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往昔以慰孤独:媒介技术怀旧对青年心理健康的影响*
2022-08-12刘于思
—杜 璇 刘于思—
一、引言
在现代性的作用下,较高的孤独感率先在西方成为现代社会的普遍心理现象。而在快速现代化的中国社会,孤独感除了具有西方社会的普遍共性之外,传统文化中以“家”为核心的信仰原则和社会纽带的失效也赋予了中国社会的孤独以鲜明的本土化特征。从本质上看,孤独起源于人类主体精神需要及其实现可能性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精神失落。现代社会中的人们总是处在内心对归属、友谊和爱的依赖和个体化进程对自由独立的催促拉扯之中,这种落差逐渐导致了孤独感的泛滥。但面对孤独,人们并非只是坐以待毙,而是会采取多种策略以缓解内心不适,这些策略主要包括积极的个人活动、寻求社会交往和联系、消极逃避等。除此之外,媒介技术也能够从帮助人们恢复社会联系的角度上为消解孤独提供窗口。媒介使用与排遣孤独之间的密切关联由来已久。在网络媒介兴起之前,电视曾是人们用以对抗孤独的主要媒介;互联网技术兴起之后,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新媒介技术因其在维持已有社会关系、扩展人际网络、带来心理慰藉以及帮助人们建立普遍联系等方面具有天然的优势和能力,被研究者寄以消解孤独感的热切期望并引发了持续关注。
然而,在“新媒体”的洪流之中,一股对往日事物的怀念在互联网上悄然蔓延。人们常常诉诸于往日的美好,以期在现代社会发展和技术变迁的迷茫中寻求一份安稳。处在社会转型和人生过渡双重考验之下的大学生群体在当下的怀旧热潮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吃过的零食、玩过的游戏和看过的动画片都会引起青年群体浓厚的怀旧情结;“游戏怀旧”(retrogaming)成为青年亚文化的流行趋势,青年人不仅会收集和使用过去的旧游戏,还会将旧游戏的特征移植到新的网络技术中。调查显示,超过50%的大学生有过类似的怀旧行为。①这种追忆“旧媒介”,即媒介技术怀旧的复兴现象,在帮助人们从过去获得归属感和恢复社会联结感以促进心理健康上具有令人瞩目的潜力。②有学者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现象,认为人类当前正在经历一种新的记忆实践,这种实践促进了从“记忆的技术”到“技术的记忆”的转变。③不仅如此,媒介技术在为怀旧提供表达空间之外,其自身也成为怀旧的重要对象。对于这一转变的关注为学者们提供了看待媒介技术的新视角,架起了不同代际群体经由媒介技术开展差异化沟通的桥梁。
现代社会的不连续感(discontinuity)是当前怀旧生成原因的经典理论解释。④充满变化的社会经常打破常规,将个人从舒适区中推离。包括升学、毕业、移民、婚姻或离婚等在内的扰乱生活平衡的变化事件带来的不连续感都可能导致个体缺乏安全感。从生命周期上看,孤独感虽然是贯穿人类生命历程的普遍心理体验,但一些特定的人生阶段尤其容易使人受到孤独感的侵扰。就所涉及的群体而言,老年人仍是当前怀旧研究的重点关注对象。但实际上,怀旧并非老年人的专属,而愈加成为社会化、全民性的集体事件和普遍的社会文化景观。⑤青年群体由于升学、工作等原因背井离乡,面临着旧联结断裂与新联系缺乏的双重困难,成为最容易产生孤独感的人群之一。⑥在变化时期,面对事件时,个体倾向于利用内部资源来恢复稳定和安全,通过个人怀旧来回忆过去温暖舒适的记忆,以保持个体经历的连续性。怀旧因其在唤起与他人密切和积极联系、缓解孤独上所具有的功能,被视为增强社会联系的间接性策略。大学生网络怀旧的特点及原因已经成为社会关注的重点,但怀旧在微观层面上对青年群体心理健康和社会联结的影响仍有待实证考察。从媒介技术怀旧的角度切入,探索怀旧倾向对于包含积极自尊和社会联结在内的青年心理健康促进机制,将有助于理解媒介技术怀旧如何对不同孤独感和怀旧倾向的个体产生心理上的影响,进而促进社会联结,在弥补理论缺口的同时关照社会现实。
二、文献综述
(一)怀旧即“孤独”?孤独感和怀旧倾向的差异及其“心理—社会”后果
作为人类生存体验中的普遍现象,孤独感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进入社会科学研究的关注视野。这种感受的产生往往与生存环境变化后社会连结的缩减和断裂有关,也往往说明个体可能在新社会环境中建立社会联系、定义自我、积极交流等方面遇到困难。处在青少年到成年过渡期的青年群体往往必须经历这些考验,因此十分容易遭受孤独感的侵蚀。所谓青年过渡期,是指个体向成年人生活世界迈进、为了进入社会生活做准备的时期,其标志性事件主要有离开父母家庭、到学校接受正规教育、进入就业市场等。在这一阶段,青年在心理和空间上都面临着个人与自我、他人、社会关系的多方位重构,常常无法对生存境遇进行有效的解释与应对,表现出较低的自我认同感和较强的孤独感。⑦实际上,青年是最容易产生孤独感的人群之一,未婚、独居、较低的社会支持等缺乏社会联系的状态是造成青年人孤独的重要原因。虽然这种心理特征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但在重视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的东亚社会,孤独感给大学生群体带来的消极影响可能会被进一步放大,其中中国大学生的孤独感更甚于日本学生;新冠疫情期间,16—29岁的中国青年群体亦比其他年龄段居民更易感到孤独,此外,社会转型的阵痛也使我国青年群体承受着更大的压力。⑧以上结论均表明,在当下,系统地研判和分析中国青年群体孤独感的成因、分布与干预措施,具有理论和现实意义上的双重紧迫性。
缺乏有效的社会联结是青年群体孤独感加剧的主要原因,而怀旧增强个体社会联系的功能则有希望弥补这一缺失。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尽管孤独感与怀旧常常相伴共生,但当前研究对孤独感和怀旧之间关系的混淆彰显了厘清二者区别的必要性。从表面上看,怀旧倾向和孤独感都是对现实状况是否满意的主观认知,并伴有一定的情感体验。其中,孤独感是人们对自身精神状态和与社会接触水平等负面情感的主观评估和个体社会适应的重要指标,被认为可能会对身心健康产生负面影响,诱发抑郁、焦虑等心理问题。⑨英语中的“怀旧”(nostalgia)一词则由希腊文nostos(返回)和algos(痛苦)构成,最初用于描述人们对家乡的痛苦思念,即“乡愁”(homesickness)。⑩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怀旧都在学理上被视为一种伴随焦虑、虚弱、食欲不振、失眠发烧等症状的生理或心理疾病。尽管症候相似,但怀旧与孤独感在概念上有所区别。怀旧作为人们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感性思考,是一种普遍存在于人们当中与自我相关的社会情感,是对某个地方、过去的某个时间段、某个人、某件事的渴望,能够为个体提供社会纽带,从而使其感知到社会支持,为其提供调节和处理消极感觉的方法。与许多心理变量一样,怀旧既可以表现为短暂的状态性怀旧,也可以表现为长期的怀旧倾向(nostalgia proneness)。其中,状态性怀旧是人们开展怀旧行为之后体会到的怀旧感,更容易在个体回归现实后转化为失落的消极情感;而怀旧倾向则是一种认为过去比现在或未来更好的信念。相对而言,怀旧倾向强的人能保持稳定的积极情感状态。尽管怀旧状态更可能与强烈的孤独感有关,但怀旧倾向可以作为一种积极的应对资源,通过调节痛苦来激发积极状态,从而削减孤独感。因此,孤独感和怀旧倾向更可能作为彼此独立的先行变量,差异化地诱发后续的一系列心理和社会后果。
从表现上来看,怀旧既可以是自我关注的积极情感体验,也可以是涉及到爱和归属感的有意义社会关系和事件,能够促进个体社会目标的实现,建立、加深和修复社会联结(social connectedness)。社会联结是个体对其自身所处的社会世界亲密关系的主观感受,通过个人体验到的与家人、朋友、同龄人甚至陌生人之间关系的远近逐渐内化而形成,不仅反映特定社会关系的数量和质量,也强调个人看待自身与社会世界的方式。社会联结可能成为压力的来源,也可能促进群体心理状态转变,发挥积极作用。具有较高水平社会联结者的人际信任水平更高,更容易认同他人,容易更多地参与到社会组织与社会活动中去,而低社会联结者则更易感到与他人和社会世界的疏离。近年来,怀旧更多地被认为与温暖、愉悦等情感相连,其积极潜能逐渐得到研究者的重视,包括唤醒和储藏积极情绪、增强社会联系和提高归属感、使人具有存在的意义、统一自我和适应生活等方面。拥有怀旧经验者表达的正面情感更多,这种经验一方面可以充当自我调节的重要机制,帮助个体恢复积极的自我概念和自尊,另一方面则能够唤起和提升人们的感知社会支持和社会联结。通过对社会联系的心理再现,弥补现实中社会关系和归属感的缺乏,是应对孤独感的有效策略。综上,提出第一组待检验的研究假设H1:
H1-a:个体的孤独感与其社会联结水平显著负相关;
H1-b:个体的怀旧倾向与其社会联结水平显著正相关。
怀旧状态使人们重温其最珍视的社会记忆,从而加强人际领域的信心感知。与之相似,自尊是个人在认知和情感上对自我价值的主观评价和感受,能够通过影响人际交往时的积极性与主动性,成为个体适应社会文化环境时在心理与行为之间的中介变量,影响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自尊水平制约个体的情绪和情感,高自尊个体的自我概念更好,对自己评价更高,更有信心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获得社会支持,其感知的社会联结水平往往更高。自尊可被进一步分为积极自尊(positive self⁃esteem)和消极自尊(negative self⁃esteem)两个维度,前者主要指个体对自身能力及美德的自信程度,后者则是个体贬低其价值和效能的程度。作为自我调节的重要机制,个体主要通过怀旧来避免威胁,恢复积极的自我概念和自尊。由此,进一步提出一组研究假设H2:
H2-a:个体孤独感与其社会联结的负向关联受到其积极自尊水平的中介;
H2-b:个体怀旧倾向与其社会联结的正向关联受到其积极自尊水平的中介。
(二)媒介技术怀旧:“旧”技术的“新”潜力
千禧年之后,青年群体中出现的文化怀旧趋势席卷了时尚、影视和广告等各个领域。不同于较早世代的怀旧更多植根于成就、战胜困难等真实、激动人心的经历,相比而言,新一代青年的怀旧大多围绕电视中激动人心的集体经历建立。也就是说,媒介技术中介甚至构成了新一代青年记忆与怀旧的内容。在怀旧的媒介化转向之下,传统怀旧涉及的人物、地点和事件逐渐向“媒介创造”(media creation)的方向转化,体现为对媒体名人、老电影、电视节目、流行音乐风格和老式演讲方式的怀旧。大众媒介作为怀旧的中介物,使得有关过去的记忆得以再现。而今,媒介技术不断对人们的交流方式进行全面而迅速的变革,这预设了所有人都具有在线的意愿、设备与能力,但事实却远非如此:不仅高龄人群会在媒介技术发展的过程中感到压力,产生排斥,年轻一代亦是如此。一些青年个体可能对社交媒体产生拒斥,甚至表现出对父辈交流方式的向往,开始怀念从前的传播技术。一些“过时”的媒介技术被重新使用,前电子化时代的交流技术被重新赋予新的价值,手写信件、纸质漫画、磁带等旧日的媒介载体成为当代年轻人在数字化交流平台之外的替代性选择。这一现象被认为是媒介怀旧的“第二次转向”,即媒介技术本身成为怀旧对象的“媒介技术怀旧”(media technostalgia)。需要澄清的是,不同于将媒介呈现内容作为怀旧对象的“中介性怀旧”(mediated nostalgia),媒介技术怀旧是人们对于过去的媒介文化与媒介技术的渴望,希冀以原有的社会和文化意义、美学、风格、操作方式、嗅觉或触觉来重新拥抱过时的媒介技术,其怀旧的对象是某种媒介技术或中介化的交流方式,而与其所承载的内容本身并无直接关联。例如,人们因观看上世纪的老电影而回忆起童年生活时产生的是中介性怀旧,而怀念儿童时期收看电视的经验则被视作媒介技术怀旧。
一般意义上的怀旧能够增强社会连结和感知社会支持,缓解孤独带来的消极影响,而作为怀旧的一种特殊形式,媒介技术怀旧在技术加速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却鲜有实证研究验证。互联网空间中的怀旧研究或聚焦于内容文本,或强调回忆过去对当下的批判功能,其本质仍是将媒介技术作为中介机制而非怀旧对象。若干理论分析虽未对媒介技术怀旧开展直接的实证检验,但其概念化工作对此类研究的开展极富启发意义。例如,有研究者区分了修复性怀旧(restorative nostalgia)和反思性怀旧(reflective nostalgia),前者强调“重返过去”(nostos),将过去视为优于当下的和谐、幸福、和平的黄金时代,因此希望对失去的家园展开跨历史的重构;后者则侧重“痛苦”(algos),即对过去的渴望本身,对历史抱有更加碎片化和灵活的态度,主要关注个人记忆和文化记忆的流动形式。在前人概念工作的基础上,有学者提出了修复性技术怀旧(restorative technostalgia)和反思性技术怀旧(reflective technostalgia)这对概念,其中,修复性技术怀旧主要指对过去技术的再现,包括恢复过去媒介实践、习惯、审美和传统等(如:重新使用第一代经典QQ头像);反思性技术怀旧主要指安装怀旧性软件,从而将旧技术嫁接到现在的数字软件之上(如:iDos、智能手机上的像素游戏等),以供新一代用户使用。就具体的作用方式而言,修复性技术怀旧试图证明“旧技术”本身在应对社会变迁中所具有的特殊价值,而反思性技术怀旧则重使“旧技术”的某些特征在新的代际群体成员中得以延续,以便应对问题。总而言之,二者之间的关键区别主要体现在对旧媒介技术所持的态度和情感的强烈程度等方面。
在媒介技术怀旧发挥作用的过程中,个人特质可能与之产生共变效应。具体而言,当人们感到孤独时,会想起与朋友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日子,并试图重温快乐时光。作为一种对珍贵记忆的反思,怀旧能够调节孤独引发的不适应倾向,减轻孤独感对社会信心的降低。根据怀旧动机模型,由实验条件激发和诱导完成的怀旧任务可以使个体放松认知控制,从而降低与事件相关的消极情绪。目前尚无实证研究对修复性技术怀旧和反思性技术怀旧两种不同的媒介技术怀旧条件进行区分。实际上,对反思性怀旧而言,过去不仅是不复存在的事物,也将通过插入现在的感受来发挥作用,从而在事件中借用活力,具有唤醒意识诸多层次的能力。因此,嫁接到新设备中、更利于日常随时调取使用的反思性技术怀旧,可能对孤独感更强的个体产生更为积极的心理—社会增进作用。针对实验诱导的媒介技术怀旧,可提出最后一个研究假设:
H3:不同类型的媒介技术怀旧将对孤独感通过积极自尊影响社会联结的路径产生有调节的中介效应。
三、研究方法
(一)实验设计与实验对象
实验采用单因素(修复性怀旧vs反思性怀旧vs无怀旧)被试间设计(between⁃subjects de⁃sign)。在控制个体的心理过渡变迁阶段后,将怀旧倾向和孤独感作为自变量,积极自尊作为中介变量,感知社会联结作为因变量纳入分析。中国东部一所大学的192名本科生和研究生参与了实验,样本包括了各学习阶段中处于发展性变迁过程的一年级新生(67.2%)和处于稳定期的其他年级学生(32.8%),其中男性占比15.6%。实验对象均为修习某门课程的学生,通过参与实验换取学分。被试被随机分配到3个实验组,研究者向实验参与者随机发放修复性或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唤起材料与控制组材料及问卷,以纸质问卷填答方式进行实验。随机化检验显示,修复性媒介技术怀旧(n=67)、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n=61)和控制组(n=61)三组的被试在性别比例(χ2=0.44,df=2,p>0.05)、国籍比例(χ2=0.35,df=2,p>0.05)和平均年龄(M=20.38,S.D.=2.61,F=0.60,p>0.05)等人口变量构成上均无显著差异。
(二)实验材料与实验流程
在媒介技术怀旧的实验物设计上,要求被试主动进行怀旧回忆或普通回忆是怀旧实验操纵的常用方法。在具体的实验操作中,主要通过令被试设想使用修复性怀旧媒介和反思性怀旧媒介来唤起不同类型的媒介怀旧体验。其中,修复性媒介技术怀旧组要求实验对象设想“新春将至,您使用胶片相机拍摄全家福,帮助长辈用熟悉的方式回忆美好时光,请简单谈谈您做这件事的可能原因”。除文字外,该组别实验材料上还包含三张图片,分别展示了胶片相机、胶卷和全家福胶片照片。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组则要求实验对象设想“新春将至,您用手机拍摄了一张全家福,随后使用图片处理应用程序中的复古效果/宝丽来滤镜对这张全家福进行了后期加工并分享给他人,请简单谈谈您做这件事的可能原因”。除文字外,该组别实验材料中同样包含了三张图片,分别展示了手机拍摄的全家福照片原片、使用复古效果滤镜的手机照片和使用了宝丽来滤镜效果的手机照片。为控制照片内容差异,修复性和反思性组别的全家福照片采用同一张照片原片,除怀旧效果外,其余因素均保持一致。控制组仅要求实验对象“回忆人生经历中一件普通的事情”。三个条件组均被要求回答如下问题:(1)简要回忆一下这件事,(2)谈谈这件事让您产生了什么感觉,(3)列举与这件事相关的4个关键词。采用既有文献建议的怀旧水平测量条目,令实验对象在7点量表上回答对“现在我感觉自己有些怀旧”“现在我产生了一些怀旧的情感”两条陈述的同意程度,量表信度较高(Cronbach′sα=0.87)。对修复性和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条件组的怀旧唤起水平进行操纵检验,结果显示,控制组(Mean=3.42,S.D.=1.51)、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组(Mean=4.23,S.D.=1.81)和修复性媒介技术怀旧组(Mean=4.78,S.D.=1.50)在被激发的怀旧水平上存在显著差异(F=11.95,p<0.001),表明实验操纵有效。
随后,研究对象继续填写第3版UCLA孤独感量表,包含8条项目(如:我有时/经常感到缺少陪伴;我有时/经常感到没人可求助),填答者在7级量表上报告同意程度,信度良好(α=0.87)。积极自尊的测量工具为包含“做这件事让我感到自己是重要的”“做这件事让我感到自己是有自尊的”两个条目构成的5点量表,信度较高(α=0.94)。社会联结量表包含“做这件事让我感到自己是被爱的”和“被保护的”2个项目,填答者在7点量表上汇报认同程度,工具取得了较高的内部一致性(α=0.90)。此外,实验对象还需填答怀旧倾向(Nostalgia Inventory)的7点量表,既有研究建议的4个相关题项被用于测量被试的怀旧倾向,如“我怀念从前的无忧无虑”等,其信度在可接受的范围内(α=0.72)。
在统计分析上,运用SPSS软件内嵌的PROCESS程序开展过程—条件分析,对前述三个研究假设进行检验。数据分析和模型建构方面,由于过程—条件模型(condition alproces smodel)的中介分析主要考察一种因素是直接还是间接作用于另一因素,即机制问题,因此,研究将首先探索个体的孤独感和怀旧倾向差异如何通过积极自尊的中介影响社会联结。调节分析考察的是某因素是否会影响一个因素对另一个因素的作用强度,即条件问题。根据研究假设,作为条件变量的媒介技术怀旧类型将可能调节个体孤独感与积极自尊之间的关系。
四、研究发现
接下来,将个体的变迁阶段、孤独感水平和怀旧倾向作为自变量,将媒介技术怀旧这一实验分组条件作为调节变量,考察前述变量的主效应以及孤独感和媒介技术怀旧类型的交互效应如何通过改变个体积极自尊这一中介变量的过程路径来影响其社会联结程度。整体数据分析结果,如表1所示。首先,在预测积极自尊的模型1中,控制了个体的心理过渡变迁阶段后,孤独感和怀旧倾向对于积极自尊有着不同方向的预测作用。其中,孤独感越强的个体,其积极自尊显著更低,回归系数为-0.35(p<0.05);由怀旧倾向能够显著地正向预测个体的积极自尊水平(β=0.45,p<0.001)。作为调节变量,媒介技术怀旧类型的三个条件组在积极自尊的均值上无显著差异(β=-0.42,p>0.05),但可以显著地正向调节孤独感对积极自尊的消极影响(β=0.22,p<0.05)。前述显著的预测变量共解释了积极自尊16.3%的方差,整个模型达到显著性标准(p<0.001)。
表1 孤独感、怀旧倾向和媒介技术怀旧对积极自尊和社会联结的影响
进一步对各调节值下的条件效应进行分析。分析结果显示,这一交互效应在控制组中更为显著(β=-0.35,p<0.05),其自抽样的95%置信区间为[-0.61,-0.08],均在负数范围内。图1显示了取怀旧倾向为中度(NI=4)时,修复性和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的实验组和无怀旧控制组条件下孤独感影响个体积极自尊水平的估计值。根据图1所示的结果,不难发现,在缺少修复性或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条件激发的无怀旧情况下,孤独感对积极自尊的抑制作用更强。
图1 中度怀旧倾向水平下(NI=4)媒介技术怀旧类型对孤独感影响积极自尊的调节作用
接下来,将社会联结作为因变量,将积极自尊作为中介变量,考察积极自尊与怀旧倾向对社会联结的直接和间接影响。如表1中的模型2所示,在控制了变迁阶段为稳定期的心理过渡状态对社会联结的积极促进作用后(β=0.30,p<0.01),孤独感影响社会联结这一直接效应的自抽样95%置信区间为[-0.05,0.13],跨越了0点的两端,因此,该效应不显著(β=0.04,p>0.05),假定孤独感与社会联结之间有显著直接关联的研究假设H1-a遭拒绝,但预测积极自尊能够中介孤独感对社会联结影响的假设H2-a被接受。怀旧倾向(β=0.16,p<0.01)和积极自尊(β=0.83,p<0.001)都对个体感知的社会联结产生了正向的预测力。亦即,社会联结受到怀旧倾向的直接促进,同时受到怀旧倾向通过提升积极自尊进一步提高感知社会联结的间接影响,研究假设H1-b和H2-b得到验证。尽管这一间接效应在总体上不因作为实验激发条件的媒介技术怀旧类型而异(CI=[-0.00,0.35]),即模型总体上不存在有调节的中介效应(moderated mediation effect),但在未施加媒介技术怀旧激发条件的控制组中,孤独感通过降低个体积极自尊降低其感知社会联结的间接效应被进一步放大(β=-0.29,CI=[-0.51,0.06])。这时,研究假设H3可被接受。
综合上述结论,孤独感、怀旧倾向与媒介技术怀旧影响积极自尊和社会联结的过程—条件模型,如图2所示。可以发现,首先,个体的孤独感对社会联结并无直接影响,但其怀旧倾向越高,感知的社会联结也就越强,研究假设H1得到部分验证。其次,尽管孤独感显著降低了个体的积极自尊,怀旧倾向与更高水平的积极自尊相关,但积极自尊同时中介了孤独感和怀旧倾向对感知社会联结的间接效应,研究假设H2得到证实。最后,尽管在研究结果中,修复性媒介技术怀旧和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这两种类型的怀旧之间并未在孤独感和怀旧倾向影响积极自尊和社会联结的过程中展现出明确的差异化机制,但二者作为激发媒介技术怀旧的实验条件,皆产生了相较于控制组更为有效的促进个体心理和社会福祉的积极作用,研究假设H3得到部分验证。以下将进一步讨论上述研究发现的理论和实践启发。
图2 媒介技术怀旧影响积极自尊和社会联结的过程—条件模型(n=192)
五、结论与讨论
近年来,带有强烈孤独色彩的青年“空心病”“空巢青年”“游牧世代”等概念及其引发的相关讨论屡见不鲜。在中国社会转型和科技发展的大背景之下,这些问题已经引发了学界和社会日益密切的关注。实验证明,从孤独感和怀旧倾向等心理特质出发,媒介技术怀旧确实能够有效地调节个体心理特质对其积极自尊和感知社会联结等心理和社会后果的影响。具体而言,不同于怀旧倾向对积极自尊和感知社会联结的积极作用,孤独感对个体的心理和社会福祉的确具有不利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会被包括修复性和反思性怀旧在内的旧媒介技术使用所削弱。与控制组相比,两种类型的媒介技术怀旧均对减轻孤独感的消极影响具有显著作用,尽管两者的作用强度之间未发现显著差异。这一结果经验性地验证了在新旧媒体交互共生的时代里,令“旧媒体”以旧有方式和数字化面貌存续于人们记忆和日常生活中仍然具备的解放性意义,并从中探讨了媒介技术怀旧对不同孤独感的个体建立积极自尊和社会联结的条件和过程。
在当代社会,尽管互联网技术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为便捷快速,但人际关系困惑和孤独感却成为不可回避的常态化问题。当代青年习惯于在虚拟世界中进行社会交往,一旦转移到现实情境中,在处理与自我和他人的关系问题时,青年作为群体的孤独感依然强烈。从研究结论来看,孤独感对个体的积极自尊和社会联结感知产生了显著的削弱作用,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可能在于,具有较高孤独感的个体通常具有人际回避、低人际信任、低自尊的人格特质,这些特质阻碍了其有效地开展社会交往活动,使其无法从中获取相应的社会联结。作为“网络原住民”,当代青年的大量生活时间在网络中度过,化解孤独感的方式通常是采取更高频率的网络活动,这一行为倾向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个体在现实日常生活中的社会交往,不利于获取社会支持。而当青年个体在迈向关键时期时,面对急剧变化的社会情境,往往需要更早地开始应对成年生活的实际问题。这时,孤独感较高的个体多采用自责、退避和合理化等一系列消极方式来应对现实问题,而孤独感较低的个体则能够采用解决问题、求助等积极方式来应对困难,从而更快地适应现代生活,产生更高的心理健康水平和社会联结。此外,步入过渡期后,诸多现实问题给青年群体带来了更多的生存压力,也可能使他们更频繁地追忆童年,怀恋曾经拥有过的“黄金时代”。
早期研究倾向于将怀旧与“思乡病”、神经系统疾病和抑郁症等不良症状相联系,而此后的研究对怀旧积极作用的发现则使其逐渐被视为一种兼具促进和抑制作用的混合体。有研究者区分了怀旧特质和状态性怀旧,发现尽管二者均与怀旧心理有关,但前者被认为主要发挥消极作用,后者则能够产生积极影响。由于怀旧常常与孤独感相伴而生,致使二者之间的关系模糊暧昧且难以分辨。在实验中,通过怀旧倾向和媒介技术怀旧的区分,两种类型的怀旧与孤独感对积极自尊和社会联系的影响得到了进一步的细化探讨,怀旧与孤独感的联系与区别亦被实证地比较。与孤独感的作用方向相反,怀旧具有增强自尊、促进社会联系、减轻存在威胁等积极作用,使怀旧者具备更多的社会联系以及更强的人际交往能力。特质性怀旧倾向与社会联结之间具有显著的正相关关系,这可能与怀旧在促进亲社会行为上的作用有关,如增强利他主义倾向、公益活动参与以及对社会规则的遵守等。
与控制组相比,两种类型的媒介技术怀旧组均表现出了更优的个体心理和社会福祉状态。这说明,生活环境的转变为个体带来了截然不同的社会情境,媒介技术变迁的加速也未必能够鼓舞每个人都以同样的热情来拥抱技术,这时,媒介技术怀旧可以使其躲进曾经熟悉的氛围,缓冲现实生活中的挫败感,进而提高个体的心理适应和社会联结水平。既有研究认为修复性怀旧相对保守,执着于对过去的重建,而反思性怀旧则注重过去以某种方式在当下的延续,但实验中两种媒介技术怀旧类型对孤独感与社会联结的消极间接影响的调节作用并不显著。可能原因在于,修复性和反思性媒介技术怀旧都具有促进积极自尊和社会连接的效应,但从概念上来讲,二者的具体作用方式存在差异:在修复性媒介技术怀旧条件下,个体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引发对过往生活的怀念,这种怀念带有主观修饰过的想象,使个体有意识地回忆美好生活的片段,忽略不愉快的部分,由此产生的想象性社会联结对沉浸在孤独感中的个体具有一定安慰作用,产生于对比情境下的想象又进一步强化了高孤独感人群对现实的逃避,削弱其建立社会联结的意愿;而在反思性媒介怀旧条件下,个体通过将现有的生活细节,与自己过往经历的元素之间建立起联系,进而找到使生活得以延续的情感脉络,使孤独感较低者积极加入社会情境中,其与社会连结的意愿和成效将更为明显。
从实验结论进一步延伸到媒介化领域,值得特别指出的是,传播学界在研究对象上追逐热点的趋势由来已久,与“新媒体”相关联是国内外传播学科中炙手可热的学术产出模式之一,但数量上的单纯增长并不必然为该领域带来知识和理论贡献的增量。相反,怀旧和旧媒介技术之间可能具有更大的理论阐发空间。首先,怀旧作为个体对过去的事物、人物、地方甚至经历的感受,可能同时产生消极和积极影响。与既往研究对孤独感和怀旧消极作用的辨析与争论不同,在区分了具体的特质性怀旧和状态性怀旧后,怀旧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相对积极的面向,怀旧倾向在促进社会联结的建立上具有相当程度的潜力,表现出与孤独感存在差异的具体作用机制。其次,媒介技术既能够成为怀旧对象,又可能带来特定的社会后果,而对媒介技术怀旧的关注及其对孤独感影响个体心理和社会联结路径的证实,有助于实证性地回应传播技术哲学研究的呼吁,使新旧传播技术对人类而言真正产生了何种价值的争论能够在超验和经验层面之间开展切实有效的对话。
在实践层面的启示上,厘清媒介技术怀旧对重建社会联结所具备的潜力和实际功能,对了解和改善青年群体的社会融入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正如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在《流动的现代性》一书中所描绘的那样,现代化进程削弱了社会联结,将人从工作场所、亲密关系、友谊、亲情等集体场景中抽离出来,这些社会过程导致了超越个体情感体验的孤独在社会层面中的普遍蔓延。以往对青年群体媒介使用及其影响的研究较少关注“旧媒体”的积极作用,主要的视角和结论或肯定媒介使用在维系和扩展社会关系上的积极作用,或担忧社交媒体、手机成瘾带来的消极影响。实验结论表明,在看到“新媒介”所具备的解放性力量之外,社会力量还应适当回看青年群体对于“旧媒介”的利用,从而充分发挥旧媒介未被注意的新功能,尤其是旧技术通过为处于加速社会当中的人们提供历史确定性和生活安全感所带来的增进心理健康、促进社会团结的积极潜能,确保包括年轻一代在内的更广泛社会群体在心理变迁过程中的平顺过渡。
就未来研究方向而言,对媒介技术怀旧的考察可以突破摄影类媒介技术的局限,扩大研究范围,继续对像素游戏、“过时”旧版本操作系统(如:Dos/iDos)等其他媒介技术怀旧展开探究。其次,未来研究亦可以打破实验条件下进行的截面式理论检验的限制,充分考虑、衡量和评估孤独感与怀旧后果的历时性变化,特别是不同媒介技术场景下孤独感与怀旧的潜在作用,针对媒介技术怀旧的长期影响展开进一步的探索。此外,在更加多元的社会中,由实验激发的媒介技术怀旧类型与个体怀旧倾向之间的关系尚待后续研究的进一步检验,实验研究方法和样本选择的局限性也要求更多后续研究超越高校大学生样本,为媒介技术怀旧效果研究结论的生态效度提供支持。
注释:
① 徐霄霆:《大学生怀旧心理和行为与自我和谐的关系》,《中国健康心理学杂志》,2014年第5期,第687页。
④ Best,J.,Nelson,E.E.Nostalgia and Discontinuity:A Test of the Davis Hypothesis.Sociology and Social Research,vol.69,no.2,1984.pp.225-226.
⑤ 王国轩、董安南、段锦云:《怀旧心理研究:概念、理论及展望》,《心理技术与应用》,2018年第3期,第151页。
⑥ Wiseman,H.Interpersonal Relatedness and Self⁃definition in the Experience of Loneliness during the Transition to University.Personal Relationships,vol.4,no.3,1997.pp.290-291.
⑦ Fiori,K.L.,Consedine,N.S.Positive and Negative Social Exchanges and Mental Health Across the Transition to College:Loneliness as a Mediator.Journal of Social&Personal Relationships,vol.30,no.7,2013.pp.930-931.
⑧ Tu,Y.,Zhang,S.Lonelinessand Subjective Well⁃being among Chinese Undergraduates:The Mediating Roleof Self⁃efficacy.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vol.124,2015.p.970.
⑨ Mellor,D,Stokes,M.,Firth,L.,Hayashi,Y.,Cummins,R.Need for Belonging,Relationship Satisfaction,Loneliness,and Life Satisfaction.Personality&Individual Differences,vol.45,no.3,2008.p.215.
⑩ Hofer,J.Medical Dissertation on Nostalgia.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vol.34,no.2,1988.p.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