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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文化时空叙事:《白蛇传》传说与景观文化建构

2022-08-05韩凝玉

江苏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雷峰塔白蛇传文化景观

韩凝玉 胡 燕

内容提要 吉祥文化是根植于华夏民族对美好生活心向往之的独特表达。以根植于《白蛇传》传说底层逻辑的吉祥文化为叙事主线,通过梳理历史传说脉络中蕴含的吉祥观念之反向呈现、存在的记忆形式与互动逻辑,阐释语言叙事与景观时空叙事在共融互动中吉祥文化的张力表达,进而从叙事要素传承吉祥文化之以悲促吉、叙事空间结构蕴含吉祥文化之一心向善以及叙事线索蕴含吉祥文化之圆融意识与生存智慧三个层面对吉祥文化的具体特质进行深入探讨,以此拓宽人类对善美的信仰及与吉祥文化价值关联的实践路径,进一步弘扬民族精神,铸牢民族共同体意识,坚守精神文化家园。

以福善嘉庆为追求的中国吉祥文化,是建立在自然与社会、物质与精神、天文与人文、事理与心理相联互通的基础之上并集中体现华夏民族对生存与生活的深刻理解、睿智想象、审美表达和文化自信的独特表达。特别是在民间艺术中,吉祥文化的普及度很高,涉及人生中诸多重要的祝福、祈愿、希望与美好[1]张道一:《吉祥文化论》,重庆大学出版2011年版,第2—3页。。吉为福善之事,祥为嘉庆之征,凡美好之事可称为吉祥。它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祈福、纳吉心理的直接产物,缠融于华夏民族灵魂深处,是民族精神的重要源泉[2]胡燕、严昊、朱志平:《中国吉祥文化审美略论》,《学习与实践》2016年第12期。。在华夏数千年文明历程之中,吉祥文化内化为民族本土的性格特质,对民族共同体生存的延续、整合和繁荣发展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是凝聚精神共识、以厚重的历史文化唤醒民族记忆、构筑共同精神家园之坚实的文化基石。

《白蛇传》传说作为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漫长的历史岁月和集体共享中不断被复述、创新,使其从源自底层的民间故事逐渐升华至更高的吉祥文化境界,不仅展现出民间文艺思想丰富的创造力[1]李夏:《论白蛇形象之演变及文化意蕴》,《民族文学研究》2012年第2期。与旺盛的生命力,更在爱情悲剧中渗透出吉祥文化意涵,洋溢着对美好未来的愿景。《白蛇传》传说所依托的主要是世界文化遗产杭州西湖文化景观。作为传说的显性物质载体,它是历史记忆的重要文化空间叙事媒介。正如陶思炎先生所认为的,民俗语言叙事的修辞和景观图像叙事交互呈现并生成逻辑[2]陶思炎:《东方设计中的民俗文化符号应用论析》,《艺术百家》2019年第3期。,其隐含的吉祥意义才能真正被召唤出来。因而,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遗产,语言叙事与文化景观叙事在相互依赖的时空叙事中紧密融合,共铸吉祥文化的精髓并使其不断延续发展。

本文借鉴兼具时间和空间特征的叙事理论,从叙事视域阐述作为语言叙事且偏向时间的《白蛇传》传说,并阐释与其对应的作为文化景观叙事且偏向空间的物质景观中蕴含的独特吉祥文化在当下时空叙事中的重要意义与学术价值。以《白蛇传》传说的底层逻辑为叙事主线,通过传说与景观时空叙事的互动阐释吉祥文化的张力表达,梳理语言叙事与文化景观叙事之间吉祥意涵之反向呈现、存在的记忆形式与互动逻辑。在此基础上,从叙事要素蕴含吉祥文化中以悲促美、叙事空间结构蕴含吉祥文化之一心向善以及叙事线索蕴含吉祥文化之圆融意识与生存智慧三个层面进行具体对应分析,以此探索吉祥文化与人们对生活理想追求的紧密关联,并为当下建构吉祥文化生态的多样性提供借鉴。

一、吉祥文化:民间传说的底层逻辑主线

中国是民间传说大国,古老的民间传说是中国民间文化中令人瞩目的现象。其不仅是原始文化的核心内容,也是文明社会中民间信仰和世俗文化理念的核心组成部分,更是民间艺术中最深厚的文化积淀。同时,因其蕴含了世代相传的思想文化、伦理道德、民间风俗和行为方式,在人类文化史上也具有深刻的意义。正如马克思所说,任何神话传说都是在借助想象力征服自然并赋予自然以形体[3]〔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93页。,它呈现的是人类社会发展永不复返的童年阶段的艺术现象和人类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带有悲剧色彩的传说尤为典型。悲剧因痛苦和死亡深情呼唤自由和幸福,使我们彻悟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中国民间传说中的《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作为妇孺皆知的古代四大经典爱情悲剧传说,是中华民族五彩缤纷、绚丽多姿的民间传说中四颗最为璀璨夺目的明星[4]贺学君:《中国四大传说》,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小引。。

《白蛇传》作为民间传说的底层逻辑的表达更为典型,其生成路径显示了源自底层的民间传说,逐渐升华到吉祥文化这一更高境界的过程。呈现了以儒教为内核兼容佛道精神表达的底层民众对真善美的热烈追求。虽为传说中的爱情悲剧,但悲苦与吉祥圆满融为一体,将人们内心对美满爱情的诉求和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做了深刻的表达。聚焦传说中的叙事人物、叙事情节和社会背景,可让当下的人们准确理解潜藏在传说中的吉祥意蕴,澄明有待不断挖掘的多层次吉祥叙事意义。可以说,吉祥文化是在叙事的时间与空间中汇集、用叙事的方式铸造历史文化的有效途径,能够启示多方位多层次吉祥文化的可能性表达。因而,不论现实生活还是心理慰藉,吉祥文化均成为诸事顺遂的祝福并表达人生处处希望幸福圆满和吉祥如意的内涵,是探索古代社会生产、生活、文化、艺术理想的丰富宝库,至今依旧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和难以企及的艺术魅力。

同时,民间传说的悠久传统与深厚文化内涵不因社会文化变迁而轻易发生改变的原因,不仅是其文化内涵与人类的本能需求密切相关,更为重要的是其底层逻辑与文化思想通过代代相传的象征体系已经内化聚集为民族和集体共享的文化记忆、审美意象与情感交流的媒介,具有重要的文化认同与社会团结功能,对于建设民族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吉祥文化张力表达:传说与景观时空的叙事互动

时间是人类最为切近的生命体验[1]谭君强:《时间与抒情诗的叙述时间》,《思想战线》2012年第3期。。叙事不仅是讲述时间故事的有效策略,还生动具体地展示和揭示传说的故事性与情节性[2]成伯清:《时间、叙事与想象:将历史维度带回社会学》,《江海学刊》2015年第5期。。作为语言叙事且偏向时间的《白蛇传》传说与依托并偏向空间的文化景观,两者是在特定地域互动共融中共塑和传承作为人类共同心理的吉祥文化。以下将在梳理《白蛇传》传说的历史脉络的基础上,具体剖析传说所依托的文化景观空间以及两者在时空叙事的互动中所凸显的吉祥文化之内在逻辑与外在张力表达。

1.《白蛇传》传说历史脉络中吉祥观念之反向呈现

《白蛇传》传说是民间集体创作的共享型故事,是历史发展继承性和文化发展客观规律的表现,更是独特的民族性和思维方式在历史纵向叙事中的不断阐述。

镇江民间文艺专家王骧先生在《白蛇传故事三议》中认为,白蛇传故事的起源很古老,经魏晋志怪小说中水族化为美妇迷惑男子的小故事,逐渐演变到唐代传奇中文人铺叙有致的《白蛇记》,继而结合宋代杭州和镇江两地相关风物传说而逐步成型[3]刘振兴主编:《白蛇传文化集粹·异文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雏形期的《白蛇传》传说借人与异类交往丧命或受损的结局展现人类的生命意识,反映对生命的炽爱与民族居安思危的心理。从宋代《西湖三塔记》到1624年明代冯梦龙编刊的《警世通言》第28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白蛇传》传说逐渐自成体系并成为存世传说中最早的民间传说故事。明代《白蛇传》在“断桥”景观中展开,《白蛇传》传说中两位主角许仙与白娘子即人与妖不能共生但却穿越时空共同出现在“断桥”这一物质景观中,它所表达的是人们冲出压迫、赞赏真情及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盼。

清代《白蛇传》的书面异文丰富,文体涉及小说、戏曲、弹词、子弟书、鼓词、宝卷等,较有代表性的有黄图珌、方成培分别创作于乾隆年间的《传奇》《雷峰塔》,以及刊行于嘉庆年间的陈遇乾弹词底本《义妖传》。其中,方成培的戏曲《雷峰塔》最具代表性。因为清代《白蛇传》创作的历史背景是少数民族统领汉族,所以创作大多在故事情节中通过杀鬼怪来表述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对压迫的反抗,并通过水漫金山这一强烈的艺术形式予以充分表达。但方本的结局反其道而行之,改为许仙的儿子许士麟高中状元,回乡祭塔救母,遇佛特赐母子见面,并以许仙与白娘子成仙为吉祥圆满的结局。这一转变体现了中华民族长久积淀的文化心理、审美传统以及追求吉祥圆满的集体生命意识。

从《白蛇传》传说的历史脉络梳理中可以看出,不同时代的《白蛇传》传说都蕴含了契合中国文化精神要义的吉祥文化。《白蛇传》传说承载的文化精神和品格是其经典传承的动力。《白蛇传》传说以婚恋故事为题材,采取隐喻的叙事方法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赵宝军认为,人类从不创造与自己欲望无关的东西,但凡传承不息的经典之作必然反映人们对于生命的认识与炽爱,反映人们在现实社会中无法满足的欲望和苦楚[4]赵宝军:《文化价值的人本视阈》,《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白蛇传》传说反映出因受制于生存局限和自身困境的人们,不断借助想象的力量挣脱现实有限的生命和人类自身枷锁而探求生命本真和奋力追求和美吉祥的意愿。

《白蛇传》传说的爱情悲剧以吉祥文化反向观念的呈现方式照进现实的困境,凸显事物本质,在痛苦与紧张被净化的时候反而唤醒了生命感。《白蛇传》传说渗透着中华民族精神并蕴含着吉祥文化的底蕴和生命力,更体现了《白蛇传》传说与其自身蕴含的丰厚的吉祥文化互为表里且相互依存。

2.作为吉祥文化存在形式与记忆表征的景观时空叙事

“叙事学”由法国当代著名结构主义符号学家、文艺理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提出,景观叙事是叙事学的一个分支。景观既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文本的叙事形态,同时又处于不同叙事形态的相互参照与相互转化[1]余红艳:《走向景观叙事:传说形态与功能的当代演变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马修·波提格(Matthew Potteiger)等在《景观叙事:讲故事的设计实践》中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故事的世界,并且用故事来塑造这个世界”[2]Matthew Potteiger amd Jamie Purinton,Landscape Narrative:Design Practices for Telling Stories,New York:John Wiley&Sons Inc.,1998.3.。因为社会生活本身就是高度故事化与情节化的[3]W.Fisher,Human Communication as Narration,Columbia,SC:South Carolina University Press,1987,pp.62-63.。景观叙事就是借用文学叙事与文本概念让景观讲述历史、唤醒记忆从而以空间直观的形式将发生在特定空间中的事件以“记忆”的方式保存并赋予其存在意义。将景观视为阅读的语言文本,则每一处景点成为构成文本的语法结构,从而为景观注入叙事元素,通过叙事结构建构空间立体的传说故事并以直观可视化的存在形式探究记忆并展示其蕴藏的文化意涵。

德国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认为,文化记忆透过景观留下[4]王霄冰:《文化记忆、传统创新与节日遗产保护》,《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景观叙事与对应的传说共生于一个区域并共同传承文化和记忆。万建中先生在分析有关屈原的传说时认为,秭归、屈原故宅、女媭庙和捣衣石等地名和建筑物以及后来重建的与屈原有关的景观,一直讲述着屈原传说而使之不被遗忘。如若它们不复存在,则屈原传说很可能处于危机之中[5]万建中:《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的关系:以民间传说为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著名建筑师凯文·林奇(Kevin Lynch)也认为,空间和时间是设计师赖以规划人的体验的框架,因为人们是生活在时间绵延的场所中的[6]Kronby,D.M.,D.U.S.O.Architecture,What Time is this Space?Dalhousie University,2002.。文化景观能够将“场所精神”具体化[7]Norberg-Schulz,C.,Genius Loci:Towards a Phenomenology of Architecture,Academy Editions,1980.。芒福德(L.Mumford)认为,城市是上演各种社会行为的剧场,是集体记忆的归属地[8]Mumford,L.,"What is a City?:Architectural Record(1937)",In:Le,Gates R,Stout,F(eds.),The City Reader,London:Routledge,2011.。城市中历史记忆与文化景观消失,与之对应的社会行为、社会事件、集体记忆也会随之消失。《白蛇传》传说与江南结缘,依托江南独有的民俗风情,融入佛教、道教和民间蛇信仰等多种宗教文化,在民间叙事、文人叙事交互影响、彼此渗透的讲述与传播语境下,不断与地方风物和文化景观相结合并逐渐形成了文化容量丰厚、地域色彩鲜明、传播媒介多样的白蛇传文化空间,不断书写《白蛇传》传说所蕴含的吉祥文化并推进其演化与发展。

现今,我国有30余处“白蛇传”文化景观,而杭州与镇江两地作为《白蛇传》发源地拥有的文化景观最为丰富。杭州的“白蛇传”文化景观有7处:西湖、雷峰塔、断桥、保和堂、钱塘门、清波门和望仙桥。镇江的“白蛇传”文化景观有8处:金山寺法海洞、白龙洞、西津渡、金山湖白娘子爱情文化园、坎船山、五条街、显扬村和茅山(如表1所示)。这些作为《白蛇传》传说所依托的文化景观成为蕴含吉祥文化的《白蛇传》传说的物质表现和文化记忆的显性表征。

从表1中可以看出,《白蛇传》传说与所依托的每一处文化景观都具有对应关系且蕴含吉祥文化因子。地点就是人物的生成场所,也是景观叙事中的文化景观所营造的真实的空间场所。例如“断桥”作为《白蛇传》传说白娘子与许仙相会的叙事节点,作为景观叙事的“断桥”是两者前世结缘、今生续缘、前嫌尽释之桥,是对爱情吉祥美满的心理在桥文化与艺术基因之间的汇聚、投射与衍生。“断桥”作为文化景观用托物寓意表达对现实与生活理想的美好向往。再如,“保和堂”是白娘子与许仙开设的药店,在景观叙事中作为可视化的物质呈现方式,不仅表达为民解除病痛、保一方平安的吉祥价值取向,更表达人心趋向吉利与美满的吉祥文化意涵。

表1 《白蛇传》传说与文化景观的吉祥文化叙事

《白蛇传》传说以地方文化景观为依托,在现实与虚拟间构建了亦真亦幻的爱情悲剧故事,其历久弥新、千年传承不息的动力是传说叙事中蕴含的吉祥文化意涵。吉祥意涵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将人们的情感、回忆和梦想相互融合,是最强烈的追求美好情感的聚集之地。

3.传说与景观时空叙事互动生成吉祥文化

从叙事理论视角而言,作为语言叙事的传说与文化景观叙事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1]张岱年、程宜山:《中国文化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白蛇传》传说所依托的文化景观是传承吉祥文化的显性外在的活化记忆表征。两者唇齿相依、互为映衬,共同构筑《白蛇传》传说所蕴含的吉祥文化之独特的时空叙事,具体分为以下三个层面:

其一,《白蛇传》传说与文化景观在时空叙事中逐渐融合并不断演变发展成为开放的象征体系。《白蛇传》传说中的雷峰塔是在公元972年五代时期,吴越国最后一位国王钱俶为供奉释迦牟尼真身舍利“佛螺髻发”而修建。雷峰塔在江南佛塔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白蛇传》传说中的景观雷峰塔在16世纪中期才与佛塔雷峰塔逐渐形成较为明显的关联。雷峰塔作为西湖风景组成部分及日后颂词的对象,因林逋(和靖)(967—1028)的诗句“中峰一径分,盘折上幽云。夕照前村见,秋涛隔岭闻”而成为“雷峰夕照”的盛景。康熙皇帝南巡到杭州,题“西湖十景”,进一步推动了西湖在文人士大夫心目中的地位。钱塘田汝成(1503—1557)在《西湖游览志》中写道,俗传湖中有白蛇和青鱼两怪镇压于塔下。在南宋时出现与蛇有关的传说故事。《淳祐临安志辑逸》中记载,南宋时期,当军队想毁灭雷峰塔并用塔砖巩固杭州城墙时,突然有巨蟒出现阻止军队行动。之后,明末冯梦龙拟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吸收民间对雷峰塔景观的附丽,借用这一“佛舍利塔”的神圣意义,将之演化为镇妖圣塔。

戴不凡收录的《玉花堂自传雷峰塔传奇》以及吴敬塘收录的《南戏弋阳腔嘉靖十年汲古木刻本雷峰塔》等进一步巩固了雷峰塔与白蛇故事的联系。同时,《白蛇传》传说也是雷峰塔与传说相结合的巅峰。黄图珌的《雷峰塔》是现存最早的雷峰塔戏曲故事,剧本延续了冯梦龙话本的叙事结构,以雷峰塔作为故事的开始和结束。方成培的《雷峰塔》描绘了西湖岸边“雷峰夕照”的景色,巧妙地将现实中的雷峰塔拉进传说之中。同时,将江南另一宗教景观镇江金山寺纳入传说叙事空间,从而为《白蛇传》传说核心情节“水漫金山”的形成奠定了地方认同与景观象征的文化基础。金山寺建筑景观在《白蛇传》中的出现标志着《白蛇传》叙事空间的重大拓展与文化转型,将《白蛇传》的神奇婚恋放置到了江南宗教文化交流与对抗的社会语境之中。而民间对雷峰塔的认识,也随着传说的流播,逐渐略去了它最初的宗教意蕴,更多集中在传说所赋予的文化内涵上。西湖、镇江景观始终是《白蛇传》传说倾心相依的文化景观,所依托的正是西湖十景和镇江的特殊文化景观。物质的文化空间景观,就不仅使传说更具真实性,也使雷峰新塔成为当代“白蛇传”传说的传承场域。如此,人们看到和听到的雷峰塔,不仅是西湖中的一处景色,脑海中同时还会浮现传说的优美画面。雷峰塔和《白蛇传》传说在景观叙事的空间层面得到完整而深入的结合。

其二,作为语言叙事的《白蛇传》传说对文化景观叙事内在逻辑关联有不容忽视的功能与作用:(1)作为语言叙事的《白蛇传》传说赋予文化景观叙事之魂,聚集文化景观叙事深层的吉祥文化要义,成为其传承吉祥文化的内在叙事线索与活化表征;(2)《白蛇传》传说不仅使得文化景观叙事空间具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性和生命力,而且使其具有地域文化性、历史真实性和高度的文学性;(3)《白蛇传》传说叙事赋予每一处景观载体以文化意义和文学意境,从叙事语法层面,给予景观空间叙事要素、叙事结构的多重性与故事性,并唤起人们对《白蛇传》传说的意境想象与审美体验;(4)《白蛇传》传说使景观具有文化意义的内涵,并以其家喻户晓的传播力让基于传说的文化景观成为真实的地域景观文化符号,深入人心并具有社会影响力。

其三,文化景观叙事对《白蛇传》传说的外在显性记忆功能与作用:(1)文化景观叙事将《白蛇传》传说爱情故事隐喻在景观之中,通过景观叙事手法表现审美情感、价值观念,寻找在场的易逝的时间并加以保存。其借助文化景观直观表达语言叙事中人物的性格和事件,使人们在阅读传说和游览景点时产生具体鲜活并且过目不忘的强烈艺术效果。(2)物态形式的文化景观将《白蛇传》传说文本叙事中的隐性文化信息通过显性文化景观物质形态予以诠释,使传说能够获取真实性的“信物”与“印证”。以文字文本叙事形式存在的传说通过文化景观叙事展现为可感知有意味的视觉形式。(3)文化景观不仅是对传说文本的再现,更是对文本景观的文化再创造,通过将文本景观图像融合地域文化、情感与审美追求,融合多维叙事形态构筑现实文化景观空间中传说的核心情节和人物。(4)传说依托的文化景观成为人们获得身临其境空间体验和回忆的载体。当人们看到雷峰塔和金山寺便会想到《白蛇传》传说中压在塔下的白娘子和“水漫金山”的《白蛇传》传说的叙事情节。同时,当人们在游览文化景观空间时,文化景观叙事开始触动与唤醒传说记忆,与其对应的传说就在瞬间被激活,凝固的文化景观叙事空间得以“活化”,加强了人们沉浸式空间体验。

三、时空叙事中传说与景观共筑吉祥文化价值取向

《白蛇传》传说与当下相隔千年却依然充满生命力的缘由,是其中蕴含着吉祥文化的情愫与民间俗信文化,是《白蛇传》传说与文化景观中蕴含的吉祥文化在时空叙事中,以物质和非物质形态不断融合所体现的独具特色的民族精神已根植于人们的内心,汇聚为民族文化记忆并形成共同的文化价值观。正如张道一先生所认为,具有丰富人文内涵的吉祥艺术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世俗仪表[1]张道一:《吉祥文化论》,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传说、景观、文化三者既相互投射映照,又相互解读重构。以下从叙事理论的三个层面解释《白蛇传》传说蕴含的吉祥文化的价值精髓。

1.叙事要素蕴含吉祥文化之以悲促吉的倾向

《白蛇传》传说以高度的艺术性、丰富的幻想性描绘人们对理想吉祥幸福生活的追求,蕴含着吉祥文化中以悲促吉的倾向。传说虽为爱情悲剧,但悲剧中饱含对喜与善的追求,凝重的爱情悲剧中体现着吉祥文化的内蕴,没有纯粹的快乐但也绝没有纯粹的痛苦,具有哀而不伤的吉祥特征。例如,“断桥”作为叙事要素不仅具有文化景观的本体表现功能,还具有吉祥文化的要义:

其一,在《白蛇传》传说中,“断桥”的寓意是意断桥不断。即断桥实则表达一种不断、不离与不舍的情感。借“断桥不断”表达人们内心对美满爱情的期待与无限渴望。断桥文化景观作为一种表达爱的符号,托物寓意,其形式意味源于吉祥文化的心理结构与艺术意境。断桥文化景观以一种憧憬之心来表达爱情悲剧美学与吉善的对立统一,是民族审美意识的集中展现。

其二,《白蛇传》传说中具有灵性的“断桥”塑造了白娘子执着于爱情和婚姻的形象。“断桥重逢”“断桥相会”也成为《白蛇传》传说重要的叙事节点。现今,断桥文化景观已成为《白蛇传》传说的爱情文化与爱情景观的典型表征,断桥文化景观也因所表现出的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在“西湖十景”中成为具有精神信仰与传播爱情的独特景观话语。《白蛇传》传说与对应的断桥文化景观不仅拓展了传说的文化流播空间,而且丰富了吉祥文化的内涵。

2.叙事空间结构蕴含吉祥文化之一心向善的观念

中国传统文化以善为本位,以善为美。这对生活观念、价值取向、艺术审美、伦理信仰以及时空行为等各层面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并在民俗和民族集体意识深层中积淀。《白蛇传》传说通过爱情悲剧蕴含的吉祥文化为主题线索,从叙事要素到叙事情节、从场景到空间构成《白蛇传》传说与景观的时空叙事结构。每一处景观都有文学意境以及吉祥文化意涵中人心向善的价值倾向。例如,传说的故事情节中,白娘子在人间(今镇江的西津渡、杭州清河坊的保和堂)开药铺为民解除病痛就突出了这一人心向善、追求吉祥平安的价值取向和人物品格。雷峰塔作为佛教圣塔崇尚向善,雷峰蛇迹传说的景观叙事正是诞生于圣塔向善的文化语境之中。

同时,在叙事空间中营造的人物性格已非孤立精致的符号存在,而是潜藏着一个过程,一种对立,甚至矛盾之中蕴含着尖锐的冲突。例如,传说中法海是正义的化身,要蛇妖显现原型原本无错,但在求真与求善的相互错位与矛盾冲突中,故事情节最终以善压倒真。在冲突中潜藏着巨大而珍贵的吉祥和美的价值与文化。这是一种传统儒家文化和民间文化合一的特殊美学形态。

3.叙事线索蕴含吉祥文化之圆融意识与生存智慧

《白蛇传》传说贯穿始终的是蕴含天地生命意识之吉祥圆融的叙事线索。个体与天地相通,于生机勃勃中可以获得恬然自得的吉祥圆满之乐,不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走出心灵压抑与不快的情感,走出生存困境的不安与焦虑。《白蛇传》传说促使人们不断借助想象力量挣脱现实困境和自身枷锁以揭示生命本真超越时代与个体的努力。这种努力与追求正是传说得以传承不息的内在张力。

在这里,“圆”不仅是圆满,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例如《白蛇传》传说中许仙与白娘子相遇在西湖断桥,断桥这一景观是天上与人间的关联媒介,是两人前世结缘、今生续缘、前嫌尽释的爱情见证,具有超越性和突破性,超越了日常生活的体验,突破了人的本质情感力量。同时,儒释道统一是中国人圆融盈溢的审美理想。悲剧体现了儒家之爱在人世间的深情,呈现了道家佛教精神之忘我的空灵,既叹无常缺憾,亦由此增益深情。相信苦尽甘来是中国人在苦难困境中的乐天思想。传说因被赋予深得人心的大团圆结局而持续赢得人们的深爱。某种程度而言,《白蛇传》传说中白娘子与许仙之间因果轮回的“宿缘说”既是故事的原因和结果,也是惩恶扬善、崇尚团圆思想的根据,更是在文学世界中寻找感情寄托的审美体现。也因此,《白蛇传》传说爱情悲苦之“味”是苦到极致后的转化与升华,是经典艺术汇聚的象征之美,更是蕴含无限真理与哲思追逐温暖与爱的幸福生活之美,它带给我们爱的光芒和直指心底的温暖与幸福。

《白蛇传》传说贯穿始终的还有华夏民族独特的生存智慧之叙事线索。悲剧给予我们的是独特的情感体验,中国文学中的悲剧往往最终指向大团圆结局,不仅是源于民族的审美心理,还与时代环境有密切的关系。泰纳在《英国文学史·序言》中认为,文学作品找到的是一种人的心理,也是一个时代的心理,更是一种民族的心理[1]〔法〕泰纳:《〈英国文学史〉序言》,伍蠡甫等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尼采认为,悲剧使人感到生命意志的丰盈与不可毁灭[2]〔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05页。。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对残缺现实的努力修补是对美好事物幻灭的不甘和抗争,是对正道、善性的执着追求。悲剧以不向命运屈服的抗争与超越,激发悲壮的美感与深沉的人生思索,展示人性精神与生命活力[3]彭彦琴:《以悲为美:中国传统悲剧审美心理思想及当下转换》,山东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页。。趋吉避凶和对福善嘉庆的盼求就带有东方智慧的中国哲学理念。吉祥文化艺术体现了对于灾祸的恐惧不安并想方设法化解的东方智慧。用吉祥可以找到自我慰藉、平衡和相互表达的良好形式[4]张抒:《吉祥图形的文化释解》,《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7年第2期。。《白蛇传》传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在面对命运的无常与无奈时对吉祥意识和趋吉避灾意识的选择,这是自我安慰与疗救方式之一。因为对吉祥的渴求可以带来精神慰藉与愉悦,减轻心中的恐慌[5]马知遥:《中国乡民艺术的精神镜像与吉祥表达》,《民俗研究》2009第1期。,带来人生的美好期盼。

可以看出,文化景观在地域与传说之间架构了一座桥梁并滋生传承着吉祥文化[6]陈泳超:《作为地方话语的民间传说》,《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白蛇传》传说与代表性文化景观,作为文化遗产是连接人类“过去”和“未来”的文化桥梁,是人们集体智慧与历史文化的汇聚,更是民族经典记忆的珍宝。

四、结语

作为中国民间四大爱情传说之一的《白蛇传》以语言叙事和景观叙事相融合的独特魅力历经千年变迁,带着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和顽强的生命力走到了当下,其经久不衰的传承动力是在《白蛇传》传说与文化景观水乳交融的叙事中,沉积着华夏民族千百年来追求吉祥喜庆的心理经验与文化传统。

《白蛇传》传说以语言叙事与景观叙事结合的方式在开放的格局中不断演化,其所承载的吉祥文化表达了对善美的信仰和东方民族的生存智慧。对吉祥美好的信仰,是用光明和鼓舞扫除愁绪与黑暗并带来欢欣不断。这不仅是对精神守护、安居乐业、邻里守望的眷恋,更是在不断突破时空的限制、建立与当下的密切联系中激励人们生机勃勃向前发展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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