,语言也生动,再改也没多大意思,我看通稿时顺一顺就能用。”

“那就这样吧。”

我心头感到一阵轻松,没想到如此顺利地过了关。后来这两篇作品分别发表于《陕西文艺》1976 年3 期和4 期。作品第一次上本省正儿八经的文学刊物,除了感激所有帮助我去省城开会的人,也很感谢路遥,感谢他在关键的时候帮我说话。当时没有什么感谢办法,只是想要在农村上公粮,我能帮他扛粮袋。

这就是路遥对身处逆境的奋斗者王蓬的仗义相助,王蓬也永远铭记着路遥的帮助。次年,汉中召开全省革命故事调讲会,期间路遥与王蓬再度相遇。对此,王蓬在《苦难与辉煌》中充满深情地写道:

也就是那次,路遥对我说,上次去省城开会,他见我穿着打补丁的裤子,再一看模样就知道是从农村来的,就有种天然的同情和好感,就本能地想帮一把。他说他家在比陕南农村更贫穷更严酷的陕北农村。曾经连我那种带补丁的裤子也穿不上,饿饭更是常有的事。

尽管他没有讲更详尽的情景,我顿时感到拉近了距离,有了一种天然相通的东西。我对他支持帮助我作品上《延河》有了种透彻的理解。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富于同情心。善良和宽厚绝对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那绝对是一个人血缘环境、生活经历形成的溶进骨髓里的东西。

也是那次,他问我对生活有什么打算?那会虽然已经粉碎了“四人帮”,但父母的冤案尚未平反,我还是一个整天用最原始的劳动工具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农民,虽然发表了些作品,小有影响,但还看不出有离开黄土地的希望,而这一切又绝非我个人的力量所能改变。

“我们这些人首先要靠自己的奋斗和努力真正干出了成绩,愿意帮忙的人才好替你说话,现在就要有这种想法和目的,而人是有了目的才会锲而不舍地奋斗……”这些话无疑给我壮了胆,使我心中那些朦胧的念头变得明晰。关键是这么一个从更艰苦更贫瘠的土地上奋斗出来的农家小伙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这对我的影响可以想见。

至此,我们成了朋友。

时光进入了20 世纪80 年代,路遥已经升任陕西作协《延河》编辑部小说组副组长,王蓬还在农村务农。1981 年,王蓬在《延河》元月号推出的“陕西青年作家小说专号”发表了成名作短篇小说《银秀嫂》,开始崭露头角,路遥便是《银秀嫂》的责任编辑,王蓬也因该作获得《延河》短篇小说奖。路遥主持《延河》小说组工作,对仍在当农民的王蓬做出了切实的支持,多次在重要会议上称赞王蓬是陕西“最有后劲的作家”。这年6 月17 日,路遥致信王蓬,谈及作品发表,写道:

王蓬同志:

你好。

《老楸树下》一稿已在八月小说专号头条位置发表,特此告知。

你近来创作进步很大,显然已进入艺术境界,希望你能坚持活生生地感受生活;活生生地表现生活,艺术地处理生活,相信你还会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我七月十号左右就休假了,现八月稿子已发,准备一下九月的稿子就该下班,等以后见面我们再谈。

祝好!

路遥

17/6

路遥的一生是从苦难里挣出的,所以他怜惜的是受苦人,帮扶的是奋斗者,正如他的文友、作家刘路对路遥的评价:

他愿意帮助别人,他常常说:“在我们这改革开放,这么长的几十年里边,大量的农村青年,大量的底层的青年,他们都有需要再向上奋进。咱现在能提携帮助人了,绝不放弃。”

王蓬没有辜负路遥的期望,通过自己锲而不舍地奋斗,终于结束了十八年的农民生涯,于1982 年底调进汉中群众艺术馆。隔年,王蓬考入了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作家班,在首都北京发奋苦学达五个春秋。1988 年,王蓬学成之后返归汉中,先后就任陕西作协副主席、汉中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终生潜心文学耕作,创作出长篇小说、蜀道丝路系列、名人传记系列等60 部作品,硕果累累,著作等身,最终成为名闻遐迩的汉中文学领袖,被人们赞誉为“汉中王”。

①②王蓬:《横断面——文学陕军亲历纪实》,西安出版社2016 年版,第157—158 页,第159 页。

③石秀全:《路遥早年致王蓬书信发现》,《秦巴金三角》2021 年6 月1 日。

④刘路:纪录片《路遥》(尚飞鹏编剧,田波导演)第三集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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